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潮中的一滴】连载七:乱班· 缺书·学生·小雅
作者: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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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潮中的一滴】连载八: 第七十三节 乱班 景校长给柳若冰布置工作的时候,脸上带出一种为难的表情:"柳老师,我们研究了,请你教初二语文,并担任这个班的班主任。初二原来有两个班,一个班有34人,另一个班有29人,两个老师最近都调走了。两个班合在一起63个学生,让你一个人带,是有点儿多。可是学校现在没办法,总不能扔下一个班没人管。教室,学校已经把最大的一间屋给你们班腾出来了。先带着,等学校里有了人手再另做安排。你看怎么样?"校长说了这么一番话,你让柳若冰怎么说?说"我看不怎么样。"或者说"凭什么让我带两个班?我要双份工资。"这行吗?不行呗。当时的知青都是一帮傻青,领导让干啥就干啥。柳若冰心里甚至还有点儿兴奋:他倒想见识见识,全校人数最多的班能热闹成什么样。 俗话说,一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轰。可是学生绝不是羊。 关于这个初二年级的两个班,柳若冰也有所耳闻。调走的两个老师,其中一个女老师就是让学生气走的。上谭天浩的政治课,一般年级都不敢乍刺,就这两个班级,就有男孩子敢跟谭老师叫板:"你这是师道尊严!"谭天浩俩大眼珠一瞪:"我师道尊严怎么啦?就许你在课堂上捣乱,不许我管管你?我这回让你看看什么叫'师道尊严'。"说着走到那男孩子面前,拎着那孩子的脖领子就拽到墙角去了。那孩子还想恣歪(挣扎的意思),谭天浩吓唬那男孩子说:"在墙角上给我乖乖站着,脸冲里!这叫'面壁思过',我告诉你,你心里服不服我不管,你要是敢乱动晃我就敢揍你。"你说说这些孩子多难管。初中二年级,正是孩子们最淘气、反叛精神最强烈的时候。 柳若冰上初二是在天津17中上的。那个学校最早要不是个教会学校就是个教堂。房子的顶子是圆形的,上面出来个尖,尖顶上面原先很可能有十字架,大概因为是新中国的学校要有别于教堂,柳若冰上学的时候已经见不到十字架了。同学们亲切地把自己的学校叫做"破古楼"。柳若冰上初二那年正赶上"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家里给带的饭是窝头咸菜。偶而给带个馒头,柳若冰舍不得吃。教室里有个炉子,他正好坐在炉子旁边,他把馒头放在炉子底下烤上香喷喷的夹,一层又一层,慢慢剥夹吃。他们班的男同学趁老师掉转身去写板书的时候,把馒头从空中扔过来,柳若冰接住,给烤好了夹,又趁老师写板书的时候扔回去。那天,教数学的男老师写着板书一回头,正好看见柳若冰在那儿飞馒头,他不动声色地掰了一截粉笔头,突然扭转身将粉笔头向柳若冰掷过来,柳若冰一低头,没打着。考试前复习功课,他们几个男孩子会钻到那个尖顶上去讲鬼故事,最后吓得自己都不敢回家。这就是初中二年级,快乐、调皮的年纪。 可现在,要掉一个个儿,自己要站在讲台上去对付一帮调皮鬼了。 第一天上课,柳若冰站在讲台上往下面一看:黑压压一帮小猴儿! 小猴儿们瞪着一个个明亮的眼睛也在观察着这位新来的老师。他们在揣摩这位新老师的脾气。他们也面临着选择:喜欢还是不喜欢这位新老师,俯首称臣还是大闹天宫。 他们没有空隙时间多想,柳若冰做了充足的准备。当语文老师就有这点儿优越条件,他可以像讲故事一样讲述很多东西,比如作者的生平、时代背景、精华要义;他可以分析很多东西,比如中心思想、段落大意、遣词造句;他可以带领着学生们读课文、思考问题;他可以旁证博引、声情并茂、像在说书或在演戏。总之,让孩子们的思想跟着你飞,飞出这教室,飞向蓝天,飞进竹林,飞进深山,飞到海滨,闻先哲之教诲,听诗人之长吟。