山西插队生活
作者:郑 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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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插队生活 (此为作者在流亡期间写给妻子北明的第五封信。有删节。) 親愛的明: 讓我給你講講插隊,好嗎?我在山西太行山插隊時,你大約正在東北當兵,挖山洞,修國防工程吧?如果說軍隊是一個思想的牢籠的話,那插隊的山莊窩舖,卻是個自由的野馬狂奔的思想天地! 如果我要問︰「世界上什麼水果最令人難忘?」,你也許會想一想。如果我問︰「世界上什麼水果最厲害?」你肯定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如果有人問我,我肯定不假思索,脫口而出︰「芒果!」——那幾個誰也不敢吃,不敢摸的寶貝疙瘩,如哄騙鬼神的祭品,剎那間招來數不清的「軍宣隊」、「工宣隊」,占領了全國的學校、機關。把水果當作原子彈使,這無疑又是毛澤東的一大創造。這幾顆精神原子彈,成功地蕩平了一切「知識分子成堆的地方」,把所有知識分子統統趕進了豬圈、磚窯,未開墾的荒地;把數以百萬計的知識青年統統趕下了軍墾兵團和農村。宣傳上,自然總有一套冠冕堂皇的鬼話,但每一個軍宣隊、工宣隊成員心裡都明白︰他們是代表毛澤東、共產黨來統治這些有文化也可能有異端思想的知識分子來了。順便舉一個例子︰清華大學在江西鄱陽湖邊劃了一塊荒地作為大學教師們的勞改農場——「五七幹校」。土地很寬廣而肥沃,但江西人不去︰因為那裏有毛澤東在一首詩詞裏早就宣布已根除的可怕疾病——血吸蟲病。這個可怕的情報自然絕對不會走露半分。本來嘛,「知識越多越反動」,這裏正是摧毀中國理工科最高學府的最佳地點。敲鑼打鼓地把教師們「歡送」去了,轉眼之間,這些知識分子就用他們豐富的專業知識及靈巧的雙手建設起一個富庶的農場。同時,血吸蟲病也如死神一樣悄悄來臨︰厭食、全身無力、肝脾腫大……軍宣隊、工宣隊頭頭悄悄把在農場的嘍囉們撤回北京,全部送入醫院住院檢查。從此之後,不聲不響地永遠放棄了他們理當永遠占領的「上層建築陣地」。他們毫無人性地嚴密封鎖消息。那些善良的人們對「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的神秘消失竟沒有產生絲毫懷疑,繼續下田插秧,下水捕魚、打撈木頭……漸漸地,血吸蟲病症狀愈來愈嚴重、明顯。而且知識分子會翻書,什麼事情都一翻就明白。 ——紙終於包不住火了,在強烈的抗議聲中,清華教師撤回北京,那塊阡陌縱橫、屋舍儼然的土地終於又還原為上帝的棄地。軍宣隊、工宣隊頭頭,把幾位已病入膏肓的教師用飛機送來送去地到處尋醫搶救,以示共產黨知識分子政策的無限溫暖,同時又嚴令校醫院壓低患病率。規定︰凡血吸蟲病,必須由清華校醫院確診、軍宣隊、工宣隊領導批准才能得到最後確認。農場是撤銷了,但清華知識分子所遭受的摧殘卻永遠也無法平復。就現代醫學,特別是中國醫學水平來說,血吸蟲病是無法根治的。那成千上萬小蟲子隨血液的循環永遠在你全身旅遊,並在重要臟器裏安家落戶。使你臟器腫大,疲勞,疼痛,終生委靡不振。 我在清華當教師的二哥便交上了這個惡運。 如果說知識分子到「五七幹校」勞改並非全部是強迫,懷著一種理想主義精神自願去的也占一部分的話,那麼,中學生到農場安家落戶,自願者則更多,特別是北京的首批。六八年底的某天,學校門廳裏貼出一張徵召學生到山西插隊的通知,不到半天時間,四百多個名額全部報滿。軍宣隊、工宣隊大為驚詫,他們本以為要反覆動員並施加種種手段才能完成的任務,轉眼之間竟自動完成了。這些農村兵和工人實在太明白到農村是怎麼回事了!因年齡太小,身體有殘疾,而未被批准的,還哭鬧、寫血書非去不可!不可理解!神經有問題啦? 當時,共產主義理想和毛澤東崇拜仍然是青年學生的精神主宰。毛主席早就說過︰「革命的或不革命的或反革命的知識分子,其最後的分界,就在於看他願意不願意並且實行不實行和工農民眾相結合……」毛主席最近又說了︰「現在是該小將們犯錯誤的時候了。」那麼,結論自然是明顯的了︰到農村去改造,脫胎換骨,把自己培養成名副其實的共產主義接班人。 六八年十二月中旬,專列的汽笛拉響了,我們懷著一種奔赴新戰場的激情告別了首都和親人,踏上坎坷不平的插隊之路。頭一兩批,沒有後來許多文學作品中所描繪的那種汽笛一響,哭聲頓起的淒淒慘慘切切,有的只是壯志豪情。火車上,同學們便開始自願組合,二、三十人一組報上去,由專程到京來接我們的山西省太谷縣的工作人員一組一組分配到各公社、大隊。我們這組三十餘人,被分配到任村公社。當同學們聽說這是個地處丘陵的公社,便派我和另一位同學去找管分配的同志要求掉換。那是一位女同志,以為我們嫌不好,一再解釋,任村公社離縣城近,條件好等等。等她好不容易弄明白我們是要求分到最苦最窮的山區時,感動得眼圈都紅了。我們終於如願以償——窯子頭公社——全縣唯一不通電的又窮又小的山區公社。下了火車,大卡車連人帶行李將我們送上太行山。屈曲盤旋的山間公路,險峻的溝壑,荒涼的黃土坡,都沒有使我們沮喪。當時我們許多人的筆記本上都抄錄過一段孟子的語錄︰「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窮、苦、累、髒,對我們算得了什麼?到了,從山裏趕到縣城來接我們的大隊幹部二春伯說。我們環望羣山,竟沒發現村莊。二春伯用手一指。哦,看見了!河對面半山腰上,土色的窯洞,土色的院牆,一個被土黃色隱蔽得很好的玩具似的小村莊。二春伯攏起聲音長嘯一聲,螞蟻似的小人沿著隱約可見的山道跑下來…… 大坪。九戶人家。七十餘口。二百餘畝地。我們九個同學將在這裏度過永生難忘的插隊生涯。 隊裡馬上生火做飯,第一頓飯,好麵麵條。(白麵怎麼叫「好麵」?因小麥在這山區是最好的糧食,每年每口人不過三、四十斤,最少最好,所以俗稱好麵。)隊長說,這裏沒煤,柴是跟各家借來的。我們也有一雙手,怎麼好意思燒貧下中農的柴呢?二話沒說,借上砍柴的小镢頭、繩子、扁擔,我帶上幾個同學便上了後山。我們每人剛砍上一小捆荊棘,太陽便落山了。我們不懂︰山裏的天,黑得快,太陽一下山,夜慕便即刻降落。下山的路沒走一半,已伸手不見五指了。正尷尬間,遠處傳來燈光和聲聲呼喚︰山民們點上風燈來接我們了。他們如果不來,我們也許真要在山上死等地球再轉上半圈了。 把那些開玩笑似的柴捆放下,馬上又記起一項更重要的工作︰宣傳毛澤東思想。於是打著手電,從村東頭到村西頭挨家挨戶送語錄本和毛主席像章。當然不至於唱語錄歌,跳忠字舞(有些影視作品太誇張了),但山民們也覺得頗不自然。他們高高興興地接受了我們的禮物,捧出紅棗、核桃、柿餅、炒黃豆硬往我們兜裏塞,因為語言不通,不可能宣傳個什麼,但大家心裡很高興︰第一天,這個頭開得不壞! 第二天,一九六八年十二月十九日,第一次出工幹活。我們大坪的弟兄姊妹們稱這天是我們的勞動節。村裡正在學大寨,修梯田。野雞窩溝口已壘起一道石壩,我們的活兒是揭開凍皮,把溝兩側陡坡上的土放到溝底,造成一塊小小的梯田。第一镢頭刨下去是如此的幸福,彷彿全部生活只是從這一瞬間才真正開始!