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郎银头”的后代 作者:虫二


今天我要说的故事,是我的表姐夫家的事儿。表姐夫姓郎,真正的老北京,旗人,而且属于最显赫的正黄旗。表姐夫当过兵,是海军观通兵,在青岛。据他自己说,那时东边一带,大陆与台湾、包括韩国和日本的战机起降,都在他们的监视之下。可表姐夫转业回到北京之后,却似乎一直郁郁不得志,当过宾馆的管理人员,办过公司,还到承德那边去开过金矿,现在具体以什么为业,我都说不清楚。 

表姐夫的嘴特能侃,惟独这一点能看出八旗子弟的遗风。表姐夫对我说,有个郎家园你知道吗?我懵懵懂懂地点头,告诉他我好像听说过,但弄不清具体位置。他很得意地说,那就是我们老郎家的菜园子,以前还有郎家坟呢,那里面埋的东西海了去了!那可都是我老祖宗拿命挣下的啊!说起他那位老祖宗,表姐夫的两眼闪闪发亮,而在我听起来,也确实颇具传奇性,今天就讲给大家听听吧。 

表姐夫的这位老祖宗,据说是皇太极的贴身亲兵,无论上阵打仗,还是日常起居,从不离皇太极寸步。可就在皇太极挥兵即将闯进山海关,完成入主北京城的千秋大业的时刻,表姐夫的这位老祖宗,却在战斗中,被顽强抵抗的敌人一刀削去了脑袋。皇太极抚着他的尸身,哭得死去活来痛不欲生,因为他的部下只是抢回了这亲兵的身子,而那被砍下的脑袋,却没找回来。这时,皇太极也已经病入膏肓,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就专为此事留下了遗诏。皇太极说,这位姓郎的亲兵跟随朕出生入死,情同手足,所以你们打下北京之后,一定要厚葬他。这厚葬得有个标准,厚到多厚才算是符合皇太极的心意呢?人家当皇上的金口玉牙,说话还真有准谱儿!皇太极说了,关云长被孙权杀了头,脑袋派人送到许都给了曹操,只有无头尸身运回了蜀中。刘备是怎么葬关羽尸身的呢?他不是下令叫为他的二弟塑了一个黄金的头颅吗?那是因为桃源三结义的兄弟情谊深厚,不如此不能体现于万一啊。而朕与郎亲兵的情谊与刘关张相比,也就仅仅差了烧香磕头这一层了。所以,你们今后葬郎亲兵的时候,一定要为他塑一个白银的头颅,这是朕仿效古人故事,表达兄弟情谊的一个心愿,你们务必照办,云云。大伙儿想啊,皇上留下的遗言,谁敢不照办?于是后来多尔衮和多铎他们打下北京城,顺治皇帝坐了江山之后,就自然要为先皇了却这个心愿了。这郎亲兵真的被装上了一个白银的头颅,葬入了郎家坟,他就是第一个葬入此地的郎氏祖先。后人也就以这个传说,管他叫“郎银头”。 

郎家有这样的先祖,后人在有清一代,当然是极为显赫的家族,过得风风光光那是不用说的。要不表姐夫怎么会说,他们家坟地里,随手刨刨,就能挖出些金银珠宝来呢!可这也正是惹祸的根源,到了民国,郎家没落了,连个看坟的下人都没有了,于是住在坟地附近的穷人们干脆就靠坟吃坟起来,把郎家坟几乎刨了个底儿朝天。到了我表姐夫他们这一代,恐怕就连老祖宗的尸骨在哪儿都搞不清楚了。到底是不是有人刨出了那颗纯银的头颅?这事永远没法查证了,所以是不是真有“郎银头”那回事,连表姐夫自己也不敢百分之百地断定。大家也就当故事听听罢了。 

