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的女儿永远是教授 作者:付汉勇


 

 教授的女儿永远是教授

我和陶君到八十里外的马河去修水库。那里属邻区管辖,穿过马河再往前,就不是本县了。

好一片莽莽丘陵!登上一个高岭,放眼看去,大小不一的山丘遍布视野,像馒头,像尖刀,馒头周遭盘旋着梯田,尖刀身上密插着树木,这样的山丘,数不胜数,蜿蜒起伏,一个连着一个,一直铺排到天边。

古人说“山如怒涛,”此时领教了。

看脚下却犯了愁。据说走到此时,不过走了三分之一的路程,太阳已经当顶,无边无际的黄土路,哪里才是归宿?

转过一个山头,下面沟谷里,一道晶亮的反射入眼,那是铁轨。问老农,叫沿着铁路走,看似绕了个大圈,可是相比爬坡的高低坎坷,要节约许多力气。

果然,那条细细的线上,有若干细细的黑点,蚂蚁一样向前移动。

于是赶紧和陶君一起,背着行李下坡,跌跌撞撞,许多周折,才到了铁路上。

果然好走多了。陶君也是知青,老三届,比我多走几年泥巴路,他告诉我,走铁路,有诀窍,因为枕木之间的距离,恰恰不适合人的行走,一次跨一根枕木,嫌步子太小,跨两根呢,又要跳跃,久了,体力不能支撑。

“做铁路的时候,就是考虑到不让行人在上面走,怕被火车碾着了。”陶君说:“所以设计这样的距离,让你走得不舒服。”但是许多地方,只能走铁路啊!

办法是有的。需要两人合作,一人走在铁轨外面的路基上,这里路基比较实,踩上去不会崴脚,另一人直接在窄窄的铁轨上走,手搭着伙伴的肩,这样交换行走,比单独跳跃要好。

按照陶君的方法走了一段,渐渐适应了。

忽然发现前面不远,大约几百米的地方,也有两人像我们一样行走。陶君说,只怕也是知青哩,只有知青,喜欢搞这些花样翻新的东西。

“撵上去看看!”陶君下了铁轨,和我一起,两根枕木一跨,很快,就跃到了那两人身后。

“柯凯,柯凯!”连叫两声,那两人停住脚。是我们学校的,和我同年级不同班,下放马河公社,已经几年不见了。

柯凯,泥瓦匠的儿子,当年学校的摔跤小霸王,力气大,勇敢,为朋友两肋插刀,走到哪,都有一帮子义气朋友。一般同学,都不敢惹他。就连老师,都不大招惹他,因为他的脾气上来,谁也不认。

现在看他,个头又高了些,虎虎势势。

“啊,是你啊!”他看着我,高兴地笑了。

另一个人叫阳子,瘦瘦的,机灵鬼,两人一起,互补。

我问柯凯,干什么去?他大大咧咧地说:“我们知青点的米吃完了,到根据地去,打牙祭!”说得我目瞪口呆。哪里来的什么“根据地”啊?

阳子笑着说,到地方你就知道了。

旅途多了伴,说说笑笑,不知不觉走了十多里路,柯凯说,到了!

一个静静的村落在路边。

一簇簇竹林,低矮的篱笆,鸡群在野地里悠闲地散步,菜花黄了,无数蜜蜂蝴蝶绕着菜花飞舞,风吹过来,竹林发出簌簌的歌鸣。走了大半天路,乍一下到这样优雅的地方,而且这里就有可以让你歇脚的朋友,怎么想,心里也是舒服的。

顺着黄土路走上去,绕过几个台子,有几间低矮的茅屋,柯凯说到了。

走近茅屋,门开着,低头进去,光线很暗,但是屋里的东西还是看得清。

一个女孩子坐在小窗口桌子旁。

看见我们,她抬起头来,笑了笑,笑容很动人。

“柯凯!”这女孩我也认识,和柯凯一个班的,小学时候,是他们班的班长,成绩很好,据说父亲是教授。进中学,所有的教授都是被改造的对象,这女孩的父亲想来不能免俗。

所以她和我们一起,下放到这山野来了。

她叫朱怀璧,一个很奇怪的名字。

柯凯走到她身边,介绍说:“来了朋友,我的好朋友。”他指着我。

朱怀璧又笑了笑:“不用你介绍,我认识。小学时候,是三班班长,我们交道很多的。”的确,那时候,因为工作,我和她常常碰面。

小学时候,课外活动很多,小组学习呀、野外写生呀、跳集体舞呀,女孩子比男孩子活跃。这个朱怀璧,在女孩子里面格外突出,或许是她秀丽的相貌?或许是歌喉?或许是公主一样的气质?

