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表哥的婚事

我现在说的大表哥是我大姨的长子，据说他聪明绝顶，读书一目十行，过目不忘。大表哥上学的时候跟着他母亲与弟妹都在四川，他好象是在解放前夕卷入了反饥饿、反内战的学潮，被当局抓捕过，然后交保释放，可还要定期到警察局报到。 

那时大表哥既然行动受了限制，就钻到当地的小图书馆里，几乎将藏书全读了个遍。他读到了一本圣经，一下子对天主教痴迷起来，就此入了教。大表哥在教友中认识了一位长他十几岁的女人，称为“魏师母”的，与她来往日久，渐生情感。大姨听说儿子要与这女人结婚，当然极力反对。大表哥左右斡旋，终于让大姨与那魏师母见了面。可大姨一见魏师母就说：“你要嫁我儿子？你比我还显老呢！”魏师母羞愧难当，坚决不肯再谈婚论嫁。大表哥非常痛苦，曾对我妈诉说，怪他妈毁掉了他一生的幸福。后来大表哥一直与魏家有来往，魏师母的儿女因与他年龄相仿，他们之间倒成了终生的朋友。

大表哥解放后在政治上也饱受磨难，被打了右派，说到底恐怕还是与我大姨解放后被关押不无关系。他在四川宜宾一个公社的卫生院当医生，据说他学医竟是无师自通的，只是拿他弟弟上医学院时的教材自学而成。他与魏师母的婚姻虽然受到了大姨的破坏，但他后来竟然又另找了一个比自己大很多岁的女人为妻，他与这女人的姻缘实在更加奇怪。

这个女人解放前是个妓女，与大表哥相识时，在街道自来水站收水牌子，几乎是个文盲。之所以会有这种奇异的婚配，在大表哥很可能是出于所谓基督精神，把她当成一个需要救赎的对象，而在那女人却无疑是中了头彩，从此有了可以榨取的对象。她与大表哥结婚后，反倒常作威作福，使大表哥在受到政治压迫的同时，还要受到家庭的压迫。但他竟然毫无怨言地忍受下来，直到这女人死去。

大表哥将大姨和妻子的骨灰葬在宜宾江边一棵树下，才在自己妹妹的安排下走向新生活。

我表姐托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在新疆大学图书馆工作的老姑娘，也是个四川人。大表哥在年过半百之时，远赴新疆，与我这位大表嫂成婚。那大概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大表嫂十分爱恋大表哥，两人度过了短暂的甜蜜生活。没想到不久大表哥就患了癌症，而且在手术中又发生了医疗事故，很快就死去了。大表嫂痛不欲生，在家中为大表哥长设灵堂，天天烧香祭奠，还曾远赴四川为大姨和大表哥的前妻上坟。大表哥终其一生，并未留下一儿半女，倒是对天主教的信奉始终不渝。我想，他的信仰一定是他抵抗厄运的唯一武器吧。

大表哥死后，大表嫂与他的一些生前友好，为他编了一本纪念文集，这本集子寄给了我妈一本，我认真地读过其中的一些文章。说实话，那里面记叙的大表哥与我从我妈的讲述中得来的印象有很大的不同。他的朋友们说到大表哥低沉优美的歌喉，说到他对朋友的赤诚与无私，还说到大表哥如何帮助比自己年轻的后辈……我弄不清这哪些出于他的天性，哪些来自于他的信仰。但我似乎明白了，那个只与他共同生活了两、三年的大表嫂，为什么会对他那么痴情不衰。

大表哥比我长二十多岁，要是还活着，也不过七十出头，可他已经死了十多年了。据说大表嫂家里的灵堂至今没撤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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