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良心没了
作者:wenjun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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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良心没了 读罢前辈流沙河的演说稿,难以抑制的是心的共鸣。前辈没有华丽的辞藻,只凭着良知把阅历平铺直叙,胜过任何精心修饰过的谎言。中国有句老话:“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中国还有一个成语:“恩将仇报”。毛泽东先生显然抛弃了前者选择了后者,不是什么右派看不下去,左派也看不下去。曾经为宣传延安而卖力的斯诺夫人海伦,1972年被大陆高层邀请访华,所作《重返中国》一书中写道:“在我1972-1973的旅行中,几乎没有人提到日本的暴行。然而有人愤怒地提到一种暴行--一个美国士兵在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以后某一年强奸了一个中国女学生。这仍然是一个轰动一时的案件。这种真正的愤怒只能用爱恨交织的关系来解释。中国人指望美国人以文明的方式行事。他们记不记得日本人不仅强奸过千千万万中国妇女和女孩,而且有时候还在强奸以后用刺刀刺她们?”(中国发展出版社,1995年第三次印刷,第31页)只有偏执狂或弱智看不出这段文字里的愠怒,她指责的不是谁或某个群体,而是“中国人”。另一个问题是,这不是“反华派”的攻击,而是“亲华派”的指责。 或许有人会不屑于跟一个美国人理论,只会对她丈夫夸耀某个政党与某位领袖津津乐道。令人不解的是,中国那些反美的好汉,却常常情不自禁地拾一些美国人的牙慧来为自己壮胆。例如有人捡来尼克松女儿的一句话为老毛讴歌,尽管她那句话更趋于中性和礼貌。引用者略去了她的丈夫小艾森豪威尔对毛的评价:“他让我感到恶心。”这两口子一起见到老毛,引起小艾反感乃至愤怒的是毛为他的岳父打抱不平而责怪美国的法律,毛弄不明白,跟中国人崇尚圣贤一样,美国人崇尚法律的尊严。当他得意地告诉西方人自己是“和尚打伞――无法(发)无天”之时,根本不理解别人对践踏法律的鄙视。于是有“国际友好人士”把这句话翻译成“他自喻为一个孤独的和尚,在雨中行走”,以免引起读者的愤怒。 恰如流沙河所言:“你要知道,‘爱国’成了‘主义’,就是一种‘学说’,一种学说是不含任何情感的。”精辟极了,反美在中国成为学说,不含情感也就不必顾及良心,然而昧着良心的胡说八道伤害不了别人,只能伤害自己。我们随手翻出《毛选》第四卷,在1505页上印着:“美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的历史,自从一八四○年帮助英国人进行鸦片战争起,直到被中国人民轰出中国止,应当写一本简明扼要的教科书,教育中国的青年人。”看来确实只能“教育中国的青年人”,对于外国人,是“教育”不了的,因为谎言很容易被识破。美国“帮助英国人进行鸦片战争”了吗?稍微了解一下就知道这只是信口开河。还在销毁鸦片时,林则徐只邀请两位外国人到场,都是美国人。一位是美国商人金(C.W.King),另一位美国是传教士埃利加.布里奇曼(Elijah Bridgman)。美国人非但没有“帮助英国人”,反而是金向林则徐透露情报:英国应那些商人请求派出的蒸汽炮舰已在来华途中。可惜林则徐并未理会美国人提供的这个情报。及至英国48艘炮舰于1840年5月抵达珠江口,兵力亦达25000余众,义律指挥部分舰队北上大沽口,道光皇帝以撤职林则徐为条件,换取英舰南下。