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潮中的一滴】连载八:性教育课·特殊公民·知己
作者: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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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潮中的一滴】连载八: 第七十七节 性教育课 一营直学校挺正规,除了数理化全开以外还在高二年级开了生物课。生物课怎么教?有课本吗?没有。教生物课这个光荣的任务就落在牛慧娇老师的肩上了。 牛慧娇。女,天津知青。老高一的。长得富富态态。不管有没有遇上喜事,她的脸上总是带着笑,就象一尊一天到晚笑眯眯的弥勒佛。她说话的结束语常常是"哈哈哈哈",也不知道一天到晚有多少开心事让她笑不够。她是名"万能"老师,别的老师请假了,校长调课调不开了,就叫她去顶上。她从来就没有含糊过,总是说:"行。哈哈哈哈。"看她那个高兴劲儿,好象教课是一种享受。 教生物课没有课本怎么办?这位姐姐真会想办法。她在天津的哪个地摊上买了一本《青春期卫生》,得了,就拿它当课本。她拿着这本《青春期卫生》煞有介事地给学生们上起课来。 《青春期卫生》严格说来应该叫女性青春期卫生,讲的是女性的生理结构特点,经期卫生,性学方面的知识。可以说,这是当时中国独树一帜的性教育课。在那个年月里,谈"性"色变,一名中学老师,竟敢在课堂里堂而皇之地给学生们授课,也够得上胆大妄为了。 给女生们上性教育课,男生们干什么去?男生们给个篮球,上操场上玩去,所以,一到上生物课,男生们就笑着说:"又上性教育课喽。"柳若冰觉得这位牛老师这么教生物课实在是有点儿荒诞可笑。上生物课,不得从人的几大系统讲起,比如骨骼、肌肉、呼吸系统、消化系统等等,哪有这么胡来的。一帮男学生捂着嘴哧哧笑,一些年轻老师窃窃私语,这位牛老师一概看不见,依然我行我素。你说她牛不牛?好在学校领导并没有干涉她,因为校领导也没有新的生物课教材。 柳若冰这个高一班转来了一位女生,名叫小Q。小Q有17-18岁,在农村就是个大姑娘了。她相貌端正,梳两个大辫子。那阵儿大革文化的命,把大辫子当作"四旧"一起给绞了,农场里有几个梳长辫子的?所以别看她长的还行,不知从哪儿,总带着一股"屯"劲儿。可气的是,在把这个孩子交给柳若冰的时候,学校的洪指导员还特地嘱咐了柳若冰一句,说要"多照顾照顾她"。在柳若冰眼里,洪指导员是个非常正直的人,这么些营、连干部子弟,从没给柳若冰垫过话,让给"照顾照顾",这位姑娘什么来头,还用的着你指导员亲自打招呼?柳若冰态度很冷淡。他说:"我不知道怎么才算'照顾'她,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要特殊'照顾'她。"洪指导员叹了一口气,说:"你是她的班主任老师,我就不瞒你了。小Q是附近农村的,她到咱一营是找他舅舅来了,他舅舅是个劳改释放犯。她找他舅舅是想在咱一营上学。她去年就来了。那阵儿,你还没带这个班。她上了一段儿学,又休学了。你道是她因为什么休学?她怀孩子了。孩子一生下来就死了,被扔在粪堆里。一开始谁也没留意。冬天粪冻得登登的,谁知道里面有个死孩子?后来刨粪,把死孩子给刨了出来。毕竟是条人命,营里不能不管。