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个导演的“喜剧”人生 作者:虫二


网友们觉得我的故事悲剧性太强,那么好吧,今天我就来给大家讲一段喜剧性的故事。说是喜剧,但或许大家听了还是嫌太悲,那么就说它是黑色幽默吧,于是我给标题中的喜剧二字打上了引号。故事中的主角是一位话剧导演,他是我妈抗战时在湖南教的学生,后来成了一名话剧导演。顺便说一句,我妈从北京调到湖南,以致我终身成了湖南人,就是这位做的"好事"。当年他到北京中央戏剧学院跟苏联专家进修,找到我妈,劝她调到湖南来工作的。在这个故事里,这位导演的代称是S。
 
  S在抗战时上中学就不是个安分的角色,我妈说他有一次跟训育主任闹翻了,竟手持一条扁担,将训育主任追得围着操场跑得比兔子还快,以致事后险些被开除。日军相继攻占长沙和衡阳后,在逃难的路上S和几个同学一起,被抓了壮丁,也是我妈得知后,亲自出马软硬兼施将他们救出来的,然后S又参加过国民党的青年军。解放初期S是怎样进入剧团的,我妈大概不大清楚,他们师生重逢时,S已经是一个很有才华的青年导演了。

  S的妻子是个歌唱家,在省歌舞团工作,与S生了三个孩子,我家初到长沙时,两家经常往来。特别是剧团外出巡回演出时,我常常被寄放在S家里,与他的孩子们一起,跟着S的老母亲生活。我管S的母亲也叫奶奶。可没多久S就和他的妻子离婚了,也不知道是说他们俩谁有了一次婚外恋吧,反正离婚离得很坚决。之后,S又与省里某戏曲剧团的的一位有名的女演员结了婚。他的第二位妻子也离过一次婚,前夫是另一位被打成了右派的导演。S的第二位妻子又为他生下了一个女儿。S的第二次婚姻在当时,哪怕是在文艺界都算是很引人注意的。除了他和她都是不大不小的名人之外,他们二人的行迹也是很惊世骇俗的。那时候各家都没有自己私密的空间,比如说都不会有自己家的卫生间吧?S和他的第二位妻子就敢双双占据公用的小洗澡间,二人在里面嬉笑打闹,水声、欢叫声传出老远,令其他来洗澡的人听得耳热心跳,避之唯恐不及。他们的好日子到文革时彻底结束了。
  
  文革一开始,S挺不甘寂寞的,贴了不少大字报。可他自己是很有些把柄给人家抓的,比如说当过国民党青年军,另外他的出身也不好,老辈子家中大概还是颇有些产业的。于是他的大字报成了惹火烧身的导火线,马上就被打成了“白专”典型,混入党内的阶级异己份子。S不服,宣称以绝食对抗,可他躺在床上饿了五、六天,却一点未见消瘦。造反派觉得有蹊跷,抓住他的被窝一抖,马上露
馅了!被窝里滚出了很多吃的东西,有水果罐头,有肉包子……这下子可就真正开始对S专政了!S挨了整,老实了一段时间,很快又到“反击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时候,S于是又再次“跳”了出来,宣布自己也造反了。

  他快四十的人了,竟也弄了个红卫兵袖章戴上,爬上火车上北京串连。在路上有人查他的来历和出身,他大大咧咧地告诉人家,我原来是党员,可已经把党证给撕了,我要跟着毛主席重上井冈山,重新入党……

  结果北京没去成,闹了个被押送回长沙,交原单位看管!文革中各派你方唱罢我登台,S寻找着各种机会,但凡有一点可能,就绝不置身事外。闹来闹去,到最后“大联合”时,S终于被定性为现行反革命,正式判了十几年的刑,关进了监狱!

  S的第二个妻子成了现行反革命的家属,可倒了大霉了!接着又有个搞专案的军人,乘人之危占她的便宜,却在公园里双双被捉。没说的,反革命的家属腐蚀革命军人,革命军人当然要受处分,但反革命家属更得罪加一等。她只能带着孩子被遣送到边远的山区去接受改造,并且也听组织上的话,与S办了离婚手续。S的第一个妻子生的孩子们总算还有个亲妈,都又重回亲妈的名下,而他的老母亲也只好依靠其他的亲属接济,苦熬着等待儿子释放的日子到来。
  
