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队日记
作者:wenjunq
|
|||||
插队日记 偶然想起要收拾一下多年没有人进去的杂物房,门上的锁幸好还能打开。费了很大劲才弄干净蜘蛛网,老鼠的残迹到处都是。没想到,居然翻出了一箱故纸。原以为当年搬家时它们已经失灭了。 这个小本子上居然是我下乡时的日记。封面上红底衬托着毛主席的木刻像,放着光芒。还印着“四个伟大”,以及“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最下边是我当年自己写的“永远忠于毛主席!”几个字。里边的日记当然是断断续续的,因为我就是这样,不能持之以恒。摘录几段,忠实于原作,一字不改。
十月二十四日 回到乡下,刷了一天的标语,农业学大寨。 队里在深翻,搞今年的小麦种植。要求方田、深沟。一个小孩挑了一对鹅,走过。队里的社员告诉他:“前边有岗哨,不准过,抓住了罚你劳动三天,不管饭,鹅也收了你的。”“我又不是这个公社的,他也管么?”小孩问。 “咦!你在不在毛主席领导?你不在,他不管你。你要在,就得听。”“……”夜里,生产队卖高价谷子,为的是交任务猪,买任务条子。每人头4.6元。 十月二十五日,天下雨。 无聊。老庄员们在打扑克赌钱。 刘副队长说:“李建英昨天要请假赶集,不准。她说来(客)人了,来人也不准。今天她赶集回来,我问她给谁请的假,她说,我跟老天爷请的假。跟你们这些干部请死了也不中。”下午大队开会,我打电话给李德发,告诉他飞鹰车不能要。 中午收到妈妈的来信。下午写了回信。 十月二十六日 我在花生地边巡视,万和队的鹅被罚了钱之后,我就不见它们再来了。 大队季医生也被罚了,他找刘文富,他推说不知道,知道的话,找大蛮子去。真会推脱责任。大队里,几个干部在打5、10、K,中午老祁去买了六条鲫鱼。招待干部。 十月二十七日 公社邮电所的老朱来送报,他讲起那个小朱,他犯了贪污罪。共弄了两三千块钱,现在县里反省。还讲,他偷了周保国的私章,伪造单据诬赖好人。老社员们自然是不胜感慨之至了。他们说,这小朱一个月拿几十块钱还不知足,为的啥。有的说,林彪比他还高,咋不知足。 公社要求育秧栽小麦,社员自然没话说。县里的电话会议一开完,公社书记说:县委指示,无条件坚决执行。各大队看怎么办。其他的几个公社干部也表示坚决执行国均同志(注:当时的县委书记。)和县委的指示。下级服从上级,党员服从组织,这是纪律! 社员说,干部咋说,咋办。管他呢! (注:那时新上任的县委书记突发奇想,想出了一个“育秧栽小麦”的高招。他的理由是,稻子栽秧产量高,小麦为什么不能栽秧?于是全县执行。) 十月二十八日,雨一直不停。 村里烂得跟稀泥糊糊一样。猪拱的,人踩的,乱七八糟,臭气熏天,一个个粪坑都满了,尿水横溢,到处都是。我在花生地里瞄水,逛了一天,腰疼起来,雨也大了,于是躲到大队去休息一会。 夜里,我点燃电石灯,几个老乡好奇,来看看。不急(注:一个社员的外号):说老实话,咱们都要细细想的话,真不想活。活着啥意思,一个劳日六两八钱,黄鼠狼生老鼠,一代不如一代。前几年,听说要饭丑的慌,现在,光荣得很。赶明个,我也去赶狗去。 刘文海对我说:农村可广阔?!妈妈也,那咱子我复员,回来一路恼一路,越走近这越不想回,像个啥样子,恨不得一脚蹬死个日贼舅子的。 龙王(外号)说,唉,死了又不甘心,还想看看。活下去真不敢细细想。想就活不下去了。怎么过。 夜里,也就是现在,我在灯下写日记,马(生产)队长说,写吧,把我们农村的苦日子都写下来,千万嘛忘了,以后你不管到那儿,都可以看看。