查来查去,才查出是小Q生的。那个男的你猜是谁?竟是她那个畜生舅舅!她舅舅对她挺关心,说'你一个人睡觉多冷啊,我来帮你暖暖被窝。'这么大姑娘,啥也不懂,竟然答应舅舅跟自己睡一个被窝,那还有好?鼓捣出孩子来了,就扔到粪堆里。那个小Q真可怜。"柳若冰说:"这事儿,派出所也不管管?"洪指导员说:"派出所怎么管?这也不是强奸案。没人报案,立不了案。"柳若冰说:"您这么一说,我倒想起见过这么一个人,鹰勾鼻子,麻子脸,50来岁。是不是他?"洪指导员愤愤地说:"就是他。这么一个坏蛋,至今逍遥法外!"柳若冰想起牛老师的性教育课,要是早开这门课,在高一就开,或者再低几年级,在初中就开,不说能解决多大问题吧,也许多少好一点儿。想想自己前些日子还笑话那位牛老师,你看人家,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你们笑话你们的,我讲我的,真牛!想到这儿,柳若冰问:"咱校怎么不在别的年级开生物课呢?"洪指导员说:"生物课是可开可不开的课,上面没要求一定得开。咱校想让学生多学点儿东西,就开了这门课。正好咱校有老师能教这门课。学校知道牛老师讲得不规范,可是学校想,让这些女孩子早点儿知道些这方面的知识也好,她们毕竟是咱农场第二代的第一批高中生啊。" "照顾照顾她"体现了组织上对这样一位可怜的女生的关爱。可柳若冰怎么"照顾"她?只有在学业上帮她追上落下的课程。柳若冰让小Q和班里的学习委员--也是一个女学生同位,还特别叫学习委员帮小Q补补功课。学习委员尽心尽力地做了,可是小Q学习还是很吃力。期末考试完了,学习委员找到柳若冰诉苦:"小Q考试的时候偷看我卷子,都快趴我身上了。"柳若冰说:"我会说她的,提醒她注意。"小Q期末考试各科都及格了,她特地找到柳若冰说了声"谢谢柳老师。"后来她就转学了。
第七十八节 特殊公民 前几年中苏边境局势紧张。靠近中苏边境的一些劳改农场就把劳改犯和在农场中就业的"劳改释放犯"内迁疏散到离边境远一些的农场去。克山农场就来了这样一些人。应该说,"劳改犯"和"劳改释放犯"是两个不同概念。前者是服刑人员,后者是公民。可是当时中国哪管你这些。 到克山农场的这些人是"劳改释放犯",确切地说是公民。可是没有人称呼他们是公民,都叫他们是"劳改释放犯"。这些人劳改的原因各不相同,释放后的表现也不太一样。改恶从善的、后悔万分的、老老实实的还是多数,像鹰勾鼻子那样睡外甥女的坏蛋毕竟是少数。 柳若冰在五营29连的时候,连里就分来四个"劳改释放犯"。两个单身,另两个是一对夫妻。两个单身--当地叫"跑腿儿"--都和柳若冰他们睡在一个集体宿舍里,一高一矮,一瘦一胖。两个人都50来岁,都是盗窃犯。一个偷了800元,一个偷了600元。矮胖子是北京人,说的一口京腔,高兴的时候和知青们聊聊天,议题是对女知青评头品足,他说话幽默,好用比喻,再加上他那口好听的京腔,经常逗得男知青们哈哈大笑。后来,他突发心脏病,死在29连通往五营部的道边上了,身边没人,连里把他的尸体送走草草火化了。瘦高个子不知道是哪里人,一天到晚沉着个脸,干活儿偷奸耍滑,一张口阴阳怪气,全宿舍没人愿意搭理他。 那一对夫妻,男的是天津人,姓夏,50来岁。他犯的是贪污罪。1956年,他在天津的一家银行工作,利用职务之便,贪污了38元钱,被判劳教两年。丢了公职,丢了城市户口。劳改期满,他再也回不到天津市,只好在黑龙江的一个劳改农场就业。在和知青们谈到自己的往事时,他带着深深的悔意。