二十多歲年華,又滿腔豪情壯志,真恨不能一镢頭挖平太行山!第一天,我便挖斷了三根大镢把兒!斷一根,山民們笑笑便又遞給我一把大镢。再斷一根,再笑笑又遞來一把……(後來我才明白,那純是蠻幹、瞎幹!那三根斷了的镢把,不知道叫山民們如何暗暗心疼哩!大镢把要用硬木製做,山裏極缺。) 幾日之後的一個清晨,我們剛起床洗涮,山下傳來呼叫。出院門一看,有幾個同大隊插隊的同學呼叫著朝山上跑來。寒冽晨風中,他們喊什麼聽不清,但從他們激動的樣子猜得出肯定是北京又傳來什麼重要消息。果然,他們氣喘吁吁爬上來,激動地握著我們的手說︰「毛主席……毛主席最新指示︰……知識青年到……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很有……很有必要」大家都歡呼起來,毛主席肯定我們的革命行動啦! 親愛的明明,寫到這些段落時,我的情緒十分複雜。許多感性的生活,你無法用理性的解剖刀切割而又保持其原有的全部豐富。感性大於理性。好在我現在並不打算亂動刀子,我只是在記憶的深山老林中搜尋翻檢。我已經寫了第一頓飯,第一次上山砍柴,第一次宣傳毛澤東思想,第一天勞動,第一次接到「最新最高指示」。接下來該寫第一次醉酒了——一九六九年,到農村後整一週,便是「十二·二六」老人家的生日,同學們歡聚在大河村(距大坪十里那個知青點),為毛主席祝壽。吃的是什麼菜記不清了,可能是從老鄉家買的雞吧?酒我可記得︰白酒加水加紅顏料的劣質「紅葡萄酒」。從供銷社買來一大水桶,用七、八寸口徑的大粗碗盛了,每人一滿碗,一聲「祝毛主席萬壽無疆」便咕咚咕咚灌下去!過去喝過酒,但從未醉過。實在沒領教過這土造「紅萄葡酒」的厲害,兩大碗下去,便醉得東倒西歪,坐在樹墩子做的小凳子上,得認真靠住牆,才能保持住平衡。就著酒興和通紅的灶火,大家回憶起文革中緊跟偉大的領袖,南征北戰所經歷過的那些崢嶸歲月,暢想起改變祖國一窮二白的面貌,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的光輝前景,真正是豪情滿懷,豪情滿懷啊! 明明,這些小鏡頭如何?有點像三流插隊小說,是嗎?沒辦法,這就是當年我們插隊之初的真實寫照。你能相信這正是我當年的思想水平嗎?不太相信,勸你還是相信的好,我,對,就是我,還有更令人難以相信,更令人感到難堪的事呢! ……這件事發生在文革之初的一九六六年,八月中、下旬,被老兵煽動全班同學好打一頓,不僅頗受了些皮肉之苦,還嚴重內出血。幾所醫院檢查診斷後,老兵們怕負責任,沒收了我的血衣(卑怯之極!),將我趕回家養傷去了。那是一段極其苦悶的日子。家已被抄了,我和媽媽被趕到一間十來平方米的潮濕的小房裏住。全部家具只有一桌、一床、一破櫃、兩凳、一收音機、一壜父親在世時親手做的豆瓣醬、一破臉盆、一蜂窩煤爐子,一小鐵鍋,一小鋁鍋、幾碗筷——短短幾天之中,生活猛然破碎了,媽媽又被趕下了農村,年近六旬,身患絕症!家庭如此了,而我也由全校聞名的好學生在一瞬間變成了「黑五類狗崽子」、「修正主義苗子」、「反動學生」。我天天虔誠地讀毛選,用各種政治尺度一遍又一遍嚴格地檢查自己,仍然找不出任何問題。學習上、政治思想上我在學校裏都名列前茅,無可挑剔。在體育上,不僅是學校裏的兩項冠軍(每人只准報兩項),還是北京巿中學生運動會三項全能亞軍。這些意味著什麼?在重視田徑的清華附中,簡直就等於哈佛大學的橄欖球隊明星!有一個簡單的辦法可以證明︰只要提起我的姓名及外號,如果誰不知道,誰大概就不是清華附中那幾屆的學生。——而現在呢?現在呢?我到底是什麼?對於一個充滿狂熱革命夢想的青年宣布他是反革命,等於對一個最虔誠的基督徒說上帝不承認他是他的子民,並永遠沒有得救的希望!時而絕望,時而堅定,時而懷疑,時而自信……信仰如地獄之火焚燒著我年輕而純潔的靈魂! 十月一日,國慶。我孤獨地坐在收音機旁,聽著天安門廣場上如潮的歡呼。播音員激情滿懷地介紹著紅衛兵們如何一浪又一浪湧向金水橋,湧向天安門城樓,萬歲的聲浪此起彼伏,熱淚打濕了衣襟……毛主席招手了,毛主席微笑了!我眼前浮幻出一幅幅鮮明的圖畫,那千萬面紅旗如在我心坎上搖動……但是我,一個無限敬仰,無限熱愛毛主席的青年,卻只能龜縮在小屋裏,我不敢出門,灰溜溜的,我是「反革命」!我無法去那沸騰的廣場瞻仰毛主席的風采,我甚至被剝奪了佩戴毛主席像章的權利!只要一戴上毛主席像章,便有紅衛兵一把扯下,「反革命!狗崽子,你還戴毛主席紀念章!」那仇視與輕蔑的目光教人寒徹心腑!你們扯吧,你們打吧,我要戴,要戴,要戴!——我找出把錐子,解開衣扣,在左胸、在心房的上方,猛地橫刺了一個洞。我把一枚毛主席像章別在胸上,感到一種罕見的舒暢。血汩汩流出,熱淚狂奔而下,毛主席,他們再也無法把您老人家從我心上搶走了!!永遠也不可能了!!! 我把毛主席像章別在胸前,藏在衣服裏。我感到幸福。彷彿所有的冤屈與痛苦頓然解脫。後來,傷口化膿了。我每天堅持上藥,希望傷口長好。如女人們耳垂上的小孔,胸前永遠有一個秘密的佩戴毛主席像章的地方。一天正上藥,鄰居家的孩子推門而入。我只好支支吾吾一通,我不能告訴任何人,這是我心靈的秘密。不久之後,化膿的傷口長好了,完全潰爛了的那個橫孔,結為一永恆的傷疤…… 在控訴「資反路線」,控訴聯動暴行的日子裏,我曾在幾所中學裏講述過我在文革初期的遭遇。每次都泣不成聲,昏厥過去。台下也是一片哭聲,常有人被抬出去。多少人有過與我相似的經歷啊!對毛主席的愛及忠誠,那是我們這一代青年最聖潔的感情!在文革的血與火的日子裏,有多少青年高呼著「毛主席萬歲」這一時代的最強音出生入死,慷慨赴義啊! 毛澤東如一位偉大的至高無上的創世神,牢牢地占據著我們心靈的中央! 我親愛的妻,原諒我,我從未向你細談過這些。因為——不堪回首! 這個偽君子欺騙了我們,蹂躪了我們,強姦了我們! 我們不是幾個人,幾百個人,幾萬個人——我們是整整的一代、兩代、三代人! 上帝啊,請讓我的心平靜下來吧…… ……我寫到哪兒了,我應該再寫些什麼了?——哦,我寫到了對毛澤東的個人迷信。這是我們插隊的第一個信念和力量源泉。下面,我將寫到第二個信念和力量源泉。我的好妻子,你將會看到,第一個信念如何終於崩潰盡淨,而那第二個信念如何從小芽兒長成一棵枝幹挺立的大樹,成為我在任何思想的狂風暴雨中毫不動搖的堅強支撐。 一個耐人尋味的鏡頭︰一九六八年下半年某日,插隊前夕。 兩位青年在北京八達嶺長城上迎風遠眺。蒼勁的北風揉亂了他們的黑髮。眼底那自由起伏的羣山,如波濤般擴展向四面八方的地平線。這簡潔而遼闊壯美的景觀,每每使炎黃子孫們肅然無語。心口發燙,剎那間念及「祖國」與「歷史」…… 那一天正是這樣,兩個青年分屬對立的兩派,但此時此刻,他們從心裏想談談共同的東西。 高個子寬肩膀的青年倜儻風流,高視闊步。他環視著粗獷的一派北國風光,爽朗地說︰「將來,你們就替我們來建設這個國家吧!」 在四目相視的一瞬,兩個人的心裡甚麼都明白了。但高個子青年還想把問題說得更有條理,更有說服力。他氣派大方地拍拍朋友的肩膀,說︰「中間派們不會有什麼大出息,我看你們四三派的行。你們很聰明,有才華,但你們的出身一般是知識分子和普通工人、巿民家庭,你們離權力太遠。而我們老兵呢?我們也很有魄力,而且最重要的是我們離權力很近,我們和權力有天然的聯繫。