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知青【连载三】
作者:余 杰
|
|||||
最后的知青【连载三】 14 自从连队里有了宝宝以后,知青们的生活里多了一个话题。下班回来,大家争着抱宝宝;谁的家里寄来一些好吃的东西,第一个是给宝宝尝尝。到了休息天,沈贵和童来娣是不可能看见自己的孩子的,都被知青伙伴带走了。知青回家探亲回来都会给宝宝带一些吃穿用的东西。宝宝有这么多的知青叔叔阿姨照顾着,整天玩得很开心。上海的家里几次来信要沈贵和童来娣把宝宝送到上海爷爷奶奶那里,可连队里的知青们都不同意。沈贵只好让郭小刚帮忙写信把大家的意见告诉父母亲。 春来秋去,宝宝到了该上幼儿园的年龄了。大家一合计,认为一直让宝宝在这里对孩子的成长不利,应当让宝宝回上海去。毕竟上海的教育条件要比这里山沟沟里强上几百倍。这时,沈贵告诉大家,让宝宝回上海去吧,来娣的肚子里又有了。 童来娣又一次怀孕了,沈贵很高兴,逢人就说,这次要是生个女儿就称心了。这次来娣怀孕后的反应很大,一直呕吐不止,急的沈贵六神无主。郭小刚特意跑到景洪的街上,为童来娣买来几条鲫鱼,叫沈贵煮煮汤给来娣吃,好补补身体。那天半夜时,童来娣忽然想吃点东西。睡眼朦胧的沈贵连忙起来在自己茅草房里点煤炉,一不小心引燃了火,火苗很快窜上房顶,熊熊烈火转瞬间蔓延了整幢草房。沈贵急了,他大声呼叫着,拼命扑打着已经燃烧的,但无情的大火象长舌一样卷了过来。 大火惊动了全连的人。小狗子跑来拉住沈贵,不让他往茅草屋里去,沈贵急了:“快点救救来娣,她还在里面,……”说完,沈贵冲了进去。“轰隆”一声巨响,茅草房的一根横梁被烈火烧塌。 沈贵和童来娣一起葬身于大火之中,一声惨叫传来,沈贵和童来娣就这样死了。 …… 郭小刚在沈贵死后一直陷入深深的自责。他为自己没能照顾好表弟感到羞愧,为表弟的死感到愤怒。他要找肖大宝算账,可算什么呢,他说不清楚。还是熊广青悄悄来找他,告诉他大家准备一起为沈贵和来娣鸣不平,他们商量了许多办法。 沈贵和童来娣被烧焦的尸体停放在场部的会议室里。场部已经向上海的上山下乡办公室发出了电报,希望两人的父母赶紧来看看就要埋掉尸体了。因为云南西双版纳的天气实在是不容许尸体的久留。 连队里的知青都很悲痛。李素琴带着沈贵的儿子宝宝和阿珍一起为沈贵和童来娣做了一套新的衣服。男知青们一片悲痛,围着俩人的遗体哭着。这是知青到这里以后死亡的第一对知青。各个连队知青放下手中的活计,踏着泥泞冒雨来了。一千多名知青从四处汇集一起。 “我要爸爸,我要妈妈!”宝宝凄惨的哭声令每一个在场的人掉下心酸的眼泪。宝宝从此没有爸爸妈妈了,最为可惜的是那个还没有来到人世间的孩子随着自己的母亲走了。连队里的知青都放下手中的活,围在倒塌的茅草房前默默致哀。 肖大宝有了一种不详的预感,这帮知青要闹事! 在向场部报告以后,肖大宝对大家说:“这件事情我们会处理好的。大家迅速回到抓革命,促生产的岗位上去。不要再聚在这里。至于他们的后事,相信我们会处理好!”茅草房前一片骚动,一片嘘声。 “不行,人都死了搞啥子生产?我们要先看你们啷个处理的。”小狗子一付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说。 “你们动员我们来这里啷个吹的?吃的住的这么恼火,你们有没有道理?”“要开追悼会,要厚葬!”熊广青说。 望着这群绝大多数还叫不出名字稚嫩而又陌生的面孔,一双双怒不可遏的眼睛,肖大宝深感问题的严重性。他镇静地说:“同志们静一静,这样乱麻麻不行,你们可以组成一个‘治丧委员会’和我们一起处理问题。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以郭小刚为首的“知青治丧委员会”组成了。 矛盾的焦点是如何处理他俩的后事。熊广青考虑的是通过处理沈贵、童来娣的后事让干部们看到知青有一股团结、结义的凝聚力。肖大宝和场部的干部考虑的是,这是一起意外事故,是沈贵自己造成的。农场有规章制度和纪律,不能开追悼会! 双方僵持着各持己见。 时间一天天拖下去,雨仍旧哗哗下个不停。严重分歧导致沈贵和童来娣的遗体在炎热中肿胀,溃烂渗出脓血。 莫二领着武装民兵为争夺遗体与知青们扭打成一团,双方都毛了。 急电频频,十万火急。场部来人了。沈贵和童来娣的父母亲也从上海赶来了。双方代表又坐在一起争吵、辩论、谈判。终于在第五天,知青们提出的要求得到全盘同意: 第一、用白布包裹,棺木掩埋沈贵和童来娣的遗体。 第二、全营召开追悼大会。 第三、农场负责养护宝宝,每月给生活费。 追悼会那天,天空灰蒙蒙一片,没有哀乐,没有挽联。几百名知青列着缓缓蠕动的队伍,每人一铲红土,告慰沈贵和童来娣安息。 知青们才长长出一口气,生活恢复往日的平静。 可肖大宝不甘心,他气愤地说:“这是典型的闹事!”他下令抓郭小刚。 入夜,又是滂沱大雨。一群人在莫二的指挥下涌上去,枪托、皮带、拳脚、耳光一起上,郭小刚的求饶声在雨中久久回荡,令人毛骨悚然。连夜过堂,突击审讯。 肖大宝在全连大会上给这件事情定性:“这是一起一小撮人利用沈贵、童来娣的死亡一事,煽动停工停产,破坏革命促生产,破坏上山下乡运动的反革命事件。”仍是灰蒙蒙的天空,仍是一千多名知青静静立在雨中。郭小刚被捆上来。肖大宝宣布: “本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原则,给予郭小刚行政记大过处分,在连队继续批斗,以观后效。 肖大宝得意地注视着郭小刚,哼,与我斗,小子你还嫩了一点。 沈贵和童来娣被埋掉了。没有悼词,没有花圈,没有墓碑,只有一堆堆红土垒成的坟墓。 从此,郭小刚沉默了,变得一言不发。 此时,熊广青愤怒了,知青们愤怒了。 当熊广青得知阿珍根本就没有怀孕,是吃了肖大宝的老婆给的药以后中毒死的,他抄起一把大砍刀冲向肖大宝的家里。随后是一群知青们呼喊着。 橡胶林间的小路上,一支近百人的队伍,随着手电光的闪现在行走着。人声喧闹,使宁静的夜间顿时热闹起来。 “这回非要他说个明白。”一个粗狂的声音:“这个家伙害死了我们几个知青,这次非要找他算账!非要教训他一下!”“对,揍他。”“老子调回去的公函就卡在他的手里,害得我至今还不能回去。这口气不出,我死不瞑目!”“快走啊,别叫他跑了。”他们很快就来到了连队,把肖大宝的家包围起来了。 敲开门,人不在。 肖大宝的老婆惊呆了,不知所措。 知青们涌进屋内。询问声,怒骂声,争吵声响成一片,把连队里的人都吵醒了。 “瞧,这红灯牌收音机肯定是谁烧的香。这个贪官!”“还有缝纫机。”“那么多的油?”几个知青从厨房里搬出几口大缸,里面盛满了油。这一下,他们被激怒了。 “我们天天喝盐汤,他却藏了这么多的油。这个吸血鬼。 “这油还不是从我们身上榨取的。”“咚”,“咚”。随着木棒的敲击声,这几大缸油哗哗的流满一地。知青们把收音机、缝纫机、棉被、书籍统统丢在地上,有的砸坏,有的浸泡在油里,有的扔到窗外。 …… 肖大宝不知去向。他再也不敢回来了。 郭小刚目睹着突如其来的一切,他仿佛一下子清醒了。他挥舞着砍刀,发疯似的在肖大宝的家里砍着、砍着。郭小刚边砍边叫着:“我操你十八代祖宗!”