那时候城市不拥挤,她的家,在风景秀丽的城外,一片连绵的低矮坡地上,红墙绿瓦,绿树溪流,我们常常去那里活动。野花开满山坡,彩蝶飞舞,女孩子的花裙在绿荫下的草地上翩翩舞动,真像置身童话诗的世界!

她几乎参加所有活动,尤其是唱歌,无论有无舞台,都有她。记得一次是歌咏比赛,大家都唱“祝福祖国”一类的,唯有她,唱一首外语歌曲,曲调很优美,却像听天书。直到唱完,她才解释,是某一个国家的儿童歌曲。

老师对这首歌大加赞赏。

朱怀璧从桌子旁边站起来。我看到她手里有本书,是《托尔斯泰研究》,这个时候,这个地方,人人都为吃饱饭奔忙,她竟然还有心思看这些东西!不由得奇怪,问她,她说:“无聊,随便找本书看看。”尽管这样,这样的书,在这里是没有的,一定是她从武汉带来的。

是她父亲的吧?

知青点其他人也上水库去了,就留她一个守屋,队里也不管她出不出工,我们的到来,使这里多了些生气,看上去她很高兴。

烧火做饭。我主动到灶下烧火,这是我的强项,能把最不好烧的柴禾烧得旺旺的。柯凯和朱怀璧一起去地里扯菜,陶君看缸里水不多,挑起扁担去了塘边。

阳子却不见了。记得柯凯出门时,对阳子努了努嘴,使我好生奇怪。片刻,阳子鬼头鬼脑地回了,关上门,从怀里掏出一只鸡来。这家伙,简直像《水浒》里的时迁!

这才明白柯凯努嘴的意思。

阳子手脚麻利,迅速杀鸡拔毛,“通通通”一阵案板响,鸡变成了块。

柯凯他们迟迟不回。自留地在对面山坡上,从窗户里望去,他俩蹲在地里,边扯菜边谈话,似乎谈得很融洽。柯凯这家伙,平时言词很短,遇到女孩子,竟然也伶俐了。

他俩返回。并肩走着,几乎挨在一起,情形有些叫人生疑。

很快就吃饭了。朱怀璧对于鸡,好像不大感兴趣,柯凯不时为她拣一块好肉,她笑看柯凯一眼,慢慢吃了,自己,却很少去拣鸡块,只吃白菜。

饭后天南地北地聊天。朱怀璧问我:你们队里女孩子情况如何?你们关系融洽吗?文质彬彬。好久没听过这样文雅的话语了,一时竟叫我语塞,引来她怀疑的眼光。

太阳很快就落到西山后,我们在这里留宿。朱怀璧打开小组男生的寝室,里面床和被褥都是现成的,她从外面拿来一盏油灯,一盒火柴,放在桌子上。

她的房间就在隔壁,只隔一道一人多高的黄泥矮墙,墙的上半截空着,听得见她在轻轻哼着“喀秋莎。”柯凯说出去转转。

离这里不到三里地,是一个火车站,夜里有班车,柯凯说去逛逛,说不定会有很愉快的事情。四个人,摸黑出去,还是走铁路,两人一组,一会就看到车站的灯光了。

小小车站,这时候竟然是人声鼎沸,许多人赶这班车,有农民,更多的是附近矿山的工人,其中不少是知识青年招去的,不时听到家乡的口音。

我和陶君散漫地走着,柯凯和阳子一起,嘀嘀咕咕。陶君说,他听过柯凯许多故事,其人胆大无比,敢做常人不敢做的事。

“他和朱怀璧,有关系。”陶君说。

我大吃一惊,怎么可能呢?一个是班上最文雅的,一个是班上最调皮的,他们在一起,说些什么呢?

“你没看到在菜地里,他们谈得那样亲热?”陶君说:“他们在夜里,在一个房间里,被大队民兵捉住了。”简直是天方夜谭。可是陶君斩钉截铁地说,绝对是真的,他听下放在这里的老同学说过,刚才问了阳子,也说确有其事。

“不过民兵进来的时候,他们穿得很规矩。”这是阳子说的,因为是知识青年,民兵问了几句就走了,不过事情很快就传开。

那边,那两人一直在人群里转。小站,没有进站口,都站在水泥站台上,火车到了,就蜂拥而上。

火车很快到了,一声长鸣,缓缓停下。人们提着背着,扶老携幼,拥挤在车厢门口,因为没有秩序,上车速度反而很慢。

一个高个子青年,戴着顶军帽,背着旅行包,很惹眼。军帽是知识青年都喜欢的东西,一顶军帽,拿件衬衣来都不换。我看见柯凯在那青年后面,稳稳地站着。那人登上了车厢的踏脚,说时迟那时快,柯凯猛地跃起来,伸手将那人的军帽抓在手里,回头像一只野兔一样飞跑。

