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闳:《山楂树之恋》:消费叙事中的革命与情欲 作者:林子搜集


 

《山楂树之恋》:消费叙事中的革命与情欲

作者:张闳

来源:作者博客http://blog.sina.com.cn/s/blog_4c5c13f00100sy0l.html

文革题材的叙事模式

乍一看,这部相当琼瑶化和韩剧化的言情片,很难同张艺谋联系在一起。但细心察看,还是能发现若干蛛丝马迹,比如,男女主人公貌似纯真憨厚的夸张的咧嘴一笑,跟《我的父亲母亲》中的人物同出一辙。影片最后对女主人公的红色外衣的突显处理,也可以明确地得出结论——这确实是张艺谋的作品。尽管张艺谋曾经拍摄过《活着》这样的电影,但时过境迁,如今的张艺谋要处理一部文革背景的故事,确实是一桩棘手的事情。

一般而言,文革叙事有三种模式:

1,伤痕叙事。这是文革叙事的经典模式,从文革期间的地下文学中就开始了,到文革结束后的1970年代末1980年代初达到了高潮,以伤痕叙事来表现文革的写作者,成分较复杂,既有文革中遭冲击的资深作家,也有参与文革而又能进行批判性反思的红卫兵一代,还有一些追随政治风潮的主流作家。代表性的作品有小说《芙蓉镇》及同名电影等。伤痕叙事一方面符合主流意识形态的文革判断,另一方面也与公众对文革的基本理解相一致,在政治上是正确的,但叙事模式上往往陷于刻板,呈现为一种简单的扬善惩恶的伦理批判。只有少数作品,如曹冠龙的短篇小说、礼平的中篇小说《晚霞消失的时候》、电影《小街》等,尚能在一定程度上超越这种陈腐的道德控诉。这种叙事模式在1980年代中期开始日渐式微。王朔等人的小说和电视剧《渴望》,曾经对这种模式进行了隐晦的嘲讽。

2,神话叙事。这种文革叙事的主体是“红卫兵-知青”群体,文革叙事是他们青春记忆的载体。将文革理想主义化,事实上是对自己逝去的青春年华的追悼和缅怀,因此,或多或少要美化一番,哪怕是其苦难和污秽的一面。这种记忆炼金术有一种神奇的功能,会把疯狂化为激情,把痴迷化为信念,把愚昧化为质朴,把残忍化为勇敢。梁晓声、张承志等人的作品谙熟这种化腐朽为神奇的点金术。事实上,这种声音在1980年代较为微弱,反倒是这几年却开始变得高亢起来。这一类的作品与重庆等地风行的群众性的“唱红歌”运动遥相呼应,重塑了文革神话。

3,讽喻叙事。这一叙事的主体是所谓“60后一代”人,也就是“红小兵”一代。他们是文革的局外人和旁观者。他们了解文革的游戏,在少年时代半真半假地模仿过文革的造反运动。他们震撼于文革的残忍,又被这种残忍所魅惑。于是,以游戏性的方式再现荒诞、疯狂的故事,以戏谑的手法避开心理伤害,同时又可以有距离地欣赏残忍游戏。这正是他们在文革中所扮演的角色,历史故事成为其个人的“成长寓言”。关于文革的讽喻叙事,则是这种角色扮演在文学中的延续。但仅就文学性而言,讽喻叙事保持了一定的距离感,它既不为伤痕的愤怒所冲昏头脑,也不会因与自己相关而去刻意自我美化,因此而赢得了更大的美学空间。王朔、余华、韩东等,属于这一群体。代表性的作品如王朔的小说《动物凶猛》以及根据该小说改编的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等。

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关于文革的叙事,基本上以这三种模式出现,只是到了近几年,开始出现一种新的叙事模式——消费叙事。在诸如《幸福像花儿一样》、《血色浪漫》、《激情燃烧的岁月》等电视剧中,总能看到一群花样少年穿着那种曾经被称之为“鸭屎绿”的老式军装,自由自在、快乐幸福地生活着。抹除其浓淡不等的意识形态油彩,这种行为表明,文革并没有被彻底淡忘,它正在以一种新的形式,回到当下,回到我们身边,只不过它更多的是以文化消费品的方式出现。政治怀旧迅速进入娱乐消费领域。

《山楂树之恋》显然也属于有关文革的消费性叙事作品之一。


性的罪与罚

几个响应“开门办学”号召的中学生,为了编写革命化的新教材,组成“K市八中教改小组”,下到农村。在一处偏僻的村庄,他们发现了一株特殊的植物——开红花的山楂树。原本开白花的山楂树,却开起红色的花朵来,教材编写组的工宣队李师傅一锤定音,为这一奇特的植物学现象作出了意识形态化的解释——“烈士们的鲜血染红了它。”于是,教材编写组试图以革命化的手段,重新编撰山楂树的故事。

然而,红色的山楂树能教给人们什么呢?