那个女的也是劳改释放人员,个子不高,唯唯诺诺。连里给他们分了一间趴趴土坯房。他们没有孩子。他老蒯(老婆)对他忠贞不渝,与他患难与共,这是老夏残生中的唯一安慰。都是天津人,都说天津话,乡里乡亲的,逢年过节,老夏就邀请天津男知青到他家去做客。天津知青有去的。柳若冰一次也没去过。当时"阶级斗争"风刮得正紧,他不愿意看到人家落了个"拉拢腐蚀青年"的罪名,而且,自己出身不好,和老夏这种人来往过密,别人说你们"策划于密室,煽动于基层"也未可知。当老夏真心实意地邀请柳若冰到他家过节,而柳若冰明确表示不去的时候,老夏一愣,他的面部表情所要表达的意思,柳若冰已经读懂了:你瞧不起我,怕沾包。 1975年夏,54团进了两台德国产的联合收割机,那收割机可先进啦,还带着收音机,因为29连机务排在全团技术水平拔尖,就分到了一台。联合收割机到了连队,大伙儿可就傻了眼:随机带的说明书是德文的,没有一个中国字。最后,还是老夏把这份说明书译成了中文。 柳若冰在一营直的时候见到过一个毛50岁的人,他举手投足间露出的那种风度和气派明显有别于一般地里刨食吃的农工。柳若冰跟谭天浩说,他在营里见过一个人,这个人长的什么模样。柳若冰问:"他是营里什么干部?"谭天浩说:"你说的这个人我知道。还什么干部呢?他是一个劳改释放犯。"柳若冰说:"啊?我看着不像。"谭天浩说:"不像什么?不像劳改释放犯?你看着他像什么,像一名大干部?"柳若冰笑了:"他真像一名大干部。"谭天浩说:"你说对了。他曾经真是一名大干部。1949年刚解放的时候,他是黑龙江省一个地区的地委书记,他还有文化,混到现在,怎么也是一名省部级干部。你听说没听说过咱这儿有一句俗语叫作'老大挣钱老二花,老二犯错误,老大写检查'?他倒霉就倒霉在这件事儿上了。他坐火车,竟敢掏出手枪来逼着女列车员跟他干那事儿。别人的官是越做越大,他呢,是越做越出溜。抓进去,蹲了几年。放出来,依然恶习不改。最后,公职也没了,党票也没了。劳改释放,不知通过什么关系到的咱们克山农场,营里看他还有点儿办事能力,就让他在后勤帮着忙活忙活。我问过他,后悔不后悔。他说:'那个劲儿上来了,什么都不顾了。'"柳若冰想:这真让人感到惋惜。人生的关键步不能走错。一步走错,往往要用一生的代价去偿还。这就像下象棋,一招棋错,满盘皆输。 那个糟蹋亲外甥女的鹰勾鼻子,当时没事儿,后来严打,群众检举揭发,他又被收进去了。
第七十九节知己(上) 在这漫漫的黑夜里,是谁陪我等待着黎明?在这茫茫的黑夜中,是谁和我守着光明? 在苍茫的黑沉沉的原野上,孤零零地亮着一盏灯。亮灯的这间屋是一营直学校的语文教研室。在这间教研室里,坐着一男一女两位知青教师。他们在谈些什么,谈的那么融洽、那么投机?好象老友久别重逢,好象知音在互诉心声?而且,他们几乎天天如此。他们莫不是在谈恋爱?知青老师们都这么猜测。要不,哪有那么多说不完的话。 这位男知青教师是柳若冰。那位袅袅婷婷、气质高雅的女知青教师是位上海女知青,老高二的,名叫毕雪莲。教化学的。 一营直学校的语文教研室和校长室是里外屋。就是说,柳若冰从住的校长室出来,可以直接在语文教研室备课。备完课,收拾收拾就可以回屋睡觉。语文教研室的旁边是理化教研室,按说,你毕雪莲备课应该在理化教研室里,你跑到语文教研室里跟柳若冰聊什么,而且总是那种相见恨晚的劲头,一宿一宿地聊,想你们有多少话,禁得住从春聊到夏,从夏聊到秋?