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大姨传奇

 

X大姨是我妈大学时代的同学，那是在三十年代初期的北京，她们上的是国立艺术学院（如今的中央美院的前身），学的是油画。可我妈也好，X大姨也好，终其一生都未能从事哪怕一天与美术有关的艺术工作，她们所处的那个时代，不允许她们走那条道路。
　　X大姨是河南开封人，比我妈还小一岁，小个儿，皮肤白晰。她是干地下党的，她担任当时艺术学院的地下党书记，很可能她上艺术学院本来就是作为一种身份上的掩护吧。我妈她们共同在京畿道租房住，她们的住处就是一个地下的革命机关。
　　我妈那人大大咧咧，没心没肺，跟着X大姨他们干了不短日子的革命，自己却居然没在党。想必那时候也没谁想到日后沾这组织什么光，或是让这组织给连累上什么的，热血青年嘛，不管不顾地干就是了呗。其实要叫我说，也就是个对社会不满，青春叛逆心理罢了。X大姨他们印传单的油印机，就长期藏在我妈的床底下，床单耷拉下来，啥也看不着，夜里掏出来，就能整一大堆让政府头疼的玩意儿出来。
　　X大姨和我妈之间真正的战斗友谊，产生于著名的“一二．九”运动之中。那时候她们俩已经因在北京闹学潮，被艺术学院当局给开除了学籍，不算是艺术学院的学生了，可这并不能影响她们参加去南京请愿的活动。一二．九运动的起因就不用我说了吧？小说《青春之歌》里全都有，就是为了国民党政府对日寇不抵抗呗，北京的学生们要去南京找中央政府的碴儿。
　　我妈她们上南京是卧轨截火车去的，当时闹的动静可大了。到南京后，学生们游行示威，砸了中央党部、中央日报、教育部，还把教育部长、大学者蔡元培给开了瓢，这些事我妈和X大姨都是亲力亲为，一场热闹没拉下。后来让政府给全部逮住遣返回北京，用闷罐子车往回拉，沿途车到站军警荷枪实弹看管着不许随
便下车，学生们慷慨悲歌冲军警喊话宣传，那些大家自可展开合理想象，估计和咱们闹文化革命差不了太多。反正我妈与X大姨经这样的共同战斗，姐们儿感情若不是铁得跟什么似的，那才叫怪了呢！
　　但这人吧，就是架不住找不着饭辙，那时候有句话叫“毕业即失业”，说的是大学生从学校出来找工作忒难（其实现而今又TMD那么回事啦），我妈连毕业文凭都没拿着，就更不用说了。于是她经人介绍，上察哈尔教书去了。这一去，就与X大姨这帮地下党哥们儿、姐们儿失去了联系。赶等再见上面的时候，那已经是
小二十年后的事了！
　　我妈重见X大姨，是解放后她抱着我从四川千里迢迢回到北京之后。这时的X大姨可早已是何等了得的人物！她是刚一解放时的河北省人民政府主席，那就是省长啊！而且河北省是什么地界？有皇上的时候那叫“直隶省”，直接隶属朝廷的意思嘛。而对于共产党来说，解放战争时期，很长一段时间党中央就扎在石
家庄附近，那不就是临时首都吗？X大姨担当这样的职务，可见其在党内的地位和声望之高！
　　我妈见了她，聊起来才知道，X大姨这一、二十年过得可实在是不容易。她先是一直在白区干地下工作，被叛徒出卖，被捕入狱，关了好几年，被折磨得浑身是病。抗战暴发后，国共第二次合作，国民党释放共产党在押犯，她又被放了出来，去了延安。在延安时，X大姨有过一次浪漫的异国恋情和婚姻经历：她与一位参加了中共的朝鲜革命者结了婚，生下了一个女儿。后来这朝鲜人又回国去跟日本人拼命去了，也不知道是死于日本人之手，还是死于金日成他们的党内斗争，反正是没了踪影了。X大姨就又与另一位党内的同志结了婚，这第二个男人自己不太出名，可他有个咱们大伙儿都忘不了的亲妹子，就是那个“文革”初期在北大带头跟工作组对着干的大名鼎鼎的女将聂元梓啊！X大姨与这位老聂的婚姻一点也不幸福，好像是老聂出了点婚外恋的花花事儿，让X大姨知道了，她的地位远比老聂要高，自然脾气也小不了，二话没说，一脚把老聂蹬出了门，从此自己单过。X大姨这第二次婚姻，又有了一个女儿。这两个女儿都管X大姨叫“爸爸”，这是我一件一直没大想明白的事。
　　有没有搞心理学的，给我解释解释这事？慈禧太后称“老佛爷”，让光绪叫自己“皇爸爸”，还有我也见过一些对女性长辈用男性称呼的，好像都是对这女的特别尊重的意思，还有就是，这路女人往往是特别有丈夫气概的类型，反正咱说不清楚。
　　解放后我妈见到X大姨的时候，她们俩的身份相差就这么巨大。我妈因我爸的身份，说得不好听，那就叫“反属”啊！可X大姨却一点也不吝这个，她拉着我妈，在北京城满大街遛达，见了学生时代吃过的小铺，就进去吃一嘴，那是不是就叫“怀旧”？还直说时间太紧张，不然得把北京城吃个遍才过瘾。大伙儿看看，啥叫个“革命友谊”啊？这就是真正的革命友谊！
