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知青【连载二】 作者:余 杰


 

最后的知青【连载二】

6、

李素琴病了。

李素琴的父母急了。昨天才跟人家说好的,要为自己的女儿介绍一个对象。男的是浙江宁波乡下社办工厂的厂长,家里经济条件很好的。人家答应,只要肯结婚,就把李素琴的户口从云南迁回来。这是多么好的事情啊,一来宁波离上海很近,二来可以离开云南这个鬼地方了。三来女儿要27岁了,再不找对象,就要成为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这时李素琴却病了。这个病还很奇怪。只见李素琴躺在床上,一个劲地胡说八道。什么“我是党员,我不能这样!”,什么“上山下乡是毛主席肯定的!”说完了,就是蒙着被子睡觉。急的李素琴的父母大眼瞪小眼干着急。

好不容易等到李素琴起来吃饭了,母亲就把这件事情对她说了。李素琴笑了笑说:“侬要把我赶出去啊。”“侬这个小姑娘有毛病啊!做大人的是为你好。嫁到浙江宁波,离上海多少近。以后,我也可以经常去看看侬了。这个云南,几千里路,侬要我老命啊!”“姆妈,我是党员,不好瞎来来的。”李素琴说:“大家都像我一样,那么谁来建设边疆?”“哎呀,我的大小姐,侬不要吓我。党员,党员算个啥。现在的党员个个是自私自利。侬看看,加工资、分房子都是党员跑在最前头的。还党员呢?侬给我省省吧!”母亲气呼呼地说着。

李素琴不想与母亲再争论下去。谈恋爱?李素琴何尝没有过自己的想法。记得有一次在山上砍坝,一颗大树倒下的时候,一下子砸到李素琴的头上,当场就把李素琴砸晕过去了。当时是熊广青背起李素琴就往山下的场部医院跑。崎岖的山路,泥泞的小道,熊广青一步也不敢停留。李素琴伏在熊广青宽大的背脊上被颠醒了。李素琴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舒适感。随着熊广青沉重有力的脚步一起一伏,李素琴感到自己的双乳在磨蹭他的脊背时,仿佛是一种舒坦的抚摸,浑身上下暖洋洋的。李素琴情不自禁地把头埋在熊广青的肩上,好像是一种依靠,一种信赖。李素琴第一次被异性吸引了。熊广青肩头流淌的汗水咸滋滋的,流到李素琴的嘴角边,她下意识地舔了一口,心里泛起一阵从未有过的味道,久久留在心里。从那以后,李素琴只要一见到熊广青就会产生一种莫名的冲动感觉。有时在夜里做梦也会梦见与他手牵着手在一起。对于李素琴来说,熊广青不仅仅是个可以信赖的男人、一个知青伙伴。更重要的是熊广青在这个连队的知青中有一种无形的权威。要说年龄,他比所有的知青都大2岁。熊广青是1968年12月从上海来云南的知青。他们这一批有着一个“骄傲”的资本,就是他们离开上海的那一天,毛主席发表了“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的指示。所以,这些年来,这批人在农场都成为骨干力量。后来,李素琴、阿珍她们来了以后,为了有所区别,大家就叫熊广青他们这批知青为“老上海”,而李素琴她们自然就叫“小上海”了。李素琴知道,在这批“老上海”当中,熊广青是混的最差的一位。一起来到农场的“老上海”或多或少现在都有一官半职了,就是这个熊广青至今还是一个“大头兵”。熊广青从来就不计较这些,每天照样和大家一起上山劳动。凡是知青当中的事情,大家都乐意找他商量。熊广青也乐意助人,知青们都把他当做大哥看待。肖大宝曾多次告诉李素琴,说熊广青是个反军乱军分子。当年攻击军代表,曾经遭到批判。这样的人是永远不能当干部的。至于当时是怎么回事情,李素琴想了很多办法试图叫熊广青讲讲,可他从来就是淡淡地一笑说,有啥好讲的,都过去了。我只要不出卖自己的良心就可以了。对于这样一个人,肖大宝一直有点害怕,不敢与熊广青正面接触。肖大宝知道,连队里的知青基本上都听熊广青的。为此,肖大宝一次要求场部把熊广青调走,被场长黄明训斥道:我看熊广青不错!你连他都管不了,我就叫熊广青来领导你!吓得肖大宝再也不敢提出这样的要求了。

也许是嫉妒的原因,李素琴曾隐隐约约听说场部医院的王丽与熊广青很要好。李素琴到医院看病故意不要王丽看。私下里李素琴还嘀咕着,王丽好啥,我又不比她差。我至少是个党员,是个连队干部。有几次李素琴在熊广青面前提起王丽,他好像根本不当一回事情,立刻把话题扯开了。弄的李素琴心里是在没有一个准普。现在,父母要给自己找个对象,这叫什么事情呀。自己心里的事情父母又不知道,不去吧,会伤了他们的心。去吧,又感到很别扭。李素琴的心里有的是熊广青。怎么办呢?李素琴左思右想决定不去相亲。

“好了,你们也不要操心了。我自己的事情自己会做主的。”李素琴说:“我的假期要到了,我是党员,不能超假的。我要回去了。”母亲急了:“侬不要命了。每天都在发烧,医生讲侬可能是心肌炎。检查的报告还没有出来,侬就要走啊?”父亲在一旁叹气:“侬积极不错的,但是也要看看自己的身体呀。再说,为你找这样一个对象,我们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了,这样容易啊。侬自己想想,阿拉都是为你好。”母亲又说:“侬一定是有朋友了,对不对?不要紧的,告诉阿拉,阿拉也可以帮你参谋参谋。”父母说了很多很多,李素琴后来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她执意要回农场去。她想去问问熊广青,为什么现在对于知青上山下乡会有这样的看法?为什么我们听毛主席的话上山下乡竟然是错的?还有,她真的想问问熊广青,你爱我吗?

 

7、

一阵大风吹过,橡胶林的树枝在风中互相扭动发出了唰唰的响声。远处,传来了一阵狗叫的声音,给寂静的夜幕里带来一丝凄凉。

阿珍还没有入睡。自从宝强逃回上海以后,是李素琴让她住到这里的。现在,李素琴也回家探亲了,就剩下自己一个人。她很担心肖大宝趁机来侮辱她。肖大宝已经几次威胁她说,要严厉处分她和宝强。在宝强逃跑的当天,肖大宝就把阿珍找去谈话。肖大宝非要她承认是宝强强奸了她。阿珍死活不肯,说是自愿的,是在谈恋爱。肖大宝还问阿珍,你们发生关系有几次了?阿珍老老实实地说,这是第一次。肖大宝怎么会信呢?他一个劲地问阿珍当时是谁先亲嘴的?是谁先脱衣的?是谁先……?阿珍羞愧的不敢吭声,低着头直淌眼泪。肖大宝趁机抱住阿珍,双手搂住阿珍的乳房,嘴里直说:“好舒服呀,好舒服呀。”阿珍拼命挣扎着,不知是畏惧还是害怕,她没有叫喊。这下肖大宝更来劲了:“扯鸡巴蛋,老子也要尝尝鲜了。”说着就开始扯阿珍的上衣。就在这时,李素琴回来了。脚步声惊动了肖大宝,他才松手离去。李素琴进屋以后见状就明白了几分。她立即去找肖大宝质问。

“你对阿珍干了些什么?”“没有啊,就是找她谈谈话嘛。”肖大宝满不在乎地说:“老子非要好好收拾他们。”“我警告你,要是再对阿珍动手动脚的,我就到场部去告发你!”李素琴生气地说:“你别以为我们知青都是好欺负的,大小我也是连队的领导,我也是知青。”肖大宝说:“你胡说什么?扯蛋!你亲眼看见了吗?我告诉你,你们都是来接受再教育的。别看你当上了干部,你还是要接受再教育。老子是从毛主席家乡来的贫下中农,现在,华主席也是在我们家乡工作过的领导。你们凶啥?上海人,哼,张春桥、王洪文、姚文元,他妈的都被抓起来了,……”李素琴气极了,一扭头就走了。