事实上,作为革命隐喻的红色山楂树意象背后,同时还苏联主义的寓意。一曲《山楂树》,在1970年代的乡村与1950年代的苏联之间,建立起某种隐秘的联系。而勘探队作为现代科技文化的象征,也是斯大林时代苏联文学中经常出现的套路。然而,正如小说原作中所写的,“按当时的观点,《山楂树》不仅是‘黄色歌曲’,甚至算得上‘腐朽没落’、‘作风不正’,因为歌词大意是说两个青年同时爱上了一个姑娘,这个姑娘也觉得他们俩都很好,不知道该选择谁,于是去问山楂树。”在《山楂树之恋》的语境中,苏联歌曲《山楂树》散发出稀薄的情爱气息,让主人公陷于意志迷乱。革命钢铁意志的战车,在半路中出了事故,这棵或许是因基因变异而染上了革命色彩的植物,阴差阳错地将《山楂树之恋》男女主人公引向了歧途——他们陷入了一场爱情。

象征着爱情的白与象征着革命的红,纠结在同一株山楂树上。革命时期的爱情,这一主题本身就充满了戏剧性。而作为故事重要驱动元素的白血病,则将这一组戏剧性的矛盾集于一身,至少其名称听上去是如此。

白血病,又是白血病。《山楂树之恋》的核心受众应该对这种疾病不会感到陌生。1980年代,日本电视连续剧《血疑》中,女主人公幸子也患上了这种不治之症。这部由超级影星山口百惠和三浦友和主演的冗长的电视剧,消磨了整整一代人的业余时光,并为他们提供了生死之恋的经典范例。白血病既是幸子与她同父异母的哥哥之间情感联系的纽带,同时又是这场不伦之恋的悲剧结局的根源。

《山楂树之恋》沿袭了爱情悲剧的叙事框架,因恋爱中的一方患上了某种不治之症而死亡,导致有情人不能成为眷属。在这个烂俗的言情故事中,依然少不了疾病这个重要角色。同样是不治之症,同样被矫饰和诗意化。白血病,它既是情欲的诱发剂,又是其终结者,如同英国维多利亚时代文学中的结核病一样。

爱情源自生命本能,源自原始本能的冲动,它常常表现为盲目的激情冲动。在一个情欲禁锢的年代,爱情就是一种原罪。疾病在这里完成了一种惩罚功能,它以破坏生命机能,乃至消除生命的方式,阻遏爱的冲动。男主人公因病致死,实际上是自我阉割的隐喻。革命时代的性道德,援引了原始的性禁忌和性恐惧的精神资源,构成了对恋爱中的男女的巨大压抑。

然而,疾病作为言情故事中的佐料,突显了爱情的悲剧性,进而,疾病自身也成为情感消费的对象。由于偶像级明星山口百惠的缘故,白血病不仅不再可怕,甚至成为一种可亲的东西。对于那个时代的年轻女孩来说,如果手臂上也出现一块可疑的瘀斑的话,很可能是一种荣耀。它可以让自己跟偶像山口百惠有了多一点的共同点,进而,幸子式的爱情似乎也就近在咫尺了。在网络文学的开山之作《第一次亲密接触》中,悲剧主人公罹患的则是跟白血病同样危险的红斑狼疮。然而,在小说中,红斑狼疮被描述成为两颊上对称的红斑,如蝴蝶一般美丽,几乎就要展翅飞翔了。尽管这与真实的红斑狼疮的临床症候相去甚远,但读者仍热爱这个虚构国度里的红斑狼疮。这表明,网络时代的文学消费也对疾病有强烈的嗜好。然而无论如何,它仍然是病态的爱情,正如疾病就是身体的病态。


纯情的算术

从总体上来看,电影《山楂树之恋》在情节上是平淡的,叙事也很平缓,这与通常意义上的文革故事颇不相同。但这并不意味着张艺谋对文革有何与众不同的理解,而只是在努力回避文革的现实。女主人公静秋的母亲在学校被学生训斥,并被罚扫地(即便如此,其真实性依然很可疑。1974年之后,已经很少有走资派被学生训斥和体罚),角色偶尔说出几句文革语言,等等,如果没有这些,几乎很难看到文革的痕迹,它几乎可以看成是任何一个时期的爱情故事。

