歪江湖,硬道理 作者:戎马小子


 

歪江湖,硬道理

(1)

曾经在西北浪迹五六年,一些人和事至今想来饶有兴味。

当新兵蛋时,一百多号人的连队,城市兵只有四个。其中一个副连长是江西赣州人,城市贫民出身,1960年入伍;一个排长是北京的干部子弟,1965年入伍;一个杭州兵,干部子弟,1969年初入伍,是老高中生。因为资历和年龄的缘故,我只和杭州兵交往较多。除了干部,真正的城市“兵”,只有我们两个。

连队干部大都正直公道,对大家一视同仁。但一些老兵对城市兵有看法,尤其对下乡知青更为反感。这种反感来自多种因素:有城乡差距造成的心理不平衡;有知青插队分流了农民的利益。当然也不排除一些素质低下的知青偷鸡摸狗打架斗殴造成的恶劣影响。记得我有好长时间都不敢说自己当过知青。连队基本是农家子弟的天下,小农文化浓郁。我们两个城市兵当时在连队属弱势群体,都小心翼翼,夹着尾巴做人,生怕人家瞧不起。

可也有例外。三连翔子的父亲是军区的首长,大咧咧傲气十足,不把农村人放在眼里。曾在食堂与一农村兵发生口角动手把人打翻在地。连里的领导看在老首长的面子上,对他迁就照顾。

当兵三年服役期满,新丁熬成老鸟。有人入党有人提干,翔子啥都不是,我行我素也不着急。但他妈爱子心切,有些沉不住气。一天他母亲把电话打给指导员,首长夫人也不客套,单刀直入:“我们家翔子最近表现怎么样?”

指导员不敢怠慢:“报告阿姨,翔子最近表现不错。”

首长夫人直奔主题:“表现不错怎么还没入党?”

指导员机智灵活,反应很快:“阿姨呀,翔子虽然最近有进步,但距离党员的标准还是有一点点差距的,相信通过自身的努力,会把这个差距逐步缩短的,阿姨请放心。”

首长夫人吃了个软钉子,不言语了。

又过了一年,翔子的入党问题还未解决。连里挺关心,但党小组一直通不过。那时的部队,尤其是野战部队,总体来讲风气还是不错的。不管你是谁,想混个党票不是那么轻而易举。一要为人正派,还要苦干实干,军事技术过硬;另外要守纪律,团结同志。否则,大家都看不上你,入党没门。

春风度尽。那个时代,一去不返了。

如有来世,还想到老部队再当一次兵。

翔子本质挺好,直率,军事训练也不错。就是有些傲气,蔑视一些农村兵的小农意识,牛哄哄的盛气凌人。后来通过首长夫人的运作,翔子被送到军校深造。毕业前终于入党,听说也费了不少劲。这是后话。


(2)

一九七一年是征兵大年。兵员多,其中有不少知青,敢说敢干,而且抱团,屡屡挑战连队老兵的权威,对同期入伍的农村兵更是不放在眼里。有的新兵第一次走出大山,憨厚蒙昧,难免闹出笑话。他们没见过带上下水的茅房,部队厕所又清洁,有人见洁白的小便池清流涓涓,就在池里涮毛巾洗脸。还有新兵没见过电灯,卷颗烟踩着板凳和电灯泡对火,嘬好几口点不着,还直纳闷:咯大明火球子,冇得燎不燃烟头?


这些洋相是知青奚落农村兵的绝佳话柄。

一九七二年因林彪事件影响,没征兵。

一九七二年底到湖南招兵。古丈县武装部的同志一见面就问,你们带枪没有?

大家一愣,招兵带枪做什么?

武装部的同志说,这里解放前是土匪窝,1969年九大之前还捉了两个惯匪,注册在案的土匪还有没落网的。你们家访经常要到大山里跑,没枪不行,不安全。

于是,武装部借枪给我们。枪械室里短枪有两柜子,都是些该淘汰报废的老枪。左轮子、大眼瞪、盒子炮、狗蹦子、张口灯、马牌撸子、王八壳子、捷克小口径,还有好些叫不上牌子的,估计都是当年剿匪时的战利品。每人选一把,配上子弹,到后院去试射。

后来新兵家访时,进山好几十里,山高林密,还经常走夜路。有时当天都回不来,只有住在山上老乡家里。腰里别把枪,不管风高月黑,山重水复,心里总要踏实许多。

枪壮军人胆。枪是军人的第二生命。

一九七七年的城市后门兵特别多。墙塌了,大家蜂拥而入。有学生,有知青,还有参加工作多年的工人。最小的十三,最大的三十三。有瘸腿的,小儿麻痹后遗症;还有独眼龙,一只眼珠是玻璃球!

