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庐笔记】：

 少年时光

（1960 .什邡外北巷子）

那天，滿世界放晴。晌午的小巷寂然無聲。那兩堵熬過了無數百年的青磚老牆相對屹立。兩邊牆壁上暗紅的苔痕，裂縫中瘋長的草棵子風化的外廓都岸然地顯示著各自的資歷，有點不示弱的味道，朝上望，天空被它們切割成一條狹長逶迤的帶子，絕對純淨的鈷藍，藍得叫人心裏發顫。我覺得象條河。於是就覺得頭上有了悠悠的動漾，就覺得頭頂愈是清明透澈。

有鳥從河裏滑掠過去。

一隻，兩隻。又是兩隻。

我朝天上仰起圓圓的小光頭，直想看見有魚從清明透澈的悠悠天河中游出來。我執拗地仰著頭。脖子累酸疼了，仍只看見鳥在河裏飛。不見有魚在河裏遊。我十分訥悶：難道天河裏就只許鸟飛？不許魚遊？我仍執拗地仰著頭。結果令我很懊惱，頭頂那抹悠蕩的碧藍裏始終不見有魚遊出來，再後來，河裏連鳥也不見飛了。牆端草棵直冲冲刺向天河，通體鮮鮮地閃著綠光。我拉起了風箱，嘎啦嘎啦的聲響就撲出門去蹦蹦跳跳地在空寂的窄巷裏亂竄。我仰仰地扭過臉，目光隨著那些響聲往巷那頭望著。

看什麽？不明白。

正好偏有顆頭顱從小巷拐彎的龍門裏伸出來，蓬蓬一頭雪絲，象牆上懸著的一隻鳥巢，那是齊家婆在望巷口，每天准在這時，望她跛腳的當剃頭匠的兒子回家吃飯。齊家婆那裏望得見巷口外的小街。街上正有輛篷篷車過，那巨大的吼聲把我拉出的風箱樂聲全碰回來了。
我对街上粗暴的蓬蓬车的巨吼感到愤怒，我也不示弱地把风箱狠拉了一陣子。加強了風箱的節奏共鳴，篷篷聲終於潰逃了，遠了弱了。風箱嘶鳴，充斥小巷。我好得意。巷那頭有人過來了，不是鶴發老嫗期盼的跛腳剃頭匠，是張憨娃，她鄰居，橫眉怒目一條黑漢，成天都只會動地撼山地吼著那老調——

老子是玉皇，老子是龍王喝令三山五嶽開道——

鳥巢不見了。張憨娃立定朝我這頭瞪眼望。我怕這凶煞，趕緊縮回頭，風箱頓時叫得沒了氣。待我再仰仰揚頭望小巷時，憨娃正吼著三山五嶽開道沖進了龍門。俄頃，小巷悄靜如初。

我去看高牆夾著的天縫，日他爺哩，好個湛藍！只覺眼睛感到一陣從未有過的愉悅清爽。我頓時覺得這一片藍我一輩子記死呐。

“毛娃！毛娃！”娘那如敲破甕般的喊聲把我招回屋裏。暗灰灰的過道裏，我滿眼滿腦殼還全是藍瑩瑩的一片。

母親立在過道盡頭的天井邊上。母親身子佝僂了。毋親蓬著一頭花白的發絲。母親穿件深藍色的衣服。天井石欄上那盆杜鵑花給毋親深色衣服襯著開放得絢麗燦爛如火如荼。我望著豔紅如血的杜鵑後面母親那頭蓬鬆發幹的花白髮絲。我的心子發酸地一顫：覺得母親兀地老了。（從前，母親原是川西壩裏一位非常清秀俊美的女人。）

那天我正好滿十一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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