总之一句话,别闲着。下课铃声响起的时候柳若冰还在兴头上,孩子们也还在兴头上。柳若冰看看表说:"这堂课就上到这儿吧。下课。"孩子们的脸上很明显地写着四个字:意犹未尽。 柳若冰知道,他的授课基本成功。他明白了,要想课堂不乱,首要一条,要抓住孩子们的心。比之理科,比之政治课,教语文的在这一点上具有明显的优势。 实际上,农村的孩子不难管理。他们单纯,他们质朴,他们有着很强的好奇心和求知欲,关键在于引导。柳若冰对班里的情况做了一下分析,别看是63名学生,女生占了一半多。28位男生中,比较老实的又占了一半,这么说,比较调皮些的,也就有十几个。俗话说,人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柳若冰注意观察。他发现,这十几个男孩子中有个头儿,这个孩子还是一名营级干部的子弟。这个孩子有优点,爱劳动;也有不足,文化课基础差些,跟上溜儿有点儿吃力。再说当时,好好学习也没用。他那旺盛的精力无处宣泄,就用在调皮捣蛋上。柳若冰让这个孩子领着一帮男孩子打扫教室卫生,他们干得热火朝天,一个个都成了小花脸。柳若冰及时当着全班表扬他们。那些孩子被表扬得一个个小脸放光。谁不愿意受表扬啊。学习问题,他组织学习好的女生和他们组成几个学习小组,一点一点地帮着他们补习,有一点儿进步就及时表扬。后来,这个男孩儿头成了柳若冰的左膀右臂,他的语文成绩也有了提高。 对学生,一定要看到他们的优点。要以正面引导为主。 柳若冰把一个乱班带成了一个正常班级。为什么不说是"优秀班级"呢?离优秀班级还差得远呢。这帮知青教师一个比一个负责,比这个班强的班有的是,别拖全校后腿就算不错啦。 得亏这所学校没批什么"师道尊严",得亏这所学校的党支部有那么一股"不信邪"的劲儿,要不小猴儿们都造起反来,柳若冰有天大的本事也捂不住啊。 真不知道营里怎么跟上级交的差。 柳若冰取得了学校的信任。这个初二年级,他只教了一学期。第二学期,他就改教高一。 语文课和其它课比起来,课堂组织相对容易些,因为它比较接近生活,容易组织得生动有趣。但教语文有个毛病,备课麻烦,因为每学期的课本都不一样。不像教理科的,多少年一贯制。有的教理课的老教师都不用备课,都在脑子里装着呐。 老高三的教高一,后来跟班教高二是那个时代特有的现象。要搁到现在,大专毕业才能教初中。大学本科毕业才能教高中。那时人才奇缺,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所以普通中学毕业、没经过任何专业训练的知青教师才活跃在农村一线教学舞台上。 老师有一壶水,才能教学生一杯水。好在柳若冰喜欢文学,上小学就喜欢。上小学那阵儿他们班里有个同学家庭条件不错,有一大抽屉小人书。柳若冰和几个同学放学后就到他家去看书。那时的小人书真可以说是图文并茂。柳若冰捧着读着,爱不释手。把人家的书都看遍了,柳若冰就跑到新华路上一家小人书铺去看书。家里给他每月五角钱零花钱,他都花在看小人书上了。二分钱一本,坐那儿看。那时是半天课,他可以一看一个下午。可以说,好多知识是小人书给他的。 上初中的时候,课不太紧,柳若冰看了很多课外书。中外名著、诗词歌赋、杂七杂八装了一脑袋。 20世纪70年代初,中国可真缺书啊。新华书店倒是开门,里面摆着都是马恩选集列宁选集毛泽东选集。文艺类书,就有本《金光大道》。得亏那时的新华书店是国营单位,不讲经济效益,卖多卖少照开工资。柳若冰买了一套列宁选集。毛选早就有了,人手一套。可他毕竟不是政治课老师,语文参考书总得备一些吧?没有。连语文课的教学参考书也没有。什么中心思想、段落大意、修辞方法都得自己总结。这帮知青教师贼大胆,自己总结就自己总结,也不怕把自己的弟子们带进沟里。那阵儿取消了高考,推荐上大学也很难推荐到平民子弟头上,学校对语文教学进度没有要求,因为发下来的课本很可能充斥着封资修的玩意儿,学校也不敢要求什么,讲哪篇课文,不讲哪篇课文,全由授课老师自行定夺。你愿意加点儿别的内容也行。所以,那时候,要想应付了事非常容易。偏偏一营直的这些老师个个责任心特强。就拿语文教学来讲吧,不仅把课本的大部分内容讲了,还加了很多内容。