躲过了这一劫,阿珍很感谢李素琴。

夜,静悄悄。每当这个时候,阿珍特别想念宝强。阿珍的父亲在解放以前是开厂的。到了解放后,他们家庭就是“资本家”的家庭出身。“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阿珍的父亲在连续三天的批斗下脑溢血死亡。阿珍的母亲想不通,第二天就自杀了。留下阿珍和哥哥姐姐相依为命。上山下乡开始后,哥哥和姐姐都去了安徽插队。等到了阿珍要上山下乡的时候,哥哥姐姐都来信叫阿珍也去安徽。阿珍没有同意。她的借口是云南兵团每月有28元工资,又是解放军,能够让我们资本家出身的人去已经尚尚大吉了。而实际上那时阿珍已经悄悄地与宝强好上了。两个人在一个班级读书,又是邻居。三年的中学基本上没怎么上过课,两个人经常在一起玩。尤其是阿珍的哥哥姐姐到安徽去了以后,家里只剩下阿珍一个人了。宝强的母亲见阿珍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怪可怜的,就经常叫阿珍到家里来吃饭。宝强当然是更加乐意了,他巴不得阿珍不要回家了。每当这个时候,宝强的父亲总是要训斥宝强:“侬不要瞎搞八搞的。小赤佬,蛤蟆要吃天鹅肉了。阿珍是老板的大小姐,长得这样好看。侬是啥?工人的后代!”宝强的母亲则不一样:“这个死老头子,懂啥!宝强有啥不好,阿珍要是做我的媳妇,是她的福气!阿拉是工人阶级家庭,红五类。”两个大人争争吵吵,宝强和阿珍都抿着嘴笑。其实,阿珍已经想做宝强家的媳妇了,就是现在还太小了。当宝强准备去云南兵团的时候,阿珍自然也就一起去了。

春天来了,万物复苏。在离开上海的前几天,大人们都上班去了,家里只剩下宝强和阿珍。宝强紧挨着阿珍,使她感觉到从他身体里散发出来的温暖。宝强的目光渐渐地潜入到阿珍的心里。阿珍是多么渴望进入他的心灵世界和他融为一体。阿珍的嘴巴向宝强的耳朵移去,闻着他的皮肤散发的气味。当宝强的抱住阿珍时,她全身奔涌起一股奇异的热流,引起一阵昏晕,他们的呼吸相遇了。忽然,阿珍对于发生的事情感到莫名其妙,她有点害怕、胆怯,试图挣脱宝强的拥抱。可宝强用有力的胳膊紧紧地裹住了阿珍,嘴唇压的阿珍喘不过气来。她听到了宝强的心在她的胸前剧烈的跳动。第一次的初吻,阿珍一点也不感到疲劳和痛苦,她紧紧地抱着宝强直到他们身上散发的气味和呼吸完全融合在一起。他们沉浸在初恋的狂欢里。

来到农场后,也是这样一个夜晚,阿珍和宝强又一次相拥在一起。阿珍记得,当宝强那有力的双臂将自己紧紧抱住的时候,阿珍感到自己仿佛已经被宝强融化了。宝强对阿珍说,:“你真美,你是我们连队最美的姑娘!”阿珍顷刻间又一种小时候躺在母亲怀抱里的感觉,她激动地把头埋在他的肩窝里。阿珍感到他的手在自己的衣服外面轻轻地抚摸着,慢慢地解开衣服的领口。阿珍挣扎着说:“宝强,不要,我们还没有结婚呢!”但是,这些话连阿珍自己也不相信,她紧紧地搂着宝强,任凭他在自己的身体上游动,她仿佛渐渐进人到一个幻想的世界……。

自从宝强逃回上海以后,阿珍心里想着宝强,更惦记着肚子里是不是有了孩子。说来也奇怪,这个月月经没来。阿珍把一本医疗卫生常识的书看了好几遍。按照书上讲的,这可能是怀孕了。这时阿珍有点后怕。对谁去说呢?对李素琴说,素琴人是不错,就是太一本正经了。说着说着就是一句话,我是党员,我要带头。想找熊广青大哥去说,可这是女人的事情,说不出口呀。

自从连队里张贴了一个叫丁惠民的知青写给邓小平的公开信以后,大家天天议论纷纷的。那个重庆知青小狗子已经跑到景洪去了,肖大宝说这是旷工,要严厉处分。那天,熊广青来找阿珍,说是大家都要集点款,支持知青准备上北京去告状。让阿珍不要出了,万一生孩子要用钱。阿珍听罢,二话不说拿出20元钱就交给了熊广青。熊广青说什么也不肯收,阿珍只是谈谈地说了一句,知青的事情我也有一份。熊广青很感动,他对阿珍说,你不要着急,宝强那里我已经写信去了。你有啥事情尽管开口,千万不要客气啊!

 

8、

小狗子回来了,这在连队里引起了轰动。

要说以前的小狗子,大家对于他的存在似乎并不关心。从小狗子来到连队,就几次逃回重庆。景洪县城出现了一封给邓小平的信以后,小狗子三天两头跑去看热闹。只要他回来,连队里大多数的知青就围在小狗子的身边,又是递烟又是端茶的。大家聚精会神地听小狗子“摆龙门阵”。

小狗子告诉大家,景洪那里农场的知青都开始罢工了。他还拿出一份传单交给熊广青------我们的心声

听吧,看吧!这就是埋藏在心灵深处已8年之久的呼声-—

今天终于发出来了!

怎么办?毫无疑问,每个正直的青年都应该签上自己纯洁的名字,就像袒露自己纯洁无暇的心胸一样,不应有丝毫的犹豫和顾虑。我们的行动光明正大,我们的要求合情合理。谁能否认——8年了,还不该回去吗?

想一想——人生还有几个8年?

想一想——父母兄妹正望眼欲穿!

想一想——几年的汗水流了多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想一想——父母的双眼哭红了几回?两鬓新添了多少白发?

想一想——自己的前额已有皱纹几道?

够了!8年的时间不算短了,火车站上再也不应重现爹呼娘唤的伤心场面,让全家欢聚的笑声永远将它彻底湮没。

锄头砍刀伴随我们已走过生命旅程的一半,另一半时间应该在机床边度过!这是我们正当的权力和要求!在工厂我们将更加有效地为“四化”出力……

别多说了,8年已经过去了,赶快做些实际有效的事吧——签上自己光明磊落的姓名。滴水成海,心齐山移,邓副总理会听我们正当的呼声。

不要犹豫彷徨,将来你会后悔的。生活需要勇气,勇气才是理想的真实伙伴。

知识青年们,快行动起来吧!

等到熊广青把这份传单念完后,在场的知青们都拍起手来,一个劲地叫好。

小狗子对熊广青说:“大哥,我看我们这里就数你是老大,你就领着我们干!我已经对丁惠民他们讲了,我要随他们一起上北京去告状。老子这些年来,被那个肖大宝害的够苦啰。这一次豁出去了。各位,万一我坐牢了,你们不要当脓包啊。到时间给我小狗子送点好吃的来,我就谢天谢地了!现在,大家自己拿主意,看看是不是在这份请愿书上签名。都表个态嘛。搞好了,我还要到景洪去交给北上请愿团。”
小狗子把《请愿书》交给了熊广青。

熊广青仔细看着《请愿书》。大家都把目光集中在熊广青的身上,想知道他对于这份《请愿书》的看法。熊广青看完以后对张长胜说:“你把它抄成大字报,贴到场部去。然后组织大家签名。记住,一定要自愿签名。”说完,熊广青立即和几个知青一起找到了肖大宝。

“肖支书,我们要在《请愿书》上签名了。我们知青的代表要上北京去请愿。”熊广青平静地对他说:“我们要回城去,希望你不要再干傻事。要不然有你好果子吃的!”肖大宝木然地站在那里,他压根不会想到知青会搞什么请愿、签名什么的。

1958年的时候,那是一个狂热的年代。地里的庄稼可以一天一个样子。今天亩产2千斤,到了明天就是1万斤。每天都有创造奇迹的新闻在传播。那年,25岁的肖大宝跟着父母从湖南老家千里迢迢地来到了云南西双版纳的国营农场当工人。中学没有毕业的肖大宝在这些支援边疆的人里算得上是有文化的。到了农场以后,领导上就叫他当小学校里的老师。可肖大宝没干多久就出事了。他居然在办公室里强行搂抱一个小女孩,被发现以后清除出了教师队伍回到生产一线干活。

