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为“非动物保护主义者” 作者:虫二


洞庭湖区的农民本来是不吃青蛙的,倒不是出于什么保护生态平衡,而是他们说那东西脏,是不可以入口的。这可就给我们这些刚刚下乡的知青们留下了一种似乎取之不尽的美食。 

下乡后的第一年,也就是1969年的春夏相交之季,正逢我的十九岁生日。我是一起来的同学们中间第一个过生日的。不光和我下放在一个队的两个男同学,同一个大队甚至其它大队的原同班同学都来了,一共有七、八个人吧。从前一天开始,我们三人就在商量,到底得弄多少东西才能填满这七、八个肚子?下乡已经五个来月了,肚里的油水早已耗尽,要是有肉,谁不能一下子吃它一二斤?可一斤肉好几毛钱,生产队一个工才不到四毛,买得起?替代品在哪里?总不能光靠偷农民的小菜办一桌素席吧?

门外的稻田里传来一片蛙鸣,逐渐吸引了我们的注意力。长沙城里人从来是吃青蛙的,我们从小都见过挑着拴成串的青蛙走街穿巷叫卖的小贩,一旦有人买,立刻放下担子就地屠宰剥皮的情景,那应该是很容易模仿的嘛!说干就干,翻出一条下乡的时候装被褥的麻袋,打起手电,我们就出了门。黑夜的田野中,蛙鸣连成了片,简直分不出点来。顺着田埂行走,几乎每一个过水的“月口”之中,必有一只以上的青蛙,有的更是两只摞着正在交欢。手电光一旦照着了青蛙,它必是纹丝不动束手就擒,想必是被强光照花了眼,分不清东西南北根本不知道该往哪里逃吧?三双手忙个不停,麻袋迅速鼓了起来。

人有种通病,若有白捡的东西,很难在需要得到满足的时候适可而止,贪心会挟着惯性,使我们的手欲罢不能。我们三人竟然一抓就抓到半夜,直到那条麻袋在田埂上拖不动了为止。我们合力将麻袋抬回了家,拴紧袋口扔在墙角,才困乏而又惬意地进入了梦乡。第二天一早,我将砧板铺在地上,开始了我一生中首次大规模屠杀。麻袋中青蛙太多,相互挤压之下,不少弱小者已经死于非命或奄奄一息,这就得毫不留情地弃之一旁。那些精壮的虽经一夜囚禁却仍是身手矫捷,稍不留神就会从手中滑脱,纵身数跳跃入门前的稻田中逃之夭夭。这样连扔带跑,我满头大汗地忙到下午,共剥光洗净得二百余只赤裸蛙尸。望着那些雪白的物件堆满两只脸盆,三个人自然是喜笑颜开,虽然我的手指甲在剥蛙皮时被撕开了,正疼得厉害。

太阳西斜时,我们洗净了那只平时很少使用的煮猪潲的大铁锅,那原本是队上为我们建房时,专门设计提供给我们的养殖业设备,这时成了满足一时口腹之欲的最佳工具。随着锅盖下冒出的阵阵浓香的热汽飘散,竟有几个队上的年轻农民先别队的知青而来,笑问:“搞什么好吃的?香得古怪!”听说是青蛙,他们大部分困惑而又厌恶地退走了,说:“那家伙吃得?邋遢死了!”仅有一个胆大的,在我们的鼓励下,伸筷夹了一只尝了,翻着两眼品味良久,说:“油盐都放少了,寡淡的。只怕再放些姜蒜更好,不然有些腥气。”这明显属于合理化建议,食油太紧俏只能免了,盐和姜蒜立刻补充进去,果然效果不错。为了答谢他,用一只饭碗装了些煮熟的青蛙送给他,他半推半就接了过去,说是只能躲着吃,怕他父母骂。

同学们到齐后当然是吃得酣畅淋漓,都说没想到没想到。没想到的却在后面,从此以后,夜间稻田里常常会有些来路不明的灯火明灭闪烁,而那连成片分不出点的蛙鸣却日渐稀疏。我们也曾再次出动捕捉,然而再顺着田埂行走却鲜有收获,只能脱掉鞋袜下田循声追踪了。可有了水稻枝叶的掩护,青蛙从容逃走的概率大大提高,终于使我们因嫌麻烦逐渐放弃了这种解馋的食物。可青蛙的鸣叫仍越来越稀疏,不由得使我们怀疑,是否还另有蛙族杀手潜伏于附近?那次尝过我们的青蛙的农民终于承认,是他向很多人推广了这种新食品,当地人一反不屑于知青大部分言行举止的常态,很快接受了我们带来的这件新鲜事物,都暗暗吃起这种不要花钱的美味来。

等到晚稻刚刚插下,还没有长高封行的时候,捕捉青蛙已经成了当地人不用再偷偷摸摸进行的一项夜间活动。水田里的人公然欢叫着,而趟水的哗哗声越多,蛙的鸣叫声自然越稀少。因为下放洞庭湖区的知青数量极大,几乎每个生产队都有,在食蛙问题上对当地人起的示范作用,想必都与我们这里大同小异,因为当时农村里实在是太缺乏普通人吃得起的肉类了。

这样大规模的捕杀带来的自然灾害毫无疑问也是大规模的,而且来得之迅速超出了任何人的想象。当年的晚稻离扬花不久之前,我们那一带突然暴发了大面积的虫灾。看着稻叶在卷曲枯萎,农民们束手无策。因为据他们说,从来没见过来势这么凶猛的虫灾,以至各生产队都一下子拿不出足够应付局面的农药。晚稻的减产使我们第二年初尝饥饿的滋味,而当地农民却从此不再厌恶吃青蛙,至今如此。

知道世界上有所谓“动物保护主义者”,是多年以后的事情。每看到报道说欧美某地动物保护主义者采取什么什么行动,我就会突发奇想,不知道他们在肚里极缺油水时,会以什么食物补充身体急需的动物脂肪?同时我真希望自己一生下来就永远不知饥饿为何物,永远有充足的脂肪为我的体内提供足够的卡路里,那样我一定要作个最虔诚的动物保护主义者。可一想到当年屠宰蛙类时满手的血污,我就知道自己这辈子是再也没资格侈谈动物保护主义了,我还能做到的,仅仅是尽可能逃避作为美食的蛙类的诱惑。其实这倒也不难,只要见了盘中的蛙尸,立刻想想它们未被剥皮之前在田埂“月口”间欢悦的交媾,想想它们不再鸣叫之后那些枯萎的稻叶,我便即刻食欲大减,兴味索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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