谁知英国人要求的是扩大贸易,改变大清国的外贸政策,决心在于开启中国商贸大门,这才引发皇帝的愤怒。他于1841年1月27日诏告中外对英国宣战,鸦片战争由此爆发。等到打了败仗,英军直逼广州城下,3月18日,是美国驻广州总领事出面调停,杨芳与义律协商后于20日停战,双方重开正常贸易。只是杨芳奏报皇帝,认为数月来贸易均以大米为主,“可见英人并非包藏祸心,莫如权作变通,允许英商到广州贸易。”这封奏折使龙颜大怒,道光皇帝答复:“若贸易了事,又何必将帅兵卒如此征调?又何必逮问琦善?”于是调兵遣将,于5月10日重开战端,向英军发动进攻。这次攻势作战直至21日夜,英军开始反攻,27日攻下广州,清廷遂以签订《广州条约》赔款630万元、英军撤退了结。然而英国政府不满意,免除了擅自停战的义律,任命璞鼎查指挥英军北上连陷诸要塞,直逼南京,如此才有了《南京条约》。美国人在整个鸦片战争中只有两次表现:其一是提供了英军情报;其二是当中国宣战后战败、英军兵临广州城下时调停,促成了停战。到老毛嘴里,变成“帮助英国人进行鸦片战争”了。而这类“爱国”变成“主义”的教育,中国青年若不变成愣头青,只怕也不容易。 问题还不止如此,牵扯到鸦片的战争使邪恶与正义、坚持腐朽与主张进步搅合成一团乱麻,想理出头绪来并不容易。我们只好把马克思当作一个碶子,利用他来劈开僵化了半个多世纪的思维。这位至今还在我们的宪法里酣睡的大师,在评价鸦片战争时丝毫也不理会中国人的感情,连一个“侵略”的字眼都不给。本来,你向别人宣战,那么无论仗打在哪里,也无论谁胜谁败,“侵略”的帽子最多只能戴在宣战方头上。就像纳粹向美国宣战,尽管它没有一兵一卒染指美国的领土,反过来却是美国大兵占领了德国的土地,你不能说美国侵略纳粹德国一样。也正因此,蒋公当年迟迟不肯向日本宣战,直至太平洋战争打响。还不止于此,马克思谴责了鸦片贸易之不义,对鸦片战争,马克思认为:“英国的大炮破坏了皇帝的权威,迫使天朝帝国与地上的世界接触。与外界完全隔绝曾是保存旧中国的首要条件,而当这种隔绝状态通过英国而为暴力所打破的时候,接踵而来的必然是解体的过程,正如小心保存在紧密封闭的棺材里的木乃伊一接触新鲜空气便必然要发生解体一样。”(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693页。) 但是在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并非如此认识,例如毛泽东起草的“人民英雄纪念碑碑文”告诉我们:“由此上溯到一千八百四十年,从那时起,为了反对内外敌人,争取民族独立和人民自由幸福,在历次斗争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马克思说的“野蛮的、闭关自守的、与文明世界隔绝的状态被打破,开始同外界发生关系”成了老毛的“殖民地、半殖民地”之邪恶,移花接木,太平天国、义和团都成了“历次斗争”的组成部分,捍卫“小心保存在紧密封闭的棺材里的木乃伊”都成为正义,这个国家回归“与外界完全隔绝”也演变为“争取民族独立”了。当纪念抗日战争胜利六十周年时,把抗日战争视作鸦片战争的延续,正是这种搅合的体现。其实两者的本质是相反的,鸦片战争是“保存旧中国”的战争;而抗日战争则是“野蛮的、闭关自守的、与文明世界隔绝的状态被打破,开始同外界发生关系”的战争,它所抵御的恰是“与文明世界隔绝的状态”的“大东亚共荣圈”。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的伟大意义,并不在打败侵略者,而是以联合国为标识的国际和谐体制的建立,人类从此走向“四大自由”的新天地。尽管不可能一蹴而就,但这六十年变迁却是人类任何历史时代都无法比拟的。 流沙河先生的演说,其动人之处正是他抓住了抗战与“同外界发生关系”的主题。遗憾的是,这个主题并没有被中国的主流意识所接受,无数的议论还停留在“民族独立”之类陈腐话题上。