我还能到那儿去呢?他不识字,当然也不知道我在画些什么东西。 给裘贝写了一封信。 十月二十九日,天放晴了。 老乡们抓紧这难得的时机,剥麻。不然,等散了土,又得上麦田里忙去。再说,也等不及地要用钱。一年一度,全靠这自留地的麻换些钱来买新还旧。 队里公布了结算,每个劳日划二角三分钱。我的工分是二千五百多分,只我一个人,分397斤谷,除去160斤代管,扣去麦季的外,还余一百另几斤米。 队里共收15万斤稻。去了公余粮,支援灾区的外,还有六万多斤,分配给全队的二百五十三口人。还有种子。 汪贤说,自从食堂关之后,就再也没有舒坦的时候了。57年收了十八万斤,分给一百四十余口。他家的人口不及现在,分了五千多斤谷,八百多斤麦。稻子穴上屋。现在不行喽。 汪泉家说,上纲上纲,上缸不上穴。一家一缸就够了。 前者还讲,大队一年光来客吃喝一项,二千元下不来。我问了小点,他说,就是这样。今年夏天来检查批林批孔,几天工夫,光酒就打了十几块钱的,鱼还不算。肉买了几十斤。我记得了,那次我也见了,如妇联主任说,象过喜事一样。 (注:汪贤是本大队贫协主席。) 十月三十日,天晴 我想起二十八日那一天,我在大队。公社的几个干部与大队干部一块打5、10、K。老祁在忙着剖鱼准备午饭。昨晚,公社又来了人。又在弄酒肉了。听说徐学文的弟弟结婚,把肉给借来了。
七月四日 买麻种,到广西去混了五个月。又到郑州呆了一个月,总共半年了。 县里要招一批亦工亦农的工人,那些多少有一点门路的人都开始慌忙了。李春秀告诉我,那一阵,公社院子里脚踏车都快堆起来了。 公社曹书记在县里住院,妹妹(注:医学院实习生,正好在我们县医院。)告诉我,县里的大大小小头头都去看望了,他跟县委书记很好。据说,光人参都不少。去年他爹死了,公社老沙叫木匠半夜赶到县里去,结果人没齐,老沙大发脾气。盖房子可以停下来,先忙死人。食品站送了半边猪,办白喜事。献殷勤的人就象是种地一样,撒下种子,为的是要收获。 果然,今年公社八个名额,曹一个人在县里就批掉三个。县头头的子女到公社来下乡,曹把他们安排入了党。现在入党的人,有多少是一心为公的无产阶级先进分子?我不得而知。共产党成了执政的党,这一条决定了这样一个事实: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阶级关系也就随之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必须有新的观点来看待新的阶级斗争形势。毛主席说,资产阶级就在共产党内!这是何等高瞻远瞩啊! 为谁谋利益?!每一个人都应该好好检查一下自己的。 张世民(注:公社财政助理。)的大女儿去年高中还没毕业,退学了,安排到瓦房教书。四月,二女儿又退学了,安排到公社当电话员。(注:当时政策规定,中学毕业生必须下乡,不得直接安排工作。)这个位子,武装部长早要给他的妹妹安插的,张凭着他与书记(张永昌)的关系先走了一步。六月,瓦房支部批准了张大女儿入了党。她是先进分子吗?不,是一个为自己谋利益的人。八月,大学来招生,张又忙了起来,客也请了,饭也吃了,表也填了,准备走了。谁知,要调走的武装部长找了新调来的公社书记,奏了一本。他要把自己的妹妹送上去。官司正打,新书记的未婚妻把她的表妹杨巧推荐给新书记。(是她去求表姐帮忙的。)于是新书记把这一个大学位子给了妻表妹。手续送到县里,却驳了回来,县里点了另一个名字,此人乃县卫生局某局长的侄女儿。谁笑得最后,谁笑得最好。 正好,中央叫各地公社办好兽医站,要成为公社的正式机构。