“文化大革命”爆发了。肖大宝一看机会来了,就和几个人一起成立了一个造反队。肖大宝先是将农场的场长黄明斗争了一番,随后又跑到湖南去,要求回湖南。说是当年支援边疆是刘少奇的反动路线干的。闹了几个月,一点收获也没有,肖大宝又回到了农场。

农场组建为建设兵团,老场长黄明出来担任团部的副团长。肖大宝不是党员,被安排到了连队当副连长。这个肖大宝根本没有把担任连队指导员和连长的现役军人放在眼里。指导员在连队大会上这样说,肖大宝偏要那样说。唱起反调是肖大宝的拿手好戏。一气之下,连长和指导员纷纷设法离开了这个连队。肖大宝顺理成章地成了连队一把手。后来,一次意外事件,使肖大宝解决了组织问题,加入了党组织。他的女儿在学校组织的一次活动中,不幸溺水身亡。肖大宝办完女儿的后事以后,借机向领导上提出解决他的入党问题。

肖大宝年近四十了。凭着他1米90的高个子,浑身上下结实的肌肉加上黝黑的脸膛,站在队里操场的中央,好像是一座打不跨的黑塔。他粗鲁中带有鲁莽,骄横中带有狂妄。无论是谁,只要不合他的心意,他就会在任何的场合操人家十八代祖宗。所以,知青们在背地里都称他为“土皇帝”。

“队长队长,半个皇上。

嗓门一响,你我都怕”有一次郭小刚发高烧要请假休息,肖大宝看也不看请假条就亮开大嗓门说:“请什么假!这里的天气本身就很热,发点烧怕那样。不要这样娇嫩,劳动能治百病。今天大突击,人人都要去。走不了的,就是爬也要给老子爬上山。”结果,郭小刚上山后就晕倒在山上。肖大宝知道以后不以为然的说:“这小子真的是病了。唉,人吃五谷杂粮,那个没有病呢。”不过,你可千万别小看这位肖大宝。抓起工作来还是有他自己的一套的。那阵子在搞“批林批孔”,全农场要搞橡胶梯田大会战。肖大宝在布置工作时说:“这段时间要搞大会战了,要大干了。学大寨嘛!过去,有个林彪,这个家伙很坏。今天呢,又出来了一个坏人叫孔老二,比林彪还坏。他们要破坏我们大会战,我们坚决不答应!”尽管大家哄堂大笑,可肖大宝却浑然不知,继续在作他的动员报告。

肖大宝入党不久,成为连队的支部书记。使肖大宝再次成为农场风云人物的是他亲自导演的一场“扎根运动”。那年是1975年,全国掀起了学习无产阶级专政理论运动。肖大宝见到又是运动了才来劲。他总是在琢磨着怎样能够一鸣惊人。有一天,重庆知青小狗子说了一句话:“我们人都长大了,现在该懂事了。”这是一句极其普通的话。随着知青年龄的增长,知青确实懂事了,也该懂事了。懂得了正确与错误,懂得了理想和前途。就是这句话,被肖大宝听见了。当夜幕降临的时候,连队每天晚上的政治学习开始了。肖大宝站在全队的前面,亮着大嗓门吼道:“在我们队里,阶级斗争一天也没有停止过。有人说,人大了懂事了。懂什么?我看,这些人是受了阶级敌人的挑动,就是懂了不安心农场,想要溜了。”按照肖大宝的要求,党支部开会、团支部开会,层层布置,下令要批判这句话。于是,知青们你抄我,我抄你,应付一下。大家给这句话上纲上线,然后一一表态:“人大了,懂得了要把农场建设好。”事情也很凑巧。就在这时,一位昆明的知青因为家庭困难,按政策可以回家了。调人的公函也来了。肖大宝马上找这位青年谈话,劝他不要回昆明。然后,他又找了几个团员,叫他们写一份决心书,要扎根农场一辈子。他还叫那位昆明知青也签上名。事情没有完。肖大宝马上跑到场部振振有词的开始宣传他的功绩--------“最近,我们学习了毛主席关于无产阶级专政的理论,限制资产阶级法权,与旧的传统观念决裂。在我们党支部的领导下,抓住队里个别人讲什么人大了懂事了这句话,开展了大批判。知青们回答的好,要扎根边疆一辈子。”“不错!”黄明赞扬道并决定树起这个典型。面对着知青日益不满的情绪,作为农场的场长黄明一时也没有很好的解决办法。尽管黄明从骨子里很讨厌这个肖大宝,但是在要求知青安心边疆扎根农农场这一点上,黄明和肖大宝的意见时一致的。黄明特意关照:“主要是抓好教育,正面引导。让你们连队的李素琴、熊广青都带带头。”在肖大宝的授意下,李素琴起草了一份决心书,并且按照肖大宝的要求加上了三条:1、上大学,不去。2、招工,不去。3、参军,不去。所有知青都要填一张表,要写上决心扎根的话。犹豫者,教育。对抗者,批判。

事情的发展走到了场长黄明所不愿意看见的地步。黄明很气愤,在党委会上只说了一句,要实事求是嘛!

肖大宝得知后就组织就组织人马对黄明进行围攻。说黄明是宋江,投降路线在农场的代表人物。肖大宝因此升任场部的党委委员。用熊广青的话说,肖大宝这个人能说会道,善辨,一般人都不是他的对手;他手段狠毒,见风使舵,是个“整人大王”。

算是见过大世面的肖大宝对于熊广青的通知,居然一点反映也没有。他不明白这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一辈子实在是过得太提心吊胆了。运动一个接着一个,千变万化。前一阵听说要清理与“四人帮”有关联的人和事情,好像都是冲着自己来的。那个黄明现在又神气起来了。这些当年的“走资派”,一转眼又当权了。是不是该我们倒霉了。最为头疼的是这些知青,不管吧,黄明要骂我;管吧,他们好像都听熊广青的。肖大宝也去看了丁惠民写给邓小平的一封信,他心里想,这个知青胆子真够大的。这些话要是在“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不给个枪毙才怪呢。这么办?肖大宝跑到办公室里,摇动着手把电话机,接通了场部。

“黄场长嘛,我是肖大宝呀。刚才他们知青来告诉我,他们要上北京去请愿了。”肖大宝请示着:“你看我们怎么办呀?”电话的那一头是农场场长黄明。他已经看见了贴在场部的一份《请愿书》,知道知青准备前往北京请愿的消息。听肖大宝这样一说,看来事情得到了证实。他对肖大宝说:“要做好知青的工作,老工人要坚持上班。”“这我可没法干。”肖大宝要撂挑子了:“就是那个熊广青带的头,我看要把他们抓起来,否则后果会很严重的。”黄明严厉地说:“肖大宝,你给我听着,你要不干,我立即撤你的职。你要抓人,我先把你抓起来!你呀,积怨太深。”说完,黄明把电话挂了。

 

9、

肖大宝这时才感到脊梁骨上直冒冷汗。他有点害怕,但又心不甘。刚走出办公室,迎面就碰到了“挖大穴”。

“挖大穴”是重庆来的知青刘强生的绰号。看见了这样一个人,肖大宝心里一惊。难道黄明说的“积怨太深”就是指的这个小子。

1971年的时候,重庆来了一批知青。说是中学毕业的学生,其实都是一些根本没有读过中学的娃娃,最大的还不满17岁。刘强生是其中的一个。这个刘强生长得特别矮小,开始的时候大家都叫他“小猴子”。你说他们是来上山下乡的,看上去好像是去下乡劳动或者是外出旅游的。除了随身带了几件替换的衣服以外,啥也没有。不像上海来的知青,大包小包的东西很多。有的甚至还带了什么五斗橱,大衣柜的,真的像是来农场安家的。

知青到了农场以后,就赶上了农场梯田大会战。每天每人要在梯田上挖十个宽80公分、深70公分、底部60公分见方的大穴种橡胶。就连农场的一些老工人都感到吃不消。以前农场规定每天每人是挖3个胶穴,到了大会战的时候,一下子变成了10个胶穴。刘强生力气小,挖的胶穴不合要求,个个小得象鸡窝。肖大宝知道以后,立即在晚上开全连大会。

