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莉佳:诗友陈华 作者:老例搜集


 

诗友陈华

作者:彭莉佳

来源::声环曲的个人空间http://www.emus.cn/?38355

诗中所歌之事,时过境迁,相比于漫漫人生旅途,似乎已经无足轻重,但我伤痛于作者艺术才华的过早陨落和诗意人生的短暂无常,就这一点来看,真是天妒英才!

(该文已收入《重返部落——一个海南知青部落的口述史》文集,花城出版社2011年10月出版。

1970年3月的一天,一个挺帅气的大男孩敲开我家的门,一进来就满脸阳光:“我叫陈华,我是你的班长,我来通知你,24号早上带齐行李去东山管理区集中,戴大红花,上车,去汕头,坐船,去海南。”我追着他的节奏刚听明白,愣着不懂得怎样应答,妈妈却好像见到老熟人似的,忙不迭一句长一句短地问这问那。我有第六感觉,妈妈一看见这位言谈实在而又活力四射的小伙子当我的班长,几日里悬着的心立即踏实了不少——直到多年后我有了儿子,儿子长大后离家上大学,我才深刻体会到慈母当年是怎样的牵肠挂肚。幺女初中毕业上山下乡去海南,漂洋过海,又岂是离家上大学的那种滋味?

这才了解到,班长陈华就跟我同住在依傍着梅江河岸而建的街道——东山大道。我住上游,他住下游,相距不到500米。他是我的东山中学校友,正在读高中,本来按政策不必下乡,但在那个青春热血涌动的年代,他静不下心来读书了,主动报名去海南。

没几日,街友校友就正式成了班友,戴着大红花同坐一部车同乘一艘船去海南。再几日,到达大岭农场,一齐分配到七连,成了场友队友。两年多后,正如本文题目所示,又成了诗友。看来,跟陈华,很有“友缘”。

1971年12月12日,陈华探家回梅县。如果再找不出更早的原始资料,我相信,陈华就是在这一天开始写下他知青生涯中第一首诗歌的。这一年他19岁,正是如诗如梦的年华。我手头拥有的陈华诗作手稿资料,是陈华的妻子方红斌,费了好大功夫从箱底翻出来的:一本红色塑料封面的笔记本。64开,100页。翻开扉页,是陈华的钢笔手书:“四师十三团陈华”。字体再熟悉不过了,笔划中透出活泼与趣味,一如其人,是我一向喜欢的。再翻过来,陈华用黑蓝墨水笔写下“苗圃集”三个大字;右边用红墨水笔画了一棵三叶树——橡胶树;下一行,汉语拼音:“Miaopuji Chenhua”。那个年代的青少年,都喜欢这样,用最省钱的方式制作自己的手抄诗集。我自己也有一本,叫《足迹》。关于“苗圃集”的寓意,陈华几年后在一张活页信纸上手书了几行字:“在生活的原野里,有多少这样坎坷的小泥块呵!它这样的不引人注目,它却又是我将垒起小苗圃而不可缺的主要成分。啊!拾起来,小泥块。小泥块,垒起来,垒起来……1974年春节。”从《苗圃集》中可见,那次短短的探家旅程,陈华诗兴勃发,从大岭农场的大溪桥,到海口、广州、广梅汕公路,最后到梅城,一路上留下诗痕:

第一首,《探家》:“离家两载久,今日重返乡。大陆风景好,轮我逛一逛。”末尾端正地签上:“题大溪桥候车亭,71.12.12日”。

第二首诗无题:“晨风阵阵送归程,心中滋滋道不胜。两窗飞过胶林翠,兵团战士双手神。”末签:“即日于海口”。

第三和第四首:《十六字令·浪》(两首)。语言表现力明显成熟起来,寥寥32字,写尽了红卫轮上的所见所感。有远景与目测的动态速写:“浪!矗起白柱好几丈。”有近景与知觉的融合叙事:“左右摆,咸珠溅船舱。”有生理反映与自我感受的简单描述:“浪!浩瀚奔腾好激荡。兽口张,吞噬我肚肠。”末签:“71年12月13日于红卫3号”。——即使是以今天的知识背景来赏读19岁的稚作,我仍然不能不由衷地感叹:陈华的诗人气质,出自天生,发于自然!

