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宗·家谱·老家——观冯小刚电影《1942》有感
作者:冯敬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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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宗 冯小刚电影《1942》里,和老地主(张国立演)一家搭伴逃荒的是瞎鹿(冯远征演)一家子,老太太(张少华演)在饥寒交迫中病死,瞎鹿自己在混乱中被人打死,从家里带出来的破东烂西一路丢光,而祖宗牌位却一直被媳妇花枝(徐帆演)揣在怀里。最后,为了给一对小儿女换来活命的几升小米,花枝连自己也卖了。在和孩子诀别时,她把祖宗牌位塞到儿子怀里,说:“记住,老家是延津。”老地主张国立一家老小悉数死在逃荒路上,他也失去了活的欲望。当人们继续往西逃难时,他孤零零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唯一的念头是死的离老家近点。 有祖宗才有家族。家族世代居住繁衍的地方,叫做老家。老家是生命的源头,牢牢拴着那一代中国人的心。 当今中国(大陆)人可有供着祖宗牌位的人家? 听都没听说过。听说了也会笑死。人们早已忘了祖宗,虽说只是几十年间的事。 我幼年时家里是供着祖宗牌位的,一个有底座的、深色的木牌,母亲见天都要擦一遍,有时还在牌位前摆放一小碟子供品,不上供的时候,也上一拄香。堂屋里常常飘着淡淡的香气。那时我不识字,不认识祖宗的名字,至今不知道供的是谁。后来父亲过世(肃反运动中自杀),19岁的姐姐草草嫁人,16岁的小哥到附近铁矿做工,母亲带着我投奔北京的大哥,留在老家的祖母1960年饿死,这是真正的人亡家破。母亲没有像花枝那样,怀揣个祖宗牌位,到北京后摆放在长子家的桌上,正色道:“让你的孩子记住,老家在蔚县。”于是,我们这一代,我们的孩子们,忘掉了祖宗,疏远了老家,偶尔提起,都不以为然。 一百多年以来,中国老百姓的命运,在革命、战争、动乱、灾荒、运动中跌宕起伏、备受煎熬,无数的大家族走向破落,支离破碎,灰飞烟灭。 一大家子人在一起,上有拿总的老太爷,下有绕膝的小儿孙,尽享天伦之乐的美景只有电视剧里有。人多,固然可以抱团取暖,共度时艰,然而人多、嘴多、问题多,粮食不够吃,钱不够花,沉沦的速度更加快。 家庭里如有个把“运动分子”,日子就更加不堪。地富反坏右黑五类均属镇压监管对象,各类又细分几等,譬如“反革命”就分历史反革命和现行反革命,历史反革命又分“党、政、军、警、特”等等。文革中颁布的公安六条,规定了21种人被打入另册,除了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右派分子,还扩展到劳动教养人员和刑满留场(厂)就业人员,反动党团骨干分子(国民党区党部书记、三青团分队长以上),反动道会门的中小道首和职业办道人员,敌伪的军(连长以上)、政(保长以上)、警(警长以上)、宪(宪兵)、特(特务)分子,刑满释放、解除劳动教养但改造得不好的分子,投机倒把分子,和被杀、关、管、外逃的反革命分子的坚持反动立场的家属……。在中国近百年的历史中,每个家族都会和上述人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弄不好全家老小都吃挂落,进出屏声静气,低眉顺眼,一辈子直不起腰。 干脆,化整为零,自顾自得了。 从此谁还留恋大家庭? 实行计划生育独生子女政策后,城镇家庭的规模更加整齐划一。