肖大宝确实会抓阶级斗争。他以挖穴的质量问题作为阶级斗争新动向,上纲上线硬说这是一起破坏农业学大寨运动的事件。肖大宝还会上挂下联,说这是刘少奇的“活命哲学”在知青队伍里的反映。刘强生被肖大宝点名批判。那天,肖大宝喝了许多酒,他满脸酒气,象抓小鸡一样把刘强生拎起来,用绳子五花大绑捆了起来。

肖大宝大声地呵斥着:“给我面向革命的战士站好,你这个刘少奇的孝子贤孙”。

刘强生吓得哆嗦着嚷道:“放开我!放开我!我要上山,上山挖大穴”。肖大宝叫人放开了刘强生。刘强生连忙拿起锄头上山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大家上山的时候,有人看见了刘强生。

“不好了,小猴子昏倒了!”人们赶去一看,发现刘强生躺在自己挖的大穴了,已经昏迷多时了,嘴里还不停地冒着白泡,喉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我要挖大穴,挖大穴”。

这以后,刘强生疯了。大家从那一天开始,叫刘强生“挖大穴”。渐渐的,人们似乎忘记了他的名字。

“我要挖大穴!我要挖大穴!”“挖大穴”看见肖大宝从办公室里走出来,又手舞足蹈地叫了起来。“去,去!”肖大宝朝“挖大穴”挥手:“你再不老实,老子斗你!”“挖大穴”似乎一点也不惧怕肖大宝的威胁。他扛着锄头,嘴里念念有词地继续说着:“挖大穴喽,挖大穴喽!”这个“挖大穴”浑身上下的衣服沾满了泥土,腰间系着一个旧麻绳。脚上的胶鞋已经露出了几个脚趾。头发长的像个女人,一脸的胡子已好久没有刮过了。走起路来一颠一颠的,像是一阵风吹来就能够把他刮倒。

“挖大穴喽,挖大穴喽!”每天,“挖大穴”的声音响起,意味着该上班了。可连队里除了几个老工人站在家门口在张望,没有一个知青出来。

肖大宝一动也不动站在操场的中央。要是在以前,连队里大大小小的人都会争先恐后扛起锄头往山上走,生怕走慢了会遭到肖大宝的训斥。肖大宝在这个时候才有一种满足感,一种老子天下第一的感觉。昔日的场景没有了,随着“挖大穴”的叫声渐渐远去,连队里安静下来了。

这时,肖大宝看见阿珍走出宿舍的大门,扛着一把锄头,慢吞吞地朝着上山的路走去。只有一个知青?肖大宝看着阿珍,他真的有点不明白知青怎么会这样心齐,真的要上北京去请愿了?肖大宝从心里感到了一丝害怕。

“走喽,上班了”肖大宝大声叫着站在家门口的人们。

 

10、

阿珍一直怀疑自己怀孕了。

知青开始准备到北京请愿以后,熊广青叫她不要再上班了。阿珍没有说话。阿珍有自己的想法,自己和宝强的事情还没有一个说法,弄的不好会给一个严厉的处分。肖大宝说了,要给宝强戴上“坏分子”的帽子,将来对于自己的孩子也会有影响的,孩子就是“坏分子”的子女。自己从小到大,家里一顶“资本家”的帽子已经够受得,还是小心一点好。从心里讲,阿珍盼望着知青的行动能够成功,这样就可以回家了。自己与宝强的事情也就一了百了。回家后嫁给宝强,好好过日子,当个贤妻良母。可阿珍又担心知青这样搞下去会不会成功呢。昨晚小狗子来找她,给她看那份《请愿书》。阿珍请小狗子让她把《请愿书》抄下来,她准备寄给宝强看看。小狗子一口答应了。阿珍感到,《请愿书》里的每一句话都是那样实在,说出了自己许多心里话。要是现在宝强在就好了,肯定会高兴地又把自己抱起来了。不过阿珍也有一丝担忧。她清楚地记得,父亲临死的时候说的话,共产党是不会给我们这样的人有好果子吃的。母亲在1957年的时候,因为对领导提了几条意见,就被打成右派分子。往事如烟,历历在目。阿珍仍然上山干活。

山上的橡胶林里显得冷冷清清。这些橡胶树都是知青们来到这里以后种的,如今已经有7年了。明年这些橡胶树就可以开割了。望着自己亲手种植的橡胶树,阿珍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亲切感。她记得,脚下的这一株有点歪斜的橡胶树,当时好像活不成了。阿珍和宝强细心地给它培土,修剪多余的枝杈,还特意多为它浇了一点肥料。那时,宝强还浪漫地说,阿珍,我们就要像培育自己的孩子那样让它长大。说的阿珍脸色通红:“去你的,十三点,啥人跟侬生小人啊!”而今天,阿珍确实要与宝强一起生孩子了,是自己的孩子啊!

阿珍从口袋里又拿出那份《请愿书》看了起来----敬爱的华主席、党中央,敬爱的邓副主席:

我们5万云南知识青年,在饱经风霜长达8年之后的今天,奋力鼓起最后的勇气,庄严地选派有全权资格的代表组成的请愿团,前来北京向您们递交这份凝聚了我们全体青年签名整个生命热情和寄托了我们全部人生信念的请愿书,或许是种冒失的行动,但确实由于迫不得已,甚至临近绝望,请原谅吧。

在“四害”横行的日子里,社会是多么地不公平啊!同样一代人,同样是知青,命运截然不同。有权势的人早已远走高飞,得意洋洋;有门路的悄悄溜走,不声不响;有钱有财的买通门路,不翼而飞。剩下的只是我们这些普通工人的子女,象一堆被人抛弃的东西丢在这里,过路人也不屑一顾,疾苦痛病谁过问?为了回去,有人不顾一切,女孩子被迫出卖自己纯洁的青春,有人像禽兽一样蹂躏她们;男青年不惜断肢截手,自毁身体。这难道是神话吗?不!这些事在八年的生活中,我们看够了、听够了!血淋淋、凄惨惨!沉重的劳动,缺盐少油的饮食,枯燥无味的生活,望月思亲的热泪,充斥着这整整八年的光阴。有多少人挨过领导的辱骂,干部的拳脚,无情的棒棍,狠毒的枪托……这一桩桩,一件件沾满了我们多少青春的血和泪啊!问一问,哪个青年没有一肚子苦水帐啊!想一想,这一切是为了什么?祸国殃民的“四人帮”把我们害得好苦啊!是这几只禽兽用它们的恶爪子把我们推向死亡的边缘,使林彪曾一度狂吠的“变相劳改”成为现实,这八年的青春要向“四害”讨还,这八年的恨要向它们清算!万恶的“四人帮”是我们知青不共戴天的仇敌!然而,我们仰天长叹:失去的青春是再也不会复返了!迷茫,悔恨,仇火交织着我们的心房,激励着我们的青春热血,千刀万剐了“四人帮”也难解我们知青的深仇大恨啊!

八年的岁月中,心酸多于甜蜜,愁云多于笑容,痛苦淹没了幸福。这是多么艰辛难熬的八年啊!父母的眼泪,花白的鬓发,儿女的悲伤,思亲的惆怅,千里迢迢,望眼欲穿,莫非人间真有“望夫崖”?遥看银河,喜鹊搭桥,牛郎织女也有个七月七,可是我们知识青年何时才能回到父母膝下?

喜鹊报捷了!是英明领袖华主席挽救了人民,挽救了党。我们敬爱的邓副主席也重新出来工作了!知青总算盼到了曙光。“四人帮”一手压下的乌云被驱散了,我们欢笑着,我们等待着……一年、二年过去了,拨乱反正的会议一个接一个地开过了;可是我们知青问题却不见动静,音信杳然,八年了,这还不够吗?人生能有几个八年?我们的青春仅残剩两、三年了,还能无端的消磨下去吗?上了30岁能有多大指望呢?“四人帮”在上山下乡问题上没有染指吗?毛主席关于接受再教育的指示,我们是拥护的,但是具体执行的方法是对还是错呢?我们不明白:中国这么大的一个地方,为什么只有农村才是我们这批人的归宿?难道再教育就是用这种八年来进行的简单笨重的体力劳动来表现和实现吗?我们要提的疑问太多了,积了多少年的苦水一下子也听不完,过去了的东西就让它过去吧,过多重复辛酸的历史只能给人带来悲伤和忧愁,而这两样东西对我们这些在农村已八年的人来说,是已经够多了。

如果中央认为以前上山下乡的具体执行方法是错误的,请赶快为我们拨乱反正吧。八年,父母的眼泪快要流尽,我们体内的青春活力即将衰老,再这样下去,我们实在受不了。

我们恳求,我们请求。不求金,不求银,只求让我们回到父母身边吧!

