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孔化营】连载9:建生的苦恼
作者:庄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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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孔化营】连载9: 第十七章:建生的苦恼 延庆的节气比京城要晚半个月。近郊六月初开镰割麦,永宁却要到六月下旬。那年七队麦子长势不错,老二爷子领着队干部走了一圈,估算平均亩产在450斤左右,刚好过了“黄河”。(国家在1956年制定的《1956年到1967年全国农业发展纲要》,要求到1967年,在黄河、秦岭以北地区的粮食亩产要达到400斤,在黄河、秦岭以南地区要达到500斤,就是所谓的‘跨黄河’;要求淮河以南,尤其是长江以南地区的粮食亩产要达到800斤,就是所谓的‘跨长江’,也被人统称为‘跨《纲要》’) 麦子一黄,家家都在磨镰。吃新鲜白面馒头,是一种享受。六月下旬又逢端午,于是磨镰之外,家家又都忙着备黄米和棕叶。农村不重视新节,重视传统节日,因为传统节日都和吃相关。端午吃棕子,中秋吃月饼,春节更不用说,有鱼有肉,从除夕吃到正月十五。那年端午是我们插队后碰上的第一个传统节日,大家受社员影响,提前好几天就琢磨着包棕子。永宁不产糯米,包棕子用黄米,学名大概叫黍子,外观类似小米,但有黏性。社员们认为黄米要比糯米好吃得多,油性大,经饿。我们插队头一年还吃的商品粮,没有黄米,端午节每户国家给了二斤江米。国柱又送我们满满一篮干枣,是去年自家枣树上产的,甜极了。每天收工回来,德起都要看看那篮大枣,咽下几口唾沫。这天晚上回来,他望着那篮大枣嚷嚷起来:“老匡,这枣怎么见少呀?”我仔细看看,好像是少了一些,“会不会是耗子偷吃了?”我说。 “是耗子!一只胖耗子!”德起说完,一把揪住建生的脖领,气哼哼地问:“胖子?是不是你偷吃了?”建生一脸尴尬,嘴里嘟嘟囔囔,不知说些什么。“我说你这两天怎么老起夜呢?一晚上尿八泡尿,赶情是去偷枣吃啦!”德起气得要打建生,我忙拽住他说,“行啦,吃点儿就吃点儿吧,不就是个枣吗?别伤了和气!”德起气得直嚷嚷:“那是几个枣吗?那是人家国柱哥一片心意!去年的枣,存到现在舍不得吃,容易吗?国柱哥是送咱包棕子的,可照他这个偷法,到不了端午节,全没了!”我问建生:“建生你老实说,是不是你吃了?”建生无奈地点点头,我说:“既往不咎,但不许再偷吃了,马上就到端午了,到时咱包了棕子,大家一起吃才好!”正说着,喇叭响了:“请五大员到大队部开会”,京辉说快去吧,叫你们开会呢! 自打在广播里讲了一次故事,得到社员们的好评,讲故事就成了我的“第二职业”。当时正赶上江青树小靳庄,搞五大员(理论辅导员、文艺宣传员、革命故事员、广播宣传员、图书管理员),赛诗会、讲故事,热火朝天。知青种地不如老乡,耍嘴皮动笔杆可是强项,恰好公社书记高云鹏到大队来蹲点,搞农民政治夜校,任命一批“五大员”;同学中,唐谦当上文艺宣传员,王英进当上理论辅导员,王以然当上广播宣传员,我当仁不让成了革命故事员。不过在农村讲故事不像小时给伙伴们讲故事,不能讲福尔摩斯、儒勒凡尔那,要讲“革命故事”,而那时的“革命故事”,都是为评法批儒编的,没啥文学色彩,情节也不太吸引人,不过农村文化娱乐太少,能有人讲故事,社员总是爱听的。 