你说是不是有点儿痴?就是在这样一个氛围里,柳若冰哪能落后?无形中自己给自己加载,累得臭要死。 当然,最苦恼的还是因为没有参考书。 那阵儿,自上而下,全国都在"批林批孔"。老百姓不知道为什么要批,上边要求批就批呗。没有书,连本《论语》都没有。乡村学校里没有图书馆,没有藏书。老师们也没有一本完整的《论语》。你要批人家,总得知道人家究竟说了些什么吧?学校毕竟不同于农业连队,中学生和老贫农也是有区别的。五营29连有位老贫农--猪号班班长萧老蔫,博友们对他还有印象吧?人家问他:"为什么要批孔老二?"他说"孔老二不是个好东西。他要'克己复礼'。"人家又问:"什么叫'克己复礼'?"他说;"这还不明白,就是复辟资本主义呗。"也难怪,在当时,复辟资本主义是最坏的、最可恨的。全世界2/3的劳苦大众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要等着我们去解放。其源头,盖出于这个2000多年前的小老头的教唆。老贫农能这样讲,知青老师们可不能把中学生们都教成这样。 柳若冰在一张报纸上看见了一则消息,有一家出版社出版了一本工农兵学员批判孔老二的书,就试着给那家出版社写了一封信,说明了情况,问问能不能寄钱去买一本。那家出版社说,你把钱寄过来吧。柳若冰就自己掏腰包把钱寄了过去。书也寄过来了,可是中间有几张是白页,没印上字。柳若冰给出版社去信说明情况。出版社说,我们再给你寄一本去吧,原来那本也不用寄回来了。这样,柳若冰就有了两本加批注和大段批判词语的《论语》。这两本书可成了宝贝了,教语文的知青老师争相借用,柳若冰手里好象有什么奇珍异宝似的,受到语文老师们的追捧,心里有点儿美滋滋的。 柳若冰发现,教初一语文的陆小雅老师也想找他借这本《论语》,可是看那意思,她是不好意思开口,柳若冰就抓紧时间把课备了,主动跟她说:"你要用就给你用吧。咱们都是老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陆小雅接过柳若冰递过来的《论语》,抬起低垂的眼帘看了看柳若冰。柳若冰自然地微笑着,眼睛里流露出的是对同事的关切和对老乡的真诚。她轻声说了一句"谢谢"。声音轻得只见她嘴唇动,几乎听不见她的声音。 大批判本的《论语》有它的特色。有注释,有句子整体译文,后面紧跟着大段的批判。比如"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一定要在学的什么上大做文章,说明孔丘主张学的都是奴隶社会的礼仪。这么一句一批判,还不得把这些知青老师累死。他们不管三七二十一,认为确属该批判的就批,认为没啥好批的就不批。好在学校领导好,没人追究他们的这种胆大妄为。 没书的日子真难。只能有什么算什么了。柳若冰给学生们讲高尔基的《我的大学》,总得把高尔基的生平介绍一下吧?没法儿,什么参考书也没有,亏了他有从家里带去的三本小人书--高尔基的《我的大学》,他就左手翻着小人书,右手写着教案。教初二语文的唐运来老师看见了,直乐。柳若冰说:"乐什么乐?你有法子?"唐运来,男。37岁。当地老教师。中师毕业。一直教语文课。他有丰富的教学经验和学生管理经验,在学生中和知青老师中享有很高威望。若不是他祖上哪辈成分有点儿高,他早该当上校领导了。 唐运来笑道:"你还挺会想法子。行,行,我不笑了。你忙你的。"他也没有这方面的书。他有一本《语文教学12讲》,早已经送给柳若冰了。 最让柳若冰觉得对不起听众的是那次批《水浒》的大课。 1975年8月,毛泽东发表了他对《水浒》的评价:"《水浒》这部书,好就好在投降。做反面教材,使人民都知道投降派。《水浒》只反贪官,不反皇帝。屏晁盖于108人之外。宋江投降,搞修正主义,把晁的聚义厅改为忠义堂,让人招安了。宋江同高俅的斗争,是地主阶级内部这一派反对那一派的斗争。宋江投降了,就去打方腊。"底下的老百姓不知道这个时候为什么会突然评起《水浒》来;老百姓因着对伟大领袖的崇拜,也跟着批起《水浒》来。 教育口是敏感口。景校长找到柳若冰说:"咱校也得组织批《水浒》,你来讲堂大课。"