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的大院】连载1:北京的大院·大院子弟·乌龟驮石碑 作者:庄生


 

 【消逝的大院】:

一、

45年前,北京二龙路,一位女子中学的校领导,4个孩子的母亲,被学生打死在校园里。尸体先被大字报掩盖,又被赤裸裸地扔在太平间的水泥地上。

一个有五千年文明史的国家,一个历来尊师重教的民族,当那些花季少女挥舞带钉大棒,将校长殴打至死时,文明在哪?传统在哪?

45年后,我为祭奠她写了一部小说,试图检讨历史,从纷纭往事中寻找暴戾突发的因果。当我在键盘上敲完最后一字时,我明白要梳理那个残暴而荒诞年代的成因绝非易事,非有太史公如椽大笔,无畏斧钺相加,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或能于扑朔迷离中,厘清本原。而我真的力有不逮。

回首往事,我发现那年6至8月间,活跃在女附中历史舞台上的几乎全是大院子弟。最先给校党委贴大字报是大院的,最先反工作组是大院的,在班上勒令黑五类学生靠墙罚站是大院的,8.5那天带头施暴的还是大院的,且有人明白指出“是几个住在西边大院(即三军总部大院)的。”或许只有一点是我力所能及:努力诠释和剖析那些施暴学生的心态,因为我与她们是同一代人,我们生长在同一个环境------大院。

“大院”(京腔应该是“大院儿”),一个内涵丰富的字眼儿;“大院子弟”,一个褒贬不一的称号。不了解大院和大院子弟,就搞不懂红八月的京城,和那些先在领袖麾下冲锋陷阵,旋即失宠作鸟兽散的“老兵”们;而一旦了解了他(她)们,在大背景的参照下重新审视校长之死,你就会发现仇恨之心早有渊薮,暴戾之风起于青萍之末。


二、

全世界没有哪个城市,像北京有这样多的大院。

大院是新中国的宁馨儿。她不像王府豪宅那样曲径通幽,也不像平民院落那样杂乱无章,她的格局都很相似:在高高的围墙内,有办公区和宿舍区,有一排排整齐的办公楼与宿舍楼,有食堂、澡堂、幼儿园、小卖部、洗衣房、大礼堂、医务室、汽车队、木工房、印刷厂、图书馆……甚至还有学校,一切都设计得井井有条而且应有尽有。大院人来自天南海北,说着各自的乡音,做着共同的事情;每个大院都掌握着共和国的某条脉搏,每个大院都关系着共和国的荣辱兴衰。

北京有多少大院?很难统计清楚。从木樨地往西,绵延西长安街,大院一个挨一个,一直能数到西山脚下。

京城大院多,大院子弟也就多。月坛三里河,复兴路沿街,颐和园周边,东大桥一带……,马路上随便找仨孩子,可能就有俩大院的。67年男孩子满街“茬架”,碰面先问“哪个院儿的?”一言不和板砖招呼;到上山下乡,大院子弟萍水相逢,比老乡遇老乡还要两眼泪汪汪。

如今大院子弟大都到了怀旧的岁数,大都有“大院情结”。虽说大院的生活并不都是如诗如歌,也有孤独、凄凉和痛苦;但大院犹如陈年老窖,在心头搁置越久,味越香醇;随着时光流逝,一切苦涩总会蒸发,留下的尽是甘露佳酿。昔日辛酸的眼泪,也化作夜光杯中的美酒,让人在浅斟低唱中陶醉。

大院承载了父辈的使命。它是父辈生命的终点,又是我辈记忆的起点。每当我于屏前敲击那段狂飙突进的历史,两眼酸痛时常常远眺窗外。窗外的大院早已面目全非,但两代人的脚印清晰可见:父辈走得坎坎坷坷,我辈也走得颠颠簸簸,两代人的心路交错纠结,像一部深奥的古籍,难以读懂。我知道,唯有破解它们,才能探究那些疯狂行为的背后,有着怎样合理的动因;透过氤氲雾气,洞察血肉之躯,读懂大院天书,正是解开迷题的钥匙。


三、

我生之年,大院已出生。大院的两位缔造者赫赫有名,一曰李维汉,一曰王稼祥。

我有名字时,大院已有名字,只是她的名字保密了20年,到1971年才向世人公布。在那之前,她只有门牌:复兴大路十八号。

大院脱胎于统战部,李维汉时任统战部部长;大院生于1951年1月,第一任部长是王稼祥。我父亲恰好在大院出生前后,给李、王各当过短暂的政治秘书,有幸成了大院出生的见证人,也成了大院第一批“拓荒者”。

“拓荒”指事业初创,也指大院本为荒芜之地。51年大院落草时,原在西单附近的前京畿道,是个废弃的医院,只有一幢二层小楼,难敷大任。那时国都初定,党政军各机关都在京城“跑马圈地”,“十八号”自然不例外。大院选址在城西一条小河边,我一直没弄准河的名字。它的上游叫昆玉河,由颐和园流至玉渊潭;它的下游蜿蜒向南,在菜户营分了两岔,一岔汇入护城河向东流,一岔汇入凉水河向南流。大院东门外的河段恰好处于玉渊潭到菜户营之间,地图上查不到名字,我们都叫它“河边儿”:“去哪儿?”“河边儿!”大院人都明白。我呱呱落地时,大院已在河边儿破土动工。

大院的地名有讲究。它的西南面在金朝是都城北三门中的一个门,即会城门;城门外有羊市,故这里叫会城门又称羊坊店。它的北面叫木樨地,说法有三种:一说明代这里遍植苜蓿,为御马提供饲料,清代门头沟往京城送煤的骆驼队也时常在此歇脚喂料,木樨地即苜蓿地;二说此地曾遍植桂花,桂花又称木樨,木樨地即桂花地;三说此地曾是白云观的菜园,以产黄花菜闻名。黄花菜俗称木樨,木樨地即黄花地。

由地名想来,几百年前这里曾人丁兴旺。不过大院破土时,既无城门羊坊,也无苜蓿桂花,只是一片荒郊坟茔,唯一的古迹,是一尊巨大的乌龟驮石碑。汉白玉材质,龟身宽厚礅实,碑身挺拔高耸,上有螭形龙文,雕刻精美。有人记得那碑叫做“固山贝子碑”。发小儿Z君据此有番细致的考证,他说那龟叫“bixi”,“bi”是上一下二三个“贝”,“xi”是上“尸”下“贝”,我不知电脑怎么打这两个字,好在它别称“龟趺”,且就用它的别名。龟趺位居龙九子之首。喜负重,常驮着三山五岳在江河湖海兴风作浪。后被大禹收来治水,推山挖沟,疏通河道。治洪后,大禹怕它野性复发,搬来顶天立地的大石碑,上刻龟趺治水功绩,叫它自己驮着,沉重的石碑压得它只能乖乖俯卧。Z君据《清史稿》推测,石碑勒功之人很可能是清朝一位王爷,名叫富喇塔。他在顺治六年受封固山贝子爵位,康熙十三年官拜宁海将军,康熙十五年卒于军,赐祭典,谥号“惠献”。Z君猜测,如果大院地下确实睡着富喇塔,那碑文开头应该写着“固山惠献贝子碑文”字样。

大院落脚于此真是冥冥天意,乌龟驮石碑似乎早已预示了大院的宿命。

                                                                    2011-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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