那人狂叫起来:“抢帽子啊,抢帽子啊!”原来也是知青。他迅速回过身,扔下旅行包,跟在柯凯后面就追。那人腿长,顷刻将距离拉近,柯凯跑到站外,朝一条沟里一跳,立刻不见了。许多人跟到沟边,沟里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附近又到处是茅草树林,加上火车停车时间很短,那人这才悻悻地离开,一边大声咒骂着。

火车“呜”地一声,安详地走了,一切归于平静。

我和陶君往回走,这才明白柯凯和阳子的计划。快到村边,忽然有人在路边树林里说:“你们怎么这样慢啊?”是柯凯。阳子和他在一起。柯凯头上,可见一顶军帽。

柯凯说,今晚的事情,不要跟朱怀璧说啊!

要是她问你军帽怎么来的呢?阳子问。柯凯淡淡地说,就说是买的。

回到知青点,朱怀璧的屋里还亮着灯,听见我们回了,她起来开门,又问我们到哪里去了,做了些什么?柯凯说,就是走了几步路而已。

四个人在灯下闲扯。陶君的口才好,讲了几个故事,引人入胜。我也讲了个《一双绣花鞋》,添油加醋,胡编乱造,也不管合不合逻辑,博一个热闹而已。柯凯也讲故事,可是他实在缺乏文学天才,讲得结结巴巴,词语又贫乏,听了不一会,瞌睡就来了。他看我们听得不上劲,便唱起歌来。他有一副好喉咙,唱的是“台湾同胞我的骨肉兄弟”,十分悠扬,只是也有小小的不足,他把“日月潭碧波在心中荡漾,”唱成了“胸中荡漾,”听上去不习惯,虽然意义区别不大。

隔壁一直没有声音,灯却亮着,可能已沉醉于托尔斯泰?

天刚亮我和陶君就走了,只在窗下对朱怀璧道了一声谢。

半年后,水库还在修。忽然一天,几个知青到我们这里来,风尘仆仆,一脸的怒气。

“快去马河镇,那里的民兵杀死了知识青年!”至于杀的谁,为的什么,结果如何,他们也不知道。

消息野火一样在工地上传开。几乎所有的知青,不分男女,都离开工地,去了马河镇。

到了那里,已经是战场情形。几百甚至上千知青都聚集在小镇上,围着公社机关。街上的店铺都关着,据说土产商店里的铁锹,镰刀,棍棒甚至菜刀都被先到的知青洗劫一空。街上,不时遇到一群手握刀棒的知青,气势汹汹,眼睛里都是怒火。

随着人们到了小学,那个罹难的知青就放在一张乒乓球台上,身体肿的很厉害,认不出是谁。他仰面在桌子上,一把冲担从他左边腋下杀进,尖尖的铁头从右边腋下冒出,冲担已经贴着他的身体锯断,只留下半截横在身体里,景象确实惨不忍睹。

知青还在不断地赶来,竟有百里之外的。到处都是人,听人说,省里已经下来好多干部,正在研究处理意见。

“要是处理不公,就和他们拼了!”拿着铁锹或者镰刀的知青都这么说。这个“他们”不知道是指谁,按语境,是政府?

到处都是知青在演说,一个看似很斯文的、戴着眼镜的青年站在小学门口大声疾呼:“我们落到这步田地,还有什么意思?活着和死去不是一样吗?”下放几年,招工没有希望,这个时候的空气,确实不是“紧张”二字可以概括的。

小镇周围出现了许多军人,都荷枪实弹,有秩序地巡逻。听说杀死知青的村子,已经被飞机场派来的部队团团围住,防止知青冲入。

宣传车开着扩音器在大街小巷转,播放“最高指示”:“我们应当相信群众,我们应当相信党,这是两条根本的原理,如果怀疑这两条原理,那就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了。”似乎暗示着领导会考虑大家的想法的。省里的意见很快当众公布:直接杀人的,判处死刑,立即执行;负有指挥责任的民兵大队长,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玩忽职守的大队书记,逮捕送法院。

那个时候,没有审判、辩护程序,办起事来爽快得多。

知青们议论纷纷,有说都要枪毙的,有说还不止这几个的,但是不管怎么说,已经有人偿命,按照最古老的传统,也不算不严厉。宣布之后,远道的知青先散去,附近的,也陆陆续续,三三两两的走了。