我们可以干最脏最累的活,领取最低的工资报酬,但只要在父母身边,再苦心里也是甜的。

恳求中央早日决策。

云南景洪农场十分场学校上海知青、共青团员丁惠民起稿

橡胶林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响声。阿珍抬头一看是肖大宝扛着一把锄头走了过来。阿珍见此想跑已经来不及了,连忙把《请愿书》放到口袋里。

肖大宝没有看阿珍藏《请愿书》,他哼着湖南花鼓小调慢吞吞地走到阿珍的跟前嬉皮地对阿珍说:“这次你不错,没有和他们混在一起闹什么请愿签名。阿珍,你要明白,你和宝强的事情还没有了结,宝强如果还不回来,场部就要给处分了。”阿珍小声地回答:“我们又没有什么,就是在一起呀。”“还没有什么?你要是没有什么,就不要生孩子。懂吗?孩子就是最好的证据!”肖大宝说完,拧了一下阿珍的脸蛋扬长而去。

阿珍吓得在那里直打哆嗦。是啊,孩子就是最好的证据。这孩子也是我和宝强爱情的结晶。孩子生出来了,我们是逃不过这一劫的。月经已经好久不来了,这是一个怀孕的信号。熊广青曾经劝过阿珍,陪她到场部的医院去检查一下。熊广青告诉她,医院的王丽是自己的好朋友,会为阿珍保密的。阿珍不想去,多么丢脸的事情啊。阿珍想起那天晚上被肖大宝抓住时的情景,浑身上下都展览给了大家看,恨不得有个地洞可以钻下去。

不远处,“挖大穴”又在那里叫着:“挖大穴喽!”阿珍看着心里发酸。刘强生刚来的时候,与宝强很要好。一个吹上海的国际饭店有24层楼高,说的刘强生扬起脖子直往天上看。一个讲重庆的火锅麻辣麻辣的,馋得宝强直流口水。现在,在这座山上只有阿珍和刘强生两个知青在干活。而刘强生已经疯了,难道自己也疯了?阿珍使劲地拍拍自己的脑门,两行眼泪掉了下来。她把手伸到自己的口袋里,摸摸那些药还在不在。这是昨天她去找肖大宝的老婆要感冒药。她关切地问起阿珍的情况,劝她把孩子打掉算了。临走的时候,她拿出一种叫“氯奎”的药片给了阿珍说:“这个药管用,吃了保准把孩子打掉。许多人都来要过的。”阿珍接过药片特意关照了一句:“你不要告诉肖支书。”“放心,我才不去告诉这个死鬼。”肖大宝的老婆气呼呼地说:“这个老色鬼,我就知道他没安好心。看见你们女知青就像掉了魂似的。阿珍,他没有欺负你吧。要是有,你告诉我。老娘砍死他!”阿珍哪敢告诉她,拿着药就回家了。

橡胶林里很安静。阿珍独自一个人坐在那里。白云环绕在山间,一阵阵的雾气里散发着清醒的空气。林中的小鸟唧唧咋咋欢叫着,传了清脆的回声。山间的小溪流淌着一股股清水,发出稀稀落落拍击岩石的声响,好像是一曲林中的交响乐曲,那么美妙、那么动听。阿珍陶醉在这西双版纳特有的风光里。

“挖大穴喽!”叫喊声打断了阿珍的遐想,一下子把阿珍又拉回到现实生活里。望着“挖大穴”矮小、丑陋的身影,阿珍不由地毛骨悚然。“我会不会像他那样发疯?”阿珍在问自己。

不行!我不能留给肖大宝证据!为了宝强,为了我们的未来,不能要孩子!

阿珍从口袋里掏出药片,猛地一口就吞下15颗氯奎。

阿珍倒下了。

阿珍是睁大着眼睛,看着蓝蓝的天空倒下的。

“挖大穴喽!”刘强生喊完以后像往常一样傻乎乎地要看上阿珍一眼。他忽然看见倒在地上的阿珍,便哇哇地叫了起来。他丢下锄头,撒腿就往连队里跑。

这次,刘强生没有喊“挖大穴喽”,他大声吼叫着:“死人啦,死人啦!”

 

11、

还是熊广青,听到“挖大穴”的呼喊后第一个冲上山来。

阿珍静静地躺在橡胶树旁。熊广青知道这棵橡胶树是阿珍和宝强一起种下的,当时许多人都劝他们不要这株歪头歪脑的树苗,可他俩坚持把它种下,细心呵护。这就好像是他们爱情的见证一般。今天树长大了,可阿珍倒下了。

熊广青一把抱起了阿珍,与一起赶来的几个知青朝山下跑去。

熊广青曾经是上海一所中学1967届的高中毕业生,是1968年12月首批赴云南的上海知青,并且还是知青的带队人之一。那时,农场正在改建为兵团。熊广青和几位知青的代表去出席兵团的成了大会。会上向每个代表发了一枚毛主席纪念章,由于知青代表是列席代表,没有发到纪念章。于是,熊广青就和同来的几位知青想找领导要一枚纪念章。

他们看见一位穿军装的军人,高兴地走过去叫了一声:“解放军同志,能不能发给我们一枚纪念章?”那位军人一看是几位上海来的知青,他心里有点火了。谁不知道我是大名鼎鼎的农场军管会主任张天敏。不叫我一声张主任,还要什么毛主席纪念章?这几天,知青大队人马到兵团后,这个哭那个闹,出了不少的事情。上级领导几次来电要他迅速摆平局面,不行的话旧要换人了。张天敏想,这是个机会,好好训训这些毛头小伙,也借机树树自己的威信。于是他便大声训斥熊广青:“你们知青一到农场就向党要名誉、要地位!”莫名其妙!要几个毛主席的像章竟然成了向党要名誉、要地位?熊广青不明不白遭到这样的批评便用上海话顶了张天敏一句:“不给就算了,他妈的,走!”张天敏气冲冲大发雷霆责问:“谁骂人?”熊广青说:“谁也没骂人”张天敏指着熊广青的鼻子说:“混蛋,就是你骂人的!

熊广青说:“他妈的,只是一句口语,不是骂人,但请你不要骂人。”张天敏听了以后恼羞成怒。在这么多代表面前,竟然有人敢顶撞他。本想趁机树树自己的威信,没有想到碰上钉子了。于是他破口大骂熊广青是流氓。熊广青也不示弱:“你说我是流氓,你现在就开批斗会来批斗我吧!不批判我,说明你才是个大流氓”。

这下把张天敏气得跳起来,差一点把手枪掏出来。他当众宣布开除熊广青参加这次会议的资格,并没收刚发给他的《毛主席语录》。

熊广青说:“拿去吧,这《毛主席语录》我还有几本,如果你要,我还可以送给你两本。”说完,熊广青扬长而去。

两天后,场部召开批判走资派黄明大会。张天敏亲自主持会议。他首先把黄明大骂一顿,然后让两个上海知青把捆绑起来的黄明往会场边的水塘里一扔。张天敏在台上大声叫道:“好得很!这是上海一月革命风暴精神。这就是痛打落水狗。”坐在会场里的熊广青看见以后就说:“放屁,这不是一月革命风暴精神,毛主席说过要文斗,不要武斗”。旁边的知青说:“你不要乱说,小心一点,当心吃苦头”。各分场就开始“痛打落水狗”,捆绑吊打被“专政”的对象。

连队里也开始开批斗会。肖大宝要几个上海知青去对那些被批判的人动拳脚,把人扔进鱼塘里“痛打落水狗”。熊广青不干,他还对肖大宝说,不能这样干,这是瞎搞!