而且这位毕雪莲老师,不是位话很多的人,女教师们觉得她有点儿清高孤傲,难以沟通,彼此之间话很少,怎么偏偏跟个柳若冰就有说不完的话?而且,知青老师的宿舍距离学校的这排办公楼至少要有300米的距离,女教师们吃完晚饭,休息休息,一般就在屋里备课了,谁愿意黑灯瞎火的跑出那么远去备课?当然,考试期间除外。偏偏你毕雪莲这么不辞辛苦?一开始,语文教研室和理化教研室零零星星还有些教师在晚饭后光顾,人家要批改作业呀,备课呀,各有一摊子事儿要忙。当别的老师在场的时候,柳若冰和毕雪莲也不聊了,也在那儿低着头备课。人家看出点儿门道来了,合着我们碍眼呐。人家把学生作业一抱,拿回宿舍去批改,给你们俩倒地方。 柳若冰和毕雪莲一晚上一晚上地在语文教研室聊天,可苦了和柳若冰同住在校长室的李宝发。人家本来可以在床上躺着,看点儿书什么的,你俩在这儿聊得兴致勃勃,人家有当电灯泡之嫌,没法子,只好转移阵地,他跑到男老师宿舍去了,晚上十点多才回来。 风萧萧,雨淋淋,高山流水觅知音。知音难觅。知音珍贵。要不至今还有那么多文人骚客吟诗写博向往、讴歌知音。几乎没有人相信青年男女之间除了谈情说爱以外还可以有那纯纯的友谊,可以倾心交谈,可以把对方视为知己。 在学校所有的教职员工中,除了两位当事人,大概只有江涛相信异性知己的存在。 柳若冰和毕雪莲的交往是从书开始的。毕雪莲有一套书,是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要知道,那时候,书可是稀罕物,别说是外国大作家的作品,就是国产的《论语》和《水浒传》,你看柳若冰费那个劲儿。毕雪莲自己捧着那套书的第三册在看,看得如醉如痴。柳若冰不知道她那套书是从哪儿借来的,既然你看到了第三册,第一册、第二册肯定已经看完了,能不能借给我看看?毕雪莲说行。第二天,她就把前两册带来了。柳若冰捧着那两本书,如获至宝。一开始两人并没有多说话,两人各自在自己的教研室看自己的书,有时候毕雪莲不到教研室来,她在自己宿舍看书。书看完了,两个人都很激动,都想找人交流交流读书心得。《约翰·克利斯朵夫》是世界文学中的经典,那可真是一本好书!那时候,不是随便找个什么人就可以交流的,碰上贾革命那种人,还挺危险的呐。不知为什么,毕雪莲会相信柳若冰。两个人一交谈,才发现他们的观点是那么一致。在《约翰·克利斯朵夫》的扉页上,罗曼罗兰将这部小说题赠"献给各国的受苦、奋斗、而必战胜的自由灵魂。"而柳若冰和毕雪莲就是这样一些灵魂。克利斯朵夫是贝多芬式的英雄。贝多芬的"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它绝不能随意摆布我。"让这两个身在边疆前途未卜的青年人感奋。罗曼罗兰主张人类应该有个比较公平合理的生活,人人都有追求幸福生活的权力,而这在当时的中国,简直是天方夜谭。罗曼罗兰在《约翰·克利斯朵夫》重版导言中说:"直爽坦率地说话!不要涂脂抹粉,不要矫揉造作地说话,说话是为了使人理解。并不是为了被一小撮骄傲的人所理解,而是为了被成千上万的人,被那些最朴实的、最卑微的人所理解!"在当时中国,这可能吗?不小心说错了一句话就有可能大祸临头,什么时候,人们可以"直爽坦率地说话"?柳若冰和毕雪莲捧着这套书就好像捧着光明和希望。约翰·克利斯朵夫仿佛对他俩说:美好终究会实现,让我们相信未来! 《约翰·克利斯朵夫》描写了一位天才的作曲家和社会的激烈冲突。那时,克利斯朵夫已是有点儿名气的少年琴师。