所以只能是這樣了︰將來,由我們來執掌這個國家的權力,你們來給我們好好建設!……別不服氣,老羊,不信再過二十年咱們看看!」 這是我的兩位私交頗好的同班同學。這是下農村前他們之間的一段推心置腹的「臨別贈語」。高個子青年叫袁××(其父為大軍區政委),清華附中老兵核心戰鬥組「齊向東」骨幹,隨後走後門當了兵,很快就升了上去。戴眼鏡青年是清華附中井岡山主力「百萬工農」戰鬥組「黑高參」,後到白洋淀插隊,又上了大學,走了知識分子的必經之路。他叫宋××,「老羊」是他的外號,因為他雖聰明絕頂,但性格軟弱隨和,與世無爭卻又總挨整,實在像隻馴順的羔羊。同戰鬥組的同學們更惡作劇地根據羊的叫聲,把他的外號發展成老咩」,叫起來更親熱。 ——這是一段極富於典型意義的談話。它深刻地預示了我們一生將經歷的種種鬥爭和命運。 老兵們在運動初期掌權三、四個月,把我們好好專政了一通,毒打了一通,然後我們摧垮了他們,掌了一年多的權,把他們追得狼突鼠竄,抓住他們一兩個作惡多端的頭頭,也痛打了一頓。一比一,就算是打了個平手。而毛澤東最終把我們都攆出北京,趕下了政治舞台。顯然,我們再次重逢,還要等二十年。因此,「二十年後見」,成了我們之間心照不宣的約定和宣戰。 二十年後的中國是什麼樣子?權力是在人民手中,還是「子繼父業」,成了他們世襲的私有財產? 二十年後見!一定要再一次打垮他們!一定要讓權力真正回到人民手中! ——這就是相當數量知識青年的第二個信念和力量源泉。 從報名插隊上也可以見出端倪,當老兵們發現井岡山的已占絕對優勢後,便紛紛撤回了山西太谷的申請。所以到太谷插隊的四百餘同學中,井岡山的占絕對優勢,一些骨幹的戰鬥組幾乎連鍋端,整整齊齊。剩下的是一批四四派(溫和的造反派)。老兵屈指可數,基本上全到了一個村,也抱了個小團兒。表面上,這是派性。但這派性後面卻有著深刻的政治內容。為了二十年後的決戰,誰都希望在「戰備」的第一階段——插隊落戶——能保持一個強有力的羣體,形成統一的思想與意志。 兩派的骨幹們,在分手時那最後一瞥中,說的絕非「永別」而是「再見」。無論我們今日如何分道揚鑣,離散天涯,但二十年後的那場政治大決戰中,我們必然再度重逢! 一安頓好生活,勞動開始走上正軌,便設計、油印出「農村社會情況調查表」,從經濟到政治到文化,從歷史到現狀,從耕作制度、分配形式到階級關係、宗族矛盾,從自留地、菜地、自留樹、集巿貿易到婚喪嫁娶紅白喜事……我們想立即了解中國農村的一切方面。不了解中國的過去和現在,就不可能把握中國的未來。有的村還像在學校那樣出油印小報,與各省插隊同學交換,討論如何深入社會、鍛鍊才幹,中國社會主義道路,二十年後中國社會經濟、政治大格局—— 小報沒能堅持多久,剛出幾期,便被縣知青辦根據中央文件明令禁止。當然,剛到農村,老繭還沒打下幾茬兒,這一切不會產生什麼紮實的新思想,新發現,不過表現出一種時不我待的急迫。 漸漸,這躁動轉換為學習的狂熱。 林彪有句話叫「帶著問題學」。這不失為一種學習方法。回想起插隊頭幾年的讀書學習,確實是這種「帶著問題學」。時刻縈繞於我們心頭的幾個大問題有︰撰寫《出身論》的遇羅克慘遭共產黨殺害。全國造反派(包括最有名,實力最強大的四川八二六,紅成,重慶反到底,八一五、湖南省無聯、江西大聯籌,河南二七、貴州四一一,廣西四二二等等)一律被鎮壓,工人領袖被槍斃。七·二七軍宣隊、工宣隊進攻清華,隨後北京高校兩派學生領袖被審查、囚禁……總之,一種失敗感時刻牽動著我們的心。文化大革命取得了偉大勝利,戰果輝煌,那麼,到底是誰勝了?——顯然毛主席、林彪、中央文革勝了。那麼,又是誰敗了?劉、鄧、陶等「走資派」敗了,還有……全國造反組織都敗了!——如果再往下思考,結論將是可怕的。被毛澤東所禁錮住的思想和感情,使我們不敢再思考下去。但失敗感卻以無須證明的直覺形式牢牢地占領了我們的思想。別的什麼都可以不去深思,但我們無法不日夜思索︰為什麼我們敗了!誰把我們打敗了? 在深層意識中,我們已開始懷疑毛澤東及其思想,只是表層意識不予以承認罷了,這種懷疑最直接的表現就是從此不讀毛選而開始讀馬列主義原著。我們想到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的原著中去詢問︰到底什麼是真正的馬克思主義? 準備活動︰艾思奇的《歷史唯物主義和辯證唯物主義》,觀點不管,先全面了解馬克思主義的框架,全貌。然後自然是慢跑步︰《反杜林論》、《自然辯證法》、《費爾巴哈與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梅林的《馬克思傳》再往後,馬恩三卷本,列寧選集二卷本,挑感興趣的讀,然後,學究氣強的「啃磚頭」(《資本論》)……幸而馬恩等經典作家的文字極生動,加之我們嚴重的政治及世界觀問題,所以讀起來絕不痛苦,癮頭很大,對馬克思主義粗知後,便向前讀費爾巴哈及黑格爾、康德。那位離群索居的孤獨的費爾巴哈極為平易近人,(原來哲學也可以是這樣!費爾巴哈真是把哲學從天上帶到了人間。)而黑格爾教授則使人痛苦,特別是他的什麼《小邏輯》,看了幾段,發誓再不看。向後則讀各種流派的馬克思主義。當然,我們可能找到的書刊,主要介紹的皆東歐、西歐的馬克思主義流派。但僅此一點,也足以在毛澤東思想的銅牆鐵壁上炸開一個大窟窿!——各種流派的馬克思主義!——毛澤東思想的絕對地位馬上開始動搖!原來還有各種流派的馬克思主義!仔細一看,更不得了︰原來,列寧——斯大林——毛澤東這個所謂正統和其他馬克思主義流派的主要分歧,竟集中在毛澤東叫得最響的暴力革命、階級鬥爭與無產階級專政學說和毛澤東閉口不談的「人的學說」!這些問題上的論爭,每一個社會主義國家的人都會產生興趣並馬上以親身體驗加以補充,闡釋。這些文章裏總要提到馬克思一八四四年手稿,「異化」。一派說這是不成熟的馬克思,是青年馬克思。一派反駁說這正是馬克思主義的精髓……我們中國人聽都未聽說過《手稿》、(專家們也許早就知道?怎麼瞞著咱哥們兒,一個屁都不放!)更不必說老馬克思還和青年馬克思掐架!於是到處去找《手稿》。這些文章還常常提到一位當代哲學家叫薩特爾的,他的那套新玩藝兒叫「存在主義」。既然掐得也挺厲害,找來讀讀!於是七○年前後,「存在主義」之風刮遍了知青讀書界。 什麼是「存在主義」?——存在先於本質。例子︰小裁紙刀是本質先於存在,因為它的用途在它製作出來之前已存在於工匠頭腦裏了。同理,如果人是上帝創造的,則與裁紙刀一樣,也是本質先於存在了。可是……並沒有上帝!那麼顯然對於人而言,是存在先於本質了!也就是說,既然沒有一個先於你的本質在規範著你,那麼你想怎麼活就可以怎麼活;你可以這樣活,也可以那樣活,但惟獨不能按照偽裝成上帝的那些人所給你設計、規定的方式活。你有命運,但這命運不在上帝手中而在你的手中。當然,你得對你自己將成為一個怎樣的人,擁有一個怎樣的人生負責,因為今天的你正是明天的你的創造者。——嗯,有點道理,可以接受。——再往後,沒有總體化的歷史,只有一個一個的歷史,具體的歷史。什麼意思?存在先於本質,對於歷史也不例外。也就是說,沒有一個先於歷史運動而事先存儲於上帝(或先知、偉大思想家)那裡的歷史規律。——這可有點離經叛道的味兒了!馬克思關於原始-奴隸-封建-資本-共產五種社會形態的科學論斷呢?