第五首,《再游中山大学》:“异样心情胸怀填,山里脚步快又健。翠竹郁郁清风扑,东张西望好新鲜。回顾文革五年前,烽火弥漫康乐园。革命风雷荡涤处,‘欢迎工农兵学员。’”末签:“71.12.15日为访老战友于中山大学”。由此推测,1966年,14岁的初中生陈华也曾被卷裹到大串联的潮涌中,他来了广州,到过中山大学。5年后,回忆与现实间,有意无意间,他以短诗的形式记录下中国高等教育史上首度出现的奇特现象:“工农兵”与“大学生”进行跨类别的“化学反应”。由这一年起,全国各地大专院校足足延续了6年畸形的高等教育模式。陈华对大学校园生活的向往是不难想见的,所以,1977年恢复高考时,因志愿上山下乡而未正常读完高中的他,也汇入全国11届高中生组成的高考大军,同赴考场拼搏,最终顺利考取暨南大学新闻系78级。

第六首:《火气》。自序曰:“当年文天祥有正气歌,今日碰上这么件激怒人心的事,不由又想起他来。”诗曰:“方方坐下神未定,两目一扫触心性。社会残渣散愁处,贼头鼠脑鬼满厅。一口吞下一口冰,难压火气冲天灵。只恨拳头肉骨长,庞然大象蚊子叮。”末签:“71.12.15日于广州某冰室”。诗句内容所指不清晰,但可以揣测得到的情节是“路遇不平,提笔痛斥”。联想到一向的陈华,正是一位个性鲜明的人。见不平事必怒气冲天,见良善人必热情似火,心无挂碍,口无遮拦,常感染着他身边的人一同怒一同乐。他从不埋藏也无法埋藏自己的喜怒哀乐——这就对了,性情中人,怪不得会选择诗歌为思绪流的渠道,这渠道对于陈华,再合适不过了。

广州知青朱照宇告诉我:“我的第一次探亲就是与陈华同行,他住在我家,我妈妈对他印象非常好。”这里不妨插入照宇一段日记,来一个比照旁证、相映成趣:“1971年12月12日,早上7点上车,下午2点半到海口,住建国旅店;13日7点40分上火车到秀英港,登上红卫3号轮;14日中午到广州。15日和陈华参观交易会,在‘农业学大寨展出厅’有我们兵团的相片和产品。下午到中山大学找同学,陈华找老友,一块叙谈。”照宇的日记,概念清楚,记录精确,表述简洁,日后他成了中科院广州地球化学所的研究员、博士生导师,这些早年就潜藏着的专业素质,正是他后来从事科学研究所必需具备的优质软件;陈华的诗句,文思敏锐,情感火辣,语言洒脱,这种早年就包藏不住的艺术天分,正是他后来从事写作、教学、管理等行业得以展露才华的上佳基点。两位队友,脾性迥异,志趣相左,却一点不影响他们成为终身好友,互相欣赏并相互支持,且各自都按着自己的脾性、志趣所呈现的学科优势找到了最合适的职业位置。就这一点来看,老天并不妒英才。

回到《苗圃集》话题。

第七首:《减字木兰花·广梅路上》,末签:“71.12.16日”。这是叙写从广州坐车到梅县一路上的风光及思绪。“天高气爽,飞轮闪过扬尘浪。窗外风光,五年隐隐有印象。此是何方?当年万里征途长。足迹路上,往事涌心思路忙。”由此可推知,陈华当年是徒步去广州串联的。之后或许继续徒步北上。“万里征途”显然是个艺术夸张,14岁少年,徒步千里都不是件轻松事。那个时候所有的徒步串联,无论长短,都被自称为长征。