夫、妻、子(或女),谁也不用眼气谁。所以,每当我在报纸网络上看到比我年轻的父母拖儿带女来京,给“吐鲁番”或“海南岛”治疗疑难病又没钱,希望大家伸出援手时,心里的同情立马减去一半。如果“吐鲁番”“北戴河”和“海南岛”等都罹患同一遗传病如地中海贫血、进行性肌营养不良等,我心里剩余的同情也会消失。 与我们被迫只生一个孩儿不同的是,西风东渐以来,当代人有了许多拒绝生育的丁克家庭。更有“同志”,组成同性别婚姻。至此,恋爱结婚和家族的繁衍完全断绝了关系。 别说是祖宗牌位,日后恐怕连“祖宗”二字也会成为历史学、考古学专有名词了。
前几天,我的家乡河北蔚县县志办的一位老师,将正在续修的县志里关于冯氏家族的一段文字发来给我看。他说,此次续修县志,为了传承地方文化,增补了20个家谱的简介,我家是其中之一。 我在九十年代从族人那里见过家谱,说实话,在错综的生命链条里寻根溯源是件头大的事。难得县志办的老师用几百字的“简介”概述了我的家族几百年的历史,除了介绍家谱初修、续修、囊括内容外,对我的先祖也有扼要记述,譬如:“冯氏为蔚县的名门望族,人才辈出。族人尊儒重教,乐善好施。从六世至十一世冯氏有117人获取秀才、举人、贡生、进士,在朝任侍郎、骑射、大夫等职。清代八世传人冯九皋施饭救济灾民五年,其妻李氏亲自接待,送医送药。朝廷闻知,诰封宜人,善举传遍乡里。清道光十六年(1836)九世传人冯褍,丙申科武进士、蓝翎侍卫后任御前侍卫。”先祖们的音容笑貌,我无从想象,他们与我相隔得太久远了。可是,读着这段文字,我感觉到了一种脉动。他们不是别人,他们的基因保存在我的身体里。 关于八世祖冯九皋在家乡赈灾一事,光绪年间修的《蔚州志》列传里仅有几十字的描述:“冯九皋,字鹤鸣,家素裕,好施济。道光癸未岁歉,出粟偏饩乡里。巳丑饥复继之,先后及五百石。州守匾旌其门。”(标点为本人后加)石即为担,一石为十斗,一斗为十升。五百石就是五万升,仅一年就赈济灾民50000升粮食,先祖一连救灾五年,而老夫人更是亲自接待灾民,送医送药,不仅被朝廷封为“宜人”,还是家谱里难得的高寿之人,老太太活了92岁。 关于九世祖冯褍的传说,来自于母亲,是母亲重复多次的家族故事之一。她不知道他的名字,管他叫“大花翎”,说是给皇上把大门的,一次皇上穿着便衣硬要从他眼前穿堂而过,他长刀横陈,死活不让皇上进门。那时又没有电视,皇上自然不如当今家喻户晓的“公众人物”,走到哪里都被人海围观,那时连照片也没有。皇上看他忠于职守,提拔他当了“大花翎”。大花翎是什么?我根本不知道。多年前,河北作家梅洁大姐给我寄了一套光绪年间修的《蔚州志》,我在书中找到了先祖“大花翎”冯褍的名字,确认他是清道光十六年(1836)丙申科武进士、授蓝翎侍卫。先任乾清宫侍卫、后任御前侍卫。母亲的故事并非传说。 先祖们在家乡最高处修筑了巨大的宅院,石砌正门为拱形,上有镌刻“崇德堡”三字,而族人俗称“上堡”,可以俯瞰全镇。正街北端石牌坊是清廷为表彰九皋夫人而立,为御前侍卫在正街南端同建木牌楼。据家谱记载,院内正街东西各四巷,16个门,32个院,为各家子孙世代居住。石牌坊外是火神庙,崇德堡正门外,面对观音殿。院外还有院,依次有戏楼、钟鼓楼,关公祠、阎罗殿等,孔殿是正月十五族人祭孔的场所,平日学生在此读书。 家族的衰败是近百年的事。灾荒不可怕,有九皋先生那样的古代雷锋,当地百姓也不必背井离乡去逃难。但是,战乱对一个大家族的伤害有如凌迟割肉。我的家乡旧属察哈尔省,张家口因是战略要地,各路军队拉锯争夺地盘成为老百姓的噩梦。当年年轻的我曾经问过我妈,中央军、八路军抢老百姓吗?我想她会说中央军坏,八路军好,结果她摇摇头说,中央军、八路军都不抢,最坏的是顽固军,上堡的皮草叫他们一车一车地给抢走啊!