李素琴走了。不管父母怎样劝阻,她执意要回云南农场去。 三天的火车,在闷热拥挤的车厢里李素琴越来越感到身体的不适。她好几次对于自己回去的举动发生过怀疑。为什么非要回去呢?从农场回来的同学都在告诉她,大家都在闹着回上海了。连队里的知青都已经不上山干活了。可是自己是党员,又是连队的干部,不回去怎么办?要不是对熊广青的牵挂,也许李素琴会听父母的意见,去会会那位浙江的朋友。就这样,李素琴在昏昏沉沉中伴随着火车有节奏“哐当、哐当”声响来到了昆明。 没有人来接李素琴。她一个人背起两个行李袋,艰难地挤上前往汽车站的公共汽车。等到了汽车站,她才得知由于中越边境要打仗了,一些车辆已经被征用了,回农场的汽车票很紧张。好不容易买到了票,还是三天以后的。没有办法,李素琴只好在昆明找个小旅馆先住下了。 昏昏沉沉地在旅馆里睡了一宿,李素琴被窗外的声音吵醒了。她推开窗户一看,只见一些年青人举着红旗行走在大街上。旗帜上写着“云南知青北上请愿团”的字样。 “是我们知青?”李素琴心里颤动了一下,她连忙起床追赶了出去。 在昆明的翠湖公园门口,李素琴看见第一批北上请愿的知青高举着首批请愿团的大旗上街贴大字报、大标语,发传单,发表演讲,向昆明市民募捐。人们都在围观,很少有人捐钱。李素琴想了想,从口袋里拿出2元钱交给了一位不认识的知青。 那位知青问李素琴:“你也是知青?”李素琴笑笑说:“这你就不要问了。”“我们马上要去火车站了,一定要上北京去请愿。我代表全体西双版纳的知青谢谢你的支持!”李素琴心里说,我也是西双版纳的知青啊。反正没事情,不如去火车站看看。李素琴想起了连队里的重庆知青小狗子,据说也上北京去了。说不定能在这里遇见小狗子。 李素琴来到昆明火车站的售票处,她忽然看见了小狗子。正想与小狗子打招呼,一股人流涌来,小狗子不见了。李素琴看见一位年青人在售票窗口递上一些钱和一张纸条,又见他塞进去20多块手表,说是要购买39张去北京的车票。李素琴搞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情。她看见售票员先是睁大眼睛奇怪地望着那张欠条,随即有礼貌地将条子、手表和钱一并退出来,让他们去找站长。不一会儿,一位自称是站长的人来了。站长一听就说:“当了几十年的铁路职工,还没听说过赊帐乘火车的。”那位年青人解释道:“不是赊帐,我们拿这些手表做抵押,从北京回来后一定拿钱来赎。”“不行,简直开玩笑,我这里不是当铺。”说完,站长头也不回就走了。 李素琴看见一大帮子知青们列队向检票口涌去,检票员见这一大批的知青,连忙将检票口大铁门“哐当”一声沉重地关上。顿时,检票口乱成一团,这可苦了那些购票上车的由昆明往北京的62次直快的旅客们。他们死命捶打着铁门,向站方表示强烈的抗议。30多名知青被夹在长龙般队伍的中间,前进不得,后退亦不能。在旅客们的强烈抗议下,站长只能命令将检票口大门打开。潮水般的人群一下子冲破检票口向站内涌去,连票也顾不上检了。李素琴看见小狗子和知青们在前后两股旅客人流推涌下,一下子冲进车站,向停在第三道轨的62次列车涌去。 “他们终于上车了”李素琴长舒了一口气。 这时,车站的广播开始播音:“由于车上有些人无票乘车,上级指示这趟列车暂时不发车。”。 李素琴看见1000多名乘客们都开始吵骂起来。有的指责知青们耽误了大家的时间,更多的人骂铁路部门不负责任,整列客车乱成一团。 小狗子从车窗里探出身子愤怒地朝站上喊:“开车,开车,开车!”李素琴从小到大还没有看见过这样的情景。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小学刚刚毕业的李素琴听父亲说起过王洪文带人在安亭拦截火车的事情。这是造反的事情啊。我们知青怎么能干呢?李素琴怎么也想不明白。她决定不会旅馆去了,留下来看个究竟。 昆明到贵阳全线的火车全线中断了。 车站里,乘坐这趟列车的人贴出了一张抗议大字报----- 同志们,我们62次列车全体旅客从昨日起已有十余个小时等候在列车上了,没有吃的,没有喝的,甚至连解便的地方都没有。我们强烈抗议62次列车的罢工!我们坚决要求昆明铁路局的同志支持我们主动发车! 62次列车全体乘客78、12、23李素琴看见滞留在这里的云南知青北上请愿团的39名知青开始卧轨、绝食了。他们扔掉了所有带来的食物,面包、馒头、烧饼,一个个、一排排横卧在铁轨上,决心将这39条人命豁出去了。正是三九严寒,寒风刺骨,到了半夜,又饥又寒的知青们躺在硬梆梆的铁轨上,有的已经饿昏过去了,有的已经冻僵了,但没有一个人从铁轨上爬起来。 事态愈发严重,在昆明火车站已滞留近万名乘客,昆黔线已中断快20个小时,全国铁路大动脉干线的正常运行秩序被打乱,几十对列车被滞留在南方各条干线上。此时云南省农垦总局派来许多干部劝说知青们停止卧轨、绝食,但虚弱的卧轨知青们没有一个吭声的。 昆明站的事态终于惊动了中央。深夜二点,由国务院副总理李先念等5名中央领导人联合签发的“三点紧急通知”迅速传达下来: 一、铁路是国民经济的大动脉,不允许任何个人和组织随意拦截。 二、殴打民警和铁路工作人员是违法行为,如再发生类似事件,政府将依法严肃处理。 三、现在昆明站的农场青年职工要尽快返回农场,在当地党委领导下,搞好抓革命、促生产…… 车站的广播里一边又一边地在广播着三点紧急通知,事态在继续恶化中。
李素琴终于见到了小狗子。 小狗子激动地一把抱住了李素琴:“我的好大姐,你朗格(四川话:怎么的意思)在这里?”“我是探亲回来了。”李素琴说:“小狗子,这样下去行吗?”“格老子豁出去了!不让我们上北京去,哼,就让它火车都走不了。”小狗子疲惫的脸上依旧洋溢着亢奋:“你不知道吧,我们云南西双版纳的知青都行动起来了,已经开始罢工了。我们一定要向华主席和邓副主席说说我们的心里话,我们要回家!你来看我们的通告。”说完,小狗子拉着李素琴来到候车大厅的门口,只见墙上贴着一张大字报----昆明市各界同胞父老兄妹们: 关于62次列车昆明站停留20多小时,按时发车的事情,我们西双版纳知青请愿团在此作必要的说明。 由于我们受到州委省委的百般阻拦,在前往昆明的途中,经费、粮票(钱四千六百多元,粮票九百多斤)被别有用心的人盗走了。在这种令人痛心的事情发生后,代表们并没因此而丧失北上的信心。我们多次向省委讲明我们的实际情况,省委概不解决,忽视我们的要求。我们又两次前往昆明站作了同样的解释,并拿出我们的28块手表作为车费,暂作抵押,以后用钱来取,仍无生效。在尽到一切努力后,我们代表一致通过,无论如何,北上的信心不可动摇,为此代表们有秩序地上了火车。 一天一夜过去了,火车始终没有发动。下午7时多,国务院值班室来电话通知,全文如下:“在昆明站的知青,影响62次列车发动,此事已报国务院主管这项工作的领导同志,领导同志说,请省委尽快做工作,说服他们不要来京,说服不了,可来数名代表,具体请省委考虑做。做的结果请电话告诉我们。”省委副书记薛涛也做了指示:“关于62次列车停20多个小时不能发车一问题的责任不在那一方,不加以追究。”因此我们向各界父老阐述事情的经过和我们北上的信心,请公众自行思索。 版纳知青首批北上请愿团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二十四日 “看见了吧,这些龟孙子一个个都是缩头乌龟,不得好死。我们在上来的路上,就是那个叫通关的地方,一个小组在饭店门口拦车,另一组去饭店吃饭。那个饭店很小的,我们20多个人涌挤的放屁都没有地方了,一个个都站着吃饭。负责保管我们请愿团经费的是上海知青郭永祥,在吃饭时把装钱的黑色人造革挂包放在身边,空着手来接同伴的饭菜。一转身,却发现装钱的挂包不见了!郭永祥惊吓出一身冷汗,饭也不吃了,慌忙抓住周围的人问谁拿了装钱的挂包?周围都是北上知青,连忙在屋里四处寻找,几乎将每一个角落都翻遍了,杳无踪影!4600多元现金及900多斤全国粮票是版纳垦区5万多知青捐献出来的,是全团北上的全部经费。你说说着叫什么事情啊,心痛啊!我气不过,打了郭永祥这个龟孙子。我们立即去报案,你真的想不到,那个派出所这个时候大门紧闭,任凭我们揣破门也无人答理。”小狗子越说越气愤。 “没有钱,你们怎么上北京啊?”李素琴问。 “大家把口袋里的钱都掏了出来,凑在一起,买了到昆明的车票。到达昆明后,我们再次向省公安厅报案,得到的答复是:只要你们不北上肯定能够把钱给你们追回来。什么话?这分明在告诉我们,钱就是公安偷得。”小狗子说:“更加离奇的是,我们把保管经费的郭永祥做嫌疑人交给省厅处置。交人的代表离开后,省厅就把郭永祥又交还给农垦总局,农垦总局立即发给遣反费让其回农场。在拿到遣反费时,一张十分熟悉两元面额的钞票,郭永祥看见上面清清楚楚地有着一行钢笔字:“支持你们北上,XX农场XX知青”,这张钞票郭永祥自己保管过的。气得郭永祥直跺脚。”李素琴一直仔细地在听小狗子的讲述,她感到就在自己回家探亲的这几天里,西双版纳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这是想也不敢想的事情。写信、集会、罢工、请愿、要回家!不是亲眼目睹这些,李素琴怎么也不会相信的。 火车站的铁轨上,一列列火车停在那里连个人影也看不见,知青们东倒西歪地躺在铁轨上默不作声。滞留在车站里的上万乘客在围观,各种各样的议论夹杂着争吵似乎要掀翻整个车站的屋顶。李素琴看见知青们一个挨一个躺在硬梆梆的铁轨上,开始还唱了一阵《国际歌》。夜风里他们又冷又饿地躺在那里,仰看着天上满天的星星。 小狗子对李素琴说,不和你多说了,我要去卧轨了。老子就不信这些龟孙子能够看着我们死去!说完,小狗子一个箭步跳下站台,回头对李素琴说,等着我,你别急着回农场去! 说是春城,可12月的半夜里照例寒风凛冽。车站的扩音喇叭突然响了起来,开始播送国务院的三点紧急通知,让知青们赶快停止卧轨。这时车站的站长派来两个人,让知青请愿团的负责人去接省委的电话。一会儿两位知青代表回来宣布:“国务院来电话,同意我们派若干名代表去北京,大家都起来吧,不卧轨了!”李素琴看见一位像老干部模样的人带领一批干部来到火车站站台来看望知青。一些工作人员送来许多面包、馒头、汽水让知青赶快进食,将病倒和昏倒的人送到省农垦医院去治疗。 小狗子爬上站台,他拉住李素琴的手说:“我们胜利了!
