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姥姥和大姨
作者:虫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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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姥爷真心疼爱的,是他的女儿。为了给她找个好的婆家,老姥爷一定是用尽了心思。最后究竟是怎么把我姥姥嫁给了我姥爷的呢?这里面也有不少值得述说的事情。我姥爷原来是结过一次婚的,女方姓白。姥爷与这位白氏感情十分笃厚,据说两人如胶似漆,恩爱得难舍难分。可白氏命短,未及生育就死去了。我姥爷悲痛欲绝,很长一段时间寝食俱废。姥爷与白氏的事情传到了邻县高阳,老姥爷动了心。他或许是感动于这个年轻人竟对妻子有如此爱心,也或许是急于改变自己暴发户的身份,想攀上孙家这世代豪门,反正是主动地前来提亲了。 我姥爷还沉浸在丧妻的悲痛中,根本打不起精神考虑这门新的亲事,但他的父母却认定这是很好的婚配。那时阎家比孙家更有钱,可阎家是外来的暴发户,在地方上并没有太大的势力,出身于这样人家的女子,既能给婆家带来财富,又不会太飞扬跋扈。另外我姥爷总深陷在悲伤中不能自拔,时日久了很可能对身心有伤害,于是他们一口答应下了这门亲事。我姥姥嫁过来时,据说陪嫁是非常丰厚的,那一定是引起了多少羡慕和嫉妒的。可我姥爷却一点也不愿理睬她,他大概是嫌这新来的女人干扰了自己对亡妻的悼念吧?我妈说过,姥爷在洞房花烛夜竟然就开始虐待姥姥。他是用烟头烫她,还是用指甲掐她?反正姥姥强忍着疼痛一声未吭,第二天还照当地习俗,礼敬公婆,下厨理事,在人前未露丝毫破绽。据说姥爷连续折磨了她若干个夜晚,而她一直顽强地忍受着,直到他开始对她另眼相看。姥姥这超常的忍耐力是从哪里来的?按说她从小受到老姥爷的宠爱,应该是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才对。我想,她或许是将养育自己长大的养母作为仿效的榜样了吧?她不是在用自己的一生,诠释了如何在男人的威权下作女人吗? 姥爷回心转意以后,与姥姥共同生育了八、九个儿女,但夭折了近一半,长大成人的只有三女二子,我妈排行第二。后来姥爷和姥姥夫妻之间是很和谐的,好象只是为了姥爷太不讲卫生有过一些磨擦。姥爷从不洗脚,有时甚至连鞋都不脱,就可以上炕睡觉。姥姥会轻轻地帮他脱鞋,并打来洗脚水,用高凳子垫着盆子,为他洗脚。姥爷被惊醒了,竟会用脚踢她。我想姥爷能戒除鸦片,活到七十多岁,恐怕也要归功于姥姥的规劝。姥爷能娶到姥姥这样的女人,实在是他的福气。 大姨是姥爷和姥姥的长女,她可不像我妈,性情温顺得多,对父母非常孝顺,对弟弟妹妹们更是爱护备至。大姨的婚姻是由家里包办的,嫁给高阳北三十里铺的赵家,大姨父是个军医,隶属于号称“虎贲”的精锐的57师。大姨一度随军,当了大姨父的助手。后来部队撤入四川,大姨父好象是染了什么绝症,不久就去世了,大姨只好带着三个儿女,生活在大后方四川境内。我妈和我姥爷都先后辗转进川,投奔了我大姨。 那时老家早已成了沦陷区,姥姥因为操劳过度,身体一直不好,这时她在老家中风偏瘫了,而她身边此时竟连一个儿女也没有,丈夫也不在。大姨听说了这个坏消息,非常焦急。她为了要回到被日军占领的河北探望生病的母亲,去求助于一个亲戚。那人是个军统人员,他利用军统在沦陷区的秘密网络,为大姨安排了潜回河北的路线。