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幼陵:草原兽医一日 作者:昭昭搜集


 

草原兽医一日

作者:贾幼陵

来源:马倌痞子的博客

(马倌痞子按:本篇为我队草原兽医的文章。原文刊登在《中国畜牧报》,二倌读得感动,向老哥讨来贴在这里,与大家共享。

老贾大哥,草原兽医。拜牧民师,实践练就好身手,马背十年,保草原六畜平安。回京入中枢部堂,更为全国牧政谋大略,四十五载,心心念念畜牧事,半生风云,时时处处草原情。如此奇缘无二人,我队英雄谱,当据头榜名。)

那是40年前的事了,当时我在内蒙古草原牧区做赤脚兽医。我们生产队有50户牧民、5万多头牲畜,其中有2000匹马、5000头牛,其余是羊,但只有我一个挣工分的兽医。

5月底的东乌珠穆沁草原绿意盎然,刚刚吃饱青的羊群像珍珠一样撒满在草地上。乌拉盖河畔的草甸子上星星点点散布着雪白的蒙古包,几户牧民联合着用柳条笆围成一个简单的羊圈。坐在草地上的三十多岁白依拉像个老头子“哟哟--”地喊着,一边挣扎着站了起来,蹒跚地拄着套马杆子上了马。可一坐到了马上就立刻变得生龙活虎,纵马向自己的羊群跑去,不一会儿就把那群600余只带羔母羊赶进了圈里。

我在羊圈门口也坐在草地上,旁边放了一只盛满了消毒用来苏儿的铜盆,从药箱里拿出自己心爱的阉割刀。这是一把银光闪闪的不锈钢水果刀,是我插队五年之后第一次回北京时精心挑选回来的:刀是尖的,便于挑破阴囊,二寸长的柄略呈S型弯曲,便于把握,外表装饰性壳呈荧光粉红色,看起来有些暧昧。刀刃锋利,是我自己磨出来的,每次磨好刀之后都要在自己的腮帮子上试试,一定要刮得下胡子才算满意。赶羊回来的巴依拉盘腿坐在我的对面,他两只手分别抓住小公羊羔左右两对前后腿,并分开双手,暴露出羊羔的阴囊。我用左手指横向捏扁了底部囊袋,右手持刚在来苏儿中泡过的小刀从手指之间一挑,直接割开了两个囊室,左手手指稍一松放再一捏紧,带着总鞘膜的两支花生大小的睾丸立刻突出阴囊。我把手术刀扔进了来苏儿水中,腾出的右手拇指、食指捏住睾丸底部最细处,左手掐住,两手用力一拉,未等羊羔挣扎就又取出了第二个睾丸。再一甩手,二支睾丸落入早已准备好的盛着牛奶的小木桶内。

在小羊羔子第一声凄惨的喊叫同时,耳边又听到喃喃的祈祷声,像少女细声的歌唱,如泣如诉,若悲若喜。白依拉老额吉(母亲)伸手从一支小木桶内抓出一把金黄色的小米轻轻地撒向兰天,嘴里颂起流传千百年的祈祷词:抚慰受难的生灵,庆贺六畜的丰收,感谢佛祖的护佑,祝福草原的繁荣……。我停顿了一下转过头向老额吉看去,老人微闭双目,满脸肃穆,念念有词,虽然她不到六十岁却已是满面皱纹,一头灰白头发编成两根细细的发辫垂落在胸前,但我仿佛见到了背靠光环的圣母,那样庄重、尊严、神圣。我年年参加这样的仪式,心中自然而然地受到一种类似宗教的熏陶,感到自己和所有牧民一样,充满了对长生天的敬畏和虔诚。

我的动作越来越快了,几乎10秒钟骟一只小羊羔,加上巴依拉抓好羊羔的时间,一分钟能骟2-4个。妇女和儿童都在圈里忙忙碌碌地抓羊羔,争先恐后地递给巴依拉,我身边的小木桶慢慢地满了起来。十点左右圈门打开了,首先冲出去的是那些未波及的母羊羔和它们的母亲,之后是边出圈边寻找自己的公羊羔的母羊,已经滞留在圈外的佝偻着腰身、蹒跚步履的受伤的公羔呼应着咩声不断。阉割了300余只小公羔,手指有些酸麻,我刚刚站起身来想活动一下,白依拉额吉冲我喊到:“贾幼--,过来吃珍珠粥!”她不会说汉话,又一贯把我的名字省去一个字。