還得想想,先放下。——再有,薩特爾自稱︰存在主義是馬克思主義的一塊飛地,是對於馬克思主義的一種補充︰馬克思只注意到歷史、階級、社會、國家等等宏大概念和字眼兒,卻惟獨忽視了一個最小而又最重要的概念︰個人。存在主義則以巨大的興趣關注著每一個活生生的個人。——這可是……太出格兒了,可是也太同意了!這不是哲學,這談的簡直就是中國的生活,所有社會主義國家的生活!社會主義國家有個人嗎?顯然沒有。我們有的只是階級、國家。在所有社會主義國家中,個人、個性、個人自由、幸福是目的嗎?顯然不是。個人是臭不可聞的個人主義。個人是工具,是實現馬克思所設計的共產主義社會的工具與手段,就跟刀子、鋤頭、掃把是切肉、鋤草、掃地的工具一樣。既然如此,那麼高積累、低分配,老叫喚勒緊褲帶過緊日子,低工資,夠活命就行等等,不就等於降低機器耗電、耗油一樣充分合理了嗎?而且,只要實現偉大的目的,把刀子砍鈍了,鋤頭使斷了,掃把掃爛了都是天經地義。誰讓你不是目的而僅僅是個渺小卑微的工具呢?——可怕的異端邪說?趕緊查查馬克思老祖宗!——馬克思一推六二五,振振有詞的自我辯護道︰我的學說雖然沒有明確談個人,但不容置辯是以人為中心的。我曾談到要砸碎一切偶像,人要「圍繞他自己的太陽旋轉」。我還不止一次談到︰人是共產主義的「全部出發點和最後的歸宿」。什麼?社會主義?很遺憾,我不了解你們今天稱之為社會主義的那個社會,如果你們所說的現象屬實,那麼在我的著作中稱為「異化」。恰恰是共產主義所要加以消滅的。「使人不成其為人」的現象。為什麼?我沒有研究。不過我早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播下的是龍種,收穫的是跳蚤。看來,那些口口聲聲奉我為偉大導師的人,為了他們的目的,把我和我的學說也當作手段了……當然,也不能完全排除這種可能︰我的學說本身還存在著某種程度上的,某種程度上的……遺漏與缺陷…… 而薩特爾的原著是極難啃的。在他的主要哲學著作《辯證理性批評》一書的前面,附有法共首席理論家伽羅蒂寫的一篇介紹性文字,說他們這些自以為對哲學極有興趣的人也很難把這本書看完,因為薩特爾自己創造了許多生僻的哲學概念和範疇,文字又極晦澀。他敢說,全法國從頭至尾讀完了這本書的人,加起來大約不會超過十幾個云云。而我硬著頭皮把它翻了一遍,也不管懂不懂。用今天的一句歌詞來說,就是「跟著感覺走」。我們看哲學,當然比不上科班出身的,我們是憑著直覺在尋找可以相信的東西。除了政治經濟學、哲學、我們還來找各種各樣「壞人」的書來讀。如列寧定性的無產階級革命的叛徒——考茨基的哲學著作,如斯大林整垮了趕出國去了還不肯罷休,又派人去美洲暗殺了才算完的(中共也恨透了的)托洛茨基的《被背叛了的革命》,又如最後被南斯拉夫共產黨關進牢裏的南共著名理論家德熱拉斯的《新階級》,等等等等。且不說這些書使我們獲得了審視共產主義學說的多視角,從而有可能對毛澤東思想、斯大林主義甚至列寧主義重新評估。只是這些異端邪說廣為流傳本身,便是六、七十年代之交青年思想界最有意義的事件。 勞動是艱苦的。看書同樣是艱苦的。每天下了工,吃了飯,已是筋疲力盡。又沒有電、連煤油燈都沒有。最初的日子裏,我們只有墨水瓶、葯瓶自製的「小煤油壺壺」,豆大的燈焰下,擠不了三兩個人,於是只有輪班看。第一撥兒從晚飯後看到十一、二點。第二撥兒從十一、二點看到三、四點。再叫醒第三撥兒接著看到天明。特別是當外村傳來好書,限定兩三天還,大家還想自己做點筆記,唯一的辦法就換班看,通宵達旦。回憶起來挺苦的︰睡得正香,硬要掙扎起來「接班兒」!只有走出窯洞,在雪地上捧把雪擦擦臉,看山區格外明亮的星星月亮,直到凍得清醒得不能再清醒了,再趴到小炕桌上看。但那陣兒不覺得苦,因為不看這些書不知道該怎麼往下活!我們曾為之獻出青春與熱血的理想啊,你還值得相信嗎?你經得起考驗嗎? 我們的書源有好幾個。一是同學們各村都有一批自己帶來的書,一是縣城文化館封存了一屋子書,從地上堆到屋頂上,現在也沒人管了,走個後門去借,借了自然不還(孔乙己說得對︰「竊書不為偷也。讀書人的事,能算偷嗎?」)。我們村離縣城近七十里地,騎上車進趟城頗不易,一次就背他一麻袋回來。不久,縣知青辦頭頭就大會小會批開了我們,說以看馬列原著來抵制讀毛主席的書。在當時這也算得上一個不小的罪名了,但我們已經到了最苦最窮的山村,再沒什麼懲罰可以唬住誰了,不理他們!還有一個奇特的書源——「書販子」——每年春節回北京,除了見見親人,吃點好東西解解饞就是找書看。我的全部活動就是書。媽媽趕下四川農村了,哥哥在清華大學,嫂子在協和醫院,我一人獨守小屋,正好每天看書。在北京找書頗不是難事︰有一批對找書比看書興趣還大的人,在「讀書界」每日亂竄。有點像今天的倒爺兒,買空賣空,自己可能一本書沒有,但有極高的信譽。從甲那兒拿本書借給乙,從乙那兒弄本書給丙,再從丙那兒弄本書給丁……這樣,全北京也沒幾本的「禁書」們就可以轉起來了。這些人分文不取,一來自己也懂書,也看書,二來人仗義,北京人講話,圖個路子活,有「份兒」。書能搞到,只是有時期限太短,最短的居然今晚上給你送來,明兒早上就得給人家送去。誰都不敢失信,每本書後頭都有人排隊等著呢!至今我仍忘不了這些「書販子」,沒有他們,也許就沒有北京的讀書運動。 我還要深深地感謝翻譯出版界。他們在文革之前趕出了一大批「內部讀物」。大體分兩類︰一種書皮以灰色的居多,社會科學類,我們簡稱為「灰皮書」。一種書皮是黃的,文藝類,我們稱「黃皮書」。當時也看了些「黃皮書」,如《在路上》、《向上爬》、《麥田裏的守望者》、《帶星星的火車票》等等,許多書記不住書名了,但那種自由的藝術思想的薰陶,多年後還有自我感覺。 後來,居然也看起現代自然科學類書籍來了。因為許多批判現代「資產階級哲學」流派的文章,都要指責人家「曲解」了現代科學,特別是現代物理學的最新成果。——那麼,到底是誰在曲解?自然科學是把靠得住的尺子。誰企圖扭曲這把尺子以適合自己的哲學體系,誰就是哲學騙子。最吸引人的是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因為康生曾組織過一個班子來批它。我找到批判文章,並認真地抄錄了觀點。文章揪住光速不變問題,稱迄今以來做過的實驗只能証明雙程光速不變,而沒有証明單程光速不變,然後就憑這點極缺乏說服力的論據,把相對論打成未經証明的偽科學。愛因斯坦怎麼惹共產黨了?我們到處找相對論。居然找到一本由愛因斯坦本人和一位著名的科普作家合寫的書!前言上寫道︰我們這本書的對象,是那些不懂高等數學而又對哲學極感興趣的讀者。只要一頁一頁順序讀下去,你就會了解相對論的基本原理……——這簡直就是給我們這批插隊知青寫的嘛!看完這本書,我恍然大悟︰相對論的相對時空說,直接打擊了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絕對時空觀。至於質量與能量可以互相變換的質能互換定理,則連根拔掉了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物質觀(「物質消失了!」)。——物質、時間、空間、運動,這是構成每一個人世界觀的基本範疇,是馬克思主義哲學大廈最穩固的幾塊基石。