我想起电影《1942》里的镜头,中央军奉命战略撤退时,溃堤般的军人边退边抢劫难民,不由分说拉走了张国立装满家当粮食一家老小当做“房车”的马车,老地主转眼沦为赤贫。看来,军队正是毁灭大家族的元凶之一。 一个大家庭,经济实力每况愈下,分崩离析就是必然。连吃饭都成问题,还谈什么“尊儒重教”?缺失了良好教育,道德会滑坡,传统会丢失,文化会沦落,人性会泯灭。 家族如此,国家何尝不如此?教育应该具有核心的价值,可是近百年来,中国的革命总是拿教育开刀。民国否定了两千年的科举制度,新中国否定了旧中国,文革否定了十七年——毛泽东认为1949—1966他领导下的中国实行了修正主义教育路线,让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统治了学校,而眼下的教育更是千疮百孔。核心价值的混乱带来了一切的混乱。不正常的教育环境中,一代又一代培养的人,仿佛天生就有了人格的缺陷。 如今,冯氏家族的后代们散落各处,基本成为草民。近年我每到清明回乡为父母上坟,都会到“上堡”祖居的废墟转一转,不是“还乡团”回来了,而是真心的凭吊。“上堡”高大的围墙虽已残缺,依然能看出围墙上当年可行马车的雄浑旧貌。围墙内的建筑,在文革后期做过粮库,当过学校,后被整体拆毁,卖给村民盖房。还种过大片树林,因祖居地基很深致使树木无法扎根陆续死掉。近年有人干脆在里面盖了羊圈,反正那片地方早就没了主人。 一百多年前,城乡不像如今有天壤之别。士绅富商的根基都在老家,农村成为中国传统文化的源头和根基。那个阶层的消失,终于让中国文化的根基破碎。 1966年7月文革初期,我在班里被批斗,一个同学说:“看她那样儿以为她家古色古香呢,实际上穷得连板凳都没有。”许多年后当我不再为贫穷而自卑后,我依然记得这句话。我非常赞赏那个同学敏锐的眼力,不到16岁的小姑娘,目光竟能穿越百年。从古色古香到穷得没有板凳,不仅是母亲和我的经历,也是我的家族真切的写照。不知此次一同写入蔚县地方志的其他大家族,是否也和冯氏家族一样,仅存的家谱再也无法接续下去?
冯小刚电影《1942》结尾处,衣衫褴褛的老地主张国立孤零零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万念俱灰的他,唯一的渴望是死的离老家近点。老家有什么?宅院、粮囤已经被愤怒的灾民抢光烧光,只剩一片废墟。他留恋的是什么?那实际是一份对自己生命源头和精神源头的不离不弃。 我母亲一辈子把老家牢牢地放在心上,仿佛所有快乐的、温暖的记忆都留在了老家。在北京住了几十年的母亲,在生命最后的几年里,常常目光凄迷,独自出神,若问她想什么,她便说:“人人都往大地方奔,叫我看,没一点意思。谁和谁都不亲,一大家子人四散着一年到头碰不着面。咋就跟没家似的!”即便在老年痴呆症晚期,有时连我都不认识,“回家”的想法却一点不含糊。 1994年初夏,母亲去世,我和姐姐、三哥送她的骨灰回到家乡。姐姐是离开老家近40年后第一次回乡。故乡有她幸福的童年和快乐的少女时代。我们在小镇的街上走走看看,姐姐兴奋地说个不停。这里是大戏台,咱家后门出去也有一个戏台,我小时候演过《春香传》的李春香哩……这是关帝庙……这儿是奶奶庙,烧香求子的一年到头不断香火……妈以前总说,你就是四月十八奶奶庙庙会那天放出来的。 哪里哪里?戏台在哪里?哪里又有庙?我看到的只有废墟、垃圾堆和破旧的房子。 这个池子下面是个大泉眼,不管旱涝,池里的水永远是那么多,雨天不会涨出来,旱天不会缩下去,离池沿不到一尺,让人们挑水方便。旁边有个小水池是个小泉眼。因为这个,小镇才叫“北水泉”的。 哪里哪里?我看到的只是一个干涸的、几米深的正方形石砌大坑。旁边也没有小水池。 水池北面是个大庙,后来改成初小(初级小学)了。 三哥频频点头,他因为淘气不爱念书,在这里念了8年才升到(高小)五年级。 