中国从来没有失去过“民族独立”,即使被坚船利炮打得焦头烂额的大清国,它也是“民族独立”的。危言耸听的唯一目的在于维护“野蛮的、闭关自守的、与文明世界隔绝的状态”而已。1942年,第三次长沙大捷以后,罗斯福曾经祝贺中国人:“全世界都知道你们进行了多么卓越的斗争,这场斗争也是全人类的斗争。”然而,那场斗争尚未彻底胜利,中国人就开始了针对世界上最真诚地帮助中国摆脱旧时代束缚的美国的咒骂。然而这种“牛二式”咒骂的结果,除了向世界展示我们的恩将仇报之外,没有任何别的结果。我们可以不去理会“右翼”分子的说道,只举一位当年向世界推荐中国的著名记者、1933年曾任宋庆龄、蔡元培、鲁迅等组建的中国民权保障同盟执行委员的美国学者H.R.伊萨克斯(Harold Robert Isaacs)的话: “中国国民党人和共产党人都只使充满希望的美国人感到痛苦和震惊,所有震惊在美国人身上留下的是略多于被背叛的感情的一种东西。最终,提供的所有救助遭藐视,几代人贡献的帮助毫无效果,所有的教育、医疗、帮助都成了泡影,所有的忠告不被理会,所有数亿的美元被毫无用处地消耗掉,所有想使中国‘强大、自由、民主’的希望一闪而逝,所有想把中国人改造成为美国人想像的某种类型――顾客、基督教徒――的梦想,看起来永远地破灭了。绝大多数固执地相信这种梦想的美国人,可能可以保持他们对这些‘人民’的忠诚,但不得不承认,中国‘人民’以他们众多的数量,极少曾经受到美国捐助的影响。领导权已经进入美国人的影响范围之内。美国人曾经通过学校、礼物、贷款、观念、范例来影响这一代领导人,然而恰恰是这些人如此彻底地辜负了期望。无论是在国民党的流放生活中,还是在共产党统治的中国,这些人都是当今所有忘恩负义的无耻之徒中最忘恩负义的。”(伊萨克斯:《美国的中国形象》,时代出版社1999年版,第270-271页。)
附:流沙河的抗战回忆 流沙河:各位朋友(热烈的掌声),我比在座各位朋友蠢长得多,我今年已经74岁了。我这个人谈不上什么“思想”;但是由于我的年龄比你们大,我曾经亲身经历的事比如抗日战争你们没有经历过,这就是我跟大家不同的地方。今天来,我只跟大家讲两件事情。 我的家乡在今天的青白江区城乡镇,在那时金堂县的县城里边,一条好深的巷子叫槐树街,出去有一个庙子叫“川祖庙”(音)。从我当小学生起,这个川祖庙就有一拨一拨的壮丁进来集训,两三个月后就开赴前线去了。这都是我这个小学生亲眼见到的。这些壮丁苦得很,他们穿得稀烂,我没有看见任何强迫,全部是招派,而且都是自愿的。这些壮丁是怎样来的呢?当时的征兵政策,叫“三丁抽一,五丁抽二”——你有三弟兄必须要出一个去打仗,有五个要出两个。出了以后由国民政府(县政府)给“安家费”(用“黄谷”就是没有碾出来的米发放),所有壮丁的家属都领了的。这里面我所见到的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是自己去的,“拉壮丁”的事有没有?有,我亲自看见过一次,而且这一次的情况是:有个保长,他完成了任务又乱打主意,想再拉一个木匠。那天木匠收了工从房子上下来,保长就把他拉了。但是拉了以后第二天就放了,为什么呢?因为这样子做不合法。由于当时负担壮丁的人除了保长以外还有很多乡长,别人都是按照规定而他完成后又胡乱来,怎么行呢?所以后来就放了。这是我见到的唯一一次。我见过川祖庙里一批批来一批批走不下数千人,这些壮丁怎么可能都是强迫拉来的呢?拉来他不跑吗?很容易他就跑了,那个庙子几面都是空的。这些壮丁非常苦、非常惨,我们四川的三百万壮丁几乎都是农民。全部是这些最穷苦的老百姓。而且这中间我没有看见过逃兵。逃兵有没有?有。连正规的兵营都有逃兵,但怎么能拿这跟百分之九十九点九来比呢? 而且还跟你们不同,本人有幸接触过一大批这样的人。那是文革中我这个“右派”。这些就是我亲自看见过的抗日战争到前线打过仗的人。