可是這幾塊似乎可以萬古不變的巨大基石,竟被愛因斯坦老頭兒無意之間猛然抽掉!僅憑這一點,就可以理解馬克思主義經院哲學僧侶們對相對論的惱怒了。 很好,繼續看波爾、海森堡什麼的,只要是最新的,共產黨不宣傳、不承認或羞羞答答不表態的自然科學新發現都找來看。很奇怪,凡是偉大的自然科學家怎麼都跟馬克思過不去︰測不準定理、宇宙大爆炸理論等等,居然把馬克思主義哲學充滿信心描繪出來的物質世界、物質世界與精神世界的關係攪得天翻地覆! 一個哲學體系,當它的基本範疇、世界觀受到自然科學最新發現的挑戰而它不能回答這個挑戰;一個社會學體系,當它的哲學受到年輕哲學的挑戰而它不能回答這個挑戰;——這時候,它的喪鐘就敲響了! 還要感謝老兵的破四舊不徹底,沒能把資產階級文化斬盡殺絕。同學們常湊在一起偷偷聽西方古典音樂。那時電唱機極少,特別是能借到的,十有八九是手搖唱機。唱片最難找,讓王八蛋們砸得差不多了。後來有人居然找到兩大唱片源︰一是廢品收購站,常有人把不敢保留的唱片賣給收破爛的,集中到收購站,就用鐵鍬攉成一堆。趁還沒毀掉,趕緊去走後門悄悄買出來,偷出來。廢品收購站來的唱片一聽就聽出來︰幾乎每一張都有劃痕,聽起來有雜音。一是音樂學院某樓樓道裡,堆了好大一堆沒收教師的唱片,除了偷,沒其他的轍。音樂學院來的唱片也能聽出來,因為摞起來的時間太久了,唱片大多已經變形,不平,轉起來一高一低的,音調也隨之發生周期性變化。有唱機、唱片了,找地方也頗難。那陣兒的警察覺悟高,警惕性也高,一聽說哪兒有年輕人聚一塊兒聽唱片就開車去抓。所以有家長的家大伙兒一般不去,怕連累老頭兒老太太。咱們插隊的還怕什麼?鄰居是居委會的,是革命老太太的也不能去,那陣兒的北京老太太真能檢舉告密。沒事兒了就搬張小椅子往院裡或者胡同口兒一坐,專看誰家又來了陌生人了,誰家又聚了幾個知青不知幹什麼了。所以,一旦找到個地方,就得充分利用,買上幾斤火燒,熬上一大鍋白菜蘿蔔湯,一聽就是一天,不出門的。管他是誰的呢,放上去就聽,反正大多數都沒聽過。聽到後來才開始挑肥揀瘦了。有人一遍遍聽貝多芬,從「貝一」聽到「貝九」。有人喜歡巴赫的宗教感,莊嚴而神聖。有人喜歡小施特勞施的華麗,青春浪漫。也有人喜歡瓦格納,雄壯,強悍,「跟他媽文革抽瘋一樣!」大多數人都喜歡柴可夫斯基,既有《天鵝湖》的輕鬆歡快,又有《一八一二序曲》的大氣磅礡,那轟鳴的禮砲聲直震得人落淚,心發顫。我二哥也酷愛音樂,他歡迎同學們到我家聽,只是不要音量太大。我用自行車馱了個電唱機回來,找了幫同學來,好好聽了幾天幾夜,直聽到鄰居抗議,才趕快收攤兒。 美術欣賞則更難一些。秘密畫展是不可能的,只有在傳閱書籍的同時,也附帶傳閱一些畫冊。畫冊比書籍危險,因為沒有「內部讀物」幾字可作掩護。一旦發現你書包裡有光屁股女人,公安局馬上給你開免費房間。但仍然有酷愛藝術的青年在拯救名畫,他們把那些倖免於難的畫冊翻拍下來,大量收存膠卷。當然是黑白的,彩色膠卷還未進入中國。一個偶然的機會,我認識了這樣一位維納斯與蒙娜麗莎們的保護者,徵得他同意,在他的小暗室裡放大了一批名畫,作為我個人的秘密的收藏。現在,在各種展覽和印刷精美的畫冊面前,我小心翼翼保存了二十餘年的那些黑白照片毫無價值。但它們是關於那個文化專制時代的一個難忘的回憶…… ——小明,你看,就這樣,在插隊之初的短短兩三年、三四年時間裡,我們這幫插隊知青以一口吞下大海的急迫心情,狠吞虎嚥地吸食著西方資產階級留給人類的寶貴遺產。從歐幾里德、伽利略到哥白尼、牛頓、羅巴切夫斯基,到愛因斯坦、波爾、海森堡。從柏拉圖、亞里士多德到康德、黑格爾、費爾巴哈到馬克思、薩特爾、羅素。從司湯達、巴爾扎克、羅曼·羅蘭、陀斯妥耶夫斯基到馬克吐溫、傑克·倫敦,到泰戈爾、三島由紀夫。從達·芬奇、米開朗基羅到魯本斯、凡高,從巴哈、貝多芬、到瓦格納、柴可夫斯基……——這些光榮的名字,召喚著我們掙脫封建文化專制的牢籠,飛臨一個從未領略的美麗新世界。舊世界的太陽已在身後墬落,新世界的太陽正在心中升起! 每當我們從精神的瑰麗雲空返回堅實貧困的黃土地時,總有一個聲音在耳邊輕語︰該做點什麼了吧?到時候了吧?於是我們之中的思想先行者們便拿起筆,向毛澤東的哲學、政治經濟學展開了犀利的攻擊。在我所讀過的那些「地下論文」中,使我最為震動和欽佩的有兩篇。一篇出自我們大坪,一篇來自東北軍墾兵團。使我至今不能忘懷的是,二十歲的年華(有的是初中生),如何能寫出這種氣吞山河的著作!這些著作,絕非廉價的革命宣傳鼓動,它們以縝密的邏輯,宏大的體系,高屋建瓴的氣勢,經典作家成熟的文風,怒濤洶湧的熱情和為真理而獻身的勇氣激動著征服著每一位有幸閱讀它們的青年。 我們這座僅有九戶人家的小小山村,成了一個幽靜可靠的政治沙龍。我們熱情地邀請已散布全國各地的同學來小住,聚會。我們知青點實行的是「共產主義」,朋友們可以在我們村自由自在地吃、住、玩、討論。雖然這裡很窮,殺不起豬,但買雞或從孩子們手中買河裡的鱉很便宜。蔬菜很新鮮。秋收時節,更有蘋果、檳子、西瓜、紅棗可以盡情享用。雖然我們沒有森林,但我們有條清澈見底的小河。這小河在我們山腳的峽谷裡,彎成一個接一個水潭。潭裡可以跳水、游泳,潭邊石灘上可以曬太陽。傍晚時分,順河谷便流來帶著麥香的風……入夜,點上兩盞煤油燈。把所有的床板拼在一起便是大統鋪,再多的朋友都可以促膝而坐,作長夜談。我們大坪沒有平庸,沒有媚俗,沒有消沉。每一位曾到過我們大坪來作客的朋友,都會體會到溝通我們和他們心靈的,是不滅的理想之光! 我們曾刻印那些使我們激動不已的社會學著作,並因此給……別人帶來噩運。我們沒有暴露,而東北兵團的作者許成鋼卻被打成反革命,在全軍墾兵團內遊鬥……不久,外調人員從東北趕來,我是大坪的頭兒,由我接待。我態度極好,處處配合,但他們什麼真實情況也沒摸到。他們很信任我,把他們將繼續追踪的知青點告訴了我,我只有趕緊把我編的鬼話迅速通告許成鋼「周遊列國」所到過的地方……「四人幫」垮台,許成鋼徹底平反,成了真正的經濟學者,留學美國,又到台灣考查。在《世界經濟導報》上常見到他的文章,總會想︰這小子還記不記得大坪?記不記得那些革命加友情的青春的日子? 而我和我插隊的朋友們是永不會忘卻的! 正是在這裡,在太行山深處這小小山村裡,我們掙脫了精神枷鎖,熔鑄著真理的長劍,從愚昧走向覺醒,從迷信走向科學,從夢想走向現實,從失敗走向鬥爭!有人說︰壯年的使命就是完成青年時代的夢想。因此,在成名之後,我一刻也不敢忘記︰我就是金沙江邊燃燒的屍體,我就是一天口糧三兩七錢五的手持梭鏢的農民,我就是被活活剖腹挖心分而食之的少年,我就是蜷縮在破麻袋片上曬太陽的老大爺,我就是奶頭上掛著孩子煙薰火燎地煮高粱麵的大嫂,我就是挎半籃雞蛋去換食鹽的蹣跚而行的大娘,我就是大坪肥沃而貧困的土地,大坪的風,大坪的水,大坪那坍塌的土窯洞,我就是隨汗水與鮮血遺留在大坪的我的青春,我就是可愛的永生難忘的大坪! 離開大坪後,我常回去看我們的小村子。我想念那些曾與我們相濡以沫的老鄉,想念我親手蓋的房,我親手栽的蘋果樹,我親手開墾和耕種過的土地。記得我第一次回大坪,剛剛爬上村前公路的坡頂,剛剛望到長滿莊稼的土地,烏馬河那熟悉的濤聲便撲面而來,淚水頓時撲簌簌滾落……我急不可待地走過烏馬河上的小橋,走過岸邊那三棵高高的楊樹,撲進了大坪的懷抱。