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花不如爱锄把 作者:付汉勇


 

 喜花不如爱锄把

十八岁做知青的时候,我正如一只懵懂的小鹿,迷茫的森林,到处是我的家。

饿了,吃一口眼前的青草,渴了,舔几滴树叶上的露珠。不知道树林深处可能埋伏着天敌,不管前途是否潜藏着危机。因为精力十足,更因为日子是望不到边的厚富,所以没有忧伤,更没有畏惧。脑子里,尽是“天生我材必有用,”梦里也要“直挂云帆济沧海。”情窦未开,也就体验不到“少年维特之烦恼。”那时一般知青都喜欢用诗句表达感受。最不济的,也要在日记本上抄几首唐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第一次在知青伙伴那里看到这首诗,我被深深震撼。人同此心啊,千年前的诗仙,莫非也有过我们知青的情结?泥巴茅屋,吱吱响的竹床,风从墙缝里嗖嗖穿进,一轮冷月,孤高地悬在天空,指引游子的心思飞升,悠荡到千里之外,去探视同处冷月下的爹娘……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这样的境界不多。多的是伙伴们的创作。有自由体,有十四行,古奥有如诗经的,明快有如元曲的,也有模仿伟人的《沁园春》:“南国风光,千里渠水,万里稻浪……”写到最后,渐渐都归口于打油。

最著名的,是一位仁兄,长久招工不成,愤而提笔,写下一句:“只因汉水拖吾脚,”大作未毕,队长喊出工,只留下孤句,与“满城风雨近重阳”异曲同工。

潮流所致,我也成了一个小打油诗人,并且由于牛犊初生,敢于做诗评。有一回,在一个知青小组,主人也是打油诗爱好者,收藏了不少本地知青的佳作,他一一展示给我看,其中一首留住了我的眼光。

“劝君莫要迷恋花,喜花不如爱锄把,年轻时节读圣书,年过半百享荣华。”哦,宠辱不惊,心如静湖?才二十岁,就实实在在为半百的前程作安排,这样淡定的情愫,实不多见。

一时触动我无产者情怀,当时文不加点,予以商榷:“圣书难呈凌云志,荣华岂是农夫求?雄鹰搏击四海水,勇士当在沙场游。”说的什么呢?套话连篇,满纸浮躁,还自以为得意,拿给主人看。

主人是谦谦君子,“哦哦”了两声,感叹道:“真是阶级烙印啊!”我问此言何为?他思忖一会说:“你知道这诗是谁写的吗?”不等回答,他告诉我,是沈君。

沈君,是老三届,下放已经多年,因为父亲是学界著名教授,不得招工。沈君其人,挺拔俊伟,儒雅而不失本分,平时兢兢业业,在队里出工,空闲时捧着书读。朋友自远方来,沈君彬彬有礼,周到安排,故在知青中,沈君是有口碑的,都说是绅士君子,有其父之门风。

一时我有些自惭形秽,就要撕掉我的习作,被伙伴拦住:“不碍事。他写他的,你写你的,我都收藏!”两首小“诗,”同为打油,竟也在小范围内传播。

这以后在水利工地遇到沈君几次,彼此客气地点头致意,再往后,知青大招工,鸿鹄燕雀纷纷乱飞,渐渐就不知距离了。

许多年后,大家都产生了回第二故乡看看的念头。

性子急的,回去两三次了。遇到龙君,问我想不想回去看看?他们几个,已经在筹划了。问成员,有沈君。

原来沈君真的是“年过半百享荣华!”回城后,他读了书,在一个教育部门做领导,工资待遇远远超出一般人。而且他们单位,是社会影响极大的单位,下面各个地区,都有对应的分支机构,所以他回乡很方便。这次是由他做向导,去我们下放过的社队,一来看望乡亲,二来也游游那里的山水。

我便积极响应了。一是思乡,二呢,不能不承认想和沈君近距离一下,当年那场“诗案,”两个主角,久别同散心,别有情趣。

我们坐上火车,又坐汽车,和父老乡亲见了面,彼此都很激动。我们之首为沈君,他的绅士风度,自然天成,举杯应答,无不谦谦而得体,镇定而自若,伟岸俊逸,很得赞誉。在告别宴席上,他喝了不少酒,乡亲们一直把我们送到大路口。

汽车上,我和沈君同座。几天的活动,我们谈了不少话,对于人生,似乎有不少共同点,谈到昔日的追求,挫折,人生的意义,都比较认同对方。于是彼此都有“一见如故”的感觉。

“你也算是圆了你的梦。”我说。

沈君不解。

“不是要‘年过半百享荣华’吗?”我说:“如今你已经荣华了。”沈君淡然一笑:“算什么呀?喝酒吃肉吗?不值一提。”他告诉我,前天走近他当年插队的地方,他忽然有一种深深的失落感,当时几乎站立不住,我们都没有看出来。

这样的感觉,说实话我没有。他的思绪这样深切啊?