无论你们从“理论”出发、还是从你们的“主义”出发你们要采取什么做法,都难以抹杀四川三百万“壮丁”的善良勇敢,和他们在中国人民的抗日战争中作出的贡献和牺牲——四川的壮丁牺牲在战场上有几十万。他们用的武器根本没法跟人比,但是他们去赴死了。这是我终身难以改变的印象。这就是我要讲给大家听的第一个故事。 第二个故事也是我亲身看见的。我要告诉大家:美国人是我们最好的朋友,中国人在全世界唯一最好的朋友是美国人。1900年八国联军进入北京,第二年的“庚子赔款”所有的八个列强,其中只有一个国家拿到这个钱没有动,就是美国。后来以各种方式退给我们了,其中一种方式叫“庚款留学生”,还有的拿来补贴我们的大学。我告诉你们,抗战时期山西有一个“铭贤学院”迁到我的家乡来。这个学校是和美国欧柏林学校挂了钩的,欧柏林大学有个“山西基金会”就是美国政府用庚子赔款设立的。“山西基金会”的钱就用来资助办铭贤学院,从30年代创办就是用的这个钱。后来抗日战争了辗转数千里逃到我们家乡,我们家乡最大一个姓曾的地主,他主动把自己一个寨子腾空,全部免费借给这个学校。这个学院就这样一直办了下来。政权改制后它就变成了“山西农学院”和“山西工学院”,然后跟美国交恶后每年的这个钱就没有了。那头也没有作任何解释,我们这头说“我们革M国家,谁要你帝国主义的臭钱”,就这样从建国以后这个钱就断了数十年。 到了改革开放初期,欧柏林大学的“山西基金会”派了一个工作人员,一个27岁的小伙子到中国大陆来,找到中国政府。问他有什么事情,他说你们国家从前有个铭贤学院还在不在?哦,大家就告诉他说这个铭贤学院从建国后就迁回了山西,在它的基础上办了一个“山西工学院”和一个“山西农学院”。然后这个小伙子就去找,找到里面一些老的教师,果然证明这是事实。考察后他就走了,也没有说什么话。过了一段时间美国方面就正式派代表来,说是要接触你们原来铭贤学院、现今是“山西农学院”和“山西工学院”的人,要拨一大笔款给他们。你想我们这边的官员听说有“美圆”来,那个积极性之高啊(笑声),马上把工学院、农学院的党的领导,党委书记、院长每个单位派起代表团来。但是一接触没有发现一个真正是原来铭贤学院的人。人家“山西基金会”说你们来的都是官员,我们要见铭贤学院的人。怎么办,怎么办?最后才想起山西农学院有个右派分子是原来铭贤学院的,于是去把这个扫厕所的教授老头找来,说让你加入我们这个代表团,你走在前面。结果人家还认得到他,从此以后每年20万美圆就没有断过,10万给农学院,10万给工学院。这样大家才知道,原来尽管.夺取政权后这个钱就断了,但美国人一分钱都没有动,全部拿来存起连本带利增值了几十年,现在就能够每年拿出20万给这两个学校。这是我一个在铭贤学院读过书的朋友讲给我听的,我听了当时就哭起来了(掌声)。八国联军中没有一个国家这样做。其中最恶劣的有两个,一个是日本,日本把我们赔的钱都拿去制造武器再来打我们;第二个就是俄国,极其无耻贪婪。而不久前我读一个清朝派到美国去的人写的笔记,当时的美国总统接见这名外交官时曾表示:有两个国家想要侵略你们,一个是日本,一个是俄国。贵国受列强欺负,我们美利坚合众国是同情你们的;我们希望你们要强大起来,一个强大的中国是符合美国的利益的。还有一个事情,就是八国联军走后,中国的赔款绝大部分不是给的银子,根本没有那么多现银。是通过什么方式给的呢?是从中国的海关收入里每年扣出。中国总署由八国推举的代表、一个叫赫德的美国人管理赔款帐目,赫德管理的帐目那是一清二楚。美国人在这方面的品行也为世所公认。 抗日战争爆发时我刚进小学,到我进初中的时候抗战已经进入最后阶段,也是最艰难的时期。我13岁那年曾经与其他同学一起去美军的军用机场,跟所有大人一样参加劳动。一样吃的是糙米饭,米汤是红颜色有气味的;一样是八个人一桌,只有一小碗不见油花的盐拌萝卜丝。就这样修了一个星期机场。我们这些娃儿是怎样想的呢?——再不出力国家就要亡了。因为从小我们的老师就跟我们讲:一定不能当亡国奴!