不远处早就在地上挖了一个灶,支起了一口锅,灶下牛粪火烧得正旺,煮着小米的新鲜牛奶滚开着,老额吉把那一小木桶羊羔睾丸倒进了锅中。“珍珠?”噢,蒙古族牧民把这一粒粒小蛋蛋当作刚刚采摘出来的珍珠,也把阉割日叫作“珍珠节”。牧民围坐在地灶的周围,一人一碗由羊睾丸、小米和牛奶煮成的珍珠粥当成上午茶品味着。对于这“珍珠”牧民们有着很多溢美之词,无外乎“营养”、“壮阳”之类,而对一早赶路没喝早茶的我来说,添饱肚子是最重要的。两碗下肚以后精神立长,我惊讶地看到,六、七百粒珍珠奶粥,须臾间竟让十来个男女老少吃光了!

过了白依拉家的“珍珠节”之后又打开了圈门,圈进了依钦家的羊,我又操起了刀,又开始了无休止的手术。然后又是吃珍珠粥,过“珍珠节”,直到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我已经阉割了4家羊群的1000多只小公羊羔,吃了4顿珍珠粥,过了4次珍珠节。只不过从第二个羊群结束时,手指已经开始麻木无力了,用劲的部位从拇指和食指的指肚逐渐换成拇指和中指的第一关节,再到三个手指的几个关节轮换用力。直到吃最后一顿珍珠粥时,右手一直颤抖,根本没有办法拿筷子,只好左手端碗喝粥,再直接用舌头舔食碗底的珍珠。

骑马往30里外的生产队队部跑去,我的兽医室在那里,要取一些消毒剂和药品,好继续我的工作。夕阳从背后照了过来,看自己的影子,仿佛连人带马都变得高大起来。我的青花马四蹄雪白,在五花草甸上驰骋,被遍布的蓬子菜花的花粉染得鲜黄,再加上吃了一肚子的新鲜玩艺儿,颇有些“春风得意花千里,踏花归去马蹄香”的感觉。

晚上快9点才到队部,管理员拉斯嘎就给我带来一个口信:如果见到兽医贾,请他快点到相邻的二队葛日迪家去一趟,他家的奶牛难产,快不行了!听拉斯嘎说,他们的蒙古包扎在包日套勒盖(地名),又要20多里。唉!我倒是不怕,但马又要受罪了。春天的马可以放开了跑,不怕它累,越出汗上膘越快,但它饿了一冬天还没完全缓过劲来,腿脚软。到兽医室拿了些产科用药,给我的青花马饮完了水,紧了紧马肚带,背上药箱子,拄着套马杆子上了马,小颠着向东南而去。

上弦的月牙儿都快落到西边了,我知道已近半夜。两腿夹了一下马,延着大车压出的土道跑起来,药箱轻轻地有节奏地敲打着我的背,连续工作了十四、五个小时了,上下眼皮子开始打架,人也有些迷糊……,就听马吭了一声,“马失前蹄!”觉得自己腾云驾雾般地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草地上!刚刚吓醒好像又给摔晕了,迷迷糊糊只是对自己说:千万别撒手!别松开缰绳!这儿的马可不像小说中的马,很少有主人摔了它还守着你的,草原上马的野性十足,早就惦念着自己的马群呢!还好,青花马扯了几下就站住脚了,毕竟它也跑了几十里,没有太大的力气了。我长出了一口气,爬在草地上找自己摔掉的眼镜,上千度的近视,只能靠手摸了。先摸到了一个碗口大的坑,耗子洞!马蹄踩到洞里去了,没把马腿别断了就已经烧高香了。慢慢地找到了眼镜,戴上眼镜才又借助微弱的月光依次找到帽子、套马杆子和抛出很远的断了背带的药箱,又坐在草地上愣了好半天的神儿,这才想起来我是要去哪儿,要去干什么。简单系好了药箱,没走20分钟就听到了狗叫,隐约看到了路旁的蒙古包,正是拉斯嘎描述的位置。

