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只有无缘无故的爱

我为什么爱自己的母亲？面对自己已届8旬、一生历尽艰辛磨难的母亲，我本来认为，这是一个完全不需议论的话题。

但是我的确低估了几十年唯物主义教育在人性、在人心上所产生的巨大影响。

确实有些出乎我的意料，这个问题居然成为了讨论的话题，居然有人出来头头是道地谈论母亲的可爱与不可爱，该爱与不该爱的问题。

从那个时代过来的人，大都知道这样一句话：“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我却经常在想：有缘有故的情感是爱吗？

如果有缘有故，即使不去说那段“金玉良缘”，宝玉似乎也更应该去爱那个冷静、理智、同样聪明漂亮的宝钗，而不是那个敏感、乖戾，甚至有些怪僻的黛玉。如果有缘有故，那些慈爱父母的子女应该得到更多的孝顺，那些严厉父母的子女应该得到相对较少的孝顺。以我的观察，这种“礼尚往来”的情况并不存在，甚至相反。得到父母溺爱的子女，未必孝顺；被严加管束的子女，未必不孝。

如果有缘有故，许多人都应该更爱别人的有地位、有财富、有教养、有知识的母亲，而不是自己没地位、没财富、没风度、没文化的母亲。的确有一些这样的人。好在我见到得不多。

如果有缘有故，许多中国人都应该更爱那个民主、自由、富裕的美国，而不是这个专制、压抑、贫穷的中国。也的确有一些这样的人。好在我见到得也不多。不仅在中国不多，在美国也不多。我的一些同事，明明已经入了美国籍，成了美国人，但对中国的事情比我这个中国人还关心。既让我吃惊，也让我感动。

正是由于受到这种有缘有故论调的影响，历史上才出现了与自己的所谓反动父母划清界限、甚至对自己的父母无情斗争的最让人心碎的悲剧。

我本人就是一个终日劳碌的焦大，我讨厌那些靠祖宗的功劳养尊处优、醉生梦死、男盗女娼、穷奢极侈的不肖子孙。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们一个我自己的小秘密：我确实很喜欢知书达理、聪明机智的林妹妹、宝姑娘们。因此，我不再相信什么有缘有故的爱。我知道，对子女的爱，对父母的爱，对妻子的爱，都是无缘无故。同样，一个中国人对中国的爱，也是无缘无故的。

本来，对情感的唯物主义解释应该属于最低俗、最荒唐、最不能登大雅之堂的东西。但是，由于19世纪科学的巨大胜利，使唯物主义在20世纪的很长时间相当盛行，甚至一些伟人也参与了鼓吹，甚至充斥了一些神圣的课堂。对情感的这种解释竟然被许多人相信。正是在这种唯物主义的教育下，才出现了关于该不该爱母亲、该不该爱祖国的讨论。

我认为，对于那些逻辑地、理智地审视自己母亲的美丑、掂量着自己是否应该给予母亲爱、给予多少爱的人，本不需要争论。看看周围的人，看看这个世界，不孝顺的人比比皆是。与这些人之间，不可能存在语言勾通的可能。

我只想向另一些人说：我爱我的母亲，这种爱，是无缘无故的爱，是非逻辑、非理性的爱。这种情感，是我天性的一部分，不受什么“社会存在”的决定。这种情感，与任何利益无关，与任何所得、所失无关，与权利、责任、义务、价格，通通无关。

每每想到还有一些人象我一样地无缘无故地爱母亲，我就感到这个世界还有些温暖，我就感到生活还有些希望。

顺便说一下，人们有时会把祖国比做母亲。进行这种比喻时，人们心目中母亲的含义是不同的。尽管如此，我想，也很少有人会把母亲与某党派，与某届政府联系在一起。作为我，我心中的祖国母亲不是抽象的国家概念，而是具体的12亿中国人，尽管其中大多属于可哀可怒、不幸不争的人，尽管他们被一些人视为“丑陋的中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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