表姐夫说,他自己的父亲,应该算是最后一位还略微保留了些高贵出身痕迹的郎家后代,至于表姐夫本人,那就简直只能在嘴头上“白货白货”了,算不得数的。表姐夫的父亲老郎,一辈子却也过得有声有色。老郎尚未成年时,家里就败得已经是家徒四壁了,他的父母又死得很早,加上没有其他兄弟姊妹,一个年幼的孤儿,可怎么活下去呢?老郎的近亲将他送进了一家汽车行去当学徒。今天的人大概都弄不清楚什么是“汽车行”了,那是在汽车不普及的年代的客货两用的运输业。汽车行大小不等,一般总有汽车若干辆,有人租车,就将车开出去,上门接送太太小姐,或是拉点货物什么的。可那时又与今天的“的士”不一样,车是不会在街上开着找客的,因为汽车还是稀罕物,一般人谁租用得起?那得上门预约才行。老郎进一家汽车行当了学徒,那可是得从给师傅端茶送水、帮师娘抱孩子倒尿盆干起的啊!老郎为了糊口,也顾不得出身高贵的架子了,身体力行踏踏实实地干了下来,几年之后,倒也果真出息成了一个棒小伙,而且开车修车样样拿得起、放得下。师傅还想多剥削他几年,就提出来要让他当自己的干儿子,并许诺要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他为妻。 

老郎可心里特有主意,知道这倒插门女婿不是那么好当的。一旦入了师傅的瓮,以后什么自主权也没有,那不整个一个“骆驼祥子”吗?他才不干呢!可他又不愿跟师傅把关系闹得太僵,就赶紧推托说自己的父母生前已经为自己定下了娃娃亲,父债子还不能失了信义。师傅追问女方是谁家姑娘,老郎急迫之下,就说是某某家的大小姐。老郎说的这某某,可也不是等闲之辈。那是一前清的蒙古王公家的末枝。虽说是末枝,穷得叮当响,可人家照样是血统高贵,不能随随便便下嫁个白丁啊!师傅多了个心眼,怀疑老郎是为了推托自己顺嘴胡说的,就去那某某家打听。没想到老郎倒也不完全是虚言,那蒙古“格格”真与他之间有那么点意思,只是两个年轻人都互相有好感,却还未经媒妁之言捅破这层窗户纸。女孩将自己的心事对母亲说了,母亲又把女儿的话转告了作父亲的。当家的虽说有点埋怨女儿自作主张,但老郎确实是个不错的年轻人,自己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能有什么可挑的?他就一口咬定,自己当年确实曾与老郎的父亲指腹为婚,这话说出去那叫一个唾沫星一颗钉,谁也别想赖帐。老郎的师傅讨了个没趣,可心里还是怀疑老郎是串通好了对方,故意给自己难堪,从此对老郎嫉恨起来,很快改变了自己先前的诺言,不再让老郎继续在自家的汽车行工作,找个碴辞了他。 

老郎原本只想不当师傅家的入赘女婿,并没想马上离开车行自己单干。那时汽车多稀罕啊!大家可别当是现在,学会了开车的手艺,到哪儿都有车开。老郎这下子可觉得有点抓瞎。那蒙古人家的格格见老郎遇到了难处,却马上伸出了温暖的小手。她父亲这时已经有了后悔之意,原本是看中老郎有开车的手艺,觉得简直就是个铁饭碗,没想到小伙子指望不上,弄砸了饭碗,真把女儿嫁给这个孤儿,不但女儿受一辈子穷,自己老来想沾女婿点光也没戏了。格格可不这么想,她认为既然已经把自己与老郎之间的事儿说了出去,就等于是公诸于众了,要是把拉出的屎重新坐回去,自己的清名可就彻底毁了。再说她看好老郎的人品和能力,认为这小伙子是可以托付终生的。格格坚决要求老郎寻个媒人,上门向自己的父母正式求亲。老郎心里没底,但在姑娘的坚持下,真的壮起胆子这么做了。格格她爸爸虽说有点不情愿,可架不住女儿软磨硬泡,终于答应了这门亲事,于是老郎没费什么劲,就为我表姐夫娶回了他妈。 

要说这格格真是不简单,硬是跟着老郎过起了穷日子,开始的阶段,老郎每天出去扛大个、干粗活,格格愣是在家帮人家洗衣服缝穷挣钱!说起这“缝穷”,恐怕又得为年轻些的网友们解释两句:那就是帮那些卖苦力的单身穷汉们缝补破衣烂袜啊!老郎心疼妻子,觉得不能这样让她跟着自己苦熬,就决心借高利贷买汽车,以便重操开汽车行的旧业。格格不干,就自己出面四处奔波,向亲友们,特别是自己从小的闺中密友们发起了一次大规模的借贷运动。她家穷,可她一块儿长大的那些旗人家的“发小儿”们,可并不是个个都穷啊,还真有乐善好施的,很快她就凑足了一笔够买辆汽车的钱。老郎拿这笔借来的钱,买了自己的第一辆货车。 