大姨持军统的证件,一路上都有军统人员的接送,顺利地回到了老家河间县太平庄,见到了生病的母亲。姥姥能在病中见到她最孝顺的大女儿,一定获得了极大的安慰。大姨在家住了一段时间,等姥姥的病情稳定些之后,又依依不舍地告别母亲,沿着原路回到了四川。可不久姥姥的病情重新恶化,很快就去世了,姥姥死时只有五十多岁。姥姥因为生前乐善好施,人缘极好。据说她在老家的坟墓一直由原来的佃户自愿照看,直到解放之后。 就为了回家探望母亲,大姨与军统有了瓜葛。这事到解放后可就成了要命的事。那时大姨带着三个儿女,在四川以教书为生。不知她那段陈年往事是如何被怀疑上的,听我妈说,当时竟专门派了一名女公安人员到大姨工作的学校卧底,与她交上了朋友。这女公安真是十分敬业,非常耐心地与大姨来往,什么事都帮大姨做,大姨做梦也想不到这竟是个圈套,自然戒心越来越松懈。大姨渐渐与这女公安无话不说,等女公安把她的真话套出来以后,大姨就马上被以历史反革命罪名逮捕了。大姨被关押了一段时间后,曾因有病被假释。她大概是对自己究竟算不算军统人员不太服气,就在假释后开始上诉。她的三个孩子也都参与了母亲上诉的活动。结果这事适得其反,大姨被以拒不悔罪、猖狂反扑的罪名,重新入狱,加重了刑期。我姥姥在九泉之下若是知道自己患病会给女儿带来终身的灾难,恐怕会连心都要碎的。 大姨后来生病了,先是高血压、心脏病,后来又是宫颈癌。于是她出狱后先是被遣返回河北,住在她的婆家高阳北三十里铺,后来实在是因为身体太不好,无法独自生活,被允许随着她的大儿子住在四川宜宾。我记得那时我妈也在干校挨整,大姨经常写信给我妈。后来我妈生病回到长沙,大姨更是又给我们寄棉被,又亲手为我妈缝制棉衣裤。我妈每收到大姨的包裹,都会动感情,眼圈红着说:“她能有几个钱?吃饭都得靠儿女,还寄这寄那……” 大姨最后死得很惨,竟是死于庸医之手。她的癌症已到晚期,我的大表哥和表姐束手无策,听信一个自称是祖传神医的铁路工人的吹嘘,竟将大姨的生命和仅有的一点钱财都托付给此人。那“神医”把钱拿走,说是为大姨配最昂贵的药物,每过几天就送来一丸黑色的药丸。大姨吃了以后,渐渐出现重金属类中毒症状,最后是死于尿毒症,非常痛苦。她死时留下话,不让大表哥和表姐他们找那“神医”的麻烦,只是奉劝那人不可再害别人。我想那神医大概就与前两年传得神乎其神的胡万林是一路货色吧?由此也想到新来我们坛子的年轻朋友“郎中”,他对中医治疗癌症的看法,可以说是入木三分的! 我妈说过,大姨和他的两个孩子,都有点“迷信基因”,不知是真是假。我那大表哥信天主教,我大姨在最后病入膏肓时,也被大表哥引入了教门。(若有信教的朋友,请别误会,我绝无对别人信仰的不敬之意,只是就事论事地说我自己家里的往事而已。)而我的表姐,后来笃信气功,还写信来告诉我妈,叫她每天几时几刻面朝某方向,闭目静心,她可以遥感发功,为我妈治病什么的。大姨的儿女中间,只有二表哥是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二表哥是哈尔滨医科大学的教授,是上了牛津名人录的,是我国数得着的精神科专家。他在大姨病重时,心急如焚,不断写信企图制止大表哥和表姐请江湖郎中为大姨治病的行为,可惜鞭长莫及,硬是眼睁睁地看着大姨为庸医所误。(可惜二表哥现在已中风失去说话能力,不然倒可以向他打听一下为南加那位知青朋友治病的事。) 大姨死的时候不到七十,她的一生,可以说没享过一天福。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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