地上,到处扔着铁锹镰刀棍棒。

这里离朱怀璧的队很近,我和陶君便去蹭饭。到那里,他们点里的知青都回了,热闹非常,朱怀璧也在,看见我们,没有上次的热情了,话语很少,好像心不在焉。

在这里,我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死去的竟然是阳子!那个当代时迁。

起因当然是偷摸。一起的当然还有柯凯。

有一天,柯凯忽然说,在野地里一只一只捉鸡子太费力,不如干脆去翻鸡笼。说干就干,当天夜里他俩就到一个村子里翻了人家的鸡笼。临走时,柯凯又发奇想,留了个字条门上:“偷了的莫哭,没偷的莫笑,家家都要到。”这下在那村子里掀起了大波。村民们激愤异常,由大队民兵连长牵头,组织了队伍抓“叉鸡佬”,就是在那个会上,民兵连长说了:“捉住了,往死里打!”这句话也为他自己埋下祸根。

过几天,这两个阴差阳错,又到了那个村子。人们看见他俩进村,没有惊动他们,等他们作案,一涌而上,人赃俱获。

往死里打。一个愣头青,拿一把两头有尖角的冲担,一个突刺,冲担刺进阳子的左腋下,穿过整个身体,斜插在身体上。

这下周围的人傻眼了。当时柯凯还能站立,人们责令他把阳子背走。柯凯背起阳子,连带着长长的冲担,黑夜里出了那村子。阳子在柯凯背上,还能说话,走了几步,他说自己不行了,要柯凯到家里去,告诉他娘。说完就松了手。阳子落地的时候,冲担的一头撞地,另一头这才从身体右边冒出来。

柯凯哭着,硬背着阳子到了铁路上,一辆铁路工人用的轨道车路过,柯凯求他们帮忙,将阳子弄上车,到了马河镇医院,阳子早已断气。有知青听说,赶来将阳子放到乒乓台上,看冲担还插在身上摆动,人们用锯子锯去多余部分。接着就有了上千知青围攻公社的事情。

这件事,轰动一时,连很远的邻县的知青都来打听。

这以后我就没见到柯凯了。不久,知青政策有了大松动,知青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招工的,有顶职的,有病转的,有独子政策转街道的,更有人通过考试,上了师范或者卫生学校。真正如同林之鸟,到命运转折的关头,各自高飞。

回城后,大多为生活奔忙,彼此来往不多,接着又是改革,同学之间就更是音讯稀疏了。

直到近几年,一些人退了休,儿女又多不住一起,闲暇之余,纷纷搞起了“同学会,”寻亲访旧成了常例。

一次聚会,谈起那年的事件,自然而然问起当事人。有和柯凯同班的说,柯凯从来也不出席同学会,无论打电话还是直接找到他家,他都不给面子。柯凯的经济条件一直不好,夫妻都是小国营工厂的,一个下岗,一个买断,儿子连大学都没上,高中毕业去餐馆打工。糟糕的是他们又不到退休年龄,一点打工钱,除了吃饭,还要交社保,五十多岁的人,可谓不堪重负。

“他还唱歌吗?”我想起了那悠扬的“台湾同胞我的骨肉兄弟。”“他会唱歌?”听者惊奇地反问。

不需要再问了。

又经过几个聚会,忽然有人说:“柯凯死了。”从此再无人提他。

另一个从不出席同学会的是朱怀璧。只知道她当年以很好的成绩考上了地区师范学校,那地方离武汉很远,开始她还回来探亲,渐渐也没有消息了。

有一晚闲得无聊,我打开电脑,将昔日有印象的同学名字输入搜索引擎,到“朱怀璧,”竟然出现长达四十多页的个人信息。我大为吃惊,索性找下去,渐渐明朗了,是一个中年女性教授,某语种专家,有多种著作,现为武汉某重点大学研究生导师。

是那个在乡下看“托尔斯泰”、与少年柯凯过从甚密的女孩吗?若是她,两人的现状可谓霄壤。

网络万能。很快该女士的博客现身。就是她,我们昔日的同学。秀丽已不复存在,替代的是雍容加自信。从彩蝶飞舞的绿荫草地上起步,一路翩翩,经过乡间风雨洗礼,白云蓝天下再展翅,而今羽翼丰满,叶落归根,其人生,可谓阿基米德笔下最美的几何图形——圆。

脑海里,再一次浮现出在那山坡田园,遍野灿烂的菜花间,少男少女亲密相依的情景。少年心弦,第一次拨动的余音,往往绕梁六十年。她的第一次心弦拨动,是柯凯吗?或者不是?或者一切只是一个误会,两条平行线,永远只是平行;或者只是一次线性交叉,注定只有点上的一刹那?

万能的命运之主宰啊,你有答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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