在焦急的葛日迪和他妻子的两个手电的照射下,我仔细察看侧躺着痛苦呻吟着的奶牛,看犄角的角轮,这头红色的母牛才3岁,葛日迪在一旁证实了它的年龄:“头胎就遇到难产,半天了还下不来。”两条细细的犊牛前腿无力地暴露在产道外面,阴门水肿,起码耽搁了10个小时了。“你们自己拽了?”葛日迪不好意思地回答:“费了很大的劲,怎么也弄出不来。”我没再问什么,只是用手电照了照眼结膜充血的程度,听了听心跳,然后从药箱中拿出装甲注射器,给牛肌注了20毫升的樟脑。我跟女主人要了温水和肥皂,洗手后用一根结实的羊毛绳捆住了那两条前腿,缓缓地送回产道。顺着前腿腾出的空间,我的手略呈锥形探入,产道内很紧,但好歹摸着折叠成U型的脖子找到了犊牛的头。“唉!都是这哥们儿太性急乱拽成这样!”中指伸进了牛咀,我欣然地发现它在吸吮!信心一下长了一半。

葛日迪夫妻默默地看着我从自己不太长的套马杆子上解下那根灰白柔软的弓弦放到消毒水里,男主人转身从别在蒙古包上的长长的套马杆上解下了簇新的两股羊肠拧成的弓弦,颤巍巍地边递给我边说:“用我的,你那个不结实。”我摇了摇头,告诉他这是我特地从北京找来的尼龙丝绳,它能固定牢,又不会伤到犊牛的皮肤。把尼龙绳子打了一个双套,套在自己右手的三个聚在一起的手指头上,再次慢慢地伸入了产道,并让葛日迪把犊牛前腿拉紧,努力使它离我近一些,从犊牛的咀部开始把尼龙绳套进头部。这个过程是漫长的、令人心焦的,一整天的阉割手术不仅仅手指是麻木的,整条胳膊都酸痛无力,产道内压力极大,十分钟下来手就不能动了。我想起了世界著名的兽医大师匈牙利的胡提拉教授的一句话:保持你的体力是保证大动物产科手术成功的关键。这绝对是从实践中总结出来的名言至理!我与母牛呈直角侧卧在草地上,每停顿5分钟手指努力奋斗1分钟,分分钟钟都是一种煎熬。逐渐尼龙绳套进了犊牛的耳根后部,我用左手在产道外轻轻拉紧绳索,又用右手中指勾住双股套中的一股向回拉向它的咀部。当我把这单股尼龙绳搭到了犊牛的鼻梁上的时候,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知道我成功了!我仰面倒在了草地上,大口地喘息着。休息了足有10分钟之后,坐起身来,把产道外的尼龙绳后端横向拴在自己马鞭的木把上,交到葛日迪手里,让他一边往外拉牛头,我一边往里推送牛腿,很快牛头正过来了。矫正好胎位之后,再把牛头、牛腿一起向外拉。这回用力的是葛日迪,他坐在草地上,双脚蹬在母牛的臀部,双手紧握住鞭子把,手脚同时发力,随着女主人的一声欢快的呼声,牛犊子落地了!

简单做了一些后处理和消毒工作,三个人一起把母牛拽得站立起来。为了缓解它的后肢麻痹,我大声命令葛日迪:“扶着它不要叫它倒了,什么时候它自己能站、能走,才能离开它!”说完我一头扎进了蒙古包,不吃、不喝、不洗、不脱蒙古袍,倒在毡子上就睡,合眼之前瞄了一眼手腕上北京牌手表—凌晨3点。

这一觉睡得香啊!醒来时已日上三杆。女主人烧好了奶茶,又用勺子盛了温水浇到我的手上洗脸,见我望向她,还没说话就知道我要问什么,用手指向蒙古包外,面带笑容地说:“你自己去看!”绿色的草地上露珠晶莹,迎面照来的阳光使我眼花缭乱,雪白的羊群散布在南坡上,葛日迪已经牵回了我的青花马,正在帮我修剪要倒伏的马鬃,就像人刚刚理发,马也显得精神焕发。在几头小牛犊旁边,一头脐带还未干枯的小红牛犊正在拱奶吃,年轻的母牛不断回过头来爱惜地舔着小牛的屁股。葛日迪过来告诉我:“放心吧,我溜它慢慢走了一个多小时呢,胎衣也出来了,是完整的!”女主人把我的药箱递到我的手里,轻声地问:“还行吗?”药箱断掉的背带被用一小块牛皮结实地缝在了一起,针脚密密的,像是纳了个小鞋底!我知道,他们夫妇两个人一宿也没有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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