有一次,他竟敢对雇佣他的公爵大喊大叫:"我不是您的奴隶,我爱说什么就说什么!"什么时候,知青们也可以对强加在他们身上的户口迁出大声说:"不"?!罗曼罗兰嫉恶如仇的社会正义感让两个年轻人感动。他们沉浸在罗曼罗兰所描述的那个平等、光明、自由的世界里,忘却了这间小屋还被漫漫黑夜包围着。 他们有共同的境遇,他们有共同的感受,罗曼罗兰借约翰·克利斯朵夫所说的话在他们的心里引起共鸣。他们的心得如出一辙。共同语言拉近了他们的距离。 没错,有好些感受是不能当着大众面交流的,虽然一营直这些老师都是一些善良、正直的人,但风声一紧就很难说,毕竟那时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 柳若冰和毕雪莲还交流了一些名著的读书心得。比如《呼啸的山庄》,比如《悲惨世界》,比如《少年维特特之烦恼》,比如《安娜·卡列尼那》,比如《红与黑》,比如《复活》,比如萨克雷的《名利场》……当然,他们不是一天把读这些世界名著的心得体会就都交流完的,而是一天交流一点儿,晚上十点多钟,李宝发回来了,他们的交流只好暂告一段,明天接着讨论。 对了,课还没备。得抓紧时间备课了。这样,柳若冰往往晚上11-12点才能休息。
第八十节 知己(中) 毕雪莲特单纯,她就像从深山里哪个泉眼里涌出的清泉,还没有被这个世界所污染;她像在桃花源里住得久了,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更甭提唐宋元明清;她不知道这个世界里有阶级斗争;不知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不知道要想出人头地,光靠拼命干是不够的,还得有人提拔你;不知道要想前进一步,需要走上层、拉关系。她什么都不知道,柳若冰成了她的启蒙老师。柳若冰并不是给她讲《黑厚学》,柳若冰没这么大本事。柳若冰只是给她讲一些基本常识。她瞪大眼睛,好像一名乖乖的小女生。 毕雪莲特善良。她没听说过"人善有人欺,马善众人骑"这句话。她以为,只要以一颗善良的心去对待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就会回报她以善良。她不知道,适当的"师道尊严"是维护课堂纪律之必须。她上化学课时,是以"现在我们来上化学课,好吗?"作为开始语,而柳若冰和其他老师的开始语是"上课!"。所以她的化学课就乱成了一锅粥。同是这个班级,上谭天浩的政治课,一个个老老实实,规规矩矩。 柳若冰那天碰到了一营的教育干事郭银彦。郭干事对柳若冰说:"毕雪莲可是个好老师。"这句话说得没头没脑,可是,柳若冰马上明白了,他和毕雪莲谈恋爱的事情已经传到营部去了。郭干事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我看着你们这对儿不错,你可得抓点儿紧呐。第二天,柳若冰碰到了学校的洪指导员。洪指导员说得更具体:"若冰啊,毕老师可不错啊。上海人嘛,喜欢吃,你给她吃好点儿。"这都哪跟哪啊,都说到过日子了。 两层领导的关心说明一个问题,柳若冰和毕雪莲正在谈恋爱这件事儿已经传得满城风雨。你看,都传到领导的耳朵里去了。 柳若冰觉得应该好好地跟毕雪莲谈谈了。 柳若冰在跟毕雪莲的谈天中是否有一步一步往谈恋爱方向发展的意图呢?没有。为什么没有,你柳若冰是不是有点儿傻?柳若冰一点儿都不傻。他对自己、对毕雪莲都很了解。