沈君幽幽地说:“你当然没有。因为你没有经历我那样的无可奈何。”是招工不成吗?

不是。沈君说,是失恋。

叫我大吃一惊。不是“劝君莫要迷恋花,喜花不如爱锄把”吗?马列主义手电筒,只对着别人照啊?

沈君:“那几句歪诗,正是我失恋后的一种埋怨。当时万念俱灰,其实所谓读书,也读不进去。”我问:“那个人是谁啊?”沈君说:“你认识的,许娟。”我确实认识。当年各个班上,都有几名出众的女孩子,下放之后,有这样的女孩子的知青小组,往往有众多的访客。许娟,是她们班较出众的。婷婷的身材,相貌姣好,听说能写很不错的作文,在人面前,总保持一种矜持,因而被称为“才女”。她和沈君,倒是般配,淑女与绅士。

他俩下放在一个大队。许娟小沈君两岁。

“我们小组,原来好几个人,后来他们都招工走了,就留下我一个。”沈君低沉地说:“那一种孤独,真是不堪回首。我父亲是一个搞学问的,完全不问政治,却被莫名其妙的批斗,一时我们弟兄都成了‘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招工的对我们是避之唯恐不及。

前途无望,思念故乡,那段时间,我真的好难过。

许娟走进了我的生活,使我快乐了不少。她是一个十分清纯的女孩子,聪明,能理解人,收工之后,她常常到我这里来,我们无拘无束地谈天,谈生活,谈社会,谈文学。我的屋子,原来凌乱不堪,许娟来了后,帮我收拾,到处都干干净净的。有时候,我也到她那里去,她的伙伴都对我很友好。久了,大家都认为我们是恋人。久而久之,我对许娟产生了深深的依恋,只要几天不见她,就像少了什么一样。我看她也一样,每次分别的时候,她都依依不舍,我送她到大路口,她总是要回头多次才走。

那段时光,真的太美好了,耳鬓厮磨,难舍难分,静静的,能体会到一种比亲人还要亲的感觉。可以说,我这一生中,那样美好的日子不多。即使后来我的社会地位高了许多,那样的美好也难得再现,因为那是可遇不可求的境界。人们说初恋,我和许娟,都是初恋吧,可见初恋的确是值得人珍藏的。”“你们怎么分手了呢?”我忍不住,打断了他。

沈君说:“还是因为我的家庭。我们的事,被她妈妈知道了,她妈妈坚决反对,说嫁给一个家庭出身不好的人,一辈子不能翻身。那年春节,我们都回城探亲,她妈妈把她关在家里,逼着她承诺和我分手。她哭,不肯,她妈妈叫她姐姐找我,要我答应不再和许娟来往。”“你答应了?”我说。

沈君说:“开头我怎么也不肯答应。我说你们无权干涉。可是她姐姐连问我几个问题,我确实不能回答。她问我,你家成分这样不好,假如你不能招工,永远留在农村,许娟怎么办?你能对许娟负责吗?我真的不能回答。我怎么知道我能不能招工回城?”“那倒是的,那时候谁也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命运。”我说。

沈君说:“从那个春节后,他们家就把许娟留在城里,不让她见我。许娟有弱点,就是性子不够刚强,她母亲和姐姐,都是很能说话的,她只有哭。过了不久,他们家找了不少关系,把许娟招工调回城了,而我还留在乡下。”沈君深深叹了一口气。