這裡的每一條小路,每一塊土地,每一棵樹,每一座農舍,都能使我憶起許多令人動情的往事,一陣陣喜,一陣陣悲、一陣兒傷感,一陣兒悵惘,一陣兒感奮……在東頭的小院子裡,我見到四嬸,這是全村最剛毅正直的一位女人,她曾經給過我們格外的關照與理解同情。不知怎麼搞的,一見到她關切的微笑,淚水又沒出息地住外湧。我連忙捂住嘴,不敢哭出了聲。四嬸坐在我對面,坐在一隻小杌子上,輕聲問︰「是犯什麼錯誤啦?」這句只有社會主義中國才有的含義複雜的話,更使我淚如湧泉。這句簡單的問話裡,飽含著關切、理解、同情,還有無條件的接納。不管我在共產黨面前「犯了什麼錯誤」,大坪,都永遠是我的故鄉,都永遠會有我的窯洞、熱炕。大坪的大伯大嬸、兄弟姊妹們都會再一次接納我,給我一方容身的土地。好不容易我才忍住哽咽,回答了四嬸的問話︰「沒有……我想咱大坪……」四嬸放心了,如釋重負地端詳著我的額頭、眼角,尋找著歲月的烙印。我卻不敢看她的眼睛,怕那母親般的目光又引來我的無限感傷…… 一般輿論和眾多文學作品,對插隊運動都表達了一種強烈的政治批判精神。當然正確。但不全面。是的,幾百萬知識青年在農村遭受了種種苦難,但我們只是幾年,八億農民是一代接一代。是的,毛澤東有他的政治、經濟目的,但我們也自此獲得了寶貴的人生體驗。而最重要的是這貧瘠的土地上留下了我們年輕的足跡!青春總歸是美好的。承受了你青春的苦難與奮鬥,青春的淚水與夢想的土地,在你漫長的一生中,在你生存的這個星球上,只有一塊。獨一無二,無可替代!明明,我的愛妻!你一定不會忘記,有時我會在半夜裡啜泣著醒來。你驚醒了,關切地詢問是不是做什麼惡夢了?我哽咽著說夢見了大坪。於是你溫柔地把我擁進你的懷抱…… 我們楊莊大隊有八個生產小隊,每個小隊其實就是一個自然村。八個村裡,幹活兒最苦的是大坪與大河。一提起大坪、大河,方圓數十里的人們都說那裡的山民能受(苦),有骨頭! 有骨頭?什麼叫骨頭?過不久,我便深有體會了。一個冬晨,我們從村後山溝裡往回抬伐倒的木頭。一根檁子大小的木頭兩個人抬,剛上肩還覺得可以,但越走越沉,壓得肩膀生疼。我的撘檔是是全村公認最有骨頭的隊長老石,他在前面。他不歇我就不好意思叫歇,而且窄窄的羊腸小道,木頭撂下就抬不起來。咬牙!我只有咬牙硬挺下去!短短二里來路,彷彿永無盡頭。開頭是累,後來是疼,最後真正感覺到骨頭——是骨頭在支撐著硬抗著,我漸漸感覺到是骨頭疼,腦仁在疼!他也是人,我也是人!他掙標兵工,我也掙標兵工(全村壯勞力,只有我們兩是最高的「標兵」工分——十一·五分/日)!我們居然一次沒歇把木頭扛回村。我第一回感覺到「骨頭」。 山區的農活兒苦,主要苦在負重。上肩的沒輕活兒。麥秋裡擔麥子也要骨頭,特別是遠地,二、三里一口氣擔回來,不能歇,一歇,擔子就上不了肩了。副大隊長老穆,常站在場院門口,見誰的麥捆子小了,便拎起大抬秤。偏偏我又是掙標兵工,丟不起那個臉,每擔都在一百五十斤(近地二百斤)以上。每一擔到後來都是看「骨頭」了。我是短跑、投擲運動員,速度爆發力好,耐力差。在農村的那幾年擔,可真是把韌性擔出來了。還記得一次抬樹,在井兒溝底伐倒一棵大樹,截成一根好大樑,八個人抬,拴的「活套」。(抬活套更是看「骨頭」。山區地不平,走起來重量常在四副抬杠上來回游動。「勁」來了,你得挺住。越縮越彎腰那「勁」便越衝你壓過來,直到把你壓得直不到腰,撂下木頭,重新調整套。)三副抬杠都紉好了,留給我和老石的,自然是大頭。我們也習慣了。幹起活來,最苦最累最危險的都是我們的。誰讓你多掙一分半分呢?(按當時分紅一個勞動日——十分——七角錢算,多掙一分等於每天多得七分錢。)走到半坡上,前頭一下杵到山岩上,三副抬杠忽然都使不上勁兒,全部重量猛然向我們這副抬杠壓過來!剎那間真有泰山壓頂之感!如果我和老石就勢放下,什麼事兒也沒有。但我們早已習慣來「勁」時硬抗住。我憋住氣硬硬地往上一抗,碗口粗細的抬杠「咔嚓」一聲斷了。眼冒金星,天旋地轉……這幾乎是整整一棵大樹的重量啊! 老鄉們圍過來關切地詢問,我卻話不能出,只感到一股活生生的原氣頓時走脫……豆大的汗珠立時從光脊梁上、頭上冒出來。「傷了氣了,傷了氣了!」他們七嘴八舌感嘆道,扶我回去歇息。回到夏日涼森森的窯洞裡,趴在炕上,那汗仍大出不止。歇了三、四天才又上工。 春天鋤小穀兒,秋天擔莊稼,冬天砍柴、修大寨田扛大石頭都是苦活兒,但我們都挺過來了。憶起來我也有些太不盡人情︰女同學們和體弱的男同學們我實在沒給予多少關照。誰要歇一天工,上工遲到一會兒,我都嫌人家偷懶。雖然我們大坪從無假正經式的開會學習,大家都是井岡山的哥們兒,但心裡想什麼誰都清楚。過了許久,大伙兒才對我提出批評︰「也不能把體力勞動看得過重……」我們達成了諒解。但我對自己仍然是嚴酷的。晚上拚命看書,白天照樣得拚命幹活兒——真恨不得一口吃下天下的苦!每年夏天,毒日頭都要曬掉幾層皮。記得有一天晚上,同學們從我脊背上揭下幾張巴掌大的皮隨手貼在煤油燈燈罩上,笑著說︰嗨,人皮燈罩!每年從開春到霜降,大半年時間裡,我都光著腳幹活兒,赤腳大仙。到後來,上山都不怕,有荊棘扎到老繭上,在地上輕輕一蹭就掉了。五伯是個心腸軟的人,常常念叨著在窄窄的村街上掃來掃去,生怕把我腳扎壞了。我總是說︰「五伯,別瞎忙活啦,我這腳,甚的刺兒也扎不進去!」五伯總目送我擔著柴捆子或莊稼的背影大聲說︰「甚的刺兒也扎不進去?牛蹄子還扎刺兒哩!」 ——買不起背心買不起鞋嗎?當然不是。有點過分嗎?有點。也許我天性中就有一種斯巴達精神,一種斯多葛學派的苦行主義?也許我過分肯定苦難對人的磨鍊?我總認為只有那些不迴避任何人間苦難,其至不迴避死亡的人才有可能成為真正的大寫的人。電線越炸越短,我曾用十來米長的電線點炮炸石。山洪沖走了小橋,我和甘鐵生(後也成為作家)曾跳進漩渦狂浪中去搶救木材…… 肉體永遠沒有意志堅強。兩三年之後,幾乎每一個同學都累出了一身毛病。有的是肝,有的是胃,有的是關節,有的是心臟……我也累得神經衰弱、身體衰弱,心臟也出了毛病。從村裡出發到公社醫院看病,竟走一里地就要坐下來歇口氣。隊裡准假,到五十里外的另一知青點休息了一個多月(在村裡沒法歇)。活不幹,書不看,每天熬中藥,白天出去畫水彩,晚上聊天。那是我前半生中身體的第一個最低谷。 人是怎麼垮的?沉重的體力勞動加艱苦的腦力勞動加清苦的生活。每年五、六十斤麥子,其餘全是粗糧。夏秋兩季有菜,冬春兩季除了胡蘿蔔和土豆什麼也沒有,連胡蘿蔔土豆都沒有的日子,只好在碗裡放粒手指肚大的海鹽。很少吃肉,食油每年半斤,其中還有二兩蓖麻油,蓖麻油有毒,但烙餅、炒菜時蹭蹭鍋底還是可以的。磨麵是露天的石磨石碾,連下幾天雨就只有吃煮麥子……於是我們對野貓、野狗產生了濃厚興趣。一年冬天,一條半大野狗總在我們房邊轉,我便常餵它。等它與我稍熟了,便一天右手執斧藏在背後,用左手端碗剩飯餵它。那狗警惕性極高,兩條前腿始終向前撐直了吃。我剛一舉斧,它已竄出一米開外。我氣極,拚命追。房前是一陡坡,那狗緊張得一路滾下去,差一點被我攆上。坡下是結了冰的小河,狗一上冰又摔了個大滾兒,我不禁噗哧一聲笑出來,笑聲未落,我也來了個滾兒。知道攆不上了,便奮力將斧擲出,差一點!只好喘息著目送它跑上公路……野貓則傻得多。一日晚,車宏生(現任大學教師)緊張地推門進來,小聲說︰「鄭塊兒,貓,我關在廚房裡了!」