当了亡国奴就要像朝鲜人那样,见到日本人来了就要立正鞠躬,日本人要骑马还要垫背让日本人踩着上马。这就是亡国奴!因此我们从小就知道要爱自己的国家。当时国民政府也好、老师也好,要我们爱国从来没有说过“爱国主义”这几个字。你要知道,“爱国”成了“主义”,就是一种“学说”,一种学说是不含任何情感的(掌声)。我们的老师说“要爱国”,余光中对我说“爱国是一种感情,不是一种主义”。我从小就是被这种感情所制约的。 ——后来这个机场修起了,我当学生亲自看见这些美国飞行员从我家院子上空飞过,去轰炸东京,轰炸日本的钢铁城市八幡,有B-29、P-51(“野马式”战斗机)、还有一种叫“黑寡妇”的战斗机。往往是早上看见一架架B-29编队飞走,下午回来时都已经是打散的了。我亲自见过有些回来的轰炸机,四个螺旋桨有三个都不转了,就靠一个螺旋桨飞回来;还有的翅膀上被高射炮打穿的洞有桌子那么大,透过洞看得见蓝天。小时候看见这些飞行员只觉得他们很英勇,却不知道他们中还有很多人早已葬身太平洋鱼腹之中了。这些就是我们的朋友啊,死在这里啦!这些死让我无法释怀。 另外我还要讲讲美国人的善良。我们中国人,我们贫穷,我们没有自尊心,我们不争气——我们那么多中国人,去偷机场里面美军的军用品,美军从来没有来追查过。在我的家乡,每天黄昏后地下摆的摊子卖的全是军用品,贼货。偷来的美军皮靴、腰带、衣裳、罐头——连花生米罐头都偷,最后就是美军卫生用纸,一捆一捆的偷出来在那里卖。任何美军都没有来追查,换了其他国家是做不到的。美国人单纯天真,而且体谅穷人,晓得你们这个国家没有办法。搞到什么程度,连美国人的枪都要偷,流落出许多卡宾枪,美国空军战士用的那种短卡宾。是由于这些美国兵,他们自由散漫惯了,他们进食堂吃饭有个规定:不允许带武器进入。所有卡宾枪都在食堂外的墙边排成一排,结果吃了饭出来发现枪被偷了。偷了美国人还是就算了,说没关系他又去领。偷美国人皮靴的情况是,美国兵的营房晚上睡觉他们要空气流通不关门,第二天早上起来就哇啦哇啦闹鞋子没有了,于是再去领一双。 后来我在60年代文化大革M前所在的农场,靠近凤凰山飞机场。那里的农民对美军也很熟悉。当时有个姓黄的老大爷是“贫下中农协会”的主席,属于“无产阶级”,党很信任的那种人。他跟我摆起过去的事说:“美国人都是些瓜娃子!”我说:“咋个喃?”他说:“嗨呀,我们净整他们!”说是美国空军因为要有营养,就在天回镇那边买了许多鸡,委托他们去熬鸡汤。“我们只要炖的鸡汤一煮开,就把整鸡捞起来丢在潲水桶里,每天下午挑潲水走时美国人又不检查,结果挑了几十只鸡出来每天晚上在天回镇卖白斩鸡,嗬哟,吃的人还多得很!”(笑声、叹息声)“——美国人居然还不知道,不是瓜娃子吗?” 另外还有我亲自见到的一件事。在广汉机场那里有一个小娃儿——那个机场虽然是军用的,但小孩进去美国人根本不管,我就进去很近的看过飞机——有一个小娃儿突然就丢失了,于是那些农民就闹,说美国人把娃儿偷了。结果过了一个月那个美军休假回来把娃儿带了回来,给他换了一身新衣服,包包里还塞满了美圆,送他回家。这些我亲眼看见的事情,使我对美国人的单纯善良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不管在朝鲜战争开始后说美国人咋个咋个的坏。50年代初我们国家编了一套连环画,是中国那些最有名的画家集体创作的,叫《美帝百年侵华史》,拿来在全国宣传,连每个村庄都贴得有。那美国人简直是青面獠牙啊,美国人坏得不得了。后来在文化大革M前我在凤凰山机场挖地,因为那里过去是美军机场,有个“左派同志”就说:“不晓得他们在这里强奸了我们多少中国妇女!”我当时忍不住冒了一句“——还要调查了才晓得。”嗬,这下报告上去,说我是“坚持反动立场”(笑声)。所以这个是没有办法的:人的记忆无法抹杀。人们信yang的“主义”可以改变,记忆、事实却无法抹杀。 