小狗子的真名大家都记不住了。从他到农场的第一天开始,大家就叫他小狗子。他是重庆市知青。文化大革命开始时,他才在读小学四年级,学校停课了。他没事可做,整天整日地在外面闲游。过了四年,他瞒着爸爸妈妈,挂上“知识青年”的牌子,跑到了云南农场。你问他为什么来农场,他只是乐呵呵地说“好玩呗!” 小狗子最大的爱好是每天要睡懒觉。睡懒觉就像他一天抽两包烟一样,已成了一种嗜好。每天清晨,小狗子所在班的班长张长胜总是要“例行公事”一样,把小狗子从被窝里揪着耳朵,叫他起床上班。小狗子很胖,浑身上下的肌肉像一座座突起的小山峰,像要把表皮撑破似的。不过他又出奇的矮,身高一米五。在一大群知青里面像个小弟弟。李素琴还开玩笑地对小狗子说,你是不是童工呀。总之,他给人的印象是个矮健的小伙子。 小狗子可真数得上是一位“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人,一天到晚,除了劳动、吃饭,剩下的时间就是“呼噜噜”地睡大觉,大伙儿说他是“懒汉”。小狗子的另一个特点就是谁也管不着他。比方,想睡觉了,用不着任何人批准,自己就可以美美地睡上一天。开始,张长胜还要管一下,时间久了,也采取不理睬他的态度。用肖大宝的话来说:“像这号人真少有,你去打架闹事,我有办法治你。可他是个死皮懒脸的。”于是,肖大宝得出个结论:“唉,真是不怕调皮,就怕死皮。”到连队一月左右的时间,那天是休息,小狗子起个大早,这是全队的“头号新闻”。张长胜坐在门口正在构思着怎样为肖大宝完成一篇汇报材料,见小狗子搂搂眼睛往外跑便打听道:“喂,懒鬼!今天不多睡一会儿了。”小王把毛巾往脸上抹了一把说:“到县城去!”“干什么?”“寄信! 为了寄封信,起个大早。真是莫明其妙!也许小狗子明白了张长胜的疑惑,眨了眨亮亮的小眼珠子解释道:“昨天,我叫李素琴寄一封信,叫邮局给退回来了。今天,我得去问问,这是为个啥?我又不是没贴邮票!怪了。”原来是这么回事。 可惜呀,小狗子一大早急匆匆地跑了十里路,到了县邮电局寄出的信,又被退回来了。当张长胜从邮递员手里接过小王寄出的信,不由地笑出声来。小狗子把寄信人一栏写在收信人一栏,这样的信怎么寄的出去呢?小狗子连个书写格式也不懂? 张长胜想起几天前小狗子和他的伙伴们刚来农场,经过几天的学习参观,肖大宝叫他们都写份思想小结。小狗子硬着头皮写了一份。张长胜一看不由地大笑起来:一张白纸上,总共写了一百来个字,错字别字竟占一半。比如,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贫字写成了“贪”字。当张长胜告诉小狗子后,他干脆说:“长胜,你帮我写一篇吧。叫老子写呀,老子宁可去挖一天地。帮个忙吧,给。”说完,小狗子顺手给了张长胜一包烟,算作报酬吧。张长胜故意吓唬他:“这可不行。这是突击政治,政治是统帅,政治是……”小狗子不耐烦地挥挥手说:“得了,得了,写这玩意儿,又不能当饭吃……”。 张长胜拿着邮局又退回来的信去找小狗子。推开他的宿舍大门,只见他正呼呼地睡呢。蚊帐斜挂着好像随时要掉下来似的;床下的脸盆里被肮脏衣服挤得满满的;地上的香烟头简直可以作小石块把地上平铺一层了。他躺在每天都不叠的渐渐发黑的被子上睡得正香呢。整个屋子里,唯一使人感觉到公公正正的是墙上贴着的毛主席语录。 “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张长胜说:“知识青年呐!不!不能叫知识青年,只能说他是个青年!”他掂掂手里这封被退回的信,不由地觉得它很重,很重。 小狗子在农场倒霉的事情是从他上山挖橡胶穴没能完成任务开始的。 小狗子下班回到宿舍,肖大宝下令不许他吃饭,还打了小狗子几下。小狗子急了,冲着肖大宝就说:“我犯了什么罪?凭什么不给饭吃,凭什么可以随便打人?”遭到肖大宝一顿打。小狗子的眼泪只好往肚子里淌。第二天,小狗子还是没完成任务,又遭到毒打和不许吃饭。小狗子横下一条心:逃。当晚,小狗子就逃连队。 小狗子一直跑到景洪汽车站,还没有买到票就被肖大宝抓住了。小狗子被带到连队的会议室。肖大宝问小狗子:“你懂不懂党的政策?”小狗子点点头。肖大宝说:“那你把写反动标语的事交待一下。”小狗子说:“我没有写!”肖大宝就说:“你不承认,以后就不要怪我了。”说完,他就离开了。他刚一走,十几个人就一拥而上,对着小狗子一阵拳打脚踢。当场把小狗子打倒在地,打得他遍体是伤,鼻口流血。这时,肖大宝又走了进来说:“只要你承认了,就没事了。他们也不会再打你了。”小狗子想,先承认了吧,躲过这场灾难,以后再向上级反映。领导上总不会乱冤枉一个人的。于是小狗子就说:“我写了反动标语。”谁知,小狗子一承认,肖大宝就下令把小狗子捆起来,关在一间小房子里。整整一夜啊,这是多么难熬的一夜。思来想去,小狗子下了狠心,还是要跑!跑回重庆去,回到爸爸妈妈的身边去。第二天,小狗子乘着看守的人不注意逃走了。还没等小狗子逃出农场,就又被他们抓住了,便说小狗子是企图“叛国投敌”。 那时,小狗子的罪名是“写反动标语”,“叛国投敌”。小狗子才十六岁啊,他从小长在红旗下,出身在工人家庭,志愿来农场,为什么要背叛自己的祖国、父母、兄妹而去做一个可耻的叛徒呢?为什么要凭空捏造小狗子写什么反动标语呢? 当小狗子被抓回生产队以后,肖大宝亲手把他反绑起来,吊在蓝球架上,脚下垫一些砖。然后,肖大宝使尽把砖一脚踢开,使小狗子全身悬在空中。烈日无情地烤着小狗子,汗珠子似雨点般地撒落在地上,手已麻木了……小狗子绝望了,感到一切都完了,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假的。他开始胡说八道了。 小狗子说:“我写过反动标语,喊过反动口号。在学校的时候就写过。九·一三事件后,我紧跟林彪……。”肖大宝问:“你是什么思想支配下写反标的?”小狗子说:“我不知道。”又是一记耳光,一阵拳头。 肖大宝说:“你干反革命的事,就是反对毛主席关于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指示,从怕苦开始变为对社会主义不满。”肖大宝下令把小狗子放下。这时小狗子的双手已经全麻木了。肖大宝用八号铁丝做成一副“手铐”、“脚镣”,把小狗子的手和脚铐起来。然后他用钢丝钳用力拧这副土“手铐”。一个人拧不动,换一个人来拧。直到把铁丝夹进小狗子的皮肉里,血一滴一滴地流下来为止。 肖大宝打累了,便用电线拧成的皮鞭,交给他十岁的儿子。他儿子也挥起鞭子朝我狠心地打来…… 从此,小狗子成了一个没进监狱的囚犯。每天从早上六点起床就上山劳动,一直要干到晚上十点以后。每天只给吃八两饭,每顿饭只给三分钟时间吃。有时,在中午强烈的阳光下,肖大宝把小狗子捆起来,吊起来打。小狗子要喝一口水,他们不给。小狗子实在受不了,就偷偷跑到厕所粪坑边的小水塘里喝几口水。每天休息时,小狗子的手脚全被绑起来,要上厕所,他们也不松一下。小狗子只好跳着走,跳到哪里,脚上的血就流到哪里。就说吃饭,他们不给碗,小狗子只好用芭蕉叶当碗,草棍子当筷子。后来,熊广青偷偷地送了一只碗给小狗子。小狗子每天劳动回来就要写检查,一天只能睡上三、四个小时。他的身后每天有两名持枪荷弹的民兵。大大小小的批判会,他自己也记不清了。 小狗子决心跑! 乘看管的人不注意,小狗子又跑了。为了防止追捕,小狗子先跑到深山里住三天。这三天,他一粒米也没吃。每天,到了天黑,才悄悄溜下山。吃几口山泉水,找几个野果子。从西双版纳到重庆,只需要一个星期,小狗子却整整走了一个月。沿途,见汽车就搭一段路,见到车上有什么东西就吃什么东西,饿得实在慌了,讨一口饭吃吃。夜里,在旅馆门口躺一下。这样,小狗子怀着满腔的仇和恨,怀着对故乡,对父母的无限思念,怀着要伸冤、报仇的决心,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回到了山城。 小狗子到家后才得知父亲住院了。他急匆匆地赶到医院。父亲是那么苍老,也许这是思儿留下的痕迹;父亲是那么憔悴,也许这是盼儿留下的印记。他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紧紧地把小狗子搂抱住了。这时,小狗子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夺眶而出……父亲看见了小狗子额头上的伤痕,他挣扎着直起身子:“孩子,这是怎么回事?