我倆進了廚房,關緊門窗,一陣亂打,終於活捉。掐死貓的劊子手是誰,怎麼也記不起了。如果是我,怎麼記憶不予以確認?如果是他,怎麼我也感到雙手累得發抖?反正是我們之中一人,掐住貓脖子拎在半空。那貓又蹬又抓,掙扎了許久許久。事畢,我們竟累得坐了下來,望著那一動不動的小動物,說︰想不到掐死隻貓這麼累!我動手剝皮、開膛,放上花椒大料鹽,美美地燉了一鍋。我是凶手,怎麼也吃不下。甘鐵生、車宏生又捨不得一下子吃完,於是吃了好幾天。好些天之後,我都忘了,忽然瞥見甘鐵生端了碗小米飯往庫房去。我問他,他說還留得點貓湯,我不勝驚異地跟過去︰冰冷的庫房裡,一石板蓋嚴的臉盆裡,果然還剩得點油湯。他舀一勺倒進飯裡,又將石板蓋嚴,解釋道︰「耗子!別讓耗子把貓湯喝了……咱還捨不得喝的好東西!」 苦樂交織,春去冬來,大坪插隊的黃金時代漸漸過去。兩三年後,同學們有的上大學(工農兵學員),有的當工人,有的回老家,我們的知青點漸作鳥獸散。到最後一年(一九七三——一九七四),大坪只剩我和鐵生了。拚命幹了幾年,山河依舊,我們曾抱以莫大希望的「農業學大寨」也即將壽終正寢︰修大寨田勞民傷財,事倍功半,而且由於投工量急劇上升,總收入基本不變,分紅反而下降。限制自留地,自留樹,「一戶(只准養)一豬、一羊、一雞、一兔」,本想把農民逼到生產隊集體的大田裡賣力氣,結果極大地挫傷了農民的生產熱情,仍然是「集體地裡磨洋工,自留地裡打衝鋒。」……我們越來越感到︰插隊的尾聲已經來臨。那時,我已到黑龍江、內蒙闖蕩過了,甘鐵生已開始了小說創作。我們便把生活的重心由勞動而轉向讀書、寫作。工分掙得太少,便幹點木匠活兒掙錢買糧。我們的辦法是在山上搞點木頭,做好家具,但不最後裝配完成(因路遠不好運輸),把半成品拉到縣城,住在車馬店裡最後總裝、油漆。然後拉到縣城集巿上,工廠宿舍區喝著賣掉。麻煩是麻煩一點,但比修理地球來錢多了。 共產黨的農業政策,造成山區的亂砍濫伐。我們大坪亦不例外,竟是山區無樹,所以搞木頭還有點難度。一個冰河初融的春季,我和鐵生商量定到幾十里外的樟樹溝裡去買點木頭——那裡山更大,人更少,林更密。那天我們起了個大早,把隊裡的兩掛架子車拉上,急急進山而去。到樟樹溝裡,一村一村地問詢著買木頭,討價還價,裝車,往回走時已是初暮時分。待我們涉過幾道冰河,出得溝口,上了公路時,已經是夜裡十點左右。溝口上有一棵倒斃的樹,胸徑大約有三十公分,樹皮早就沒有了。從那生長在土崖邊的立地條件、樹形及風吹雨淋已成漆黑的木色,老遠就估計是棵榆樹。做家具正是求之不得的好木料。每次路過樟樹溝口,我都要以木匠的眼光留戀地打量它幾眼。今天正好帶了鋸來,不妨順手牽羊。我倆摸到土崖邊上,把牽掛著樹幹的主根鋸斷,那樹便沉沉地徹底倒地。把榆樹抬出荊棘叢,裝好車一路下坡地返回大坪。說是一路下坡,不過是上坡少,下坡多。鐵生體力本來不如我,到此時已筋疲力盡。於是我拉重的一車在前頭,下坡飛跑,上坡衝上去。然後把車停在坡頂,返回來幫他推上坡。走了五里路,到了大河,我們餓得實在挺不住了,把最後剩的一點乾糧連渣渣也吃得精光,抽支煙喘口氣接著往回走。剩下的十里地卻是堅苦卓絕了。因為路熟,又有月亮,我仍然咬牙奔跑如飛,借慣性衝上坡去,但鐵生卻一程不如一程,連話都不跟我說了。過了楊莊,我心裡為之一振︰馬上到家了!從楊莊到大坪只有二里路,而且是一溜兒下坡!等我把車拉到村口烏馬河邊後,等了好一陣兒沒等到後一輛車,只見鐵生一步三晃地空手走來。我問︰「怎麼啦,車呢?」以為發生了什麼意外。甘鐵生有氣無力但堅決地說︰「不拉了!再拉一步非當下死這兒不可!」鐵生是我多年的好伙伴了,我從未見他這副模樣兒。我想他大約已到了生命的極限。離村只有不到一里下坡路——六十里都拉過來了!我不能再勉強他了。我問他︰「把我這車先拉過河去怎麼樣?還行不行?」他考慮了一會兒,說︰「走吧。」於是我們拚著最後一點氣力,把重車拉過凸凹不平的河床。車輪剛一離水,便把車撂在河邊,蹣跚著朝我們的房子走去。什麼吃的也沒有!誰也沒力量再做點吃的。鐵生摸了摸雞窩︰一個蛋!我們倆趕緊煮了一個雞蛋的蛋湯,熱呼呼地喝了,倒頭一覺便是第二日中午。那次拉木頭︰一人一車,往返六十里山路,至少涉渡了近十道冰河,二十個小時——也許這便是插隊的尾聲了。從此之後,我記憶中再也找不到比這次更累更苦的活兒。七四年,我去了煤礦。鐵生還在大坪堅持了一段時間。只不知我走後他一個孤孤的,又吃了些什麼苦…… 人生就是一場苦鬥,人一生總有吃苦的時候。但中國知識分子吃的苦也太多了點︰共產黨動不動就把知識分子趕到農村去,美其名曰︰深入基層,改造思想。但總是事與願違,越了解社會真實,思想便越「反動」。對他們的理論、宣傳,本來還有不少傻帽兒相信或半信半疑,結果深入來深入去,最後半句都不信了! 共產黨說階級鬥爭是個了不起的法寶,以至於要「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我們信了,一到大坪就了解階級鬥爭情況。副大隊長老穆是大坪的最高領導,第二天幹活兒就把唯一的一戶地主「介紹」給我們。「老地主」那時已近七十,長著一張滿是皺紋的馬臉,聽見老穆喚,趕緊放下镢頭,老老實實向我們扭轉身子低下頭。「地主婆」看起來比「老地主」年輕十來歲,小個子,白淨臉皮,頭只稍稍低了下,沒「老地主」老實。他們的獨生女正在公社中學念書,放假時也參加勞動。小姑娘長得很媚氣,細細的皮膚總也曬不黑。小姑娘並未被要求低頭垂手而立,但我們陌生的目光射向她時,她的臉一下變得通紅。剛到農村,大隊就為我們組織了批鬥會,把全大隊的五六個「五類分子」集中起來「介紹罪行」,喊一通口號。除了電影,這大約是我們第一次見到「老地主」、「地主婆」。自然要劃清界限,幹活兒時都不跟他們靠在一塊兒。剛到大坪那冬天,農活就是個放土填溝造大寨田。「老地主」年老體衰,但幹活兒從來不敢偷懶。有一次,他很細心、認真地刨著一大塊凍土,把那塊臥牛大小的凍土底下掏空,好讓它靠自重塌下來滾到溝底。但那塊凍土出人預料地提前崩塌了,「老地主」镢頭一扔,哎喲哎喲地亂叫著想逃跑,但凍土緊攆著他不放,「老地主」終是躲閃不及,被壓在溝底。溝底是剛放下去的暄土,壓不壞人的。所以立坡上幹活兒的人們都停下手中的大镢,笑得前仰後合。見「老地主」半天爬不起來,幾位「貧下中農」連忙跑到溝底將他扶起。「老地主」哭喪著臉,連土都沒拍,爬上坡又吭吭地幹起來。我忽然覺得似乎「貧下中農」的笑與我們知青的笑有些不同︰他們的笑是善良的笑,是純粹的笑。而我們的笑都是惡意的笑,是嘲諷的笑……我漸漸又有新發現︰副大隊長、大隊副支書老穆是個「理論脫離實際」的人︰開批鬥會時,他樣子挺凶,一張小瘦臉上只剩下雙充滿階級仇恨的大眼睛了,以至於我都擔心他太激動 了會動手打人。可有同學去問他「為什麼有些貧下中農,特別是婦女們總跟老地主一家有來往,劃不清界線」時,他都總顯得很為難,說︰「嗨,婆姨們的事……」說起抽象的階級鬥爭來,老穆頭頭是道,文件、政策、語錄、社論過目不忘,用起來還恰到好處,從不鬧笑話。但具體到大坪的階級鬥爭,卻風平浪靜,他硬是講不出一點「階級鬥爭新動向」!貧下中農覺悟則更差勁兒,不僅背地裡與「老地主」夫婦有說有笑,每次分糧分菜,「老地主」家那一份,總有人在我們不知不覺覺間就擔走了(「老地主」擔不動了)。