我问他:“后来呢,没有故事了吗?”沈君凄然一笑:“还是有故事的。她到队里办关系那天,我知道了,我去找她,她姐姐和她一起,许娟见了我,一下子就哭了!周围有几个知青,都不说话。她姐姐见这情景,也没说什么。第二天她们就要走,我也没有像样的礼物送给她,找了半天,只有一支派克钢笔,是我父亲给我的,给了她。她接过去,什么也不说,只是泪眼看着我,她姐姐在一边,冷眼看着。我看了她一眼,转头就走了。我怕自己落下泪来。”汽车已经驶近火车站,伙伴们闹着准备下车。我还是不甘心:“后来呢?”沈君:“后来你不是看见了吗?我就这个样。”我说:“我问许娟。”沈君说:“她过得不大顺利。她进了工厂,她妈妈做主,给她介绍了一个家庭成分很好的工人,可是这人脾气躁,疑心又大,不许她和外界联系,只许呆在家里。两人总是吵架。”“疑心大?”沈君说:“是的。听说就是回娘家,也必须按时回去,否则就要闹一场。”是爱过了头?我问:“你返城后,见过她吗?”沈君:“见过,和大家一起。也没单独说什么话。倒是她儿子上大学,分数不够,她和她姐姐一起来找过我,我找朋友帮她解决了。当时他们夫妻都下岗,一些招待费用,都是我出的,也没告诉她。”沈君真是绅士。再没有什么好问的了,只是好奇心支配,还是问了:“你心里还记着她吗?”沈君毫不犹豫地说:“怎么会不记着?下放地方的竹林,小河,我的小房间,一草一木,都有我和她留下的迹印,这些都是岁月带不走的。”语气一转:“不过,几十年过去了,都要面对现实。就在记忆里吧。”过了些时,有同学组织当年下放我们那里的同届知青聚会。

四十年过去了,都已经退休,很快就有不少人响应。已经快到约定的日子了,忽然我灵机一动:何不用这次机会,让沈君和许娟见一面?

对同学说了,都说可以。当年,他们都知道沈君和许娟的故事。沈君是老三届的,本来不在这次邀请之列,我试着给他打了个电话,含含糊糊地告诉他,可能许娟也要来的。沈君立刻答应了。那天,他到得很早,穿得很正规,风度翩翩,很多人和他说话。他哦哦应着,一边四下看。我知道他在看许娟来了没有。

同学们慢慢到齐,没有许娟。

一个女同学悄悄告诉我,许娟本来要来的,可是临时改变了主意。

为什么呢?

女同学低声说:“她那个老公,嗨!难得缠。”看我诧异,她说:“外表一塌糊涂,和沈君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脾气大,好喝酒,动不动就和许娟动粗,许娟怕他。”又嘱咐我:“不能这样告诉沈君啊,许娟再三叮嘱了的。就说她家里今天来客,没有时间。”我只好这样对沈君说了。沈君沉吟了一下,笑着去拿话筒唱歌。吃饭的时候,大家都热热闹闹劝酒,他笑着摆手,说身体不适,不能喝酒。

又过些时,一个同学做东,请十来个好友聚会,这次不知什么神通,他把沈君和许娟都请到了。到底有一把年纪了,他俩见面,没有任何与常人不同的地方,沈君彬彬有礼地和许娟打招呼,客气地问了几句家里可好的话。许娟没有说什么话。只是过一会,许娟接到一个电话,放下电话,她立刻说要告辞了。

沈君注意地看了她一眼。许娟没有看沈君,只是勉强对我们笑了笑,匆匆离开,不要任何人送。

刹那间,我对沈君有一种明珠暗投的感觉。绅士秉性,往往对生活发生误判。他们过去的事情,不一定那样美好,那个人,不一定如他所叙述的,如山间清泉一般单纯。我明明看见了弥漫的俗气,我相信我的眼睛。

再过些时,发生的一件事,使我对我的判断深信不疑。

沈君在各地有朋友,他们邀请沈君去做客。一些同学都想去,因为接待是对方的,参加者只要带一个好心情即可。

沈君挑了几个人,其中又有许娟。这次许娟去了,游山玩水呆了好几天。为什么不怕家里了呢?原来她把原单位的两个女友带了去,另外还带上了她的姐姐,整个过程,几个女人都是集体行动,这样自然不怕舆论了。更有未经证实的消息说,许娟欠那两个女友的人情,借这个机会,请她们玩一趟,用沈君朋友的力,把人情还了。

我真不愿传说是真的。但基于常识,暗地里也只能认可这样不雅的传说。

一切可能只是一个误会。骨子里绅士秉性的沈君,实实在在地读圣书,圣书里没有社会人生的变化,没有明珠暗投,更没有俗不可耐。喜花不如爱锄把,圣书的精华,沈君把它写进诗里,自己却终身不能领悟。

沈君,我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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