第八首,《母校》:“……两年复归游东山,又喜又乐又心焦。脚踏故土喜乐处,心焦只为贡献少。”末签:“71.12.17于梅县东山中学”。诗句充满了诗人对母校的感恩却又无以回报的愧疚之情。此诗若跟1973年9月陈华第二次探家写下的《礼物——献给母校的三棵芒果树》对照着来读,可以更清楚地感受到年轻学子的一片赤诚之爱:“这,算不上啥礼物,不过是三株拙样的小树。把它献给亲爱的母校,校友的心里话,由它来说出:它酷爱阳光,它最喜雨露,虽是海南台风多啊,它扎根边疆,如此坚固。我想告诉同学们,要好好学习这小树。每年,它用花果增添祖国的色彩,每日,它又一动不动地守卫着祖国的疆土。哪怕几十年之后,它将成为一根普通的柴木,在炉里也要闪闪光:‘为革命有贡献就是幸福。’啊!小树,小树,谁说这不是礼物。千百战斗在边疆农村校友的心,都在这树根苗心上倾注……”第九首:《清平乐·找战友》。末签:“71.12.19日于梅县”。东奔西跑走遍梅城,往日的好朋友都“各奔前程难找”,梅江两岸立即在诗人的眼中变得“满天愁雨云空”,以致“怀念战友心重”。这显然有着“为赋新诗强说愁”的少年情怀。小诗人不用长调而以简洁明快的小令来抒写愁绪,正证明了这愁绪是稍纵即逝的,太符合陈华的脾性了。愁字对于陈华,从来都是转瞬间的事。

记得,那一次探家回来后,陈华特别兴奋,眉飞色舞的,跟围在他身旁的梅县知青夸耀回乡见闻。记得他说,母校组织学生在东山中学大礼堂开会,请他作报告。他把海南风光如何好,知青哥哥姐姐们建设宝岛的热情如何高,祖国的橡胶事业为什么需要大发展,等等,一五一十地跟师弟师妹们汇报,赢得了雷鸣般的掌声。说到这里,他突然顿住了,把眼光转向我,仍用刚才那激越慷慨的演说腔抑扬顿挫着:“当掌声落下的时候,有一位神采奕奕的中年教师走上讲台,热情地握着我的手说,”我不知哪来的灵感,立即接着他的话说:“你认识莉佳吗?”“对呀对呀,他就是这么说的。咦!你怎么知道?”我有第六感觉。陈华冲着我说话时,我脑中就已经闪出了我的班主任罗明样老师的慈爱形象,所以我等不及陈华那节奏过慢的专题报告,打断了他。

自那次探家之后,不知哪来的神力,陈华总有说不完的故事,每天晚上都吸引着我们一小帮人围着他转。曾经流传一时的梅花党故事,就是他最拿手的保留节目。在那“抓革命促生产”的特殊年代,陈华的故事消除了我们的身体疲惫,滋润了我们的焦渴心田。我们越是毛骨悚然地追问:“后来呢?”陈华就越得意地卖起关子:“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睡觉去!明天继续。”我一直认为,陈华如果写小说,会比写诗更“强项”,他的想象力和描述力非同寻常。后来我在别的地方听过好几个“梅花党”版本,就没有一个比得上陈华讲的生动曲折,扣人心弦。

写第十首诗起,陈华已经回到了大岭七连。之后的《苗圃集》诗歌,大多写于知青岁月的繁重劳作之余,一直延续到1975年10月,其中,1973年明显是他最旺盛的业余创作期——当然,跟黄东斌发起组织业余文艺创作活动不无关联。篇幅有限,只能概述如下:

1972年写了7首:《渔家傲·大战打石湾》,《兵团女将》,《司令》,等等,其余诗题此略;1973年写了36首:《清平乐·工地心潮》,《小苗》,《一箩意见向你提》,《歌自心底唱出来》,《这一仗》,《团长来工地》,等等,其余诗题此略;1974年写了1首:《给你的话》。