到了80年代我年纪很大了,也都可以出国了,这种记忆依然在起作用。我两次随中国作家代表团出访,一次作为团员、一次是团长。作为团长那次是到菲律宾。去之前我就知道菲律宾马尼拉南郊有个美军墓园,在太平洋战争中美军牺牲的七万人,有二万五千零七百多人埋葬在这里。因为当年本人研究台湾诗,有四位台湾著名诗人都到过这个墓园并写过诗,其中写得最好的是罗门(大意):“……太平洋的海底没有门,史密斯、威廉斯你们已经去不成了,就在太平洋的海底吧;哦,等待你们的烟花肯定要放过,等国丧节吧……”[整理者注:原诗较长,相应部分为“……史密斯威廉斯烟花节光荣伸不出手来接你们回家……史密斯威廉斯当落日烧红满野芒果林于昏暮/神都将急急离去星也落尽/你们是那里也不去了/太平洋阴森的海底是没有门的”]看了很难过。所以我就立下誓言:只要我到菲律宾就一定要去那里。结果到菲律宾后——我是团长,下面还有几位团员——那边一安排,参观的节目里没有这个,没有这个叫“麦金利堡”(FortMckinly)的二战美军墓园。一看我就很失望。我就琢磨要想个什么办法。在那里一切都要服从大使馆,而到菲律宾的作家代表团我们已经是第三个了,以前两个都没有去美军墓园的安排。因为菲律宾政府的安排要跟中国大使馆商量,80年代中国大使馆绝对不会允许去参观。到后来第二天我们就要走了,每个人包包里都还揣得有几百个比索,那天下午我就说“今天下午放假,各位同志你们要采购什么的赶快去”。等大家走了,我就一个人找到当地一个写诗的华侨叫李云鹤(音),请他带我去。他说“可以,可以,但是你们中国作家从来没有哪个去的啊。”我说“台湾呢?”他说“台湾是每个作家非去那里不可!”我一下就明白了:人各有感情。我们这边是枪杆子造反打出来的江山,当然就把美国当成敌人;而台湾那边他们记得到,是他们曾经的战友。在我们这边的人里,我是第一个去的。 那个下午我真是感慨良多。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的墓园,更让我惊奇的是下面的情况。首先是所有的墓碑上一律只有四项内容:一、姓名;二、籍贯;三、部队番号;四、牺牲年、月、日。起先我很纳闷:这里埋葬的军人中既有将军,又有其下不同军衔的和普通士兵,怎么一点没有反映?后来一想才恍然大悟——别人认为将军也好、元帅也好、士兵也好,都是活着时候的一个身份;他死了在上帝面前就都是一个普通人了,就没有这些区别了。不像我们,死了很多年还叫毛“主席”(笑声、掌声)。这是鄙人受的第一个教育。其次是不分军阶所有墓都修得一模一样,占的面积就那么一点——他们那个不能叫“坟”,中国式的坟是要鼓起来的,而它是平的,上面是一个十字架墓碑。别人的政府花的是什么钱?绝对是我们这些脑筋想象不出来的。80年代我的全部财产加起来还抵不上这个小小的十字架!为什么呢?那是从意大利西西里岛产的“雪花大理石”专门采下来,刻制好了再绕半个地球运到这里来——我连运费都出不起,而且每个都是一样的。这是我看见的:别人没有分任何等级。别人坟墓的排列次序是按ABCD的顺序区分的,你叫Adam你就排在前面,在A区;叫Zemota就在最后,查找起来很方便。别人不仅活着的时候要平等,死了都要平等(掌声)。这样的事情是在中国我看不见的。还有在墓园前面刻了很多标语,都是黑色大理石填金,它的英文翻译出来就是:“主啊,在我们和强大敌人搏斗最艰难的时候,是祢鼓舞我们勇往直前”,——是“主”,你注意:不是“.党”、“共和党”(掌声)——“上帝啊,祢从太平洋海底把他们的灵魂带回去吧”,“主啊,原谅我们的软弱,多亏祢的支持我们才坚持到最后英勇牺牲”等等——里面没有一个字提到美国总统罗斯福,虽然罗斯福那么伟大;没有一个字提到“.党”、“共和党”。这是不是就是说他们迷信呢?不是的。因为在这里“主”是一个符号,意味着平等——“我们所有的人,死后在GOD面前大家都是一样的”。因此无论你对“主”,然后到了整个墓园的中心区,有一座灰色水泥方塔,三面都是光的,只有一面刻有浮雕,没有任何文字。