离端午节还有两天,那天下午,忽然大队传话,说知青办老李叫建生去趟公社。大伙不知啥事,也没在意。我们吃了晚饭,正一起讨论过节的事,建生回来了,一脸疲惫,小眼无光,看上去情绪很低落。我以为他饿过劲,赶紧盛上饭给他,问他公社有什么事,“没、没啥事,”他含糊几句,闷头吃饭。我有些纳闷,一般知青的事,公社老李要找也是找我们高中生,很少找初中生,更不会找建生这样说不出个整话的人。不过他既然说没事,大伙也就不再深究,接着议论过节的事。 “老二爷子说,后天要请咱们吃饭呢。”我说。 “对了,前院孙三她妈也说让咱们上她家去吃粽子呢。”张颐说。 “嘿,要是老社员每家请咱们一顿,一个月不用开伙了!”德起乐了。 “咱不能光吃社员的,咱们也该请一顿。”京辉说。 “对!明儿是建生做饭,记着到镇上拉点肉,咱们把左邻右舍也请请。”我说。 我们一起合计,老二爷子和国柱必请,还有正义叔,开大拖的进明叔。 “二石呢?”我问。 “二石不请!谁让他累咱哥几个。”德起还念念不忘。 “请!别那么小肚鸡肠!”辉京瞪了他一眼。 这时,建生吃罢饭,把我叫到灶间悄悄说: “老匡,明儿我想回趟家。”“什么时候回来?”“没准。”“那怎么成!马上就要开镰了,刚评上一等,农忙走影响不好;再说后天是端午,正好大伙在一起热闹热闹,你怎么好这时走呢?”“可我家……我家有点事……”他吱吱晤唔。 “你姐姐病了?”他点点头,又摇摇头,使劲抓头皮,就是说不出个所以然。 “老匡你俩嘀咕什么呢?”德起在里间问。 “建生想回家呢!”我答到。 “敢!”德起急了,一掀门帘到了灶间,指着建生鼻子说: “咱哥几个一个锅里搅马勺,过节少了你可不热闹;麦收你想溜号哇?临阵脱逃小心军法问斩!”说完用手朝他脖上一劈,吓得建生一机灵。 “好了,好了。你再坚持两星期,麦收一完就让你走,行吧?”我问。建生不点头,不摇头,进屋躺在炕上发呆。 第二天上工前,我留下个两块钱,叮嘱建生去买肉。上午在菜园子起葱,大伙边干边讨论菜谱:葱头肉片,肉丝炒蒜薹,红烧肉炖粉条,肉末炒豆腐……说得大家直咽唾沫。我有些遗憾地说:“可惜给人璧饯行那顿,把咱种的青椒全吃了,要不炒个青椒肉片,倍儿香!在沈丘,老乡最爱吃的菜就是青椒炒肉片。我小时候不爱吃青椒,可一下干校什么都吃了,有回三连会餐,白米饭青椒炒肉片,我一气干了三大碗,结果消化不良,肚子疼了三天!”“老匡你太秀气,胃没撑开,要是我,吃上十大碗也没事!”德起拍着肚皮说。“你就吹牛吧!等下茬青椒熟了,我给你炒青椒肉片,你给我吃十碗饭,吃不完你是小狗!”京辉说,大家哈哈大笑。 中午收工回户,一进院就见屋前烟雾笼罩。大家吓一跳,以为失火了,跑进屋去,只见建生坐在灶前发呆,秫秸杆把灶膛都塞满了,他还不停地往里续,又不拉风箱,光熰烟。锅里烙的饼,焦碳一般,满屋糊味。大家哭笑不得,德起大喊一声: “做饭可不能走神,小心着火!我责备他。 德起里外转悠一圈,问他:“胖子,肉呢?”“肉?什么肉?”建生两眼直呆呆的,看着怪瘆人。“唉,你忘啦?早上我不是给你两块钱,让你去镇上拉肉吗?”我问他。他嗫嚅到:“我忘了”。 “什么?”德起急得跳起来:“好你个胖子!不准假你就来松蔫坏是不?肉肉你不买,饭饭你胡做,你是一根儿筋就想着走啊?你个死爹哭妈的佞丧种!今不说出个道道儿来,哥几个跟你没完!”“老匡,你让我回趟家吧。”建生抬起头,小眼可怜巴巴地望着我。 “你家到底怎么了?火上房了?孩儿掉井了?打雷劈了顶梁柱了?你倒是给个痛快话呀!”德起急得跺脚。 “我姐……我姐……”他吞吞吐吐,嘴里像含个核桃。 “你姐怎么了?要嫁人?请小舅子回去喝喜酒?”“金德起你不是人!”建生突然大怒,一拳闷在德起胸口上。德起也急了,搂住他就摔,两人滚作一团。我们忙把二人拉开,建生气呼呼地跑到后院去哭鼻子,德起也嘟嘟囔囊一肚子不服气。京辉把我拉到一边,说:“事情有些蹊跷,下午你还是去趟公社,问问老李,建生家到底出了什么事,顺便把肉买了。”我点点头。 下午我去迎工点请假,迎工的社员们交头接耳,看见我们来了又都不说话。我告诉老二爷子下午去镇上,二爷点点头,沉默片刻,对我说:“老匡唉,让建生回家吧。”“他家出了什么事,您知道?”我问。 老二爷子滋啦滋啦抽着烟,阴沉着脸,半天不言语。国柱在一旁忍不住说:“他爹自拉自吃!”我没听懂,还想问,京辉捅捅我,示意不要再问。待回屋拿工具时,京辉小声对我说:“听国柱的话音儿,建生他爸乱伦了!”“乱伦?建生他爸?”乱伦这词当时极少用,我一下没反映过来,等琢磨明白,连连摇头说:“不对呀,他爸不是关在监狱里吗?在监狱里怎么可能乱伦呢?”“是不是放出来了?国柱说建生他爸‘自拉自吃’,你想想能是什么意思?”我一琢磨,京辉说的有道理,心中不由一惊。赶快跑到公社找到知青办老李一问,果然如此! 原来建生他爸刑满释放了,在家待业,天天喝酒。前几天酒后乱性,竟把建生姐奸污了。他姐姐没脸见人,喝了敌敌畏,亏得邻居发现早,救回一条性命。那时乱伦是十恶不赦的重罪,他爸二进宫又入了大狱。他姐姐卧病在床,孤苦零丁,由街坊照顾着,捎话来,让建生回去看看。那天公社老李找建生去,就是告诉他这件事,让他火速回城。建生听说此事五内俱焚,要知他九岁时父入狱母归西,是姐姐把他带大的。如今姐姐出事,他能不急吗?可乱伦之事,是极难说出口的,建生本就拙嘴笨舌,碰见这事更不知该如何说,结果社员那边都传开了,我们本户人反到蒙在鼓里。 “你真混呀!你这个户长是怎么当的!”我骂自己,恨不得抽自己俩嘴巴。一看钟点,已赶不上回城的末班长途车。我赶紧拉了肉,匆匆回户。一进门,见建生正光着膀子擀面条,头上围一条湿毛巾,一头乱草龇着,脸上亮晶晶,不知是汗是泪,嘴唇上起了好几个泡。我喉咙堵着,半天说出一句:“今儿和大家一起过了节,明儿回去吧。”大家知道了建生家的事,心里都挺别扭。德起更是不知该如何道歉。晚上请客,大家一个劲儿喝闷酒。正义叔拍拍建生肩膀说:“回去好好照看姐姐,别急着回来”;老二爷子醉醺醺地骂了句:“想不到城里人也有这等潮货!”这一晚上,不断有社员来送粽子,特别都单包给建生一份,嘱咐他带给姐姐。 第二天一大早,我向国柱借辆自行车,驮建生去镇上赶早班长途。天气阴沉沉的,四围山峰烟雾迷蒙,像闷着场大雨。我正使劲蹬车,建生在背后突然问: “老匡,你说我能写小说吗?” 我一愣,想想说:“俗话说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只要你有恒心,写小说也不是什么难事!” “我要能写小说,第一个就写我姐姐,她的命可太苦了!” 建生的声音有些哽咽。我心头一热,泪水也噙在眼眶里。自己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拼命骑着车,碾过那条崎岖不平的的小路。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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