1975年写了1首:《保国相思树》。

1974年12月8日,陈华将写于1973年10月的《给朱照宇——宴上》抄赠予被推荐到广东省外贸学校读书的郭国英,改诗题为《给你——离别宴上》,并在信中说道:“国瑛,平常似有千言万语,提起笔竟一话都无。想昔日有首赠照宇的离别诗,我想把它也给了你,便什么话都说完了。”这封信,国英一直精心保存,在2011年1月18日带来场友聚会的宴席上,交给我,在场好友传读后无不感慨唏嘘。当年的理想描绘,当年的情感抒发,至今读来仍滚烫滚烫的:“……五年书院出,今又回校去。带着工农色,丢了书生气。志愿、欲望不等于,大志本为革命立。一旦柳条吐芽时,春风杨枝遍是绿。奔吧!目标应是三十亿。来日方长显身手,莫轻今日再学习。一杯烧酒千度热,话多不定是醉意。要是不嫌弃,再唠叨几句:‘忘却了我吧,为了更集中精力。只愿一件放在心,莫忘了咱的机耕地!’”反复赏读陈华从1971年到1975年写的54首诗,几度流泪,泪中有伤痛,也有享受。诗中所歌之事,时过境迁,相比于漫漫人生旅途,似乎已经无足轻重,但我伤痛于作者艺术才华的过早陨落和诗意人生的短暂无常,就这一点来看,真是天妒英才!而诗人对诗歌艺术的执着追求,其理想,其热情,其过程,每一次重温,都是一次上等的享受!

实际上,诗友陈华在我的内心深处,“友”的分量远远超过了“诗”的分量。正如老话说的“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时日愈长,愈能感知与回味到陈华为人的坦诚、无私、重情义。

跟陈华成为“诗友”的因缘起于1973年1月。团政治处宣传干事黄东斌(黄榕儿)发动组织全团知青写诗,陈华第一个知道消息,极力鼓动我写。我写了3首,交给陈华,陈华自己也写了3首,分别是《“优胜”旗》、《司令》、《小苗》,一起都刊登在大岭有史以来的第一本油印诗歌集上。同年11月8日,黄东斌召集成立“朝阳”业余文艺创作组,东斌任组长,陈华、国英任副组长,创办《朝阳》期刊。虽然是个仅供自我欣赏的粗陋狭小的发表园地,但由此而获得的欣喜与激励,怎么形容都不为过,其意义一点不亚于今天在某国家级学报上发表学术论文。从此我和陈华在工余时间闲聊时就多了一个雅话题:品评诗歌作品,切磋写作技巧,交流创作心得。在1973年12月至1975年底先后刻印出版的五期《朝阳》中,陈华共发表了诗歌5首,散文2篇,小说1篇,歌曲7首(全部由陈华作词,作曲者分别是区念中、何燕成、袁世迪)。

我直到现在仍想不明白,以陈华写诗的资历和诗歌本身的质量,为何总是难以被外界的报刊杂志选中。东斌、国英、我,所写诗歌,都陆续地被正规出版物刊发,陈华却一直在等待着。那个物质极度贫乏而崇尚精神需求的年代,在追寻着文学梦的知青心目中,诗作被正式刊用,可是一件头等喜事啊,虽然稿酬无非是几本原稿纸或一两本书。陈华开始有点不服气了。七连有几位广州知青在工余聚谈中也有意地拿话当众激他,甚至抬出我来贬低他,更让他焦躁起来。可没多久,桂瑶告诉我,陈华在他们面前公开地说:过去一直瞧不起谁谁谁,现在想清楚了,很佩服。桂瑶的评价是:陈华这人,心里怎样想,嘴上就怎样说,很可爱!同样的情绪转变,几个月之后陈华也亲口对我坦诚地重复了一遍。我没有应答,但心中的感动,甚于桂瑶。因为我是当事人。

不久,陈华去通什农垦局开会时认识了同是梅县知青的黄子平。“你赶紧写稿,我交给黄子平,他正在编辑知青诗歌集。有他在,肯定可以发的。”陈华异常兴奋地催促我。于是,我交给他小诗《辅导课后》,以此为机缘,后来成了平哥手下一员小卒,得到直接而具体的指导帮助。经平哥修改润色后,《辅导课后》先是发表在通什农垦局1976年内部出版的诗集中,后来又收入广东人民出版社1977年出版的知青诗歌集《青春的壮歌》。奇怪的是,陈华没有一篇诗作被收入。是他压根儿就没有投稿给平哥,还是投了而没有被选中,不得而知。而我则在此次机缘中得到了实实在在的好处。1978年高考,我文科4科加起来入了围,但由于数学考了个可笑的5分,便在本科线上处于可录可不录之间,而教育局有关人员已暗示我读海南师专是完全可以的。我一心要越过琼州海峡读本科,可又没有任何后台,心里焦急不已。正在这关键时刻,有人提醒:你可以附上公开发表的作品,作为有实践经验的考生让省里破格录取。我跑步冲进通什书店买了几本《青春的壮歌》,撕下封面、目录和我的作品,贴在白纸上,一式几份。通什农垦局宣传处王颀处长在上面一份一份地签意见,盖上公章。通什教育局负责送档案的罗金凤先生,一去到广州就找省招生办副主任写上“该生宜优先录取”的意见,于是第一时间投档给华南师范学院……