你快说!你为什么不说呀?”小狗子心想,为什么不说呢?爸爸,原谅我,我多么想告诉你,把心中的苦水倒出来,可你的身体……。 在亲人面前,小狗子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恨和冤。 这一切来得是这么突然。父亲哭了。从小狗子懂事开始,他还是第一次看见父亲流泪,而且是那么伤心。 父亲紧紧地抱住了小狗子,似乎怕他逃走一样。他用颤抖地声音吼叫着:“孩子,你怎么不早说呀!你为什么不早点写信来告诉我。”父子俩抱头痛哭。父亲说:“孩子,你受苦了。你不要再去农场了。没有饭吃,全家吃稀饭也要养活你。”肖大宝见找不到小狗子,便写了一封信到小狗子父亲的厂里,说他是反革命分子。为此,使小狗子的父亲在政治上、经济上都受到了压力,病情一天天恶化。 一九七三年,党中央发出21号文件,解决上山下乡中的一些问题。肖大宝来信叫小狗子回农场“抓革命、促生产”。小狗子很天真地想,有中央文件,我不怕你肖大宝再来欺侮迫害我。于是,小狗子说服了父母亲,又回到了农场。 但是,一切都出乎小狗子的意料之外。 小狗子一回到生产队,肖大宝就派人持枪把小狗子看押起来,接着就是一顿毒打。小狗子回队以后,什么都没有了。肖大宝给了一条像从水里捞起来的湿被子。小狗子就在这湿被子里睡了三个月。 小狗子上当了。这是叫“抓革命、促生产”吗?这是在“落实党的政策”吗?他一个月劳动下来,只发给一元钱,其余都被扣除了。为什么扣,小狗子不敢问。小狗子上山劳动,用力过猛,把锄头把挖断了。回来后全队开批判大会,罪名是“破坏生产。又比如,集体食堂分肉,其他同志两斤,他只能拿一斤;分鸡蛋,大家两个,他一个。因为他是“反革命”。……在这种非人的折磨下,小狗子先后逃跑过五次。每次抓回来,都被打得头破血流…… 在农场几年,小狗子总是个坏人。从七六年开始,小狗子又成了什么“社会基础”。那时搞“批邓”,肖大宝在全队大会上说:“批邓要上挂下联。邓小平搞右倾翻案风,小狗子紧跟。他们是一条线上的,唱一个调。小狗子要翻案,翻不了的。我肖大宝在一天,哪个也别想从我手中把权夺去。”而到了今天,肖大宝又在全队会上宣布:“小狗子是‘四人帮’的社会基础。”然后,大会批,小会斗。 七七年,小狗子接到家里发来的电报,说父亲病重。小狗子拿着电报找肖大宝请假,他百般刁难。一会儿说:“场部领导不批。”一会儿说:“你探亲假期还没到。”一会儿又说:“你只能请事假”。小狗子苦苦哀求,他置之不理。小狗子心急如火,他冷若冰霜。一天又一天,时间过去了,可小狗子还不能回重庆。他只好找到场部领导黄明,得到批准后,急匆匆地踏上归家的路途。这是小狗子来农场六年的第一次探亲假。这第一次,来得多么不容易啊。 当小狗子回到家,他惊呆了:父亲去世了。 小狗子哭着叫着:“爸爸,我回来了。”可他老人家再也听不见我的呼喊了。小狗子恨啊!要是肖大宝及时批假,这与父亲的最后一面,最宝贵的一面,他完全可以见的。可今天呢?望着爸爸的遗像,捧着爸爸的骨灰盒,小狗子哭着,叫着。我的命啊为什么这样苦? 妈妈说:“爸爸一直在等你,可你……”哥哥说:“爸爸的死和你的事有关。你们农场领导写信给他厂里,说你是反革命…… 小狗子叫着:“爸爸,我对不起你!爸爸,你原谅我吧……”哥哥告诉他:“爸爸临终时说:我是等不到远小狗子回来了,我快死了。一定是他又碰到麻烦事了。我见不到他,死不闭眼。我死后,就是对他放心不下。为什么党的政策在农场得不到落实啊!唉,我死了,这孩子更苦了。”
李素琴挥泪告别了小狗子,她再三叮嘱小狗子要当心,回来以后马上告诉一声。 还有四天,李素琴的探亲假期就要到了。李素琴生怕超假,坚持要回农场去。小狗子甚至要跪下来求她去医院看病,但是李素琴还是说,我是党员,我要带头,不能超假。 小狗子火了:“你就是死脑壳,怎么说你才信。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积极,你进步,可你能回家吗?我小狗子在农场里不是好人,但是我懂得谁是好人。你是一个好人,就是太相信这些当官的话了。我们被骗了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这样执迷不悟呀!我的好大姐,你快醒醒啊!”李素琴回去了,她要回到自己的农场、回到自己的连队去。那里有她的伙伴、有她的梦想。到了第四天,汽车在离连队还有十里路的地方突然抛锚了,急的李素琴不知怎么办才好。驾驶员说,一时半会儿还修不好。怎么办?李素琴决定走回去。她想,十里路,就是走到半夜,我也是按时归队的,没有超假。 驾驶员见她要走,就劝说道:“姑娘,你等等,我抓紧修理。误不了你的事情。你看你自己,一脸的苍白,病了好几天了。这样走是不行的。”李素琴不听,坚持要走。 这是李素琴一生艰难的几步。她走在橡胶林里的小路上,一步又一步地向前走着。朦朦胧胧地眼前呈现出刚来的时候,也是在这条路上。那时,这里是一条泥泞的小路。从上海一路过来的激情都在这里被消失了。是去建设兵团,是解放军啊;那里是头顶蓝天,脚踩菠萝啊;我们是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这些美丽的话语还在耳边回响,可眼前的现实无情地粉碎了年青人的美梦。四天的汽车载着这批年青人,在弯弯曲曲的盘山公路上颠簸前行。一路风尘一路艰辛。到了兵团的团部,年青人看见的是一排排茅草房,迎接他们的是白菜汤加大米饭。连队来了几位老工人,扛起知青们的行李就出发。到那里去呢?大家跟在后面,沿着崎岖的山路,穿过茂密的原始森林,来到了林间的一片低洼地。“这就是我们连队。”肖大宝告诉大家。年青人们愣了一阵,一下子都哭了起来。茅草房还在搭建中,肖大宝指挥大家一起帮忙。一群衣衫破烂的孩子争先恐后地围着新来的城里人,伸出脏兮兮的小手乞讨着什么。熊广青走了过来,对新来的伙伴们说:“既来之,则安之。我们是一个新建的连队,条件是很艰苦的,大家要有思想准备。现在哭又有什么用呢?快跟着我一起干吧。要不然到了天黑,你们就只能睡在露天了。”这就是李素琴和她的伙伴们的第一天。这些记忆清清楚楚地留在每个知青的脑海里,永生永世不会忘记的。今天,这里已经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橡胶林了。多少的心血和汗水流淌在这片土地上啊。 这是李素琴一生艰难的几步。她走在橡胶林里的小路上,一步又一步地向前走着。远处的一个连队的广播喇叭里传来了最新流传的一首歌曲《祝酒歌》。歌声是那么激昂、欢快、有力。这时的李素琴一点也没有这样欢快的心情。她清楚地记得,就是这一片土地上,那些毒虫、野蜂、疟蚊、瘴气、蚂蝗迎接着这些从城里来的年青人。李素琴最为恐惧的是密布在雨林中的蚂蝗。谁也不知道它会在什么时候钻到你腿上,拼命地吸吮你的鲜血。李素琴还很害怕每天傍晚开始的蚊子。这些蚊子根本不怕人,它能够将吸血管穿透过你的单布衣裤,再刺进你的皮肤去去吸你的血。山上的红蚂蚁、黄蚂蚁、黑蚂蚁成群结队,火柴棍粗细,它们蛰人奇痛奇痒。还又马鹿虱,这是一种只有绿豆大的寄生虫,会随季节的变化改变颜色,以保护色麻痹人。它一上人身,先将皮肤麻醉,然后钻进肉中,奇痒难忍,你抠都抠不出来。一次,童来娣去山上砍草,发现下身不对劲,用手去挠,越挠越痒,急得大哭起来,跑回宿舍,打开内裤一检查,找到了该死的马鹿虱。李素琴用针挑,用火罐拔都拔都不济事,最后只好送到场部医院,动手术剜掉这块肉,挑出那只马鹿虱。苦啊,这些年所吃的苦能向谁去诉说呢? 这是李素琴一生艰难的几步。她走在橡胶林里的小路上,一步又一步地向前走着。看着这些快要开割的橡胶树,李素琴不会忘记梯田大会战的时候,自己是怎样过来的。那时,每人每天平均要挖24个胶穴,合计土方为8.4平方米,李素琴的双手打起血泡,她要紧牙关,从早干到晚才完成任务。一天下午5点之后,李素琴完成任务后回到宿舍,不一会儿天就变了,雷鸣电掣,狂风大作,一条条闪电象要把天空撕破了,钢线般的雨点打在地上溅起一颗颗豆大的水花。李素琴发现阿珍还没有回来。她一打听,全连的人都回来了。李素琴急了,不顾人们的劝阻,冲出宿舍向山上跑去。李素琴高声呼喊着:“阿珍,阿珍!”没有人回答,只有风吹丛林发出的呼啸,哗哗的雨声与轰轰的雷鸣,李素琴从这条植胶带跑到那条植胶带,环山寻找她都不见人影。一会儿风停雨止,天快黑了,李素琴低着头在泥泞的山路走着,猛然抬头看见前面一个胶穴里,有一块蓝色的布,那是阿珍的衣服。