不仅大庙荡然无存,连学校也不见了,这里真正成为小镇的中心,在原址上盖了一片红砖机瓦的房子,是镇党委和镇政府。 走到另一条街上,姐站在一个铁栅栏大门前自言自语,都不认识了,这儿成了中学啦。三哥接茬说,这儿从前是咱家。我说我怎么不记得?年长我13岁的姐姐笑着说,那时哪有你啊!因为祖母把“上堡”祖宅的好房子留给叔叔家,把这个破大院分给咱家,妈只要想起偏心的奶奶就生气。 怎么破有多大?我问。 房子都很旧,和上堡的没法比,挺大的园子都能种庄稼了。我们都管它叫破大院。 我伸头朝大铁门里张望,学校院子套院子,一点不显大,以前我的父母带着他们的几个小儿女就在这里住啊。什么时候充公的?我问。姐说忘了,反正日本人已经走了。 我小时候这巷里的房子整整齐齐,铺子一家挨着一家,买东西都讲“赊”,年底一起算账。咋成这样了,破破烂烂的,没一点从前的样子。姐边走边说。 我无法想象家乡曾有过古色古香的过去。我看到的是破旧的围墙,倾斜的门洞,房基下沉的老店门窗紧闭,等待坍塌,镇上唯一的“合作社”在十字路口,里面黑洞洞的也不开灯,货架子上摆放着化纤布、尼龙枕巾、塑料凉鞋什么的,一个顾客也没有。倒是有几家做豆腐干的,生意不错,不断有人进进出出。老家的豆腐干别处没有,是一块豆腐压一块豆干,味道醇香,又瓷实。老家虽已破烂凋敝了许多年,豆腐干的成色还是没变。 夜晚,我们去拜访族亲,在迷宫般的小巷里晕头转向。不辨五指的夜色里,满眼是黑黢黢的高而参差的围墙,没有一丝光亮从破墙或门洞里透出。没有灯光也没有月光,磕磕绊绊地,我们像是盲人,你揪着我,我扯着你,摸索着往前走。“老家怎么成了这样子?”一脚踩在烂泥里的姐再次抱怨:“没有从前的一点样儿,离开了,一辈子不想再回来!”老一代连同他们的老房子,无可奈何地衰败下去,直到和这个世界分手。与他们一起消失的还有辈辈相传的老规矩、老礼仪、老风俗、老信仰,和尊儒重教、尊老爱幼、勤俭持家、忠厚传家……等等不同于当今的价值观和道德观。 小镇边上,是清澈的壶流河,母亲常去河边洗衣服,一边洗一边晾,衣服在大大小小的石头上铺了一片。我蹚着浅水在河边揪蒲棒,被闪的一屁股坐在水里。这温馨的场景不知是我幼年的经历还是想像?壶流河早已不见,连它的下游桑干河也只剩下长满野草的河床。 倒是公路的另一边,在镇子的边缘,盖起了偌大的一片新房。均出自北方农村房舍的同一张图纸,简单到不能再简单,但房是红砖的,瓦是机制的,门楼上贴了雪白的瓷砖,大门上刷着鲜红的漆。住在这里的,大都是分家另过的年轻一代,他们完全不知道这个小镇当年的生活有多么繁华、讲究、细致。他们不知道小镇的历史已有上千年,而蔚县在两千年前的春秋时期,叫做“代国”。 自从把母亲送回老家与父亲合葬,每年清明回老家成了一事儿。不仅我和老公回,也和姐姐哥哥一起回,还先后带着我的女儿女婿、我的侄子侄女们、外甥外甥女们浩浩荡荡一起回老家。 但,终究有走不动、回不去的那一天。 与老家的疏离已经不可逆转。不仅仅是因为那里没有一铺热炕,一间暖屋属于自己。也不仅仅是因为没有让自己牵肠挂肚的亲人。 小时候,父母就是我们的家。长大后,夫妻互为彼此的家。老了,家居何处,魂归何处?我们还会有母亲那种对“回家”的痴迷期待吗? 不,我们不会有。我们这一代,是走出家乡不再回头的人,也是走遍天下没有家的人。或许,现代人正是一群四处为家却无家可归的人吧? 2012-12-28
冯敬兰文集:http://hxzq05.d68.zgsj.net/showcorpus.asp?id=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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