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如九泉有知,还笑得出来吗? 作者:黎烈南


 

 欧阳修如九泉有知,还笑得出来吗?

古人云:“学而优则仕”。这一论断确实有它的道理。一个人读的书多了,眼界开阔,修养丰厚,对于保持良知,做个好人,大有帮助。做好了人,加上知识丰富,脑筋灵活,再来管理国家大事,这对于国与民来说,真是莫大好事——后来各国继承发展中国的科举制度选拔人才,大约都是遵循着这个道理吧。不过,正如一切事物都有其两面性一样,读书多了,人聪明起来,在一定的环境中,暗发机心,玩一些不正当的把戏,也是难以避免的。文化发达、彬彬之盛的北宋社会,已经透露了这一信息。请看宋人魏泰《东轩笔录·卷四》中的记载:

欧阳文忠公修自言,初移滑州(见注1),到任,会宋子京曰:“有某大官,颇爱子文,俾我求之。”文忠遂授以近著十篇。又月余,子京告曰:“某大官得子文读而不甚爱,曰:‘何为文格之退也?’”文忠笑而不答。既而文忠为知制诰(2),人或传有某大官极称一丘良孙之文章,文忠使人访之,乃前日所投十篇,良孙盗为己文以贽,而称美之者,即昔日子京所示之某大官也。文忠不欲斥其名,但大笑而已。未几,文忠出为河北都转运使(3),见邸报,丘良孙以献文字,召试拜官,心颇疑之,及得所献,乃令狐挺平日所著之《兵论》也,文忠益叹骇。异时为侍从,因为仁宗道其事,仁宗骇怒,欲夺良孙官。文忠曰:“此乃朝廷已行之命,但当日失于审详,若追夺之,则所失又多也。”仁宗以为然,但发笑者久之。

文章的大意是:欧阳修(欧阳文忠公是欧阳修逝世后朝廷所赠的谥号)讲了一个故事,他到滑州任职时,见到了宋祁(字子京,北宋文学家)。宋祁对他说:“有一位大官,非常喜欢你的文章,让我来向你求索拜读。”欧阳修于是就拿出近作十篇交给了宋祁。过了一个多月,宋祁告诉欧阳修说:“这位大官得到了您的文章,阅读后,不甚喜欢,他说:‘欧公的文章格调怎么就如此退步了呢?’”欧阳修笑了笑,没有回答。不久欧阳修做了知制诰(负责起草诏令之官),听有人传,有某位大官极口称赞一位名叫丘良孙的文章,欧阳修叫人打听,丘良孙之文,正是自己前些日子送与某位大官的那十篇文章。原来丘良孙盗窃欧文为他自己之作,作为拜见名人的见面礼;而称赞丘良孙文章的人,就是昔日宋祁所说的那位大官。欧阳修不想拆穿他的名字,只是大笑而已。没有过了多少时候,欧阳修出任河北都转运使,见到了邸报(官方报纸)说,丘良孙因为献了文字,皇帝召他来考试,拜了官职,心中起疑。原来这次丘良孙又盗窃了本朝大臣令狐挺所作的《兵论》,才得到了官职,欧阳修叹息惊骇起来。以后欧阳修侍从仁宗左右,把丘良孙盗文得官之事告诉了仁宗。仁宗惊骇震怒,要罢免丘良孙的官职。欧阳修劝谏说:“这是朝廷早已实行的诏令,只是当时没有详细审查,如果夺他的官,我们丢掉的会更多。”宋仁宗以为然,但是他一想起这事,便发笑,久久不能停止。

宋代以前,通过剽窃他人之文来窃取官职,这在史籍上未见多少记载;而在宋代,文人若想走政治仕途之路,只能靠科举成功,其出路是很窄的。除了科举外,少数人靠有名望的人的推荐(主要是推荐其道德文章),或个人向皇帝献文赋,因而得官,也是有的。于是,有些想做官的人,就打起了鬼主意。

请看,这位某大官,为了达到使他所亲近的丘良孙得到官职的目的,煞费苦心。第一步做的,是请文坛名人宋祁向当时的“海内文宗”欧阳修索要近作。在滑州任上的欧阳修就送予了近作十篇。

而这位大官的真正目的并非在于阅读欧阳修的文章。他狡猾地通过宋祁传递他的看法:欧阳修的写作退步了。这一下便露出了马脚,使欧阳修警觉起来。为什么?因为欧阳修在写作上十分谨慎、心细。他每作一篇文章,总是要反复推敲、修改的。现在既然有人要阅读他的作品,他决不会把未经过修润之作轻易示人;以他这样的文章大家,更不会对自己的作品有任何的不自信。因此,当宋祁传达那位大官的“文格之退”的意见时,欧阳修“笑而不答”,心中已经明白了大官的用意——他欲用欧阳修之文,做点“助人为乐”的事了。