  今天回头想,当年的时间其实过得挺快的,转眼就到粉碎“四人帮”了。S的案子也得以重新审理,说到底,他的事用那时候的话来说,充其量算个“跳梁小丑”,哪够判那么重的刑啊?于是好像也就顺理成章地又弄成了平反昭雪,无罪释放了。大伙儿说,这叫什么事?闹了半天牢算是白坐了,老婆孩儿可全不是自己的了!S能想得通吗?他开始了新的一番锲而不舍的努力。S努力的对象不止
一个,他轮番向自己的两个前妻进攻,但求能有一个回心转意,与自己破镜重圆就行。可这两个女人却像商量好了似的,全都软硬不吃,没有一个愿意回到他的身边的,尽管她们两人此时都未再找伴侣。S的第一个前妻早已不唱歌了,成了一个电影剪辑师,他的第二个前妻也不再唱戏,调到艺术学校当了教师。S一段时间中间,几乎不干别的事,不是跑电影厂,就是泡在艺校不走,弄得这两位前妻都不敢在自己家里多待。
  据说有一回S在艺校被自己与第二个前妻生的女儿往外赶,他暴跳着怒吼:“你不晓得老子是谁啊?老子是你的爷(父亲)!你这个黄眼畜牲(相当于北方话中的‘白眼狼’之意)!”可他的女儿竟毫不被他的声色俱厉所动,可见确实让他骚扰得恼了火。  
  S终于死了心,另辟蹊径,开始了他的又一次情感冒险。他到一个地区剧团去为那里排演一出京剧,与一个比自己小二十多岁的女演员纠缠上了。那女人的丈夫也是同一个剧团的男演员,被分在另一个演出队外出不在家。S于是在排练之余,常偷偷溜进这女演员的家,与其幽会。没想到这个女人楼上的邻居与她有些嫌隙,一来二去注意到S可疑的行踪,决定找机会来个捉奸行动,出出那女演员的丑。话说那一天,邻居看到S又进了女演员的家门,等了半天估计火候差不多了,就率几个帮忙的突然打上门来。门敲了半天仍不开,门外的人更认定里面一定有戏,敲打得更紧。终于那女演员打开门,横眉冷对地说:“你们想干什么?”邻居二话不说,拨开她就闯了进去,心想抓到老家伙再看你有何话说!可没想到室内遍寻不见S的踪迹。来捉奸的人们不相信,床地下、柜子里都翻看了,就是不见那个大活人。女演员抓着理了,双手叉腰提高了嗓门,声称要说个明白。捉奸的人正理屈词穷步步后退,楼上他自家的老婆听到了吵闹声,知道自家男人捉奸未能得手,反被对方占了上风,担心地从楼上窗口探头出来向下张望。这一探头不要紧,谜底就此揭开,真相大白了!邻居家的老婆三步并作两步从楼上冲下来,将自家男人拉到窗口向外一指,尖叫道:“你快看--!”只见S赤着上身,仅裹着一床被子,站在窗外突出的窄窄的遮沿上,身子紧紧地贴着楼房的外墙。要知道,那女演员家可不是在一楼,起码是二楼以上吧,而S那年已是近六十的人了!
  S出了这天大的丑闻之后,那女演员干脆离了婚,搬到长沙与S同住了,他们之间好像没办正式的结婚手续。那女演员的工作都丢了,一、二十年的工龄也不算数了。两人很快就矛盾重重了,加上那女演员的前夫数次跑到长沙来吵闹,号称要杀了S,据说有一次他拿着刀追到话剧团的排练现场,将正在给演员说戏的S吓得钻进了座位底下。S怀疑那女演员是与自己的前夫串通好了的,是为了谋财上演的一场滥情戏,S出狱后得到过一笔较大数额的补偿费,他坐牢好几年,光补发的工资都有近万元,在那时候倒也确是很诱人的一笔财产呢。
  女演员当然不承认,二人便从口角发展到动手厮打,没多久就分道扬镳了。
  S年逾花甲之后,基本上是一个人过的。他与第一个前妻生的大女儿就在同一个话剧团里工作,但从来对他避之惟恐不及。本来嘛,谁要是有这么一个爹整天在眼皮子底下晃,恐怕都不会觉得是件光彩的事吧?我妈也与她这位“高足”早没了往来,只是还能常听到些关于他的叫人哭笑不得的事。
  突然有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传来:S死了,而且不是自然死亡,是自杀!那过程是我亲耳听S的邻居说的,据说是一天晚上七、八点钟的样子,天刚黑下来不久。别人家都正在看电视,突然听到楼外一声沉闷的钝响,就像是有人从楼上往下扔了一截木头似的,“嘭”地一声。从楼上阳台上往下一看,只见一个黑影横在流水的明沟旁边,黑咕隆咚看不真切,黑影的一端还有两个发亮的白点。大家下楼仔细一看,S已经气绝,血流五步之内,那发亮的白点却是他穿了一双白色的网球鞋。
  大家可别以为S自杀是因为什么情感因素,他浪则浪漫,却绝不是会因情殉死的类型。S是为了排遣寂寞染上了麻将瘾,有个开修汽车作坊的人盯上了他,天天找他打牌。S可能是入了人家的圈套,逐渐输得需欠帐乃至于借赌资。他欠了上万元的赌债,被人家追索不已。S的死令人剧团的同事们感叹,说他一生惊世骇俗,不甘寂寞,连死都要死得吓人一跳。我回家告诉我妈说:“您那高足死了。”她一时没反应过来,问:“谁死了?”,我说是S,她惊讶地“哎呀”了一声。
  我妈听我把S因赌欠债而自杀说了一遍,半天无语,然后只说了一句:“这小子!蹲大狱都挺过来,怎么还这么想不开……”事发后不久,我碰到过一次S的大女儿,我们是一块儿长大的,我小时候被寄放在他家时,还在一张床上睡过觉呢,本是熟得不能再熟的“发小儿”。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她,刚说了一句:“你爸的事我听说了……”她立刻打断了我的话:“他死了还好些!只是何必这样死呢?还嫌我们跟着他出丑出得不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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