组织上安排的工作,柳若冰不能拒绝。可是他手头没有书。即使是71回本的《水浒》,也早在"文革"中"纸船明烛照天烧"了。学校和老师们手里都没有,更甭提120回本的了。宋江怎么投降了?他也不知道。他的学生时代,市面上只有71回本的《水浒》,到"梁山泊英雄排座次"就完了。后来的事,他也是听了伟大领袖的评价才猜出来的。他知道学生们最爱听什么,他们最想知道后来李逵怎样了,后来吴用怎样了,后来武松怎样了,那一条条好汉最后都怎样了。怎样了?柳若冰也不知道他们怎样了。这课可怎么上?柳若冰一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大课在学校大礼堂上。唐运来把他的初二年级带来了,陆小雅把她的初一年级也带来了。全校初、高中学生济济一堂,都在洗耳恭听柳若冰说评书。柳若冰还特别注意到陆小雅的眼神,她在带着她的学生们进入礼堂的时候注视了柳若冰一小会儿,那眼神,是鼓励,是期望,她希望她的学生们听了这一堂课能有很大收获。可惜了,柳若冰让大家失望了。他的课,不过是把报纸上的话加上自己的零星记忆七拼八凑对付成一个大拼盘就端上来了,一点儿新意也没有。好在这种语文大课是和政治紧密相连的,有各班班主任在旁边,课堂纪律还算行。只是柳若冰走出礼堂的时候正巧又碰到了陆小雅,她的眼睛里写着遗憾。
柳若冰所教的这个高一班有38名学生。女生多,男生少。鲁大海营长的闺女、霍教导员的闺女、一位副营长的公子都在这个班里。把这么一个班级教给柳若冰带,其中蕴涵着学校对柳若冰的信任。不管是干部子弟还是职工子弟,都是农场的第二代,柳若冰不能误人子弟。柳若冰备课备到很晚,批改作业忙到很晚,晚上十点半之前,他的办公室的灯就没有熄过。 当语文老师的都知道,批改作文最费时间。当然,你要想省时间也行,只在作文的最后写上几句就行了。偏偏柳若冰有点儿痴。他把他学生的一页页作文改成了红海洋--构思布局、遣词造句、语法修辞、错字别字--他一个也不放过,有的改正过来,有的提出修改意见。而且严格控制作文分,最高85分。一开始,他的学生们很不适应。谁不愿意自己的作品让别人多夸两句啊,怎么让你给改成了红彤彤一片。但后来,他们逐渐明白了,那一滴滴红墨水其实就是老师的一滴滴心血。后来,他们的文章通顺了,也有了几分文采,受到他们家长的表扬,他们才逐渐默认了柳若冰在他们的作文本上的涂抹,而且开始把争取85分作为他们的奋斗目标。 有一个女学生,在她的一篇作文中用了"阴霾"这个词。柳若冰在这个词上画了个圈,注上"商榷"两个字。北大荒的天不像有的大城市的天,总是那么灰蒙蒙的。北大荒,要么阳光普照,要么大雨滂沱,即便是刮起大烟炮,也是痛痛快快的,绝不黏黏糊糊,很少见到阴霾天。柳若冰把这位女学生的作文发回去,希望这位学生能改完了重抄一遍--当然,他认为不太恰当之处不仅是这一个词用词不当。--这位女学生重写了,重抄了,又把作文教了上来。柳若冰发现,他提的意见,这位女学生基本接受了,文章改得挺像样了。就是"阴霾"这个词,她不忍舍弃。柳若冰又把她叫到办公室,跟她探讨"阴霾"是一种怎样的天气。她笑了,认为老师说得有理。可是,这个词毕竟是她新学的词,她还是舍不得割舍。柳若冰也笑了。他理解这些孩子:"这次带着就带着吧,下次再要用这个词要力求准确。" 柳若冰在天津汇仁中学上高中的时候,教他们语文的是张华民老师。后来张老师成为市级优秀教师,中学高级教师。教柳若冰他们的时候,张华民老师只有30多岁。张老师才华横溢。柳若冰他们班,不管是将来想学文科的还是偏重理科的,都是他的崇拜者。他学识渊博,讲起课来引人入胜;板书遒劲有力,飞龙走凤。江涛和柳若冰连写字都在模仿张老师的笔体。他们班有的同学甚至模仿张老师的走路姿势。柳若冰这个痴劲儿就有点儿像他们张老师。现在柳若冰也站在讲台上当老师了。他要像他的张华民老师一样,把他的一腔热血献给孩子们。 那时,没有高考,也没有留级。教与不教,学与不学,悉听尊便。一营直学校在那个年月里,教师能够那么认真地去教,学生的大多数能够认真地去学,按部就班,煞有介事,还真不多见。 柳若冰班里有个男生,高一了,竟连课文都念不下来。