　　也就是别说你只是革到半道上没革命到底，哪怕你就是成了真正的反革命，咱当年的生死之交也绝不能一笔抹煞。对这样的“革命友谊”，我举双手赞成！因为它太有人情味啦！
　　说完革命友谊，咱就说说X大姨干过的一件大事：解放初期肃贪第一大案数哪件？那还得说是张青山、刘子善案吧？从办案，查证，落实，到最后的刑场监斩，谁干的，X大姨啊！人家是河北省的省长，张、刘二犯正好是她的下属，这能不是她的活儿？那可是毫不含糊，杀啊！可这一把辉煌完了，X大姨自己可就该
倒霉了，而且这霉倒得可又比什么都大啊！要不怎么说，玩政治太可怕了，咱这号胆小如鼠的，也就配当个看客，连说都不敢多说呢。
　　X大姨让伟大领袖毛主席亲自给点了名了！后来我妈亲自翻开“毛选”第五卷，指给我看过。上面有一段话，想必当年凡是手里有过“语录本”的同龄人，没有不知道的。原话我说不全了，大意说的是——有些共产党人，什么关都过来了，就是社会主义这一关过不好。大伙儿有印象吧？可你们不知道，这段话之后，紧接着的，就是一句：“比如说XX，她说她要反对统购统销，死也要反对。”我的天啊！你说这还了得？怪不得X大姨的地位一落千丈，倒是没开除出党，给搁在北京某大学，当了个党委副书记。说是立场不坚定，不宜于担任正职！X大姨一气就病倒了，她以前坐国民党的监狱时，落下一身的病，这时全都复发了，从此生命不休住院不止，断断续续大概在医院里“糗”了十六、七年吧？当然那党委副书记的副职也就根本不用履行职责了，其实那反正是个笑话嘛。
　　X大姨其实还算是因祸得福，她这一病，后来的历次运动就都与她没什么关系了。连“文革”这样的热闹，都不再能改变她的生活状态。不然的话，她当着大学的党委副书记，还能逃脱运动初期的学生冲击？倒是我妈她们几个在早年间与X大姨有过交往的人，不断有些事得去找X大姨“外调”查证。X大姨后来亲口告诉我妈，你们单位有人从湖南上北京找过我，叫我说你那时候有过什么反动或是叛变的行为没有？我当时就把眼一瞪，说，这是个对革命很有贡献的好同志！你们想干什么？给我出去！哈，我相信X大姨能说得出这样的话，人家是死过多少次的人，怕你几个萎萎缩缩的外省进京外调的造反派？还是那句话：啥叫“革命友谊”啊？这就是！
　　77年，我跟着我妈到北京，到医院看望过一次X大姨，俩人净是聊的当年谁谁谁喜欢谁谁谁，你是不是对谁有过那意思？
　　别不好意思，说老实话嘛什么的，她们竟也一点没想到要背着我这个晚辈。这真使我自惭形秽，觉得我们“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比起三十年代的大学生们来，情感和思想的解放上头，真是差得太远太远。也就是这一面，使我对X大姨这个人肃然起敬，从此萌生对所谓“革命者”的一种全新感受，而且知道
了，女中豪杰不光能横眉瞪眼，也能说个家长里短。
　　可不到两年，大概就在78年底还是79年初，从北京传来了噩耗，X大姨逝世了。电报是她的女儿亲自打来的，请我妈去北京参加X大姨的追悼会。我妈二话没说，买了张火车票就走了。她回到家后，竟又对我说了一件X大姨最后的故事，使我至今感到匪夷所思。
　　说是中组部派人专程到医院去看望了X大姨，告诉她，是受耀邦同志的委托，代表组织上来向您宣布平反的决定。经多年调查，组织上认为您当年受处分的理由站不住脚，查无实证，罪名不成立。但是，鉴于主席逝世后，已经出版了毛选第五卷，上面将主席点您名的那段给登出来了，现在如果公开给您开平反大会
的话，对主席的声望不利，现在正是处于拨乱反正的关键时期，请您谅解，以大局为重。我不明白，这话的言外之意，是不是要是早想到要给您平反，出毛选五卷的时候，就该把那段给删了？要是那样，我们后来看到的早年间的文件，恐怕不知删改了多少回了吧？瞎操心，那是中组部和档案局的事，咱管不着，还是回
头说X大姨的故事。X大姨听了没表示任何意见，等中组部的人走了之后，她躺在病床上，突然开始唱起歌来。她把从三十年代起，自己记得起来的歌全都唱了出来，有抗战时期的，有解放战争时期的，有解放初期的，是不是也有文化大革命中间的？她这一唱就唱了足足三天三夜，谁也劝不住。X大姨直唱到心力衰竭而死……
　　这可信吗？我没亲眼见到，不敢说一定是真的。可我妈坚持说，这是X大姨的女儿亲口告诉她的，绝对没错儿！我只能相信这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