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泥鸿爪】:被爱情遗忘的角落 作者:亚坚


 

【雪泥鸿爪】:

 被爱情遗忘的角落

《被爱情遗忘的角落》是张弦的名作。说的是那个时代在农村没有爱情。贫困使爱情黯然失色,让位於紧缺的物质。如此看来,我们知青就更惨了,情感上虽有城里人的奢望,收入却逊於农民,想和异性花前月下,也是自欺欺人。

可是知青知青,顾名思义,都是年轻人。医家称那个年龄为青春萌动期。这个自然法则是不以上级的要求、革命的需要为转移的。青春的热血在体内奔流,脸上长出了青春豆,衣裳越穿越小,喉结越长越大。我们白天耕耘播种,晒黑了皮肤,练红了思想,为世界革命贡献青春。晚上,四野沉寂、一灯如豆,我们下在一个村子的三个男生却唉声叹气,支枕难眠。

哥德有句名言﹕我就是爱你,与你何涉?意思是说爱与婚姻、传宗接代并无关联,而纯粹是一种情感。听来极似古人的意淫和阿Q精神。这观点不求实,祗求情,没有婚嫁条件的知青也祗有退而求这个其次了。我们收工回来,吃罢饭,洗过澡,就聚拢过来,点燃纸烟,凑近油灯。不谈继续革命、埋葬帝修反,而是很没出息地谈论起女人。据说女人是造物主最伟大的发明。女人发发如青丝,脸如满月,鼻如悬胆,她的腰象杨柳,她的颈象天鹅,她的腿,唉,还是叹为观止吧。我们哪里敢谈论姑娘的美腿?再谈下去一宿都睡不着了。

我们初中毕业,加上文革三年,刚刚十八九岁。那样的年龄不可能认识太多的女性。我们先从本班的女生聊起,高的、矮的、胖的、瘦的,无一漏网。重点在班上那两个典型。一个分配时投亲靠友到外地男友处。原来串联那会儿她在火车上遇到一个上海大学生,两人一见钟情,已定了月下之盟,真叫我们羡煞。另一个下乡不久跑去镇上和一个中年汉子同住。那人本在外地当科长,文革清理回乡,无以为生就摆了个补塑料凉鞋摊子。派出所怀疑那人给知青灌了迷魂汤,那人喊冤说女孩是散墟后硬跟着他回家的。后来发现女孩的确精神异常,给送回家了。那女生还是讲师之女哪。

这是我们的精神会餐。我们当中老伍是美男子,认识不少女孩子。夜谈之时,难免眉飞色舞侃起他的艳遇,我们听得目瞪口呆,艳羡不已。常常不耻下问地向他请教,也频频设身处地给他献策,同悲同喜,成了空想社会主义者。

不久,一个高一的同学出事了。连刘三姐都会唱“笋子当收你不收,竹子当留你不留……”说明应适时而动。我们体内有的是雄性荷尔蒙,缺的是青年人的维生素。如果在工厂总可以和女工打情骂俏,在学校还能够和女生探讨学习,借以调节。然而在农村,我们和村姑身份不同,思想有异,无以宣泄。蓄之愈久,其发必速。加上自制低,缺引导,急起来时,真是刀山敢上,火海敢闯呢。本来这种事情是可想而知的,大家竟然没有料到。那人和村上的妇女队长躲在灰房被村民活捉,一丝不挂。当时农村因四清、文革闹出很多矛盾。干部之间、社员之间、宗族之间,都是你盯着我,我盯着你,恨不得从鸡蛋里挑出骨头来,置对方於死地而後甘心。知青是城里人,不懂得“阶级斗争是长期的,复杂的,时起时伏的,有时甚至是很激烈的”。不教而诛,自然又扯出一个阶级敌人新动向的麻纱出来。

班上有个同学分到山区,是五岭之首的越城岭周边。他暗恋小卖部售货员的女儿小李。有天同学去找他,发现桌上信签就写满李XX三字,写了三张纸。村民都爱拿他取笑,激将他﹕你要再不提亲我就叫水生去了啵。这人祗是苦笑,有贼心无贼胆。後来他病了,发高烧,烧了三天。退烧後爬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提起扁担满村追打水生。农民这才知道,他已经疯了。那个病直到现在都没有治好,班上聚会从不敢叫他。

一天中午收了工正在烧饭,老伍冲进来嚷﹕小彭!小彭来了!小彭亭亭玉立,是班长,那年西哈努克亲王访桂,去机场献过花的。她今天和另一个女同学砍了柴路过我们村,向农民打听知青住哪里。老伍得了讯,打起飞脚回来报信,把消息当作喜讯来公布。我们受宠若惊,紧急行动起来,东擦西扫,臭袜烂衫都掖好藏好。眼看得没有破绽了,方才弹冠振衣,象她当年欢迎西哈努克一样恭候在大门口。其实那天她就是来喝了一口水。那也是女同学惟一的一次来访。