柳若冰鼓励他,找一些比较简单的课文让他念,他站起来,吭哧瘪肚半天,也念不下来一句完整的句子。底下同学们都用鼓励的眼光看着他,没有笑话他的,可是他还是念不下来。柳若冰看看实在不成,别让他受罪了,赶紧让他坐下了。你别看他念课文不成,平常说话并无语言障碍。他做的一手好木匠活儿,桌椅板凳、门窗橱柜,样样手到擒来,全是榫子活儿,严丝合缝,做工精细。你说,这是不是"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呢?所以,当老师的,对学习差点儿的学生,千万别瞧不起。 有没有不爱学习的学生呢?有。柳若冰班里有一个男孩儿就不爱学习。他不笨,就是看不到好好学习有什么用,学出来还不是种地。他是一个连队干部子弟,到时候让他老爹在连里给找一个相对好点儿的工作,开个车什么的也就是了。多学少学、学好学赖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柳若冰找他谈过话,他看看柳若冰,想说什么,终于没说。柳若冰知道他想说什么。他想说:"您倒是学习不错,不也到我们这疙瘩教书来了吗?"学习这事儿,最好是自己想通了,自己知努力,知刻苦,光靠别人催,别人逼是不行的。好在他上课并不捣乱。柳若冰一时也想不出用什么更好的办法调动他的学习积极性。过了一段时间,他来请假,说要请十天半个月假,跟着连队里一名老职工一起去趟广州,把连里的一批黄牛运到广州去,从那里出口。柳若冰跟景校长说了。景校长说,连里也跟学校打了招呼,学校没意见。柳若冰准假。这个学生出发了。他十天后回来了,好象变了一个人。他主动找到柳若冰,跟柳若冰诉说了他押车所受的罪。他们两个押车的,和十几头黄牛住在一个闷罐车厢里,吃喝屙撒睡都在里面。那个味儿啊,根本吃不下去,也睡不着觉。后来实在太饿了,吃两口干粮;实在太困了,蜷缩在车厢一角睡着了。去,五天五宿。走一段儿,停。等待编组。又走。回来快,坐硬座回来的。三天。他们在广州玩了两天。他真没想到,广州那么大,那么漂亮,那么好。他做梦也不会梦见原来世界上有这么好的地方。他原先以为团部、克山县城就是最好的地方了。他像个大人似地说:"我要是从那么好的地方下到咱这疙瘩,我也不安心,我也想返回去。"他说:"我要好好学习,我要走出去。我要去广州。外面的世界大得很。"在那时候,好好学习并不一定等于能去广州,但起码,是在为自己的未来铺垫着路。柳若冰说:"好。我支持你!从今天起,脚踏实地,奋起直追!幸福的花儿会为英雄开放。"从那天起,他好象变了一个人,从他上课那聚精会神的样子,柳若冰看到了他的决心。 孩子们是真的长大了。
陆小雅是名天津知青。老初三的。在柳若冰还没到一营直学校之前,她和一位上海知青谈恋爱。谈到什么程度?谈到不背人的程度。就是说,她可以当着一营的人,甚至当着她的学生面幸福地牵着他的手,拽着他的胳膊或者靠着他的肩,在砂石路上散步。落日看见,在水库边,她依偎在他的身上,他在她的耳边悄悄说着让人脸红心跳的情话。月亮看见,他们在草甸子的深处热烈地拥吻。大道两边高耸的白杨听见,他一遍又一便地重复着所有女人最爱听的俗话:"我爱你,爱你,爱你!我要一生一世呵护你!让上天做我们爱情的见证人。"小雅调皮地说:"你敢对天发誓吗?"他说:"老天在上,如果我背叛了小雅,天打……"小雅赶紧伸出手捂住了他的嘴。她不愿意听到从他的嘴里蹦出"五雷轰"三个字。 耐人寻味的是,天津知青老乡没有一个看好她和那位上海男知青的恋爱。江涛觉得,那位上海男知青功利主义过重。为了往上爬,他可以什么话都说,什么事儿都做。目的就是一切,手段可以不择。江涛看得很清楚,那位上海男知青千方百计地表现自己,殚心竭虑地和领导搞好关系,就是为了入党、上大学,跳出这农门。谭天浩用八个字概括了那位上海男知青--溜须拍马、虚头巴脑--当然,这不是他一个人的意见,他是概括了他所听到的所有意见概括总结的。 江涛和谭天浩作为陆小雅的老乡,又比她大几岁,婉转地提到了大家对那位上海男知青的看法。陆小雅说:"有上进心,不好吗?我最看不起那种上海小男人。"江涛和谭天浩不能往下说了。