这浮雕也令当时的我十分惊诧。因为按照我们的想法,它的内容应该是歌颂这些牺牲了的美国将士,如果要我来为我们的革M墓园设计的话,那就是一幅战士端枪冲锋、领袖在后面挥手之类的图景;但我一看却完全不是这样,很让我感到惊奇。它刻的是一个半裸的小伙子双手持剑,这样握着,边上有一些树林——哦,我一下子明白了。这是圣乔治。所有欧洲人都知道的民间传说里斩恶龙、救爱人的圣乔治。这是用圣乔治这个形象代表全体牺牲的美国将士。而且圣乔治脸上没有一点胜利的喜悦,完全是面临大搏斗的紧张,两手紧握宝剑、双目凝视着远方正在扑来的恶龙。这形象一下打动了我。再一看,还有:圣乔治上面两边各有一个少女,穿着古希腊长裙——是自由女神(一个叫Freedom,一个叫Liberty),意思是说他这样英勇战斗是为了自由(掌声)。还没有完。在自由女神的更上面,还有一个妇女,半身像,我一看就懂了——她一手拿天平,一手持权杖,这个女子是Virgin,正义女神。哦,战斗是为了自由,自由又是为了什么呢?为了正义。她这个正义女神一手拿天平——要有平等,一手拿着权杖——要有民权、人权。正义女神上面还有没有?还有。还有就不是神啦,是一个普通美国妇女怀抱一个婴儿:那个美国妇女是“祖国”,那个婴儿就是“祖国的未来”。一个妇女护着婴儿就是整个立意,没有任何文字说明,但我却是深受教益:这就是别人社会、立国的基本价值取向,都在这里面了。 后来我又看见有个墓碑,上面既无姓名籍贯又无部队番号,只刻了一些英文分三行排列,翻译出来就是:“这里躺着一个武装的同志……OhGod——只有上帝才知道他是谁”——这是一个无名战士的墓。按照我们这边,任何革M墓园,都要审查历史。如果你连姓名都没有,就没有资格进革M陵园,因为万一你是叛徒呢?而别人就是没有姓名的也一样给他立了碑。再往下看,又看见一个墓使我心头非常快活。这个墓是一个华裔的,因为他姓名的写法是:N一个省略点;M一个省略点;后面K、I、N——他姓“金”。我在这个墓碑前照了一张相,为此感到些许欣慰。 我的菲律宾华侨朋友对我说:“有几个墓的墓碑不是十字架,我们搞不懂是什么东西,是不是你去给我们认一下?”于是我们就一起去找,找到了我一看,是一个六边形的墓碑,上面还是刻着姓名、籍贯、部队番号、牺牲年月日。我说:“他是犹太人。”凡是读过《旧约》“出埃及记”的都知道,摩西带着以色列人(犹太人)在沙漠里走了几十年都没能回到故乡,摩西死后由大卫王继续,每次迷了路天上都有颗星指引方向,这就是“大卫星”。我说这表明别人尊重他的宗教信yang。然后他又说“还有个墓碑非常奇怪,不是大理石的。”在他的指引下我看见有个东西在夕阳的余辉里闪着金光,到了那块碑前上面刻的文字又一次使我震惊:“这里躺着我们十八个战友,由于他们身体的部位已难以互相区别,因此让他们在这里一起长眠”——这是那些身体被炸成碎块、难以区别这块是张三的、那块是李四的,只晓得是这十八个人。如果喊我来管,干脆刨18个坑,每个坑里弄一点进去不就了事了?结果别人不。就是说人死了都不要欺骗他,不能欺骗死者,要让他死后都能够真实(掌声)。这些都使我感动。离开时偌大一个墓园只有我和我的菲律宾朋友,在黄昏的夕照之下依依不舍。最后我去看它那个纪念窗、纪念图,比这个墙还高。其中有一张图,地图上画的是从中国内陆、从四川画了一个红色箭头,越过整个中国、越过黄海直插东京——这就是画的我修过的广汉机场,从那里500架B-29去轰炸日本东京的示意图!看到这张图我一下子泪洒衣襟,因为我修过它的跑道,这跟我有关! 所以在10年前,二战胜利50周年我就写了一篇文章,叫《二战我修飞机场》。这篇文章是台湾《中央日报》的约稿,后来占了一个整版。《中央日报》还加了个“编者按”,说是这篇文章让我们又回复到当时中国的艰难情景中,连小小13岁一个学童都要去修飞机场,可见国家、民族的危机之严重。