我们住的谢家祠堂是小学校,也是大队最好的建筑。楼上共四房,知青一人一房,余下一房住着个胡老师。胡老师逢假必往县中寻老公,便叫她的一个以前教过的学生来守屋。那人叫玉芳,是全村最漂亮的姑娘,上过高中,还去过串联,见过些世面。她和村姑不大来往,见到知青才变得叽叽嘁嘁。我们一同耘田,一同打谷。插秧时她若追上我们,必会朝我们大腿打一板。大笑﹕打蚂蟥罗!若是我们赶上她,望着那白白的腿是不敢下手的。祗是揶揄她﹕跑不掉了吧!她就低了头羞笑,倒象是乐于跑不掉似的。

一天我从桂林回来,在镇上吃过饭,天黑之後,方才步月而归。到了村子,大门没有锁。推一推,里面闩上了。我晓得那两个同学没回来,就喊﹕“玉芳,玉芳!”胡老师的窗户有了光亮。她叫了一声﹕“吓死人了,半夜三更的。”楼梯响过一阵,门咿呀一声开了。姑娘擎盏时明时灭的灯,穿件半透不透的衫,双眸闪烁,脸蛋飞红,一边照路一边搭讪﹕“桂林那麽多花花草草,你怎不在那儿快活,村子有那麽好?”我返身关门。咣当一声,大门就把村子隔开了。上楼,玉芳回头﹕“老廖,你一个人住在这里怕不怕?”我笑了﹕“怎麽是一个人,不是还有你嘛?”“呣——女人有屁用,屙尿都屙不过沟的。唉,祗怕来了坏人,马上就吓昏过去了。”她呀咿一声掩上房门,也不知上了闩没有。我洗过就睡下了,过了很久,还听得到那边有动静。我很想和她说说话,但心里有些紧张﹕千万小心,出了事跳到漓江也洗不清了。

村民比照对工作队员的规格,在我们姓前加“老”。我和老伍爱回城,老莫和她独处的机会最多。听讲她有时还捧来支“董董琴”(三弦)。隔着板壁,弹一会,唱一会。声音传来很撩人,很有点“唱支山歌扔过墙”的味道。她有时也向老莫喊话﹕

老莫同志,东风万里,鲜花开放的後面是什麽歌词呀?

你不是拉的得两下二胡麽?露一手嘛。

你听,音不准了,你过来帮我调一下。

据老莫说,他是又想过去,又怕过去。想是出于异性相吸,怕是怕高兴过头,犯下事来。

其实机会倒不是没有。我们没有冲过去并也不是怎样清高,而是因为三大差别横在中间。我们是怎麽也爬不过那道无形的高墙的。

突然有一天,玉芳进厂了,她是大队干部的亲戚。一拿到饭票她就如鱼得水找到了心头好。到过那个工厂去玩的村上後生,回来绘声绘色说有人窥见心头好抓了她胸口,她还上去咬他。我们听了祗是苦笑。板壁那边的琴声遂成绝响。

有个初一的女生就下在山区大队,“三同”在队长家。队长响应“各地农村的同志,应当欢迎他们去”的伟大号召,待她比亲人还好。她不用砍柴,不用种菜,不用煮饭,公主一样。队长那生牯子一般的儿子,待她极为殷勤,还不畏水寒,代之浣衫。在贫下中农殷勤关怀下,女知青茁壮成长,年年评为五好社员。弹指过了两年,她抽调进厂了。後生们打趣那儿子,哈哈,竹篮打水一场空!就在她收拾行装准备动身前夜,生牯子心有不甘,爬过板壁跳上床。用土话来说,就是把她放翻了。次日临行,她告诉队长头晚发生的事情。队长气坏了,要去打崽。她拦住队长,有情有义地说﹕“我是不会告他的。你莫打他,也莫骂他,但一定要好好批评教育哦。”

桂林某校有两个学生,男的是器乐队长,女的是舞蹈队长,一来二去好上了。下乡时结伴下在一起。不知是日久生情还是奉子成婚,後来顺理成章拜堂了,又按部就班生了孩子。社会上传播着这个事情,以为惊世骇俗。小夫妻不以为意,经常抱儿回娘家。偶而邂逅同学,必问有没有朋友?同学也自惭形秽答没有。他俩就大声说﹕小伙子,勇敢些吧!可是那些还在跟牛屁股的同学,哪里勇敢得起来哟。那一对眷属由此得了个绰号,叫“生活的勇敢者”。

当时恋爱讲究门当户对,鱼找鱼,虾找虾。农青可以找村姑,青工可以找师妹。可是知青呢,可以说是麻绳穿豆腐——提不起!城里姑娘嫌他是乡下人,一贫如洗。乡下丫头怕他是城里人,吃完抹嘴走人。我们是猪八戒照镜子,成了非鸟非兽的蝙蝠。刚成社会的弃儿,又被爱情遗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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