果然不出欧阳修所料,三年后,在他任知制诰时,听到某位大官极口称赞丘良孙的文章,而经过访察,欧阳修发现,被极口称赞之文,恰是自己曾经送给某大官那十篇文章。而称赞者,也恰是过去宋祁告诉他的某大官。秉性刚直的欧阳修这时不想把此事弄大,于是他放了丘良孙和大官一马。在欧阳修看来,事到此也就算是结束了。

人的贪欲既无止境,手段也就往往出人意料。一年以后,欧阳修在河北都转运使任上,见到了官方报纸,听说丘良孙因献文字,被皇帝召试拜了官,很是怀疑——这丘良孙用自己的那十篇文章,还不足以得到官职啊。而当他看到丘良孙所献的文字时,大吃一惊,原来丘所献者,竟是“专著”。而这专著,乃是本朝大臣令狐挺所作的《兵论》——看来这不知羞耻的丘良孙通过多种渠道盗用他人文章、著作,终于达到了他的仕进目的。欧阳修开始惊骇了:丘竟然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勾结达官显宦,大胆包天地盗窃他人著作!这让人生阅历丰富的欧阳修始料不及,叹为观止。

事过了很久,当欧阳修与仁宗谈及此事,仁宗大怒,要罢掉丘之官职时,欧阳修却将仁宗劝阻住了。他的意见是:生米已经做成熟饭,这件事情已过了很久了。何况当时朝廷对此也没有详细地调查过,如果追夺丘的官职,失去的会更多。言外之意,以后注意就是了。朝廷会失去什么呢?是对那位大官的失察?还是朝廷的威信?或是唯恐有人效尤,因而引起剽窃之风呢?欧阳修没有说,读者可以想像,他是有更多的考虑与担忧的。

一般来说,一个社会读书之风愈旺,人们的心灵就会得到更多的净化与升华;但事实告诉人们,问题未必那么简单。总会有一些用心不良的人(或好人一时动了邪念),利用某种机会,做鬼鬼祟祟的事情。他们可以把很圣洁的读书写作之事,通过行贿等肮脏交易,作假等蒙骗手段,来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

从欧阳修的“叹骇”与宋仁宗的“骇怒”,可以窥见当时的文坛风气大致是健康的。大概丘良孙这种舞弊在当时文人中并不多,才引起了欧阳修与宋仁宗的“叹”、“骇”、“怒”。叹息者,文人者竟有如此无羞耻者;“怒”,是因为这种舞弊行为,不是一般的小的盗窃,而是接二连三的盗窃;“骇”,乃是唯恐这种风气传播开来,毁了社会的风气也。设想,如果像丘氏与某大官合谋盗窃他人文章,成为一种司空见惯之举,泛滥成灾,欧阳修与宋仁宗所怀有的,当是一种司空见惯、无可奈何的心态了。所以,欧阳修的“笑而不答”、“大笑而已”与宋仁宗的“发笑久之”,多少带着一种轻松的心情。

文人与普通人一样,都有作为“天使”与“魔鬼”的两面性。社会提供了使“天使”一面充分发展的环境,人们(包括文人)的“天使”部分也必然会充分展现出来;如果社会环境很差,即使文人,也会在利益的驱使下,也会做出很丑恶的事情。一般人们触及到学者、教授乃至院士等身份,一定以为何等的高深与了不起,其实,这些人们中的某些人,在特殊的不良环境中,利益的驱动下,不但会动心,而且其手段,有时是高于一般人的想象的。由于他们的恶劣表现,给民族不但不能带来正面的指导作用,而且会伤害民族的精神命脉,那种无形的精神损害,更加巨大。

欧阳修是文坛领袖,又具丰富的人生阅历,智商很高,他颇能识破某些文人的卑下作为,但是,他没能识破更深、更狡猾、更无耻的伎俩。像丘良孙的两次盗窃,就让他大长了一次见识。但他可能没有想到的是,在中华改革开放的今天,文人作假现象如此泛滥!

试想,如果以中华文化为己任的欧阳修在九泉下得知:看到我们现今社会的成千成万的文人抄袭、剽窃,暗箱操纵评职称,滥用经费,他还笑得出来吗?

我们知道,欧阳修在其名篇《与高司谏书》一文中,创造出过一句著名的流传不衰的成语——他曾怒斥高司谏(名若讷)“不知人间有羞耻事”。现在,如在九泉有知,他说不定会返回人间,大喝道:“此成语,赠与当下众多造假无耻文人可也”!

(1)

宋仁宗康定元年(公元1040年),34岁的欧阳修至滑州(今河南境内)接任武成军节度判官。

(2)宋仁宗庆历三年(公元1043年),欧阳修以右正言知制诰供谏职。

(3)欧阳修于庆历四年公元1044年(38岁),以龙图阁直学士为河北都转运使。转运使,主管运输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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