老郎勤快,又懂行,没几年工夫,不但还上了借款,而且还将自己的车行发展到了好几辆车,小两口的日子逐渐好过起来。可世上的事就是这样,总是好景不长,紧接着就到“七七事变”日本鬼子打进北京城了。老郎的车全被鬼子给征用了,说是征用,你还敢找人家要钱去?还不就等于是白送给大日本皇军了呗!老郎又闹了个一文不名,怎么办?没辙,为了糊口,他就给日本人开起了车。八年抗战也不知老郎是怎么熬过来的,表姐夫说他爹倒没怎么饿肚子,日本人既然要使唤你,总得让你有力气干活才行嘛,但想必气是没少受的,要不怎么说死也别当亡国奴呢! 

好不容易熬到了“光复”,老郎却差点闹了个汉奸罪名!你想啊,你是给日本人开车的,运过军用物资没有?运过鬼子兵去打中国军队没有?这事儿哪TM说得清啊?可老郎这人吧,还就真是个逢凶化吉的“福将”,很快就有个国民党接收大员看上了他的开车手艺,他成了替这位新贵开专车的司机了。这样一来,自然也就没人再找他的麻烦,老郎又过了一段好日子。这时候的老郎早已是拖家带口,儿女成群了,家里开支越来越大,那点薪水渐渐不够开销,他又重新打起了开自己的汽车行的主意。正赶上那位国民党大员要调回南京了,他就以热土难离为借口,谢绝了随着南迁的邀请,重新买了自己的车,干起了老本行。 

老郎当然想不到,国民政府居然会在短短的几年之后,就在大陆上销声匿迹,他要是真能预知未来,不知道他会如何对待那位国民党大员的邀请?很快就到了平津战役,傅作义被围困在北京城了。大家都知道咱北京是和平解放的,可不一定每个人都知道,还在傅作义硬绷着说绝不投降的时候,共产党方面早已有级别很高的谈判代表先期进城了。不知道老郎是怎么为共产党的秘密谈判代表开上车的,表姐夫说,反正他爹明知道这是些什么人,但就是一直装傻,只管闷头开他的车。他自己恐怕也绝没想到,这段神秘的经历,竟成了他于建国前就参加了革命的资本!解放后老郎给国家机关开上了车,还因为既是老工人,又是老革命而备受尊重,直到文革中才受了点冲击。表姐夫说后来他爸爸落实政策,还就是叫儿子去找某某某,告诉他你是老郎的儿子,别的什么废话也别说。表姐夫去了一说,还真灵!人家马上跟有关方面一说,老郎当年冒着白色恐怖,出生入死为我党地下工作人员开车,容易吗?别瞎整了,快给平了反吧!得,立马就一风吹了! 

表姐夫说到这儿,颇为得意,说:要不是我爸这段经历,我能当上兵?还是高技术兵种呢!那还不得跟你虫二一样,划到黑五类里边去,等着改革开放再改变命运啊?我没话说,只能羡慕他福星高照。可回头一想,你怎么到改革开放后却越混越惨了呢?是不是老郎家的气数真到表姐夫他爹那辈就彻底完结了呢?我看着表姐夫沉浸在家族过往荣光中发亮的脸,忍着没把这话说出口。 

表姐夫倒是说了老郎去世前留下的一句话,或许道出了一点道理,可我也没想明白。老郎说的是:我这辈子啊,不管怎么改朝换代、天下大乱,吃的就是手里这块铁烙饼啊!老郎说的铁烙饼,当然指的就是汽车的方向盘了。我想除了老郎每次都歪打正着以外,他坚持把这一行干到底,干好了,是不是也有点什么讲究?表姐夫改革开放后不断改行换岗,走马灯似的热闹,其实未必不是闹了个狗熊掰棒子吧?想不明白的事就不往下想了,这从来是虫二的老规矩。可不知道表姐夫他自己往这上头想过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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