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札记】：

  梁遇春的洞悉死生  

提起梁遇春这个名字，即使是热爱散文的许多人都不一定知道。他是八十多年前一位早逝的散文家，有人比喻他是一颗夜空中的流星，一闪而陨。二十七岁的年纪，只写了三十六篇风格独特的散文，却是中国近代散文史上天才横溢的大家。

我手头上有一本《梁遇春散文》，收录了他的全部散文作品。你可以读出作者早期的青春冲动的少年意气，也可以感受后来的略带沉重的沧桑之叹。以我现在的年纪与阅历，我会感到行文有一点恣意忘情，当然也佩服他的大胆真挚；虽然按他的年龄，是我的父辈，我却读不出一点老成的深沉；我喜欢那一篇篇激昂而冷峻的文字，深深打动了我，契合着我的内心。

我以为，他的散文最具特色的，便是他对于人世死生的洞悉。用一位评论家的话说，“我们却可以从字里行间，一窥他努力经营生命的深刻与幽默的企图。”他最有名的一篇作品是《人死观》，他认为不仅应该讨论人生，也应该讨论人死。他说：

生不是由我们自己发动的，死却常常是我们自己去找的。自然在世界上多数人是“寿终正寝”的，可是自杀的也不少，或者是因为生活的压迫，也有是怕现在的快乐不能够继续下去而想借死来消灭将来的不幸，像一对夫妇感情极好却双双服毒同尽的（在嫖客娼妓中间更多），这些人都是以口问心，以心问口商量好去找死的。所以死对他们是有意义的，而且他们是看出些死的意义的人。我们既然在人生观这个迷园里走了许久，何妨到人死观来瞧一瞧呢。

                                                 ——《人死观》

梁遇春虽然没有为我们留下诗篇，但他很具有诗人浪漫而高傲的气质，他的好友冯至说他足以媲美中国的李贺、英国的济慈、德国的诺瓦利斯，虽然短命却才情横溢。他有很多关于文学、生活、死生的妙论：

文学家不但不知道什么是爱情，而且也不懂得死的意义。所以最爱谈自杀的是文学家，而天下敢去自杀的文学家却是凤毛麟角。最近上海自杀了不少人，多半都是绝命书留下来，可是没有一篇写得很文学的，很动听的；可见黄浦江里面水鬼中并没有文豪在内。

                                                   ——《醉中梦话（二）》

流浪汉虽然没有这类在台上走S式步伐的旖旎风光，他却具有男性的健全。他敢赤身露体地和生命肉搏，打个你死我活。不管流浪汉的结果如何，他的生活是有力的，充满趣味的，他没有白过一生，他尝尽人生的各种味道然后再高兴地去死的国土时里遨游。这样在人生中的趣味无穷翻身打滚的态度，已经值得我们羡慕，绝不是女性的“君子”所能晓得的。

                                                      ——《谈“流浪汉”》

“行”不单是可以使我们清澈地了解人生同自然，它自身又是带诗意的，最浪漫不过的。雨雪霏霏，杨柳依依，这些境界只有行人才有福享受的。……因为“行”是这么会勾起含有诗意的情绪的，所以我们从“行”可以得到极愉快的精神快乐，因此“行”是解闷销愁的最好法子，将濒自杀的失恋人常常能够从漫游得到安慰，我们有时心境染了凄迷的色调，散步一下，也可以解去不少的忧愁。

                                                        ——《途中》

泪却是肯定人生的表示，因为生活是可留恋的，过去是春天的日子，所以才有伤逝的清泪。若使生活本身就不值得我们的一顾，我们哪里会有惋惜的情怀呢？……我每回看到人们的流泪，不管是失恋的刺痛，或者丧亲的悲哀，我总觉得人世真是值得一活的。眼泪真是人生的甘露。

                                                         ——《泪与笑》

梁遇春毫无忌讳地谈论人的生与死，除了他的率性与真挚，也和他与生俱来的悲剧感分不开，我们在咀嚼他独特的生命视角的时候，也会深深感受到他深藏入骨的忧伤。

虽然他多次表明自己的“死生观”，可他对生命是极度热爱的，他在自己的文章中更多关注和表现的是自己的内心以及人性的矛盾、脆弱和敏感。他在《醉中梦话（二）》里曾引法国剧作家博马舍的话说：“我不得不老是狂笑着，怕的是笑声一停，我就会哭起来了。”或许也可以看作是对他自己做文做人态度的某种写照。

我不知道我的性格中与他有哪些重合，但是我是很喜爱他的散文的，我喜欢那种一派天真的文字，虽然我早已过了“无知的天真”的年纪，应该是对所谓“超然物外的天真”的追求了。

中国有句话说“天妒英才”，梁遇春的无视死亡与洞悉死亡可能冒犯了老天，因染急性猩红热，猝然去世，年仅二十七岁，这不能不令人扼腕叹息。

                                                                  2012-1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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