李素琴快步上前一看,阿珍蹲在胶穴里,靠着穴壁睡着了。李素琴喊叫着,用力拉她弱小的身子。阿珍睁开眼问道:“你怎么来了?”李素琴问她雨下的那么大为什么不回去?阿珍说:“太累了,实在走不动了,只好在这里睡一觉。”李素琴哭着说:“你完不成任务怎么不告诉我?”,阿珍说:“你也是一个女人,不是同我一样都在生病吗?”话一说完两人抱着大哭起来。 这是李素琴一生艰难的几步。她走在橡胶林里的小路上,一步又一步地向前走着。看见了,看见了,我的连队。李素琴努力地想睁大眼睛看个仔细,但又什么也看不清楚。她感到心口一阵阵的疼痛。 熊广青,我回来了;阿珍,我回来了;郭小刚,我回来了;朋友们,我回来了……。 我在昆明看见小狗子了,他还好,上北京去了。为了大家啊,小狗子豁出去了……。 肖书记,我没有超假吧?我是按时归队的。我是党员,我知道我要带头……。 李素琴的眼前仿佛呈现出勐龙白塔下的蝴蝶泉。啊,多么美丽的蝴蝶泉令人神往、令人遐想。那静静的山涧流淌着小溪,林间布满了杂乱的树枝和交叉纠缠的藤蔓。李素琴和阿珍悄悄地拨开灌木后,展现在眼前是一片开阔地。一条小溪旁,蝴蝶聚集在那里汲水、休憩。那里一群群彩蝶时而腾空展翅,时而滑翔直下。地上和树上密密麻麻的彩蝶把山涧遮的密不透风。也许蝴蝶被不速之客的到来惊动了,霎时间红、黄、绿、紫、黑、白、橙的五彩蝴蝶在阳光下熠熠生光,耀人眼目。李素琴和阿珍注视着眼前美丽的一切,久久不愿离去。啊,想起来了,小时候看过《梁山伯与祝英台》,那里就有美丽的彩蝶翩翩起舞飞向蓝天的美景。李素琴陶醉了:生活是多么美好啊,李素琴渴望生活。 …… 在离连队还有几步路的地方,李素琴倒下了,永远闭上了眼睛。
在这个连队里,从上海来的知青张长胜算得上是连队里的“秀才”。刚到连队的时候,肖大宝还是很器重张长胜的。因为场部经常要肖大宝汇报工作,写个发言稿等等,这些事情肖大宝都叫张长胜代笔了。张长胜与其他知青相比,唯一的不同是他带了许多书到农场来。可他很小气,一般不肯把书借给别人看。熊广青曾经向他借过多次,实在没有办法了,张长胜只好直言相告:有的书是受到批判的,不能拿出来看的。对此,熊广青表示了理解。张长胜在农场的生活就是埋头干活,回到宿舍就是埋头看书。大家看见他看的书,不是毛主席的著作就是马克思的书。只有熊广青知道,张长胜是用毛主席著作的封面包装了一些“禁书”。在常人看来,他是在刻苦学习毛主席的著作。张长胜的小心是有他的道理的。自己的父亲曾经是一名作家,在他很小的时候,不知怎的与胡风反革命集团混在一起了,被判刑发配到青海劳改。回来以后,赶上文化大革命开始,多次被批斗。张长胜离开上海的时候,父亲还在里弄里扫地,被监督劳动,连到火车站送送儿子的权利也被剥夺了。张长胜是悄悄地把父亲寄放在他的弟弟家里的书带上到云南去的,这也多亏了自己的堂弟张长弘的帮助。张长弘见堂哥需要这些书,就瞒着自己的父亲把大伯伯放在他家里的书偷偷运出一些交给了张长胜,在自己的行李中还帮着带了一些。他知道,张长胜从小可能是遗传他的父亲的基因,就是爱看书。堂兄弟俩人一起报名来到云南,家里也很高兴,这样有了照顾。 刚到云南兵团的时候,他们就赶上了“一打三反”运动。什么是“一打三反”,大家都搞不清楚。肖大宝从场部开会回来以后,就要张长胜帮他写一份材料,重点是揭发熊广青反军乱军、攻击军队领导的事情。张长胜对肖大宝说,这是没有的事情,不能瞎写的。肖大宝一听训斥道,难道你要包庇坏人?张长胜的倔脾气发作了,冲着肖大宝就说,我不会写,要写你自己写!肖大宝恼羞成怒,二话不说扭头走了。晚上,全连开大会时,肖大宝在会上说,有人包庇反军乱军分子,我们在“一打三反”运动中要把这些坏人揪出来。因为没有点名,张长胜也不去理会。 几天以后,张长胜被抓了起来。原来,肖大宝趁张长胜上山劳动时机,打开他的宿舍们,找到了张长胜的一本笔记本。这本笔记本作为思想反动的证物被查抄没收,被连队视为重大的政治问题写成材料报告场党委。报告是这样写的: 最高指示要抓意识形态领域里的阶级斗争。 世界观的转变是一个根本性的转变。 凡是错误的思想,凡是毒草,凡是牛鬼蛇神都应该进行批判,决不能让它们自由泛滥。 进行一次思想和政治路线方面的教育。 林副主席指示在人们的头脑中,不是社会主义思想占领阵地,就是资本主义思想占领阵地。因而,在过渡时期,兴无产阶级思想,灭资产阶级思想的斗争,始终是军队建设的重要课题。 用毛泽东思想武装我们的头脑,保卫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纯洁性,反对形形色色的现代修正主义思潮,是我们当前重要的战斗任务。 场党委: 我连党支部把本连上海知青张长胜的一部日记没收交到营部,据其日记本中的错误思想,充满着封、资、修的黑货,在连队造成的影响很坏。经群众要求,对此思想要在连队进行批判。现我们“一打反三”办公室将其日记及摘录简介上报党委,并提出我们的意见,请场党委适当处理。 张长胜的日记及摘抄中,占绝大多数的内容都是从旧小说、黄色书刊以及同类朋友中零星捡来的,充满封建资修黑货。他把这些东西如获至宝整整齐齐地抄录下来,以此作为座右铭,成为他待人接物的秘诀“真理”。在我们看来,这些臭不可闻的东西,正是腐朽、颓废、没落的资产阶级个人利己主义的人生观所挥发出来的臭气毒雾污染了人们的头脑,必然导致生活苦恼,斗志衰退,精神颓废,政治上的反动。从张长胜的身上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刘少奇反革命修正主义教育路线毒害知识青年的罪恶结果,这种人生若不及时加强政治思想教育,势必变为复辟资本主义的工具,而绝不会成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可靠接班人。 当前部队新成分源源不断增加,对于这些腐蚀人的灵魂的丑恶东西,我们必须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用毛泽东思想这个改造人们灵魂的最锐利的武器将他彻底批臭,这对教育广大知识青年,提高他们为巩固无产阶级专政,彻底改造世界观的自觉性起着很好的促进作用。 针对日记、摘抄的内容来看,其本人所反映的主要问题是: 一、从怕艰苦生活,留恋大城市发展到悲观厌世,悲叹命运,不满现实。 他摘录封建社会时代王昭君出塞的唱腔词来抒发自己临别亲人去边疆的凄惨情景,摘录印度电影插曲《到处流浪》的唱词,发泄自己对现实生活的不满,并说:“我多么希望这现实生活也是一场可怕的恶梦,让我早日摆脱恶梦吧!”。他摘抄汪精卫的小老婆一首诗来借此叙发苦闷、忧愁、伤感的心情。他摘抄“婴孩,为什么要用哭声来迎接生命的开始?因为他一接触人间的空气,就感觉到,人生—痛苦、厌烦、无意义的结晶,尽管有时幸福的突然来临,也只不过是一个短促、美丽的梦罢了”。并加批语:有什么理由驳倒它呢?他还写了首诗:“春节立在孤山,强忍心酸,痛苦不堪,望空长叹”。 二、追求资产阶级的腐朽思想,谈情说爱。 他摘抄了《红楼梦》的一些对话,茅盾的《子夜》中的片段和黄色诗供自己欣赏。他恬不知耻地说:“痛苦的爱情,总比没有爱情好”,并写了一首《你可愿意》的黄色诗。他在《我爱你—上海,我爱你—母亲》这首诗里也充满着小资产阶级人性味,最后高呼:“我爱你啊——上海,我爱你——妈妈,还有那远方的姑娘,祝你幸福无量”。 三、摘抄大卖国贼,封建才子佳人,右派分子,黑作家的格言作为自己言行的座右铭和警句。如清朝时代大卖国贼,湖南军阀曾国藩,拿破仑,都是一些污七八糟的东西…… 肖大宝很高兴,运动一开始自己又立了一功,在知青队伍里抓出了一个思想反动的分子。其实,肖大宝对于这些笔记本里的东西是一窍不通的。他是专门去找了自己在县文化馆工作的外甥,让他分析分析。外甥告诉他,这些笔记是作者自己的一些想法,没有什么问题的。肖大宝就叫他解释一下这些摘抄的话。于是肖大宝的外甥就一一做了说明。肖大宝心里有底了。回来以后,把自己关在家里整整两天,写了这份报告。肖大宝本想把报告直接交给张天敏的,没想到张天敏去兵团开会了。他正好遇见刚刚被解放的原来的农场场长黄明。肖大宝想,自己在运动开始的时候斗过黄明,现在他又上台了,还是要搞好关系。于是肖大宝马上把报告交给黄明说:“老场长,这是我们连队开展‘一打三反’运动以后,揪出的一个思想反动的人的材料,请党委批示。我们一定……”没等肖大宝说完,黄明接过材料挥挥手说:“知道了,你回去吧。”张天敏从兵团开会回来就调走了。