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潮中的一滴】连载八:新的一页·第一节课·风浪·不理睬他
作者: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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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潮中的一滴】连载八: 第四章 在学校 第六十八节 新的一页 1974年秋,柳若冰在54团医院做了第二次痔疮手术,剌外痔。不剌不行,疼。第一次没剌干净,左大夫提前说过的,不能一次剌干净,创面太大。54团医院条件不错。住院治疗。主刀的是位天津知青,医术高明。 柳若冰在医院里住了一个多星期,正好躲过了放铺子掰苞米。 柳若冰住院期间,在团部的几个同学乔仲逸、张强和摄影家到病房里来探视柳若冰。从病房里出来,三个人在乔仲逸的诊疗室小坐,谈起了柳若冰。 乔仲逸说:"咱得想个什么法儿帮帮若冰。咱几个还算凑合,若冰还在受苦受累。"摄影家说:"我想起一个人来。江涛,是你们班的吧?他在一营,可能还是个官。他现在在一营直学校。你们找找他看,让他想想法子把若冰办到学校当老师。"乔仲逸说:"这倒是个法子。可是在班里,我和他不是一个战斗队的,关系不近。张强、若冰和他关系也不密切。"摄影家说:"关系不密切怎么啦?找找试试,行就行,不行拉倒。"张强说:"我去。我去找他。"乔仲逸说:"要去,就得抓紧时间。你去谈谈看。不行咱再想办法。"张强说:"我明天就去。"张强第二天就去了一营,找到了江涛,说明来意。 江涛沉吟了一小会儿,说:"若冰,咱俩都了解,他是咱班的高才生。他当老师没问题……可是……你能不能陪他先来一趟。我们俩谈谈。"张强说:"行。他一出院,我就陪他过来一趟。"张强回到团部,到团部医院的病房里找到柳若冰,跟柳若冰说:"你出院时先别回29连。先跟我去趟一营。"柳若冰说:"好。"出院那天,张强到医院接柳若冰。两人一起直接去了一营。 到一营那天正赶上停电。整个一营一片漆黑。江涛、张强、柳若冰三个昔日的同班同学坐在一营直学校的一张宽大的办公桌旁,桌上点着一支红烛。红烛的泪一滴一滴慢慢地顺着烛身往下流淌,它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老同学见面,没有拥抱,没有欢乐,有的竟是这么严肃的谈判。你看,江涛和柳若冰分别坐在桌子的两边,张强打横,好像居中调停的调解人。烛光摇弋,人影晃动,在这黑漆漆的夜,唯有这孤零零的小屋的窗户透出微弱的光。 是什么给这些本应该无忧无虑的曾经的青年学生的心头罩上了阴影?是什么使得本应该充满欢声笑语的老同学见面的气氛变得如此凝重?是政治,是运动,是无穷无尽的斗争。 江涛说:"柳若冰有才,我们都知道。当老师,肯定能胜任。我们过去都很幼稚。我希望,我们都不要提到过去。到学校来,我希望咱们能互相帮助,互相补台。"话音刚落,张强就抢着说:"没问题,柳若冰肯定能做到。"即使在黑暗中,柳若冰也能注意到江涛瞥了张强一眼。柳若冰明白江涛那一眼的意思:我在等若冰表态。你替他说是不算数的。 毕竟在一个班里呆了三年,江涛了解柳若冰的犟脾气。 柳若冰不是刚出校门的柳若冰,也不是给老母猪接生时的柳若冰,这几年的风风雨雨使他懂得了在这个社会中要想生存下去,要想生活得好一些,就不得不放弃一些东西,比如高傲、比如纯真。人不能圆滑,圆滑使人生厌;但也不能棱角过于分明,棱角过于分明就会伤到别人,最终也会伤到自己。要权衡取舍,要懂得进退。这不是老职工教他的,这是严酷的社会现实告诉他的。他听明白了江涛话中的意思,他也明白张强的暗示。他想,江涛的话有两层意思,一不提过去,不提学生时代的事儿,无论对错,过去的毕竟已经过去。也是,跟学生们,跟老师们提到过去有什么必要,有什么意思。二补台,不能拆台。柳若冰没有"台",江涛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现在是学校的教导主任,听说还能升官,人家好心好意地把你弄了过来,你拆人家的台,不够意思。这就是说,必须严格约束自己的言行。站在江涛的立场想一想,他的顾虑可以理解,他的条件也不是不能接受。 