毕雪莲是那种可以引为红颜知己,却不可能做自己女朋友的人。毕雪莲也仅仅把自己当成个异性知己。连对方心里想的什么都不知道,还能称之为知己吗?她最想的,就是返回她的故乡上海。那里有她的亲人,有她童年的欢笑和梦。正因为他们都没有那方面的想法,他们才能够坦然面对他们之间的关系,才能够享受有一个异性知己可以说说心里话所带来的愉悦。 可是现在……柳若冰准备好好跟毕雪莲谈一次。 柳若冰约了毕雪莲,问她晚上有没有时间,说自己打算跟她好好谈谈。 毕雪莲如约而至。她端端正正地坐着,没了往日的随意。她在静静地等,等柳若冰先开口。 柳若冰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在想:该来的终于来了。她在想如何婉转地拒绝柳若冰,又尽量别伤着柳若冰,别让柳若冰感到尴尬。 柳若冰说:"外边都在传咱俩……说到这,柳若冰停顿了一下,他观察了一下毕雪莲的面部表情。她有点儿紧张。柳若冰笑了。他接着说:"我想,咱俩的关系是那种可以说说心里话的知己的关系,是可以毫无戒备的向对方倾诉的关系,是'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朋友关系,不是他们所猜想的那种关系。我说得对吗?"柳若冰明显感到毕雪莲松了一口气。她不是不会想到柳若冰可能这么说,但柳若冰也很可能犯傻,自己一晚上一晚上往柳若冰他们教研室跑,一聊聊到这么晚,高兴时眉飞色舞,悲哀时无声哭泣,这么不知隐藏自己的感情,这一切,是不是会给柳若冰发出某种暗示或错误信号呢?得亏柳若冰没犯傻,要不,自己真不知道该怎么说。 毕雪莲笑了。她说:"你说得对。我也是这个意思。"下面,柳若冰开始说傻话了。
柳若冰说:"你是不是和陆小雅住一个宿舍?"毕雪莲说:"是啊。"柳若冰说:"陆小雅的事儿,你知道吗?"毕雪莲说:"知道一些。"柳若冰说:"你能不能帮帮她,她太苦了。多关心关心她,帮助她走出困境。"毕雪莲很痛快地说:"行。没问题。"柳若冰没有跟她说他曾主动接近陆小雅的事。那件事儿,除了江涛以外,几乎没有人察觉。不错,他和毕雪莲是知己。知己,就一定要什么事儿都和盘托出吗?也不一定。 柳若冰刚跟毕雪莲说完,就觉出来了自己有点儿犯傻。自己这不是把接力棒交到毕雪莲手里了吗?而毕雪莲根本不适合去完成这样一个任务。为什么?因为她们根本就是两类人。毕雪莲是高山上的雪莲,冰清玉洁;陆小雅是带刺的玫瑰,愤世嫉俗。毕雪莲的心里充满阳光,充满希望;陆小雅的心里充满悲苦和仇恨。毕雪莲清高自傲,陆小雅卑微倔强。毕雪莲属于那种可以和知己推心置腹,和话不投机者连寒暄都懒的寒暄的人;陆小雅属于那种愁眉不展,谁跟她废话就想蹶人家一个跟头的人。俩人关系不密切,很少见她们在一起说过话。现在,交给毕雪莲这样一个艰巨而又光荣的任务,柳若冰想想,觉得好笑。不过,毕雪莲是当真的。接受任务后,她屈尊去主动接近陆小雅。陆小雅不搭理她,她也不烦;陆小雅心情不好,有时蹶她,她也不脑。对于陆小雅的一点一滴的变化,毕雪莲会在晚上向柳若冰汇报。渐渐的,陆小雅的眉头舒展些了,她的脸色也不再是那么苍白。 毕雪莲是个很实沉的人。那阵子不是书不好买嘛,见着书就好象见着亲人解放军似的。1975年冬,放寒假,碧雪莲回上海探亲。那一年,柳若冰没回去,便托毕雪莲到上海的新华书店看看,买点儿书回来。毕雪莲问:"买点儿什么书?"柳若冰说:"有什么书买什么书。"毕雪莲到上海几家新华书店转了一圈,给柳若冰来了封信,新华书店除毛选外就有点儿评法批儒的书,四大名著,没有。