陈华也在同一年考取了暨南大学新闻系。读书4年间,最温馨的回忆是:每当暨大在周末放露天电影,我会带几个同学去陈华宿舍楼下扯开嗓门喊叫,等候着他从楼上的走廊伸头张望,等候着他搬几张小方凳下来一起去大操场“霸位”。同样,华师放电影,陈华也过来看。更远一些的华工、华农、军医大,若有特别好的电影,我们偶尔也相约同去。一路上,各校学生一群一群,吵吵嚷嚷,比当年从大岭七连抹黑赶路去场部看电影壮观多了,快乐多了。那时候的大学生文娱生活,虽不丰富,但很温情。记得有一次,我刚在楼下大喊:“陈华!”突然间一串鞭炮噼里啪啦扔了下来,几秒钟之后,伸出几个男生的头,全在挤眉弄眼扮鬼脸。过了一会儿,陈华拿凳子下来了,大笑着说:“抱歉,他们以为你是红斌。我们要结婚了。”哈哈,虽然新娘不是我,但得到这错放的鞭炮,我还是分享到了大快乐,更为陈华和红斌的缔结良缘而大欢喜。

1982年毕业之后,陈华留校,主讲“中国新闻史”和“新闻史论专题研究”课程,同时参与86届、87届新闻学研究生班的导师小组,协助讲授“对外新闻采写”课。1988年,陈华被调往海南省政府任梁湘省长的政治秘书。1989年,调回广州市广播电视局工作任办公室主任。1995年,调任香港《大公报》驻广州办事处办公室主任,高级记者。业务经验与管理才能不断丰富着的陈华,学术研究和文论写作一直没有放松,十几年来共出版过《新闻事业史百题问答》(与人合作)、《古今新闻逸趣》等3本著作,发表过《关于50年代我国新闻工作向苏联学习的问题》、《广播电视行政管理部门在我国各历史时期的机构及作用》、《漫谈新闻记者的应变能力》等文稿数十万字。

在我心目中永远精力过剩的陈华,在过劳后累病了。1997年,广西发生水灾,他立即奔赴灾区,没日没夜地采访,雨淋水浸,回来后就病倒了。之后,反反复复住院治疗,治疗告一个阶段就出院,出院后就忙着出差。妻子颇有怨言,又是心疼又是担心,但作为《大公报》驻广州办事处主任的他,领导管理着全国十多处记者站,身不由己,停不下来。即使在这样的忙碌劳累中,陈华心中依旧记挂着大岭知青场友的深情厚谊。稍稍病情有些缓解,他就忙着组织大家一起到郊外散心。南湖,从化,他总是提前开车去订好5个房间,然后一一通知慧新一家、念中一家、永康一家、我一家,傍晚下班后就直奔目的地一起度周末。那个时候,5家的孩子都还小,愿意跟着父母跑,十几口人,各有各的话题,各有各的玩法,自由组合,其乐融融。那是一段令我们至今怀恋的金色时光!遗憾的是,太短暂了。痛惜的是,我们大家,谁都没把他的病太当一回事,因为我们眼中的他,什么时候都还是活蹦乱跳的。即使是在病床上躺着,只要我们一到,他不会像一般病人那样慢吞吞挪动着身子起来,他是像运动员般,弹跳式地一瞬间改变卧床姿势为盘腿坐姿势,从始至终满脸阳光地对着我们傻笑,笑语声朗朗。让我们根本就忘了他身患重病。