而大坪「貧下中農」最反感的一個人,卻是村貧協主任!老頭兒肺有病,也幹不動活兒了,平日裡總是一副志滿意得的樣子到處指指劃劃。「甚的貧協!還不是趕土改前抽料子(鴉片)把家產抽光了!」一提起他,人們就這樣撇嘴。 後來,姓裴的「老地主」要求遷回他在原平縣的老家(他是土改時逃出來的「逃亡地主」),老穆告訴我,回老家後他的日子比這兒好,熟人親戚多,不像在大坪這麼受罪。但老穆和大隊裡都不同意,理由很簡單︰全大坪,甚至全大隊就這一個地主,放走了階級鬥爭怎麼搞? 原來如此! 「階級鬥爭」的聖火在我們心中漸漸熄滅了…… 不過,在「解放」前,這個窮得沒地主,沒富農,連要飯的都不肯伸碗的小小山村,竟也很鬧過一陣兒鬥爭。老穆親口向我們講過一次殘酷的「階級鬥爭」事件︰一個半裸的男人被綁在柱子上。一羣陰鬱的面含殺機的人默默地聚在他前面。人羣外圍,站著一圈手執三八大蓋的武裝民兵。一個工作隊模樣兒的男人作了簡短而有力的講話後,被嚴厲警告要與被害者劃清階級界線的親人們首先輪流拿起殺羊刀,一刀刀向那男人身上戳去。每一刀下去,都伴隨著一聲慘叫。幾刀之後,鮮血狂噴,那男人再不慘叫掙扎,只是瞪大眼睛看他的至愛親朋與鄉親如何每人一刀地結束自己生命。這個人不是地富,大約是個什麼「壞分子」…… 摔死︰把被害者掛高樹上,問︰瞅見蔣委員長啦?被害者︰沒有……俺哪兒認得蔣介石……執刑者手一鬆繩頭,被害者摔地上。執刑者議論道︰還看不見?不夠高哩!於是將受傷的人拽得更高︰這回瞅見蔣委員長了啵?——饒命啊!——瞅不見蔣委員長能饒你命?被害者從更高處墬落,摔得血湧骨折。人們笑道︰再高些兒許是就瞅見咧?再拽高點,又是一陣戲弄。直到拽到最高處,受害者明晰今日在劫難逃,只求速死,答一聲「……瞅見啦……」,執刑者大笑︰哈,到底是瞅見啦!——手中繩頭一鬆——尋你親爹去啵! (小明︰咱倆在太行山上另一些貧困村也聽到過這種虐殺方式,你還記得嗎?村人們就是在一棵大樹下給咱們講的。) 亂棒亂石打死︰所有村民,列隊經過被害者,每人一棒或一石。——此方法與每人一刀同屬一種「激化階級矛盾」類型︰用這種在逼迫下「人人有份」的方法殺人的地區,一般說來人性比較善良淳厚,與被害者沒有仇恨或仇恨不深,誰也下不了手。但出於政治需要,非殺不可,於是只有採取「人人有份」。對被害者來說,死亡成了漫長的酷刑。但對羣眾來說,每一個人都認為自己不是凶手,大大減輕了負罪感。在山西,無論國民黨逼羣眾殺共產黨,還是共產黨逼羣眾殺國民黨,都大量地採取了這種方式。 我從來不一般地否認或反對階級鬥爭。階級鬥爭是客觀存在,而且往往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共產黨很愛引用這句古語,把自己擺在一個可憐而被動的地位。其實恰恰相反,共產黨從來就不是「樹」,共產黨從來就是「興風作浪」的「風」(興階級鬥爭之風,作鎮壓人民之浪)!人為的、擴大化的階級鬥爭給人民帶來了什麼呢? 一位插隊的同學跟我講,他們村病死一頭騾子,全村人痛哭一場,比死了人還厲害!仔細一算,一個騾子值好幾千,等於這一村人全年的積累。死一頭騾子,等於全村人白白幹一年,能不哭幾聲嗎?死個人算什麼?一個人的官價不過二、三百,更不是全村的損失!(大隊民兵連長楊奎子在戰備鐵路工地奮不顧身排除啞炮。剛到炮位上,啞炮爆炸,粉身碎骨,遺物只剩一雙家做的布鞋底兒。一次性撫恤金三百元。楊大娘撫棺大哭︰「俺不要這三百塊錢啊!還俺兒子來!還俺兒子來……」奎子是我們大坪知青最好的朋友!送葬那天,我們到山上採來野花和松柏枝,為我們的好朋友奎子做了一個大花圈……)——人不如牲口嗎?不盡然——雖然比不上騾子、馬,還比得上老口的牛和驢…… 附近山上,沒有森林,便也沒有大獵物。平川的獵人們,每年冬天上山來也就是打個野雞、石雞、野兔什麼的。在一個小山莊旁放了幾槍,嚇得一老人鑽到碾盤底下不敢出來,以為日本人又上山掃蕩來了…… ——那麼,「解放」後共產黨不斷強化,擴大階級鬥爭是為了什麼呢? 如果說四九年前是為了奪取政權,那麼四九年之後則是為了鞏固政權。有了中國有史以來最強大嚴酷的軍隊、警察、法庭一整套專政機器還嫌不保險,毛澤東從自己的個人經驗就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這貌似強大的一切,在團結起來的人民面前不堪一擊!毛澤東創造了一個恫嚇和分裂人民的原子武器︰按比例的羣眾性的階級鬥爭。在修辭上,他頗費了一番心思,稱作「團結兩個百分之九十五(幹部和羣眾)」,而沒有凶像畢露地稱為「打擊兩個百分之五」,把一個本來屬於專政、鎮壓的命題反過來偽善地表述成一個親善友好的願望。通過四九年以來一切政治運動按比例整人(就是經濟不按比例發展),我們終於明白了︰只要在任何一個人羣中按比例地挑動多數人去整少數人,只要在任何一個時刻按比例地挑動多數人去整少數人,統治者便永遠立於不敗之地。昨天你挨整,今天我挨整、明天他挨整,所有的人都挨過整,但執政者永遠是「團結多數,打擊少數」。人民永遠處於分裂狀態,永遠不可能團結起來認清他們共同的敵人。此外,只要在任何一個人羣中,任何一個時刻都存在著階級鬥爭和「無產階級」專政的對象,都存在著恐怖的鎮壓,人民便不敢起來反抗專制暴政。每時每地都有被迫害者血淋淋的遭遇在警告每一個人︰想造反嗎?看看他們的下場! 一九七四年春,當我最後告別我的大坪時,已經明白︰那照耀著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大地和我精神世界的五個太陽(毛澤東、共產黨、社會主義、無產階級專政、毛澤東思想)已經開始墬落。雖然千絲萬縷的舊情尚無法一下割捨,但它們那黯淡的光輝已無法溫暖我的心房。我要走出這封閉的高原,去尋找新世界的曙光! 去年暑假,我帶上兩個可愛的小女兒回到了大坪。我帶她們去看當年我親手栽種的那小半座山的蘋果樹,樹已碗口粗,正值盛年,掛滿了紅艷艷的果實。我帶她們沿著我們第一天砍柴的小路爬上高高的太行山,用野花為她們編織花冠。我帶她們到昔日我們游泳的大坪潭去戲水,曬太陽。我們曾住過的土房土窯洞已是一片廢墟(村裡蓋新房了),在長滿院子的幾乎沒人的蒿草前,我們合影留念。我們流血流汗修築的「大寨田」如今早已棄耕。我們沿著野雞窩溝邊的小路爬上半山,找到幾位老人的墳墓,在每座野草茂盛的墳前敬上三支香煙,憶起他們曾給予我的種種樸質的溫情。老人死去了,同年的伙伴們挑起了生活的重擔。昔日追在我們屁股後頭調皮搗蛋的猴鬼們也長大成人,而今日的孩子們對我瞪起陌生的眼睛。可我卻能對他們一一辨認︰他們的小臉蛋上複印著他們父母青年時的影子…… 好快啊!又是一代過去了! 三天之後,約好來接我們的北京吉普準時到達。小車慢慢駛過烏馬河上的小橋,停在河灘上。我告別了鄉親們,拉著孩子們柔嫩的小手向坡下走去。剎那間,一種離別故鄉的悵惘湧上心頭。在這個世界上,能給我以滄桑感、故鄉感的土地只有這一塊! 再見了,我的插隊的故鄉! 再見了,我的一去不返的青春! 再見了,我的大坪! 只要我不死,我還會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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