没过几天,连队宣布召开对熊广青的批判会,遭到知青们的抵制,批判会开了5分钟就散了。张天敏知道以后,亲自骑着摩托车来连队召开全队职工大会,宣布熊广青的罪行是“反党反军乱军,拉拢后进,分裂领导。”他当场代表总场党委会宣布要对他进行触及灵魂的批判。在肖大宝的主持下,以后接连多次对熊广青进行了野蛮批斗,熊广青的腰部被民兵排长莫二打伤了,两条大腿肿得不能走路,生病也不准假。

1970年初,上海市革委会慰问团来了,熊广青向慰问团控诉了自己无辜受迫害的经过,并要求转告上海市革委会。经慰问团多次交涉,熊广青终于解脱。但是张天敏却一直不放过熊广青,将熊广青视为不可重用的人,在以后几年的提升,工资调整,工作调动中让他吃尽苦头。

此时,熊广青感到肩上的阿珍越来越沉重了,阿珍的头斜靠在熊广青的肩上,已经听不见阿珍的呼吸了。

跟在一旁的知青们都在大声呼喊着阿珍的名字,阿珍一点反映也没有。

连滚带爬跑到了场部医院,王丽一摸阿珍的鼻孔,对熊广青说:“没了!”就这样没了?!知青们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阿珍死了。

熊广青捶打着自己的胸脯说:“阿珍呀,你是怎么啦。我可怎么向宝强交代啊!”医院里传来知青们的哭声。一阵阵凄惨悲愤的哭喊声弥漫着整个医院的抢救室。

“又是一个知青啊!”一位老工人走到阿珍的床前哀叹着。

熊广青很纳闷,早上还是好好的上山取得阿珍怎么会突然死亡的呢?这里面一定有蹊跷。熊广青替阿珍整了整衣服,把垂在床边的手放在床上来。阿珍的手紧握着,熊广青轻轻地把它扳开,发现阿珍的手掌心里有一粒药片。他连忙拿起药片交给王丽:“这是什么药片?”王丽仔细看了看说:“这是氯奎!阿珍一定是吃了这个药片想打胎。”熊广青气得紧握着拳头,狠狠地砸向墙上。他冷静地想着今天所发生的事情:阿珍是一个人上山的,肖大宝也去了,可能肖大宝又威胁阿珍了;还有,今天在山上只有阿珍和“挖大穴”两个知青,问这位“挖大穴”无疑是对牛弹琴。那么阿珍的药是谁给的呢?一定是肖大宝的老婆。这个人狗屁不懂,就是仗着肖大宝当起了卫生所长。平时,连个感冒也治不了,就知道整天躲在家里养鸡养鸭。一定是她!熊广青嘱咐王丽为阿珍做一个尸检,对宝强也有个交代。他决定要去找肖大宝的老婆问个究竟。

这时,肖大宝也得知阿珍的事情了。他和老婆急急忙忙地赶到了医院,迎面碰到了熊广青。

“说,阿珍的药是谁给的?”熊广青脸色铁青地问道。

“这,这,……。”肖大宝的老婆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

肖大宝急了:“说呀,是不是你给的?”肖大宝的老婆低下头不敢吭声。

一切都明白了。熊广青狠狠地扇了她一个耳光。

肖大宝惊呆了。他真的开始害怕了。这可是人命冠天的大事情。要不了多久,场部保卫科的人会把自己的老婆抓起来。怎么办?肖大宝的额头上汗珠子一颗一颗地掉落下来。

没过多久,所有的人得到了一个更为震惊的消息:阿珍根本没有怀孕。

天哪,肖大宝的精神世界快要崩溃了。作孽啊!

 

12、

肖大宝作孽不是第一次了。

王丽的家里祖传三代是当医生的。王丽从小在父亲的传授下,掌握了一些中医的技术。所以,王丽一到农场肖大宝让她到卫生所里工作。

这个卫生所只有王丽和所长两个人。王丽是身兼数职:医生、护士、药剂师,从门诊到住院的事“里里外外一把手”。每天忙得连吃饭的时间都搭上了还是做不好。

农场有医院,可是要为一百多个连队的人看病实在是不行。于是,农场就在十来个连队集中地地方安排一个卫生所,方便农场的职工看看病。遇到大病,就由卫生所转到农场医院去。

王丽所在的卫生所的所长就是肖大宝的老婆。在王丽到来以前,已经有五位“前任”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离开了。有的是“骄傲自大”;有的是“不服从领导”;有的是“怕艰苦”等等。总之都是一些“臭知识分子”,“不能好好接受再教育”的人。

那天,王丽病了。脸烧得像秋天熟透了的苹果。自己是医生,就为自己诊治一下。当她从口腔里拿出体温表的时候,自己也吓了一跳:40度!

夜,闪电把卫生所窗外宽大的芭蕉树叶映射在王丽的床边。一阵雷声过后,瓢泼的大雨倾斜而下。她不由的颤抖了一下,抱起被子蒙住自己的脑袋。

办公室桌上的电话铃声响起,王丽听见所长在接电话。

“喂,哪里?什么,难产。你们送过来吧。”“啪”电话挂了。王丽听见所长骂骂咧咧的说:“真要命,早不生晚不生,偏偏这么大的雨、这么黑的夜要生孩子了。”所长扭动着她那圆桶般的腰走进王丽的宿舍说:“一会儿,有个难产,你处理一下。我们家老肖一会儿要来打针。”说完,她扭头就走了。似乎是一种命令,容不得你有半点违抗。明明知道王丽在发着高烧,却偏偏叫她处理这样棘手的事。当然,王丽心里也明白,凭她的技术也处理不了。王丽只好艰难的支起身子,晃晃悠悠的来到办公室。

电话又响起了。

“你哪里?”王丽问道。

“是小王吗?你在就好了。你们那个所长猪婆是混蛋!”“什么事啊,熊广青。”“沈贵的老婆童来娣难产啊,我们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小王,看在我们知青的面上,我求求你快来救救她吧!”没等到王丽回话,电话被所长一把夺了过去。她对着电话大声说:“叫你们自己送来,没听见吗。小王病了,我在值班!叫我们怎么办?啊!”王丽鼓足了勇气说:“所长,我去!”所长惊讶的看着王丽说:“不行!”王丽隐约还能听见电话里沈贵那绝望的叫喊声。王丽背起接生包,套上雨衣,不容分说的要走。所长拦住了她说:“不行,我不许你去!小王,到连队去,要过勐龙河,现在下这么大的雨,河水涨得快,你过得去吗?”多么动听啊。

她又说:“你不能去。以后这些人懒惯了,动不动就叫我们出诊,这还像话。”王丽争辩道:“这是特殊情况啊。”“特殊情况?童来娣会难产吗?前两天我还为她检查过胎位,好好的,没事的!再说,我家老肖说了,他们是未婚生育,是非法的。”王丽一听就来气了,她心里想,算了吧,你懂什么?要不是你丈夫是连队的一把手,你能当这个卫生所的所长吗。平时,你不懂装懂,开错药方是家常便饭的事情。我们这个农场,只要男人是个当官的,老婆就能混个什么教师、会计、医生当当。至于是否胜任,那是另外一回事了。“一人当道,鸡犬升天”。我算是看够了。用肖大宝的话说:“这个卫生所是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我老婆虽然文化不高,但是工人!工人阶级要领导一切嘛。这叫在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掺沙子。”真是名正言顺。要是叫这些当官的太太上生产一线,与我们一起同甘共苦。那才叫是“特殊情况”呢。

“不,我一定要去!”王丽忽然有了一种无名的怒火,一种冲动。

“不行,我是所长,又是值班医生!”好大的口气啊。换句话说,我说了算,你必须听我的!

怎么办?王丽真的是浑身无力,无可奈何。来到卫生所工作快两年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能够从工人们愤愤不平的言谈话语中了解到几位前任的遭遇。都是因为不满这位所长大人的所作所为,被她的丈夫以各种各样的理由赶走了。这个卫生所就好像是她的私人诊所,她就是一个“老板娘”。王丽清楚的知道,今夜她要是如果敢跨出这一步,下场将会和她的前任一样。王丽感到对此她不稀罕,与这么一位所长共事,还不如到知青的伙伴中去。尽管艰苦,但是我们有知青的情结,有共患难的情感。

桌上,电话铃一直在响,这是一位母亲的乞求啊。

窗外,雷电在闪烁轰鸣,这是一位父亲的呼喊啊。

时间在一分一秒的流逝,生命啊在哭泣!