黄明没有把这份报告交给张天敏。黄明仔细看了肖大宝写的报告和交来的材料,觉得无论是日记,还是诗词,摘抄至多不过抒发了一些小资产阶级情调,根本扯不上“不突出无产阶级政治”和“追求资产阶级腐朽思想”。他知道在知青中,无论男女差不多每一个人都有这么一个倾诉内心世界情感的小笔记本,这几乎是他们的一块隐秘的心田。如果将张长胜这本日记本公布,作为批判材料,无限上纲的话,将打击多少年轻的心灵,连他们最后一点自尊也被剥夺了。他觉得张长胜与那些吊二郎当、偷鸡摸狗的年青人来说,有天壤之别,这是一个力求上进、勤奋好学的人。自己虽然不认识他,却觉得有一种责任要保护他,不能将此事扩大化。于是黄明在呈送报告上写下这么一段话,算做处理:“该知青属思想认识问题,应加强教育,建议不必上报处理,现予退回。”在黄明的保护下,张长胜被放了出来。黄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气得肖大宝心里直说,这笔帐一定要算。到了1976年批判邓小平右倾翻案风的时候,肖大宝把这件事情搬了出来,作为一条罪状,批判黄明,说黄明是邓小平在农场的代理人。 眼下,肖大宝逃走了。张长胜恨不得抓到他揍他一顿。他眼看着阿珍死了,李素琴死了。张长胜嚎啕大哭了整整一天。他为自己知青伙伴的命运哀伤。想到当年要不是黄明的保护,张长胜也许早就成为同样的牺牲品了。他提起笔愤然写道: 革命十年国灾深, 熊广青他们将李素琴的尸体从场部医院运回连队,放在大会议室里,这里并排躺着两位知青-----阿珍和李素琴。一些女知青们哭的死去活来的,帮着为阿珍和李素琴换上了干净的衣服。男知青们忙着做花圈,写挽联,布置灵堂。整个连队沉浸在一片哀伤的气氛里。大家守在两位姐妹的身边,默默地向他们做最后的告别。 老场长黄明匆匆赶来。他一进会议室就泪流满面,对着阿珍和李素琴说:“孩子啊,我没有尽到责任,没有保护好你们啊!”熊广青忙去搀扶黄明说:“老场长,你尽责了。我们知青记住你的大恩大德!”黄明摇摇头说:“都是有子女的,谁不是父母十月怀胎生下来的?都是心头的肉,就这样没了,我对得起谁啊。你们的父母把孩子交给了我们,可我们就是这样的结果!有愧啊!孩子们,都回去吧。这里不是你们应该待的地方,回去吧,回到你们的父母身边去吧!可惜啊,阿珍、小李永远回不去了!”女知青娟娟披头散发地扑在李素琴的身上,死命地拉着她的手说:“素琴啊,我可以探亲了,素琴,你听见了吗?”张长胜跑过去拉起娟娟说:“素琴会高兴的,你不要哭了。”
娟娟是张长胜的堂弟张长弘的女朋友。 这兄弟俩人性格、脾气、爱好截然不同。哥哥张长胜平时沉默寡言,唯一的爱好就是看书和写写心得体会。弟弟张长弘则豪爽、爱和朋友一起喝酒聊天。干地里的活要比哥哥强多了。加上天生一副漂亮的脸蛋,博得了许多女知青的爱慕。到了连队没多久,张长弘就和重庆知青娟娟好上了。这个娟娟长得灵巧的身材,瓜子脸上一对大大的眼睛扑闪扑闪地惹人喜欢。不少重庆的男知青暗地里追娟娟,但娟娟不为所动。娟娟一心想找个上海知青,将来或许可以到向往已久的大上海去看看。对于堂弟的这段恋爱故事,张长胜从来就不去说三道四。恋爱,对于知青来说是枯燥生活里的一种润滑剂。至少张长胜是这样认为的。娟娟也很敬佩这位大哥,想方设法做点好吃的,总是兄弟俩都有。张长胜特别喜欢娟娟和他们重庆的小姐妹们在一起聊天时说的话。一连串的对话就像四川的麻辣烫,火辣又有味道。 娟娟和长弘早就悄悄同居在一起了,张长胜知道以后说过弟弟,一是不要被肖大宝发现,弄不好要被斗的;二是不要出事情,有了孩子就没有探亲假了。张长弘说,知道,知道,心里有数。 就在肖大宝把张长胜抓起来的时候,连队里又发生了一件事情。一天下班以后,宝强和阿珍来到连队旁的小河边上散步,忽然发现河上漂着一个绿军包,并散发出一种令人恶心的腐臭味。宝强和阿珍吓得赶紧跑回连队报告。大家都来到小河边看热闹,没有一个人敢去捡。后来场部的保卫干事来了,保护好现场,报告了公安局。公安局的人从河里捞出绿军包,打开一看都惊呆了,这是一具已腐臭的男婴的尸体。在男婴细嫩的脖子上发现很深的指纹,发现他的颈骨被折断。这显然是一起人为的杀婴案件。 谁干的呢?公安局在连队里排摸和群众的反映,公安局就地传讯了张长弘和娟娟,他俩矢口否认。为了找到更有利的证据,公安人员终于在张长弘的屋对面灌木丛中发现一堆新土,随后他们挖出一个胎盘。包胎盘的布就是娟娟平常穿在身上的一件衣服。在事实面前,张长弘和娟娟承认河中的死婴是他俩的亲生骨肉,并交代了作案过程。 原来娟娟未婚怀孕,思想压力很大,她有一种负罪感。她和张长弘害怕遭到批斗,更怕因此失去探亲假。随着肚子一天天大,她和张长弘想尽一切办法坠胎。娟娟喝十滴水,吃奎宁丸,服孕妇忌用的药,都无济于事。一直到娟娟临产的那天,腹内象刀绞般的难受,娟娟咬着牙,一声不吭地躺在床上。一会儿胎儿头朝下,两人万分惊恐,张长弘用颤抖的手扼死了婴儿,接着用剪刀把脐带剪断,把死婴丢在河里,把胎盘埋了。 张长弘作为杀人犯,被公安人员抓走了。那天,娟娟在后面紧紧追赶,一边惶恐地惊叫到:“别抓他,抓我吧!我们不要探亲假,不要了,不要了……”。 张长弘被判了五年徒刑。张长胜一直很后悔,他责备自己没有管好自己的弟弟。按说娟娟怀孕的事情,别人不知道,他是知道的。他曾经劝张长弘就和娟娟结婚算了,好好把孩子生下来。张长弘不肯。他说来到农场以后,连回家探亲也没有去过。家里的大人也不知道这件事情,他要想办法打掉娟娟肚子里的孩子。张长胜无奈地同意了。为了掩盖娟娟一天天大起来的肚子,张长胜特意叫娟娟到医院去看病,送了两斤从上海带来的咸肉给医生。医生给娟娟开了一个病情的证明,说娟娟得了腰肌劳损的病,需要休息2个月。肖大宝开始怀疑过,还叫李素琴去娟娟那里看看。李素琴去了以后,一看就明白了。她对肖大宝说,娟娟确实是病了。在李素琴的帮助下,娟娟躲在宿舍里整整两个月不出门。 张长弘在这个月就要刑满了。张长胜想去看看弟弟,顺便把弟弟接回来。他最为担忧的是怎样告诉弟弟关于娟娟的事情。自从张长弘被判刑以后,娟娟终日以泪洗面,哭哭啼啼个不停。每天就是重复着一句话:“我不要探亲假了!”时间一长,娟娟有点神经质了。逢人就是这句话:“我不要探亲假了!”张长胜请熊广青帮忙,熊广青把王丽叫到连队里看看娟娟。王丽认为,娟娟肯定有病,而且是神经方面的。她建议把娟娟送到城里的大医院去看专门的门诊。拖下去病情会越来越重的。可是谁来帮着娟娟去看病呢?张长胜知道找肖大宝等于是对牛弹琴。弟弟和娟娟出事以后,肖大宝下令对娟娟进行批判,监督劳动。娟娟有时连张长胜也不认识了。看见张长胜就说,我不要探亲假了。张长胜只好摇摇头苦笑着。 去县城景洪的监狱看望弟弟,张长胜的心里有着说不出的难过。一路上他在盘算着如何向弟弟说娟娟的事情。自从张长弘进了监狱以后,头一个月张长胜陪着娟娟去看望过张长弘,以后娟娟就没有去过。一直是张长胜去看望的。开始,张长弘能够理解,他担心娟娟的身体。时间一长,张长弘起了疑心,总是问哥哥娟娟如何了。每当这个时候,张长胜就搪塞一下,要不就说,我在连队你还不放心啊。现在,娟娟的病情越来越重了,而张长弘还蒙在鼓里。 张长胜想,这次知青集体起来要求回家看来是很有希望的。中央知青工作会议开了以后,说我们农场的知青不算知青,是什么职工。要回去只能搞工作调动,这可激起了知青的公愤。大家干脆就不干活了,坚决要求回家。小狗子从北京打来电话说,他们还在请愿。他们在天安门广场上跪在那里,北京的市民们都很同情。据说,中央已经派工作组来了。要是能够回家,张长胜说,我到了上海火车站,第一件事情就是向邓小平老人家磕三个头。 唉,最难的是如何向弟弟说娟娟的事情。