他们知道,热恋中的女人是最愚蠢的,能把对方的缺点当成优点,能把瞎话当真。如果你和他的恋爱羁绊了他的前程,必须舍其一,他会怎样做?他一定会抛弃你。江涛和谭天浩就是这么看的,这是他的人品使然。而陆小雅和他们的看法恰恰相反。用她的一句话来说就是"你们不了解他。"和陆小雅同一个宿舍的天津女知青辛老师也婉转地点过她。她笑笑,心里大不以为然:"自己连个对象也没有,倒来管别人的闲事。"这个上海男知青实现了自己的愿望,他没有白白付出,他入了党。当有知青被推荐上大学时,他第一批享受了这个待遇。他被推荐上了北京一所全国重点大学。他是老高三的,学习基础本来就比那些初中、小学生强,他还是党员,他还会来事儿。"好风凭借力"直送他上了青云。他当了学校学生会主席,又被保送去日本留学。就在他拿到护照的那一天,他给陆小雅发来了一封断交信。信中有这样一句话:你和我是不可能的…… 陆小雅看完这封信,只觉得天旋地转。她仿佛在空中看见他鄙夷的狰狞的笑脸,又仿佛在她的眼前朦朦胧胧出现一片鲜花盛开的原野,他们两人紧紧拥抱着在暖暖的阳光下旋转。虽然她从他越来越稀疏和简短的来信中已经有了一些预感,但她实在想不到,这致命的一击会来得这么快,这么决绝。所有的甜言蜜语还在耳边回响,他就变了心。她被那个说了一遍又一遍"我爱你"的男人抛弃了,被这个世界抛弃了。你让她怎么还能相信男人,相信这个世界还会有真诚?她咬牙切齿地说:"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柳若冰到学校的时候,陆小雅刚被那个无情无义的男人甩了不到两个月。 柳若冰是从同事们的断断续续的叙述中得知陆小雅的情况的。不知怎的,一股豪气从他心中生起:我要把她从泥沼中拉出来,我要让她知道,这个世界上,男人不都是坏东西。 柳若冰主动接近陆小雅。当然,这种接近控制在对同事和老乡的关心的尺度内。不细心,不会注意到柳若冰的意图。因为这里毕竟是学校,他们的周围还有一群学生。 柳若冰跟陆小雅谈谈教学方面的事。两个人都是教语文的,而且都没有教学参考书,有些教学方面的切磋,是很自然的。有的时候,柳若冰会给陆小雅讲一些奇闻逸事,要是别的同事听了肯定会哈哈大笑,而陆小雅呢,最好的时候是有那么一两次,她微微一笑,又沉浸在漫漫的沉思中;更多的时候,她是呆呆地看着雪白的语文教研室墙壁,或透过窗棂凝视着外面黑沉沉的夜,根本没听见柳若冰究竟在说些什么。只是在静下来,一点儿声音也没有的时候,她才如梦初醒般地抱歉地向柳若冰笑笑,好象在请求柳若冰原谅她的失礼。 陆小雅是坚强和脆弱拧在一起的麻绳。白天,在面对她的学生的时候,她好象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过,依然是那么从容和自信。在同学们跟她打招呼喊她"陆老师"的时候,她会露出亲切的微笑。只有在夜晚,在她的周围没有学生的时候,她才显出心力交瘁,就好象演员脱去了戏装或长跑运动员终于跑到了终点。若不是想想明天还要上课,今晚还要备课,她就会瘫坐在休息室或跑道上起不来。 柳若冰总想找机会和她深入谈谈。可是柳若冰刚想把话题往这边转,她就慌乱地收拾起教案,抱歉地笑笑说:"我该回去了。我想早点儿休息。"她就像一只惊弓之鸟。容不得任何人向她靠近半步。 1974年年底,柳若冰回家探亲。陆小雅也是天津市和平区的,她到柳若冰家来串门。送她出来的时候,柳若冰说:"你什么时候回去?我和你一起走。"陆小雅定睛看了看柳若冰,沉吟片刻,说:"我回去的时间还没定。"说完,逃也似地走了。 柳若冰看着陆小雅远去的身影,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对于陆小雅来说,现在最好的不是接近她、关心她,而是给她以安静。她需要自己一个人从那痛苦和绝望中跋涉出来。而这一切,都需要时间。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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