不,王丽不能犹豫了。所长要为她的丈夫打针。其实,她连针都不会打。要王丽留下的真正目的就是要为她的丈夫打针。哼,我才不干呢。王丽想。肖大宝当年是一个造反英雄,靠着所谓的“划线站队”当上了官。“文攻武卫”时被人打伤了腰,一到雨季天就会犯病。好吧,就叫她的丈夫领教一下自己老婆打针的技术吧。

王丽终于迈开了这一步。

凭着手电的光亮,王丽艰难的走着。地上到处是一个接着一个小水坑。脚步是飘飘然的,也不知道踩了多少个水坑。一阵闪电下来,她“扑哧”一下倒在地上。王丽马上捡起一根树枝,用力支撑起身子继续想连队走去。

王丽不是凭着手电筒的光亮走着。眼睛在不断冒着火花,看不清前面是路还是水。这条路太熟悉了,王丽是从这里走出来的。她和童来娣是好朋友,从戴红领巾的一刻起,一起度过了小学和中学的岁月。他们又是一起来到了云南的农场。就说来娣和沈贵小俩口恩恩爱爱,实在是叫人羡慕。前几天,小俩口子到卫生所来检查,还特意交给王丽一个任务,为他们的孩子起个名字,既要有意义,又要叫得响亮!

王丽昏沉沉的边走边想。翻过了一道山梁后来到了勐龙河边。闪电照射下的河水在汹涌奔腾。这里曾经是干枯的河道,没有想到一下雨竟然成了一条大河。她望着眼前的一切,一点办法也没有。

王丽从这翻腾的浪花中仿佛看见了童来娣痛苦挣扎的面孔,她真和着这翻腾的浪花节拍在呼喊着:“你快点来呀!我的好姐姐。”王丽没有多加考虑,一手托起接生包,一手拄着树枝,朝着河里走去。河水渐渐漫过她的小腿、漫过她的腰、漫到她的前胸。一步、一步地前进。快要到对岸的时候,水流越来越急,一个浪打过来,一阵昏晕袭来。王丽连忙把接生包抛向岸边,自己无力的倒在河里。

迷迷糊糊中王丽好像见到了童来娣。那是在凤凰花盛开的时候,她们俩紧紧的依偎在一起。仰望着勐龙河边高高的山坡,眺望着山下坝子:黄澄澄的稻谷、碧绿的橡胶树、明净的水库、弯曲的河道。脚下的勐龙河水温顺祥和;头上版纳的蓝天阳光明媚。来娣兴奋地对我说,再过十年、二十年,这里会变成什么样呢。到那是,我们能不能自豪地说,我们没有碌碌无为虚度一生,我们无愧于这一片土地!

这时,王丽醒了过来。自己被河水冲到岸边。她急忙站了起来,一看接生包就在不远处。她发疯似的跑了过去,跑向来娣。

来到来娣家的门口,王丽一下子惊呆了。

门口围着许多人。“唉,多好的姑娘啊!”“这是两条人命啊!”“走,到卫生所去,找这个婆娘算账!”王丽看见小狗子拿着一把斧头,一脸的怒气。“走啊,叫她偿命!”来娣?王丽简直无法想象这是真的。

忽然,大家发现了王丽。

沈贵从屋里跌跌撞撞的走了出来,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他一把抓住王丽的双手,用嘶哑的声音吼道:“小王,你来了。小琴她走了!走了!走了!就是五分钟啊!”王丽一把推开小张,冲进屋里,抱着小琴还有体温的身子叫道:“你不该死啊!”说完,王丽打开接生包,熟练地解开来娣的衣服。她仔细地检查了一遍对沈贵说:“不要急,有救!”王丽先是为来娣打了一针强心针,然后对着来娣进行人工对口呼吸,双手不停地按着来娣的胸口。不一会儿,来娣喘过气来,脸色渐渐显露一丝红润。周围的人都激动地叫了起了。

“有救了,有救了!”“幸亏王丽赶来,要不然来娣没命了”“快!”王丽下令道:“准备担架,马上送场部医院!”大家七手八脚地找了一块门板,把来娣抬到上面。几个小伙子抬起来娣,冒着大雨朝场部医院跑去。

这时,王丽昏倒了。

……

暴风雨过去了。

肖大宝通知王丽到连队劳动去。他只是简单的对王丽说了一句话:“去锻炼一下,好好改造世界观。”对肖大宝来说最为郁闷的是,他的命令刚刚下达,老场长黄明打来电话,点名要把王丽调到场部的医院。

王丽走的时候,肖大宝对她说,算你运气好。不过,你等着瞧!

 

13、

郭小刚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他为熊广青的一举一动感到骄傲,又不时流露出一丝担忧。当熊广青找到郭小刚,准备组织知青一起找肖大宝算账的时候,郭小刚出乎意料地回绝了熊广青。他对熊广青说:“就是打死了这个大流氓,你又能怎样?”

郭小刚的担忧是有他自己的道理的,他是吃过肖大宝亏的。

郭小刚和自己的表哥沈贵一起来到云南的建设兵团。离开上海的时候,郭小刚的母亲再三关照他,要和舅舅的儿子沈贵一起好好干,相互有个照应。郭小刚知道,舅舅生了5个孩子,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小时候,舅舅就很宠爱沈贵。吃的穿的都依着沈贵的意愿,渐渐地形成了沈贵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坏习惯。上山下乡的时候,上海对于69届的中学毕业生实行了“一片红”的政策,不管是什么理由,一律上山下乡。没有办法,只好让沈贵和表弟郭小刚一起去了云南。

沈贵到了兵团后,娇生惯养的老毛病一直没改。干活的时候,靠自己的表弟郭小刚帮忙。生活上依靠童来娣。童来娣的家里经济条件比较苦。家里子女多,母亲没有工作,全靠父亲摆修鞋摊维持家里的生活。童来娣和沈贵是邻居。两个人自幼青梅竹马,两小无猜。1970年一起来到云南。其实,在下乡前童来娣父母担心女儿在外受人欺负,沈贵的父母又担心自己的儿子生活没有人照顾。于是两家父母一谋和,就为两人订了婚。

来到兵团以后,肖大宝宣布过兵团的纪律规定:知青不许谈恋爱。但是沈贵和童来娣却认为两人是有父母作的主,什么纪律不纪律的,根本没有把连队纪律放在眼里。他们每天一起上山,一起下山,一起吃饭,就差睡在一个床上了。

肖大宝岂能容忍这样的局面在他的眼皮底下出演。他把沈贵派到山上开荒,让童来娣留在连队做芽接工,专门为橡胶的幼苗嫁接。爱情的力量是无穷的。越是分离,爱情之火更旺盛。沈贵竟然深更半夜步行一二十里来看望童来娣。第二天凌晨又翻山越岭赶回工地劳动。没过多久,童来娣的肚子大了。到了这个份上,两个人干脆结婚。

要不是童来娣生第一个孩子时被王丽从死神那里抢救回来,现在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第一个孩子死在来娣的腹中。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来娣又恢复了健康。没过多久,来娣又怀孕了。

七月的西双版纳地区进入到了雨季天。每天都有一场或者几场大大小小的迅雷不及掩耳的阵雨光临。要不就是绵绵的细雨下上三天四天的。老天爷好像是在疯狂的发泄,要把四、五个月滴雨不下的积累和愤怒统统降临在这块土地上。这个季节是橡胶树的幼苗芽接的关键时期。充沛的雨量浇灌在土地上,使胶苗得到了一阵阵的滋润。

童来娣是连队里芽接能手。从上海来到西双版纳的农场以后,来娣就一直认认真真的学习这门技术。凭着上海姑娘的心灵手巧和刻苦的钻研,她的芽接技术很快就超过了她的师傅。速度快、成活率高,难怪肖大宝只要到了芽接的季节逢人就会自豪的说,我们队,没问题。有来娣在,我一百个放心。

吃过早饭,队里就一片忙碌起来了。人们三三两两地开始准备上山干活了。这个时候,肖大宝的大嗓门是一定会在队里的上空炸雷般地响起的。

“喂,老张,你们几个还是去3号林地林管。”

“娘的,又是病假,不批!哼!”