宝强、阿珍的哥哥和李素琴的父亲还没有赶到连队。 这已是阿珍和李素琴去世的第五天了。亚热带潮湿炎热的天气容不得让阿珍和李素琴等到亲人们到达以后再埋葬。熊广青带着大家埋葬了两位朝夕相伴的女知青。 那天,整个农场的知青都来了,许许多多的老工人都来了。 阿珍和李素琴肿胀的尸体在大家的托扶下放进了新做的棺材里。熊广青指挥着十来个男知青,扛起棺材,在一片凄惨的哭声里上路了。 巍峨的群山里,行进着一支送葬的队伍。没有死者的亲人,有的是她们的朋友;没有一个不掉眼泪的,有的是一种悲愤。 队伍走过橡胶林时,“挖大穴”在那里除草。他只是冷冷地看了一眼送葬的队伍,还是继续着有节奏的除草动作。嘴里念念有词地说着:“挖大穴喽!”谁也没有理会“挖大穴”,好像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这样一个人。这个“挖大穴”从上海来到农场,自从得了精神分裂症以后,从来就没有回家一趟过。李素琴回家探亲,曾经到他家里去过。他的父亲早已去世,留下一个年迈的母亲。当她得知儿子的情况以后,只是嚎啕大哭。等到李素琴二年以后再去看望“挖大穴”的母亲时,邻居们告诉她,老人家已经去世了。临死前想儿子把眼睛也哭瞎了。 队伍走过一条小溪,熊广青关照抬棺材的人要小心一点。熊广青记得,在这条小溪边,一次下山路过这里,李素琴说走累了。熊广青就和李素琴一起坐在小溪边上休息。李素琴曾经说过,西双版纳的风景是那么美丽,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带自己的父母来看看。说着说着,李素琴不由自主地靠在熊广青的肩上。望着峡谷顶上蓝蓝的天空,李素琴情不自禁地问熊广青:你怎么不谈女朋友?当时,熊广青心里很明白,李素琴是爱上他了。熊广青没有回答李素琴,只是说:你这个小丫头,你的男朋友呢?李素琴正要说话,下班的人流走了过来,李素琴把话缩了回去。如今,这一切都成为一种难以抹去的记忆了。 队伍开始上山了,离墓地越来越近了。张长胜记得,这里是上山的必经之路。每次上山,阿珍总要在这里撒撒娇,要宝强搀扶一下。有时没人的时候,还要宝强抱她一下。这就是知青的爱情?张长胜每次只当没有看见,内心的深处里也有一种渴望。他喜欢描写爱情生活的小说,很佩服这些作家们想象的天才。他们把人世间的爱情写的是那样出神入化。然而在自己现实的生活里,这只是在画饼充饥。那天,张长胜亲眼看见宝强和阿珍拥抱在一起,一对嘴唇紧紧地黏贴着,许久许久。张长胜也被眼前的情景陶醉了。生活是多么美好啊,可现在阿珍已经再也不可能来享受生活了。阿珍啊,根本就没有怀孕,实在是太可惜了。一条人命呀! 队伍来到了墓地。昨天,熊广青已经安排了人手挖好了两个大坑。大家小心翼翼地放下棺材,站立在四周。天开始下起蒙蒙的细雨,仿佛是在为着两位可怜的知青哭泣。人群里又传来一阵阵哭声。突然,“挖大穴”窜到了大坑前,他“嗨嗨”一笑,跳到坑里。一边舞着锄头,一边大叫着,挖大穴了。我的大穴够大的吧!人们目睹着眼前的一切,谁也不忍心去把“挖大穴”拖上来。任凭他在那里自说自话。老场长黄明对“挖大穴”说,刘强生,好样的,挖了大穴!一听有人夸奖,“挖大穴”立刻从大坑里爬了上来,向着黄明敬了一个礼,然后一颠一颠地走了。 棺材缓缓地被放到大坑里。 大家一个接着一个拿着铲子铲起一把土轻轻地为她俩盖上了土。 渐渐地棺材被红土淹没了。 渐渐地两座新坟堆了起来。 熊广青代表大家念起了由张长胜起草的悼词---- 你们就是这样突然地离开了我们。可我们还清晰地记得阿珍亲切的慢声细语的话音和李素琴那终日带着微笑的脸庞。 你们就是这样突然地离开了我们。可我们还在一起乘坐着南下的列车,还在一起倾听老农垦给我们讲场史,还在一起捧读毛主席的著作,还在一起行进在欢庆粉碎“四人帮”的伟大胜利的行列中。 亲爱的素琴和阿珍,你们就是这样离开了我们。虽然你们不是牺牲在炮火连天枪林弹雨的战场上,可你们是在伟大的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的事业中贡献了自己的一生;虽然你们没有像黄继光堵枪眼,董存瑞炸碉堡,可你们是为了祖国的橡胶事业,为了培育千万株碧绿的胶苗流尽最后一滴血。你们不死! 亲爱的素琴和阿珍,你们就这样离开了我们。虽然你们没有看见伟大祖国第29个国庆,虽然你们没有看见祖国橡胶自给的那一天,可你不死!因为你们无私无悔地战斗了一生,你们的鲜血浇灌的幼苗一定会长得更加茁壮,茂盛,结实,挺拔。 素琴和阿珍啊,你们的一生是如此短暂,才度过了二十五个春夏秋冬,可我们还记得当你门第一次踏上西双版纳的土地时,兴奋无比,激情满腔,干劲冲天。然而你们又是那样兢兢业业,踏踏实实,任劳任怨。 当我们向你们告别时,你们还睁大着双眼在注视着我们。我们理解你们目光中寄托的深情。请放心,在你们长眠的土地上,你们千千万万的战友在描绘四个现代化的蓝图,建设富饶美丽举世无双的农场。在你们安息的土地上,将会是胶水成河,牛羊成群,铁牛奔驰,花果满山的壮丽美景,你们看到了这一切,我们就看到了你们那欣慰的笑容。可现在,你们却永远在西双版纳的土地上长眠了! 当我们向你们告别时,你们还张着嘴向我们说着什么。我们听见了你们的话语。你们在说,努力啊,战友们,你们快唱,你们快说呀。可是,你们已永远地在西双版纳的土地上安息了。 啊,素琴和阿珍,你们此刻安详地躺在高高的山上,一定不会寂寞的。因为有我们在你的身旁,…… 静悄悄的墓地里,没有哀乐。人们向这两座新坟鞠躬致哀。 张长胜忽然大声说:“不要哭了。想想今天的事情,是怎样造成的。就是这个该死的上山下乡!我憋不住了,我要说!我憋了好久了,我要说!阿珍死了,李素琴死了。下一个是谁?就在我们这些人里。不行,我们一定要回家。我们一定要找到肖大宝,打死这个狗日的混蛋!这些年来,我们受得苦还不够吗?谁来关心过我们知青?现在,毛主席死了,就让上山下乡去你的吧!我快要发疯了,我们的青春,我们的热血都留在这里了,我们得到什么?一个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回家一趟,有人居然还会问我,你怎么还没有回来?奇怪了,没有回城也是我们的罪过了。那些有后台的、有门路的都走了。剩下的就是我们这些平民百姓的子女。这个世道太不公平了!走了,我要把这些橡胶树统统砍掉。”说完。张长胜头也不回地朝橡胶林里跑去。 张长胜的这番话激起了知青们悲伤和愤怒的情绪。话音刚落,许多知青也跟着跑向橡胶林地。 熊广青一愣,他下意识地拦了一下郭小刚说:“不要盲动!不要干傻事情!”郭小刚推开熊广青说:“大哥,你受得苦还少吗?”说完,追着张长胜的脚步跑去。 “哗”的一声巨响,一棵橡胶树倒下了。 又是一棵橡胶树在知青们的砍伐中倒下了。 熊广青被眼前突如其来的景象惊呆了,此时他不知道该怎样来控制局面。他知道,这时大家多年积累起来的怨恨的总爆发。多少年了,作为知青来到农场,是在无奈和痛苦中生活着。超过人体承受能力的强劳动,被冠以“革命加拼命”的口号,一个接着一个大会战。“挖大穴”是最为典型的例子。多少年了,知青们在农场住的是茅草房,喝的是盐水汤。偷鸡摸狗成风,男盗女娼成群。这还是在接受再教育吗?多少年了,知青们想方设法地回城,有靠山后门的都走了,剩下的是一大批无权无势的知青只好扎根农场。有的想办法搞病退,什么手段都有,甚至于出了人命。怎么办?熊广青急得手足无措。 这时,黄明也冲了过去,他想极力拦住知青们疯狂的砍伐橡胶树的举动。他一面跑一面叫道:“不能怎样做,孩子们,要冷静一点,……”没等他跑上几步,黄明突然看见“挖大穴”手持一把大砍刀站立在大家面前。 “谁敢砍?”“挖大穴”一声吼,使现场的人们一下子都停止了手中的行动。空气仿佛一下子凝固了。 “嘿嘿,谁敢砍?”“挖大穴”双眼怒视着所有的人:“这是我挖的大穴!挖大穴喽!”郭小刚把手里的锄头往山下扔去,蹲下身子嚎啕大哭起来。 熊广青连忙扶起郭小刚,紧紧地拥抱着自己的伙伴。 张长胜先是一愣,随后紧紧地抱着一棵已经被看了几刀的橡胶树也哭了起来。 黄明走了过来,他老泪纵横。黄明对着现场的人哽咽道:“孩子们,实在是对不起你们了。这些年,你们受苦了,我作为一个老农垦战士愧对你们,愧对你们的家长。孩子们,这里的每一颗橡胶树都是你们用心血浇灌的。人啊,只有到了被逼无奈的时候才会做出疯狂的举动。我能理解你们!我不想说更多的,就算我求求你们,给我们这些还要在这里生活的老农垦们留下一些活命的橡胶树吧!求你们了!”“挖大穴喽!”一声凄凉的叫唤声在橡胶林里回荡着。