不过,张艺谋感兴趣的并非文革,而是恋情,一种当下情欲消费领域所稀缺的情感资源——纯情。与他在《满城尽带黄金甲》之类的大片中、对情欲和感官的极尽夸张渲染之能事的做法不同,张艺谋的情感算术是减法。对于张艺谋来说,纯真,既意味着减少,意味着匮乏,甚至空无。这个在官能上铺张浪费的人,突然一下子变得节约,甚至吝啬起来。这一变化意味深长。

原作中静秋跟老三、长林之间的三角关系,被电影削减为一对一的爱情关系,使这场原本有点复杂的爱情故事,变得更加单一了。导演集中力量营造二人间的单一的爱情悲剧,即悲剧既与他人无关,也与时代和社会等外在环境无关,仅仅因为疾病而致恋人生离死别。这样,既捍卫了性道德的纯洁性,也规避了现实政治的严酷性。

张艺谋在演员遴选和后期宣传过程中,也一直在强调对所谓“纯情”的追求。而他所理解的“纯情”,即是一种对情感的无知无识的状态。静秋的“纯情”源自对情的朦胧和对性的无知,确实是某种程度上的“纯情”女孩,但在把她这样一位性无知状态下的女孩吹捧为“纯情女神”,则显得有些夸张。张艺谋或许努力做到自平淡中见神奇,但实际的效果却是平庸和肤浅。除非我们认为,文革时期的人的言行都是僵硬、笨拙的,否则,很难说演员的表演是成功的。

另一方面,静秋式的貌似“性洁癖”的性道德操守,往往要以“性放纵”作为代偿。不仅现在如此,革命时期也是如此。当时风行一时的手抄本《少女之心》和《曼娜回忆录》,差不多就是跟静秋的爱情同时产生的。后来的文革题材的作品,如王小波的《革命时期的爱情》中,得到了更为直接的揭示。我们在静秋的女同学魏玲身上,看到了失去“纯情”的后果。并且,正如我们在在影片中所看到的,这种后果是恶劣的。或者说,作者为了表扬静秋式的“纯情”,而通过魏玲的遭遇来制造“性恐惧”。

曼娜(或魏玲)式的奢侈的情欲,在情感匮乏的时代,本身就是罪恶,它遭到惩罚也是必然的。实际上即便纯情如静秋,在一个欲望高度禁锢和压抑的时代,她也随时有被指为淫乱的危险。而静秋式的情感得以幸存而且还能够被许多人乐意追忆,而更为重要的是,因为男主人公已经以疾病和死亡来完成了自我压抑和自我阉割。在这里,致死的疾病反而成了一种拯救。否则,维持张艺谋所标榜的“纯情”,只能沦为一种更为扭曲的情感状态。而这一点在21世纪的叙事中,则被消费主义逻辑修复为无性的“纯情”。这也是《山楂树之恋》最吸引人的地方。在荒淫的泥淖中打滚的当下人群,只能依靠这种人工修复的贞操聊以自慰。

静秋实际上构成了曼娜的反面,更准确地说,她们是一枚硬币的两面。维护静秋的纯洁性,是以遗忘和压抑,甚至惩罚曼娜为代价的。就情欲的层面而言,静秋是曼娜的减法,而曼娜则是静秋的加法。如此而已。这是一种建立在“性即罪恶”的观念基础之上的性道德,其脆弱性不言而喻。在文革刚刚结束时出现的《被爱情遗忘的角落》(小说及同名电影),则从另一角度控诉了革命时代扭曲的性道德。对欲望的禁锢和压抑乃至道德惩戒所而带来的性恐惧,扭曲了人性的自然状态。其实,用不着白血病或别的什么疾病来阻止爱的蔓延。时代就是疾病。

《山楂树之恋》可以视作贫困时代的精神的征候文本在当下这样一个消费时代出现,呈现为一种怪异的面容。它将无性视作纯洁,将空无视作单纯,将疾病视作康复。它片面地夸张一个时代的诗意的一面,如同诗意化疾病一样,将一个情欲禁锢的时代诗意化。在张艺谋们精打细算的情感算式中,匮乏成为最大的抒情利润的来源。但爱的本身的短缺,那样满足消费时代强大的消费力,所谓“纯真”,无非是一代人情感贫困的伪饰。影片最后一曲《山楂树》,用清丽的滑音营造出来的纯净效果,来得那么突兀,难掩内在情感的空洞,也恰恰是这一代人贫困青春的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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