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当哭北固山

镇江是个别有风致的小城，除了县级市，我尚未见过只靠公交车一日可走完主要景点的地级市。镇江的古迹主要有三山：金山，北固山，焦山。金山名震天下，白娘子斗法海水漫金山、抗金名臣韩世忠夫人梁红玉擂鼓战金山即此金山。焦山小得可爱，孤立于江中，水中看山，山中看水，为江南一绝。不用说，那玩够了扬州城的康熙乾隆爷对此两处也是必到，所以金山角下的御码头、焦山下的康熙行宫、两山上的御笔题字都是镇山之宝。此外还有文人骚客的行踪可寻，如金山下王安石苏东坡钓鱼的盘陀石，还依旧任人坐上去休息，堪比“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两山的寺院香火之盛更不必说，且都历史悠久又鼎鼎大名。镇江三山的共同特点是一个“小”字，这又极符合我的喜好，从容游透，如名著之精读；时下又是旅游淡季，更属难得。虽曰淡，三山中的金、焦，依旧热闹，只有北固山，如先受宠后遭弃的美女，立于一旁。三山我都游了，因为金、焦两山“前人之述备矣”，所以只记一下北固山。

北固山有名应当归功于三国时东吴。起初东吴的首都在镇江，本来这一带缺少高山，此山又居三面临江之要地，东吴委以大用不难理解。后来东吴的首都移至建业（今南京），此地仍为重镇，此山仍为重地，周瑜建的铁瓮城遗址就在这山角下。发生于此的浪漫又惊心动魄的事件频仍，故算得阅尽人间春色的老资格。我饿着肚子于中午进山，满目绿色静悄悄的北固山让我吃了一惊，总感觉不会这样寂寞，继之以喜：不管别的，我且清清净净游个够，多少钱都换不来的。确也如此，从进山到出山，两小时的游程只遇到四个游客。

北固山只有五十八点五米高，由前、中、后三个峰组成。后峰为主峰，突兀直立于万里长江之滨，状如刀劈斧剁，直上直下，无疑是古时战略要地，也是古今观景胜地。百多年前还有长江三面环山，近代因河道变迁，现只有一面临江；即使如此，仍不失为惊险之地。我采取由上及下的方式顺次游来。先沿“三国古道”曲折攀上主峰。瞬间极目远望，烟波浩渺中万里长江如白练舒展，江中点点船行脚下。据介绍若天气晴好时，立于此，观金、焦两山及扬州的平山堂，尽收眼底，无怪乎孙吴和历代文人骚客钟情此山。忽然，我想起唐代王湾的那首诵读多次的《次北固山下》不就是写的这儿吗？不同的是王湾是于山下的江上舟中远观近瞧北固山，我则立于山上，当有不同感受：

客路青山外，行舟绿水前。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
    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乡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

诗人到底是诗人，在新年到来之际，于江上度过一夜，恰逢夜半换岁，又恰经过古意浓浓的此地，思乡之情当别有风味。现在我置身于多景楼中，该楼规模小且简单，与山之小相配，但其名声并不小，与湖南岳阳楼、湖北黄鹤楼并称江南三大名楼。莫小看此楼，楼门首“天下江山第一楼”七个大字，乃宋代大书画家米芾所书，算得镇山之宝。多景楼以东不远，有一亭，称“天下第一亭”，此处观景胜过多景楼。亭如素衣女子，不着修饰，只有柱与盖，空空如也。四周空而静，独立于亭中，江风迎面荡来，心旷神怡用在这里再好不过。当年刘备殁于白帝城，夫人孙尚香悲而登亭，临江痛哭，设奠遥祭，投江而死，听者莫不感慨。南宋词人辛弃疾叹国事之艰危，登亭而歌，即广为流传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稼轩作此词时已届六十岁，因力主抗金而为朝庭贬为镇江知府，时宋朝已节节败退至长江以南，江北尽为金人所占，可以想见诗人每登此亭，想东吴之鼎盛，观南宋之无能，望江北之国土，哀涂炭之生民，空怀壮志，悲愤交加，涕泪坠江。有人说姜白石的词与辛稼轩的词都有个悲字，但白石的悲呜呜咽咽欲说还忍似妇女，稼轩则悲得仰天大哭掷地有声是男儿。这话有道理，稼轩文武全才，却报国无门，豪杰一世，只能以文来抒怀，长歌当哭，岂不悲哉。

从北固亭出来到稍下的甘露寺，此便是《三国演义》大加渲染的吴国太相亲处。孙刘联盟为当时唯一正确之举，乔国老算得上是战略家，大处着眼，巧斗孙权，促成刘备与孙尚香的婚事，功莫大焉。甘露寺不大，依山而建，前临绝壁，古香古色，空无一人的寺中不但僧人，连工作人员都不见，在打扫得一尘不染的寺院中独自徘徊，空灵的佛境感觉真切不过。来到甘露寺不由人不想起孙刘在这里斗智斗勇，又拉又打，想起相亲时廊下伏刀斧手五百，预备摔杯为号杀向刘备的紧张，想起孙尚香对夫君的一片真情。其实真实的甘露寺三国时建于北固山下，已无存，现山上的甘露寺始建于晋代，后毁建数次，早已不是原物。不过历史是真实的，现山上的东吴古道、刘备孙权驻马坡当属实，只是山下所谓刘备孙权斗狠用剑劈开的“试剑石”、刘孙二人共商破曹计而坐的“狠石”，显系附会小说的描写，不可信。甘露寺山门前东侧廊壁上有一大幅石刻，长四米、高一米，横书着“天下第一江山”，也是山中之宝。原来当年吴国太在北固山招亲，刘备游此山时登高临江而叹曰：真乃天下第一江山也！此山诚然景美而险，但刘备当时尚无立足之地，观此大概生了一统天下的雄心应是心中之意。从此北固山便有了“天下第一江山”之美誉。南朝梁武帝来此，写下这六个大字，无存；后南宋书法家吴琚重书并刻之于石上，又毁于战火。现在的石刻是康熙四年（一六六五年）镇江府通判程康庄临摹吴琚的手迹而刻。立于此，遥想当年孙权、刘备、周瑜、太史慈等文臣武将都在此留下足迹，可见小小的北固山承载了多么厚重的历史。

下得山来，一路仍是无人。入口处不远立一石碑，近瞧，发现是文天祥水上脱险处。原来文天祥抗金被俘，押解北上，行至此地，百姓内外联合，将文天祥人暗夜救于船上，飞驶而去。然，一时的侥幸避免不了历史的残酷，文天祥最后终于“留取丹心照汗青”，为国捐躯，为那毫无生气的国家死难。又一处民族悲剧的发生地，小小的北固山怎会承担如此多的历史？徘徊于山麓久久不愿离去，不避丑陋，吟上几句：

昨夜宿瓜洲，今登北固楼。
   不见浮云走，空余绿水流。
    江风吹万绪，烛影动千愁。
    英雄参古寺，遗恨驻心头。

                                                     2006-1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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