那些世界名著,更甭提。买不买?买哪些?柳若冰给她回信说:"买,尽厚的买,评法批儒的书也行,是书就行。至于具体买什么书,你替我拿主意就行。"结果,毕雪莲买了一大堆74-75年版的新书回来。有东汉王充的《论衡》,有明代李贽的《藏书》,有《柳河东集》,林林总总,不知有用没用,买了20多套。她走邮局,发了一部分过来。还有一部分,她随身拎着,装了半个手提包,他怕柳若冰有急用。急什么急呀,跟授课内容还差着一大截子呢。不过,它们毕竟是书,还有毕雪莲深深的情谊。 一天,毕雪莲跟柳若冰谈到了她自己的事。来一营直学校之前,她和同在一个连队的一位女知青关系特好,情同亲姐妹。那位女知青是一位部长的女儿。毕雪莲回家探亲的时候,绕道儿到北京,到部长家去作客。部长一家对毕雪莲很热情。部长夫人很喜欢毕雪莲,把她当亲闺女待。时间长了,熟悉了,部长夫人问起毕雪莲对自己的个人问题有什么打算。北京有几个高干子弟,部长夫人见过,人不错,家庭嘛,也都知根知底,如果没意见,想给毕雪莲介绍一个,先见见面,将来办到北京来手续什么的,也不用操心。怎么样?毕雪莲没有说话。部长夫人说,你先考虑考虑。 还考虑什么呀,柳若冰都替毕雪莲考虑好了。她不愿意去北京,她一心想回上海。 有一天,一个20多岁的上海男青年到一营直学校来找毕雪莲。看毕雪莲那个高兴和慌乱劲儿就知道他们俩关系不一般,但肯定不是她哥哥。兄妹关系,一眼就能看得出来。他们用上海话说话,说得很快。他们说话也不背着柳若冰,以为柳若冰听不懂上海话。柳若冰是上海出生的,籍贯是浙江宁波,你们说的又不是法语,柳若冰岂能不懂。毕雪莲可能光顾着高兴,把这一点给忘了,或者她认为他们也没说什么背人的话。他们说了一会儿,柳若冰就听明白了,那个男青年也是兵团的,打算去煤矿挖煤。他说他正在写小说,他想把天下的苦都吃尽,写一本关于知青当煤矿工人的小说。柳若冰心中暗暗好笑,简直是一个若冰第二,那是我过去的想法,已经是过去时了,而且,人家上官吉祥已经实践完了,要是单单为了写小说而去煤矿体验生活,劝君别去了,没啥意思的,弄不好还会把小命丢了。不过柳若冰只是心里想想,并没说,他说得着嘛,人各有志,不能强勉。那个男青年和毕雪莲肩并着肩,亲亲热热地去食堂打饭,毕雪莲还央求食堂郑师傅给他俩炒了三个鸡蛋。学校里的女老师们交头接耳:"毕雪莲的男朋友来了!"她们又看了一眼也到食堂打饭的形单影只的柳若冰,眼里流露出同情和怜悯。柳若冰想:"你们看我干什么?和我有什么关系?"他觉得有点儿好笑。 和那个男青年你一勺我一勺地吃完了饭,毕雪莲向学校请了半天假,说是要陪他出去转转。那个男青年问上哪儿去好,毕雪莲说去五大连池吧,咱们得赶紧走了。那个男青年说好。临走时,毕雪莲瞥了柳若冰一眼,她在观察,柳若冰有没有不高兴?柳若冰说:"你看我干什么?你要去,就得抓紧了,要不回来天就要黑了。"柳若冰心想:"我是你什么人啊,怎么,怕我吃醋?真有意思。"毕雪莲和那个男青年像两只快乐的喜鹊喳喳叫着飞走了。柳若冰微笑了。他想,他们怪有意思的,连去玩,也去我曾经去过的地方。真是一个柳若冰第二。那个男青年,绝不会是毕雪莲的男朋友。凭什么?凭柳若冰对毕雪莲的了解。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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