鸡零狗碎,鱼龙混杂,鱼目混珠。

那时二连副到新兵连当连长。没去两天就跑回来,到营部把帽子一摔发牢骚:“这他妈都是从哪抓来的兵啊?瘸的瘸、瞎的瞎!叫俺怎么带?简直是土匪海盗,乌合之众,丢人现眼!老子不干了!”

营长劝他:“凑合着训吧,反正新兵连一解散你就回来。记住,你小子别把瘸子瞎子给我带回来就中。听说军里招来的女兵里有两个老娘们儿,一个肚里还怀着娃,孕妇!你说要命不要命?”

连副听了目瞪口呆。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人这一辈子,总会遇到一些啼笑皆非的事情。

时过境迁,如今想起还是那样叫人哭笑不得。

恢复高考以后,优秀者大都考大学。部队的兵源素质逐年下降,有的地方甚至把有劣迹前科的人都送到部队,美其名曰:到大熔炉里回回炉,改造改造。

好铁不打钉,好汉不当兵。

好在军官都是军校毕业生,而且军校高考录取分数线一直居高不下。


(3)

一年一度的年终总结是连队的大事。

年终总结中发扬民主最热闹。一天时间,上午大家面对面给支部委员提意见,主要针对连队干部。下午由本人对大家所提意见进行表态,作自我批评,明确今后改正措施。对一些失实,误解,甚至无中生有的意见,干部可以解释,澄清,但绝不允许打击报复。

支部委员有连长、指导员、副连长和副指导员,分管连队的军事训练、政治思想、作风纪律和生活管理;还有三个排长和司务长,另外有一个战士支委,老班长,是师里学毛著的积极分子,军事技术过硬。

战士在会上当面提意见,即便不符合事实,也有绝对的豁免权,所以也发生过个别老兵利用此机会泄私愤发牢骚的情况。即便这样,干部们也只有耐着性子的听下去。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意见尖锐的都是老兵,新兵很少有发言的,即使有也是轻描淡写无关痛痒。

老兵有老兵的道理:你们当官的管了我们364天,我们只有这一天民主,发泄一下嘛,怎么做也不为过。

那时的官兵关系,简洁如秋水。

民主会由指导员主持,文书纪录。

指导员是四川万县人,长在长江边上,1959年入伍。家属是乡下的民办教师,一次暑假带着两岁儿子来队探亲。天热,小娃儿剃个光头,前锛后骶满口川味,煞是可人儿,大家都叫他锛头。锛头除了吃饭,白天都在营区里蹦蹦哒哒的玩,仿佛田野里跳跃的开心小麻雀。一有穿军装的在身边走过,他就会仰头冲你笑,一笑亮晶晶的小眼睛成了一条缝,让你忍不住驻足,摸摸他的小锛头。一次连里杀猪,炊事班战士见小娃长得锛头瓦块挺好玩,便煮了两块肝尖给娃儿。后来不知怎么被一位老兵得知,发扬民主时把此事抖落出来。

提意见的是个1964年入伍的广东蕉岭老兵,出身低微,却了无奴性。言辞犀利不讲情面,戾气十足,一付敢把皇帝扯下马的狂放。把两块肝尖上升到侵占士兵利益、违反三大纪律、反修防修、亡党亡国的高度,上挂下联侃侃而谈十几分钟。平时沉稳老练的指导员此时如坐针毡,大冷天脸上汗津津,一个劲抽烟,文书在旁边低头纪录。

老兵发言完毕。指导员抹了把脸上的汗点点头说,有啥子说啥子,不错么,大家继续。

又有一个战士给三排长提意见。说排长作风有问题,流氓习气,思想不健康。表现是训练间隙躺在草丛里抽烟晒太阳,还小声哼哼黄色歌曲。

指导员问:什么黄色歌曲?

答:九九艳阳天。

指导员“哦”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三排长脸涨得通红,几次站起来想解释,都被指导员示意制止。

发扬民主进行了整整一上午,每个干部最少有两三条意见,多者十几条。

午饭时,干部们默默无语,饭量大减。

下午,每个干部都对上午大家的批评作检讨,深挖思想根源,提出改正措施。检讨完毕,指导员最后问大家,还有没有意见?没意见,通过。

后来大家见到指导员的娃子叫他小心肝儿,见到三排长叫他艳阳天。

军旗猎猎,军歌嘹亮。

军旗下,我是一个兵。

那时的连队那时的兵,真是叫人难忘。

                                                                      2012-0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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