张代荣进去当会计了。那两个竞争者一个进了潢师,一个进了信阳卫校。各得其所。这都是工农兵学员吗?! 好心的人们叫我不要不舍得花钱,去招待一下干部们。 我学不会,也不想学这一套。 这是一种腐败的迹象,几千年来,就是这种腐败坏了国家的事。 总有一天,人民要站在太阳光里,把这一切混蛋的现象扫荡干净。 七月八日 张学英到杨丙法(生产队贫协组长)家的鸡舍去寻找自己失了的鸡,打巧,杨妻回来了,吵了起来。又打了起来。 我拿了一巴斗麦子到村东头石磨去磨面粉,正好杨丙法在磨着。告诉他打架的事,他说,女人家打不了多大仗,管他的。接着又问我:你们这些个学生,在城里好好的,下乡来干熊?我说:毛主席号召下乡嘛。他又说:妹子的,你们听他的干熊!都不来,他能咋的?还能拿盒子炮押你们来?我笑了,说:你还是贫下中农协会的头咧,咋就说这落后话?他道:啥鸡巴落后话,实话!你在这住了这些年,还没瞧够?饿不死也吃不饱,就这么混吧! 我看他磨的面,连麸子也快没有了,说:你咋不留麸子哩?他苦笑道:不连麸子咋能吃饱肚子? 七月十日 三老子的猪要卖了,钱文明领了一个远亲来买,讲定0.78一斤。过秤之后,买方有些犹豫,又不要了。 一大群人围着看。张学英的孩子与孙日新的孩子打了起来。孙日新上去拉,张的儿子骂了孙一句,孙给他一掌。张不愿了,也骂了起来。互相骂了几句之后,就打了起来。大人互相打着孩子也各各上了阵,张的男人回来了,挥舞着薅锄上了阵,这一架连打带骂,直到人们上来拉扯,才结束。 人们无聊了就打架。 七月四日 今天,北京为朱总司令开追悼会。 一个举世瞩目的伟人,离开了人间。 七月十三日,天阴。 村里找了一个唱书的人,也许是个乞丐来唱书。 这件事吸引了村里每一个人。公社在开队长会,有电影招待。除了几个年轻人和孩子去看电影而外,其余的人,天刚黑都聚在杨达家门口的空地上等候了。孙日新在煎饼、煮鸡蛋,招待唱书的。队里拔火麻,留了三个作为酬劳。每个约五、六十斤。共值七、八元钱。 在当家的副队长老汪,在人群中吼了起来:“谁在这儿装鬼!”几个妇女说,你回家睡觉去不好了么?!唱书是四旧,上边知道了,要追查的,当然,只能问干部们的事。老汪是党员,出来吼吼,是让人们看看的。事实上,他蹲在一角,听到最后。 另一个大队干部在家睡觉,佯作不知。 唱书的先扯扯嗓子,大唱了几段批林批孔之类的话,尔后农民们表示要听旧的。他全不理会。突然,他一顿:“大路上跑来几匹马!同志们,我现在唱的是什么?唱的是大宋王朝的事,叫做‘美贞进宝传’!”人群里顿时鸦雀无声,天上的星星,被云渐渐遮住了。书唱到两点多,大雨来才散。 第二天还要唱的。 七月十四日,大雨滂沱。 杨达家里里外外都是人。外边的人在大雨中站着。打着伞,穿着蓑衣,一直听完。 七月十六日 今天是毛主席畅游长江十周年。 我早上上了集,公社新盖了招待所。每个常委一间住室,每个干部一张上海买的、价值17元的靠椅。每个干部配一辆自行车。八成新的才30元。每月公社补助二元修车费,一年就24元。 下午,我到胡家大塘游泳三圈。 七月十七日 清早天晴,风和日丽。我与三老子、老爹上张广去串门。路上清河集一带正拔火麻。成群的燕子在拔过的地方低空俯冲;因拔了麻,无处藏身的虫儿飞得多了,成了燕子们的好菜。 到了漂桥,钱聚山的弟媳正在抢救。她头天有病,为没钱治,两口子争了几句嘴,就喝了1605下肚。 下午离开了人间,扔下了三个孩子。 (注:次日离开乡下,日记中断。)