1999年7月30日,一个黑色的星期五。上午,接到慧新女儿小静的短信:“莉佳阿姨,陈华叫你马上去医院。”脑门轰的一下,我的第六感觉在说:这一定是最后一次的告别!万万没想到,赶到暨大华侨医院,事情比我预计的还糟:陈华已在凌晨就停止了呼吸。医生们一直在努力抢救,妻子红斌和儿子方兴一直在守候,场友慧新,吉生,和平,念中,永康,也先后赶到了。病房门紧闭着,窗口很高,我们需高高踮起脚尖,才能看到医生们忙碌的小半截身子。最后,医生们出来了,叫我们到办公室,低声宣布谁都不愿听又不得不听的消息。对大岭,对大岭人,对生活,对事业,对家庭,充满着深沉的爱的陈华,就这样默默离开了我们,一句告别的话都来不及说。47岁,正当英年。怎么可以?!红斌拍打着陈华那因打针而略显浮肿的手,悲痛欲绝:“陈华你干嘛呀!这么多次的难关你都闯过来了,你这次怎么那么不争气呀!”……可是,他再也听不到了。

不久后,有次在家清洗冰箱,不料翻出一包霉烂发黑的芒果。我一下子瘫坐地上,泣不成声,再一次的心如刀割。那是陈华生前送来的,6月间送来的——哪里想得到啊,那时离他的生命终点只有不到两个月。是咱七队一位老工人的子弟,不问行情就盲目运出一卡车芒果到广州贩卖,没承想卖不出去,时间一耽搁,眼看就要烂掉了。身患重病的陈华,二话不说自掏腰包把全部芒果买下,然后又在大热天里亲自驾车满广州跑,一家一家、一麻袋一麻袋地分送给大岭知青场友们,既解了大岭职工子弟的燃眉之急,又让昔日场友分享当年的劳动成果。由于芒果太多了,把冰箱塞得满满的,我居然忘吃了最后一包。陈华的心意啊!陈华的心意啊!心意还在人却没了!

妈妈生前曾对陈华的诗歌和为人赞赏有加。有一回,妈妈又说我了:“我看陈华的才华就比你强。”我心里有些憋闷,就顶撞了妈妈几句,接着上陈华家去散散心。没想到一进门,陈华就瞪着我说:“哈!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刚刚我妈正在说你呢,说你比我有才华,要我向你学习。”什么叫做无巧不成书?什么叫做心灵感应?这就是。我立马心理平衡了,笑着把我妈刚才说的话原封不动搬了出来。我们一起开心欢笑了好一阵。我妈说的才是大实话,只是我不喜欢她太唠叨而已。如今,两位母亲,一位挚友,都已远去,我上哪儿去,又能跟谁去,一同分享那份早已远去的温馨往事?

陈华所有诗作中,我和妈妈最喜欢的是他20岁时创作的《司令》。熟悉陈华的人都不难读出,此诗其实是借女儿事言男儿志。那“英武俏俊”、“泼辣、刚犟”、激情似火、无私无欲、勤恳耐劳的“司令”,其原型正蕴含着知青陈华20岁时候的某个侧面。

曾为街友、校友、班友、场友、队友、诗友的我,此刻想不到更好的表述方式,只能一字一字恭录陈华遗作《司令》如下,作为对离世12年的挚友再一次的缅怀,追思:

司令,司令,一施号令,
    遍地滚绣球,脚下朵朵云。哈!
    前挤后拥——
    一大群可爱的“兵”;顽皮淘气——
    “兵”在司令面前立了定。

咱这司令,英武俏俊;
    扎着两束“硬刷子”,
    留着两颊红霞云,
    一派辣厉,一股犟劲。
    别看她这般泼辣、刚犟,却非常爱“兵”。

兵”冷了,她腾出床铺让出位,
    “兵”热了,她给“兵”冲凉又遮阴;
    “兵”饿了,及时送去“杂烩羹”,
    “兵”病了,为寻草药登云岭。

日里,她是“兵”的勤务兵,
    夜里,她是“兵”的警卫兵;
    风里,她为“兵”挡风,
    雨里,她为“兵”操心。

年年月月,辛辛勤勤,
    她说啥也不图,做一颗永不生锈的螺丝钉。
    好一个司令,二十擦边,四年兵龄。
    来时的学生娃,如今是连队的“猪司令”。

                     ——抄自陈华《苗圃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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