“你真他妈的笨,不是告诉你了吗,你们几个还是去采条。小心点,别他妈的把芽条搞坏了。”

沈贵小心翼翼地来到肖大宝的面前:“肖支书,来娣今天不能上班了。早上起来就肚子疼,怕是快了。”

“怕那样,去吃点药就不痛了。”肖大宝看也不看沈贵一眼说:“来娣不去芽接,我他妈的还能完成任务。”

“不是。”沈贵急了:“她快要生孩子了。”

肖大宝一听飘了沈贵一眼:“呵,你小子是神仙,你怎么知道她今天就会生孩子了?别以为我不知道。”

唉,这叫沈贵怎么说呢。

肖大宝说:“叫你老婆坚持一下。哪里有这么骄气的。

沈贵急了:“那么我们请事假总可以了吧。”

肖大宝一跺脚:“不行,不行就是不行。今天非上不可。”

沈贵哭丧着脸说:“你不信去看看,来娣痛的满头大汗了。”

这边,准备上山的人们见此情景都纷纷围拢过来了。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这种场面肖大宝见得多了。越是人多,他就越来劲。

肖大宝对沈贵说:“告诉你沈贵,你老婆今天一定要去芽接。有啥了不起的。不信你去问问,我老婆上午拉大锯,下午生娃娃。越干活生娃娃就越快。”

沈贵涨红着脸,泪珠子从眼眶里涌了出来。他一扭头,无可奈何的走了。

上班的哨声响了。

沈贵急匆匆地提着砍刀从草房里跑了出来。他对迎面而来的阿珍说:“阿珍,你看这个土皇帝!真的没有办法。我先上山去,你帮我多留心点。”阿珍挥挥手说:“你去吧。我会照顾的。”

这时,来娣也从屋里慢腾腾的走了出来。她那苍白的脸上不停的掉下汗珠子。一手托扶着凸起的大肚子,一手扶着墙,艰难的移动着脚步。

阿珍赶忙上前去搀扶着来娣关切地问道:“你行不行啊?”

童来娣有气无力地说:“唉,命苦啊。在这个鬼地方结婚,欠了一屁股地债。病假不批,请事假,一天就是一元多。马上就要多一张嘴了,有什么办法呢。”

幸好今天是晴空万里。要不然,这一里路也够来娣受的。

火辣辣的太阳直直的射向大地。橡胶苗圃地里密密麻麻的小苗象一堵堵围墙,把这片土地包围的密不透风。几天来落下的雨水使土壤里的水蒸气在太阳的照射下,散发着雾气使人喘不过起来。芽接工们在里面穿梭,蹲在一株株胶苗面前,解开芽点上的塑料绑带。他们个个汗流浃背,就像是从河里刚刚游泳回来一样。

童来娣无法蹲下身子,只好坐在一个树墩上。她一个劲地对阿珍说:“你帮我干一点就行了。一会儿沈贵回来,我会叫他来干的。”

这会儿,童来娣感觉到肚子里的孩子好像在翻跟头,好像在用双手揪自己的肠子,好像在用他的小脑代撞击自己的肚子。渐渐地童来娣感到有点支持不住了。她想喊阿珍,可是声音怎么发不出来似的。

忽然,童来娣感到自己的身后好像有脚步声,不时还传来熟悉的声音。

“老肖啊,场党委决定今天晚上开干部大会,专门要请你讲讲怎样大批促大干的。”这是宣传科的小柳:“场长特意叫我过来,为你准备准备,看看从哪里说起。”

“行啊,没问题。”

“是队长?!”来娣一惊。她象一只受惊的小鹿感到了一种恐惧:好像孩子不翻跟头了,不用小手揪自己的肠子了,不用小脑代撞自己肚子了。啊呀,要是叫肖大宝看见了,这还了得。来娣不知道从哪里来得力气,一下子就站了起来。她急坏了,怎么努力就是蹲不下去。肖大宝的脚步声就像是催命的小鼓敲得童来娣七上八下的。童来娣额头上汗珠刷的布满了整个脸膛,她下意识的做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动作:一下子跪在橡胶苗前,颤抖着手紧紧抓住小苗。

“老肖,在你的领导下,你们队各项工作都走在前面。”小柳恭维道。

“前面说不上。”肖大宝说:“就是对这些知青,你要管得住。你看,今天,一个知青对我说要生孩子,想请假。我就是不批。有人说我是军阀作风,我就这样做了。你看,又没有生孩子,还不是好好上来干活。对这些知青,你客气,他当福气。”

肖大宝的话音未落,从苗圃地里传来了一阵婴儿的啼哭声。

“来人啊,来娣生孩子啦!”

“啊呀,小孩子的头在草堆里了。”

人们从四面八方跑了过来。

肖大宝看了看小柳,头也不回地走了。

入夜,场部卫生所的灯光依旧亮着。

童来娣由于失血太多,加上感染,医生们正在抢救。

沈贵抱着哇哇大哭的孩子焦急不安地在抢救室门口徘徊。不知是对母亲的思念还是饥饿难耐,孩子不停的哭泣着。越哭越激烈,越哭越来劲,仿佛在向苍天诉说自己的不平!

终于,场部办公楼会议室的窗户打开了。

“喂,把小孩抱远点,没看见你们肖支书在发言吗!”宣传科的小柳说完就关上窗。

站在一旁的熊广青示意文虎哄哄孩子:“给孩子启名字了吗?”

沈贵摇摇头:“哪里顾得上。”

这时,从会议室里传来了肖大宝的笑声和与会人们的掌声。

经过医生的抢救,童来娣终于转危为安,回到了连队。那天,连队里的知青都来祝贺,因为这是知青们的第一个后代。郭小刚帮着沈贵一起忙里忙外,照顾童来娣和孩子。阿珍特意为孩子做了几件新衣服送来,沈贵对阿珍说:“下一个就看你的了。”说的阿珍满脸通红。

给这个孩子起名字时,在熊广青的组织下,知青们围在一起开会讨论。各种各样的名字都有,大家争执不下。张长胜不慌不忙地从兜里掏出一张纸说:“不要吵了。我这里有一篇知青写的诗歌《第一个婴儿》,我念给大家听听。”

这是个什么节日呢?
    你使我们这样欢畅,
    叔叔阿姨都挤来看望你,
    欢迎你来到我们声旁。
    我们给你带来一件礼物,
    它产生在刚才的紧急会议上,
    大家热烈地讨论给你起个名字,
    既要意义深刻,又要叫得响亮。
    你姓夏,就叫夏成荫吧,
    等你到了我们这个年龄地时候,
    我们年青的事业、年青的祖国,
    该是繁茂成荫,百花怒放。
    你睁大着眼睛惊奇的望着我们,
    啊,原谅你暂时不理解我们的心肠,
    相信你今后会明白的,
    起这个名字也经过几番较量。
    有人说你是一个苦苗苗,
    因为父母是知识青年远离家乡,
    他们想在生命的摇篮里,
    就扼杀你战斗的青春和希望。
    可是,你刚一睁开双眼,
    看到的就是巍峨的高山,奔腾的大江,
    你一来到人世,
    听到的就是劳动的号子,开山的炮响。
    是的,人的一生就该这样,
    生在战场,长在战场,
    边疆山林里的雨露花香,
    将一同抚育你茁壮成长。
    啊,夏成荫,凝聚了多少爱情啊,
    --对祖国、对边疆、对革命、对理想,
    谁能称出你的份量,
    你第一次呼吸就把欢乐吹到我们心上!

张长胜念完后,大家一阵沉默后都鼓起掌来。

熊广青连连说:“秀才,这首诗写得好,写得好!特别是最后那句,谁能称出你的份量,你第一次呼吸就把欢乐吹到我们心上!听了真的是有点陶醉了。”

一首知青的诗,激起了知青们无限想象的翅膀。一个知青的孩子的诞生为大家带来了苦涩中的一丝安慰。最后大家一致决定,沈贵和童来娣的孩子叫“沈草生”,小名叫“宝宝”。熊广青说:“这是我们大家的宝宝。”

熊广青说:“就叫草生吧。因为这孩子是在草堆里生的!”

沈贵说好的。

熊广青望着漆黑的夜感慨的说:“草生,知青的孩子,我们大家的宝宝!草堆里生的孩子啊!”

沈贵哭了。

知青们都哭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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