文章发表后就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 有个名叫“林达”的美国女士,到成都后通过各种关系找我,最后由一个考古队的朋友带到我家里。她问我:“你是不是写过一篇文章《二战我修飞机场》?” 我说:“是的。”她说:“你这篇文章是不是发表在台湾《中央日报》某年某月?”我说:“是。”然后她出示一张照片,一言不发盯着我。我一看那是我最熟悉的Super Fort in Air[Super Flying Fortress?]——“超级空中堡垒”B-29。我就告诉她“这是B-29,但是你们已经把它背上的炮塔拆掉了;它的腹部还有一个炮塔,像锅一样凸出来的也没有了。” 她说:“是的,是我们拆掉的。”我说:“还有最重要的它尾舵上有一根天线一直拉到头部,你们这架飞机没有了。”她说:“对,你说得完全正确!”于是她才告诉我,说“我来找你是因为,我的父亲曾经从广汉机场驾驶B-29去轰炸东京,他读了你的文章后要我采访你。”我连说那时我还是一个13岁的孩童,也只是修了一个星期的机场。她说你把当时关于美国飞行员的各种所见所闻都讲讲吧。我说好,我来讲讲。 于是我就把当时所见美国飞行员是什么样子给她描述了一下,还有他们指着几个在河边洗衣服的中国妇女说的一句话,虽然我学过一点英语,但他们的口语还是听不懂:Thereare“微敏”,Thereare“微敏”,这“微敏”是什么?结果原来是我读英语读成的那个“窝门”,W、O、M、E、N“窝门”,就是“女人”。然后我又告诉她有美国地勤人员被炸死。是怎么回事呢?被中国人炸死的。因为美军把炸弹堆放成金字塔样,有一面靠墙,没有任何防备什么人都可以进去。那些贼就要去偷炸弹——炸弹是没有用的,但炸弹里面有一样东西很有用,就是把撞针卸下来有一圈用最好的锡制作的保护圈,这些中国贼看中的正是它。他们把撞针卸下撬走保护圈,然后再一切恢复原样,那炸弹一样可以炸。在这些中国人的观念里觉得没有什么关系。这就跟契诃夫小说里的农民是一样的,把铁轨的螺栓撬下来拿走了,法官问他“你知不知道这样做会造成火车出轨?”那个农民说“俺没有那么傻!俺晓得隔好远才取一根螺栓,怎么会出轨!”(笑声)结果有一次美军用吉普车运炸弹,有一颗炸弹爆炸就炸死四名美军。就是这样都没有说要把中国贼抓出来枪毙。后来都没有追查,美国人算了。这些事情她都一一记录下来。我又告诉她修机场是怎样铺石子,我们小孩怎样做、怎样补,美国军人又是怎样对我们竖大拇指“顶好,顶好”……所有这些她都记了下来。 林达回去一年后给我打来电话,说他们美国有一个“B-29协会”,美国全国还有400多个B-29飞行员在,他们要建立一个B-29纪念馆,美国政府给了他们一架飞机,相片上那架就是。这个纪念馆中心砌了一个台子安放这架B-29,周围砌墙用的每一块砖上都刻着一个名字,凡是跟B-29有关的人员——飞行员、地勤人员等等全都有份。她父亲说“那个13岁的年轻人为B-29修过跑道,我出钱!”她父亲出钱订了一块砖,上面用英文拼的是本人“流沙河”的名字(掌声)。 这件事使我深深感到美国人的认真。比较起来,有位志愿军战士对我说他们重新到朝鲜去,他战友的墓已经非常潦倒,有些早被朝鲜人挖了。这就是“亲兄弟”,“鲜血凝成的友谊”;而那个是“帝国主义”,别人还记得起太平洋这边一个13岁的娃娃,修过7天飞机场! 这就是我今天要说的两件事。一是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的壮丁是自愿去的,是勇敢的;第二,美国人是我们的朋友。今天我要告诉在座各位的只有这两件事,其他的道理我讲不清。我讲得拖沓占了大家时间,对不起。(长时间热烈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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