“说吧,我们都听你的!”张长胜对熊广青说。 在黄明的带领下,农场的老工人和一部分知青离开了橡胶林。面对着被砍的东倒西歪的橡胶树,熊广青脸色铁青,一言不发。他既是怨恨几位伙伴的鲁莽冲动,也在担心这样下去会造成更大的波动。自从肖大宝逃走以后,连队里群龙无首。黄明专门把熊广青找去,希望他能够把连队控制住。黄明还暗示,等到这场风波过去以后,将提任熊广青接替肖大宝当连队的“一把手”。熊广青压根也没有这样的兴趣。他在盘算着如何带领着大家回家去。眼下,去北京请愿的代表一点消息也没有,不知道中央会有什么态度。经历了“文化大革命”,熊广青明白,这样的造反能不能成功是个未知数。从中央发布的知青工作会议情况看,还是要我们农场的知青留在农场,根本就没有同意我们回城。罢工已经一个多月了,上面也不当一回事情。你罢你的工,谁会来理你呢?熊广青想与小狗子联系,但是一点办法也没有,联系不上。要是现在中央下令把他们上北京的知青抓起来,这里可能会有更大的风波。熊广青估计中央不会这样做,毕竟现在不是“文革”期间了。邓小平掌舵了,真理标准的讨论是一个最为明显的信号。知青的上山下乡经过实践的检验肯定是错的,现在是需要下决心纠正的时候了。那么,该怎样纠正呢?熊广青的心里是没有答案的。 张长胜说:“大哥,你就领着我们干吧”熊广青想了想说:“我昨天从收音机里的境外通讯社报道中,听说了中国云南知青请愿团到达北京。他们在天安门广场打出的横幅标语是;我们要见华主席!我们要见邓副主席!看来,小狗子他们干的不错。眼下,我们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要行动起来,配合小狗子他们的行动。我仔细考虑了一下,大家都要听指挥,不能瞎搞。”说到这里,熊广青对张长胜说:“你这个秀才,今天怎么这样冲动?以后可不许这样干了。你的任务有两个,第一负责接待好李素琴的父母和宝强,千万不要意气用事。越是在这样关键的时候越是要保持冷静的头脑。第二,抓紧时间组织一些材料,准备上面派人来调查知青问题时用。”熊广青又对郭小刚说:“你去其他连队联络一下,我们要有一个大的行动!”郭小刚和张长胜异口同声地问:“什么行动?”“绝食!?”“对,绝食!”熊广青坚定地说:“只有这个办法。”“同意!”张长胜说。 “我赞成!”熊广青说:“绝食期间我们要有纪律:不准赌博,不准打架,不准砍橡胶树,不准……。”没等熊广青说完,张长胜说:“我回去起草一下就可以了。”“还有,要造舆论,写一些大标语。”熊广青说:“你们想想,过去抗战也就是8年,我们都8年多了。就写一条‘8年老兵要复员,向四人帮讨还血债’,还有‘还我户口,还我青春,我们要回家。’反正围绕这些内容,你‘秀才’多多考虑考虑。”郭小刚说:“今天,连队里的知青都来了,华国龙没有看见。我很担心他会出什么事情。前几天,他老是在盼望家里的来信,神经兮兮的。”熊广青说:“对呀,我怎么把这事情忘了。国龙一直情绪不好。快,我们回去看看”说完,他们就朝连队跑去。 华国龙是在连队里唯一一个从上海农村来的知青。说他是知青实在是有点冤枉他了。他只读了3年小学就辍学了。他的父亲在上海一家厂里当工人,母亲在生产队里负责养鱼。国龙有一个哥哥,从小读书就很聪明,父亲把他带在身边,在上海市区读书。国龙从小就不喜欢读书,成绩一直不好。到了三年级的时候,他不去读书了,这以后就一直在家里帮着母亲养鱼。时间一长,他得了风湿病,几乎不能下鱼塘劳动了。父亲多次带他去大医院看病,医生们对此都毫无办法。到了上山下乡那会儿,云南建设兵团的人跑到他们村里来动员。开始,大家都感到很奇怪,我们都是农民,还要什么上山下乡?云南来的人说,这是当解放军。村里几个年青人一讨论纷纷报名“参军”。国龙开始没有把它当回事情,自己是农民,身体又不好,与己无关的事情。后来,他看见村里许多人都去了。什么地主家庭出身的人也可以“参军”了,那些身体有病的人也被录取了。国龙产生了“参军”的愿望。他想,自己如果能够“参军”,到了部队里可以请部队的医生看病,还有固定的工资收入。这样可以减轻家里的负担。于是,国龙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去报名了,没想到立即被批准了。母亲哭哭啼啼不肯,父亲知道后同意了儿子的要求。就这样,国龙一瘸一拐地登上了开往云南的列车。 到了云南建设兵团后,国龙被分到熊广青所在的连队。国龙清楚地记得,那天是熊广青把他背回连队的。西双版纳亚热带雨林气侯使得国龙的风湿病越来越严重。肖大宝曾经说过:“真他妈的扯蛋,送来一个不会干活的废物!”几个月下来,国龙天天瘫痪在床上。他不能直行走路,只能双手触地,用一根小木棍在地上一步步挪动。熊广青曾经找过黄明,希望把国龙送回上海去。黄明联系过,上海的知青办要求云南省一级的医院出具证明。国龙连走都不能走了,怎么可能跑到昆明去看病?黄明气愤地说,来的时候怎么就不好好把把关。送走了就这样不负责任! 国龙在农场成了一个多余的人,他几乎失去了再活下去的信心。好在熊广青、李素琴他们都很照顾国龙。熊广青特意找到王丽,请求王丽帮忙看看。王丽看见国龙这个样子很同情,主动提出要用针灸为国龙治病。开始,大家都不敢相信,凭这几根银针能将这个瘫子重新站立起来吗?王丽说服了医院的领导,把国龙接到医院住下。王丽坚持每天为国龙扎针,并主动帮助照料国龙的生活。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在王丽悉心治疗下,国龙麻痹的双腿竟然一天天有了感觉。到了第二年,国龙竟能拉住双拐走路了。在云南兵团里,这简直是个奇迹。大家都夸王丽是个“救死扶伤”的白衣天使,都在赞美王丽高超的技艺。找王丽看病的人天天在医院里排起了长队。 国龙很感激这位救命恩人。他感到自己也是个英俊的男子汉,只有把纯洁的爱情献给王丽,才能表达这种心意。特别是有几次王丽为他扎针,有几个穴位在大腿根部,王丽的手无意中碰触到他的私处,他误认为这是女方的一种暗示。国龙开始想入非非,他疯狂地爱上了这个女人,他觉得对方也爱着他。于是拄着双拐走路的国龙象影子般跟随着王丽。大家都嗤笑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对人们的议论不已为然。王丽一直被蒙在鼓里,直到有一天晚上,拄着双拐的国龙到王丽的住处串门。他看见王丽宿舍的门紧闭着,灯光从砖瓦的缝隙中泻出来,国龙隐约听到王丽与熊广青在屋里说说笑笑。这时国龙才明白,王丽根本不爱他,爱的是熊广青,他彻底失望了。 国龙想逃离这个现实。就在这时,国龙接到家中一封加急电报:“母病危速归!”他好不容易向肖大宝请准了假,郭小刚自告奋勇提出帮着国龙一起回家。经过8天的颠簸,火车终于停靠了在上海站那宽大的站台前,这是国龙来到云南以后三年第一次回上海。 国龙很快就发现站在检票口处的母亲,这就是他日夜思想的母亲么?三年前离开上海的时后,她身体挺壮,精精神神,养鱼、喂食、割草、收鱼样样利索。三年不见,母亲竟是白发爬满额头,脸面皱纹。望着赢弱的母亲,国龙差点儿掉下泪水:“妈,我在这儿……”母亲忙走拢来,抚摩着他瘦削的脸颊,好久好久才说了一声:“你瘦了,黑了!国龙,妈终于把你盼回家了……”在以后很多年里,他在睡梦中,一次次依稀看见,白发的母亲依旧站在火车站的检票口外的栏杆边,望眼欲穿的等待儿子的归来! 回到上海以后,国龙几次跑到知青办,要求办理病退回来都遭到了拒绝。知青办给的理由是,你不是已经治好了吗!就是要办病退,也要你们云南省一级的医院开出证明,否则免谈。气得国龙大骂:“你们都是骗子。当初骗我们农民去云南是什么当解放军。跑去一看,还没有我们家乡好。什么解放军,都是农民。你们不得好死!”无可奈何的国龙只好在郭小刚的陪同下再次回到了连队。 这几天,国龙也很焦急。大家都在罢工请愿,要回家。父亲来信说,上海现在可以顶替了。就是说一个家长退休,可以有一个在农村的知青子女顶替上来。国龙犯愁了,因为他还有一个哥哥在黑龙江农场也要顶替。国龙一家陷入两难的境地。从父亲的来信看得出,家里是想把这个名额给哥哥。如果哥哥顶替了父亲,国龙回家的梦彻底破灭了。国龙已经几天几夜没有合眼了。 郭小刚来通知他,明天都到场部去,准备绝食了。国龙心里想,事情闹到这样的地步,今后真的不知道会怎样。想想自己要一辈子待在这里,心上的女人也不爱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绝食是死,等着也是死,还不如自己了结自己吧。 国龙一个人在宿舍里胡思乱想,忽然他透过窗户看见了王丽。多么漂亮的女人,一身洁白的白大褂衬托着那张熟悉的脸蛋。多少次国龙可以清晰地闻到王丽身上迷人的气味,每一次国龙都暗暗地拼命吸允着这个气味。好几次他想抱住王丽修长的身子,要亲亲她嘴唇、她的额头、她的鼻尖、她的……。是她给了生命的勇气和动力,是她唤起了自己生存的渴望。她已经是自己生命里不可缺少的一个人啊。可是女人不属于自己,回城不属于自己,留在这个世界上不是多余的吗? 国龙没有多想,他打定主意,明天去农场医院找医生办病退。 (未完待续)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