九月三十日 从外地回到乡下。 村子里热气腾腾,姜庙队已经分队了。我到达时正在拈阄,东队分去了柴油机与碾米机。西队抽来了水泵和小钢磨。据说,公社是不承认的,曹书记说,你们干脆,几个大队分分,成立个党委选一个书记,我这位不斗了,让给你们。官腔打了也无用,老百姓听惯了。瓦房大队共分了四个队,一分为二成了八个。 三老子大约又病了,我问他,为什么要分队?他说,没人干活。那几天打场,人都在场上躺着,分开了有好处。我问大队会计钱如生,他说,分分干劲也大些。我问,公社批了吗?他说,不批也弄不长。今年队里又减产了几万斤谷子。估计一人可分到一、二百斤稻子。 我到大队,老祁躺在床上,快死了,他得了食道癌。两个月以前,他拉着我的手,说,你千万不要忘了,帮我买一双皮草鞋(注:塑料凉鞋。),象吴瑞堂那样的。而我却忘了,忘得一干二净。现在他躺在床上,哼哼着,叫我吸烟。他那早就备下的棺材,在窗下放着。几个亲戚在旁边守护。他从未结过婚,是个老光棍,并无儿女的。巧得很,他的侄儿生了个小女儿。 明天是国庆27周年。公社正传达中央文件,是纪念国庆的活动方式方面的。 十月一日 今天国庆节。乡下从来是不举行什么活动的,今年,更加不举行了。我买了几斤鱼,改善一下。 十月二日 到叶集去了一趟,什么也没买到。一路上都在收红麻。 刘文富下台了,他把我买回的种子拿去卖高价了,村里的农民们告了一状,写了大字报。大队去调查,确有其事。每斤四元,秋天付钱的五元。怎么处理还不知道,这也是共产党员吗? 大队正在处理永乐队的何生友、王XX,这俩是政治犯。在做义务工。一个在买(悼念毛主席)黑纱时说,这下我翻身了,我买六个,一起戴上。另一个说,什么解放,还不如从前,给地主干两三天一改善,现在改善不成了。这些话谁都说,可他俩在悼念活动时公开说,贫农一下就会变反革命。 何的检查上还说,他与大队主任吵过一架,他骂刘家楼,你叫我们种地侍候你,还叫我们盖楼咧!就是老东家! 怎么处理,不清楚,可能要送专政队去。材料在整,还没定案,永乐队架桌子开了几次批斗会了。我问何生友,要坐劳改咋办?他笑一笑,说:坐劳改也比当老社员强。在那儿一个月还有45斤大米吃,现在连一天七大两也吃不上。 大概是孟子说吧,哀,莫大于心死。的确,自我下乡到现在,没有哪年队里每人头达到过七大两米的。 夜,队里在杀鸭宰鸡。大队干部要到本队来成立新班子。必须招待一下。 十月三日 大队开干部会,吃了忆苦饭,即白菜烫干饭。干部们打趣说,这比家里平常吃的还强些。 明天要几十斤肉,大约是思甜饭了。 十月十八日 足足半个月没动一笔。这半个月,在紧张的劳作、远途的跋涉、快乐的麻醉以及热望中度过了。 九号那天,崔会友跑来报告说,北京把张、江、姚、王抓起来了。刘文才、敖家新几个和我一起,大家喝了一通,都觉得太痛快了。这几天,无论走到那儿都在议论这件事,果然是真的,而且人人都高兴。不过,从报纸上看,我估计的“换药不换汤”也许对了。其实还是那条路线,只不过换了几个人而已。 桃园队崔会田家老奶奶烧锅失了火,远远看见浓烟冲天,又变成了白烟。三家人家成了废墟。陈培祥向公社的胡书记汇报说:烧得真快,一小会的功夫,三家都封了门,除了崔会田抬出一麻袋稻,别的连大锹刨锄都烧光烧尽。衣服也全都烧光了。公社指示,要自力更生,盖屋由本生产队负责,大队各生产队每队出十元,救灾。因为其中一家有现役军人。于是照办了。 目前正值种麦、收麻的时期,集市被禁掉了,全部劳力都要投入种麦。中午,公社来了四个书记常委,检查布置情况。大队杀了一只鹅、一只鸭,还秤了七八斤肉、沽了酒,招待他们。 (暂时就到这吧。一个字没加,一个字没减,甚至错别字也没改。我想,原汁原味的东西可能更好。)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