柳若冰说:"这没什么问题。过去的毕竟是过去了。那时候,谁都可能因为幼稚办错事儿。你好心好意把我办过来,我怎么会拆你的台?你尽管放心。"江涛第一次露出笑容,他站了起来,伸出手说:"柳若冰,欢迎你过来。"他转过脸来问张强:"你们还没有吃饭吧?"张强说:"我们在团部吃完了来的。"江涛说:"这么晚了,今天你们就住在这儿吧?"张强说:"不了,我们还得赶回团部,明天我还有事儿。柳若冰的事儿,你多费心。"江涛说:"没问题。"张强和柳若冰连夜赶回了团部。 1974年,对于很多知青来说是个转折年。有的人已经或正在往回办,有的入了党,有的上了大学,有的下定了扎根农场的决心并把这决心喊得震天响,也有的,如柳若冰,将要步入他11年兵团生活的后半程。 对于雷大胆来说,1974年绝对是值得纪念的一年。这一年秋收大忙过后他就要结婚了。还有两对知青要和他们一同结婚。连里给准备了新房:把老母猪产仔室的粪便清理清理,撒点儿干净土墁墁地,给顶子又加高了两层,让新人能直起腰来,室内面积不到六平米,扩不了了。 这就是29连第一批成家的知青的新房?知青们和老职工们吃吃地笑。赵连长不好意思地解释说:咱连现在还没条件,这只是过渡房。 赵连长说的不是普通话,他的发音不太纯正,这个"过渡房"听着有点儿别扭。一位知青说了:"什么'过渡房',你说的是'鼓肚房'吧?"知青们都哈哈大笑起来。 柳若冰参观过他们的"过渡房",却没能参加雷大胆的婚礼,那时,他已经调往一营。一营的教育干事郭银彦派车把柳若冰从五营29连直接拉到了一营。
到了一营,柳若冰还碰到了两个熟人,一个是鲁大海连长。另一个你们猜猜是谁?谁也猜不着。别着急,一会儿就告诉你。 鲁大海连长已经升任为一营营长。柳若冰第二天到营部去办相关手续,迎面就碰到了鲁大海。鲁大海主动跟柳若冰打招呼,还咧开嘴,露出他难得一见的笑容:"若冰啊,怎么到一营来了?到这里来玩?"柳若冰说:"鲁连长,我调到一营来了。"鲁大海高兴地说:"好啊。在哪个部门?"柳若冰说:"我调到一营直学校了。"鲁大海连说了几个"好好好",又说:"有空到我家来串门。"柳若冰笑着说:"好。"柳若冰哪里想得到,他和老领导鲁大海的这几句简单的交谈,就是他们在人世间的最后的交谈。一年后,鲁大海就永远地离开了人世。 一营营部办公楼的位置在北边,紧靠大道,来往办什么事儿,方便。一营营直学校的位置在最南边。办完手续,一营教育干事郭银彦和江涛就陪着柳若冰向一营直学校走去。 一营直学校有两排砖瓦房。平房。南面稍短的一溜是办公楼。有校长室、四间教研室和一间小仓库。北面一大长溜是教学楼,大大小小有14间教室。中间围成一个大操场。操场的一角有两副篮球架。一营直学校从小学到初中到高中共有14个教学班,具有一定规模。西北面是食堂兼礼堂,东北方向走出300米去是教师宿舍。东南方向走出500米去是一座小水库。办公楼的前面是一片开阔地。 郭银彦领着柳若冰进了校长室。校长室里有两张办公桌,对着摆着。靠东面墙和北面墙成垂直摆放着两张木床。办公桌前坐着两个人,一看郭干事来了,就站了起来。 郭干事对那两个人说:"这是新调来的老师,叫柳若冰。"又对柳若冰说:"这是你们景校长,这是你们学校的洪书记,江涛是教导主任,你们是同学,我就不介绍了。"景校长50来岁,看上去挺和气,说出话来轻声慢语:"来的正好。我这儿正缺人。"洪书记30多岁,怎么看怎么像个军人。他热情地向柳若冰伸出手说:"欢迎,欢迎。"郭干事对景校长说:"人我可交给你了啊。对了,还有个郝副校长,回头你给柳若冰介绍一下。下星期团里有个教育口全团动员会,具体哪天开我再通知你。我先走了啊。"郭干事走了以后。景校长和柳若冰谈工作。 景校长问:"你喜欢教哪门课呀?"柳若冰说:"咱们学校缺什么老师?"景校长说:"语文、数学两门都缺。"柳若冰理科好,他也喜欢语文。他想:教数学,学生不爱学。对于这里的孩子来说,还是学好语文有用。最起码可以写封信,写写稿子。 于是他说:"那我就教语文吧。我什么时候上课?"景校长说:"不忙。你先休息两天。对了,你看看,你住哪?可以住教师宿舍,也可以住在这间屋里。这里已经有一位教体育的李老师住着,空着一张床,你来了,正好跟他做个伴儿。晚上,学校这边也需要有人照顾,一个人单点儿。"柳若冰听出景校长有让他住校长室的意思,心想:这可是件好事。晚上多安静啊,正好看书。怎么着宿舍也不如这里清净。只是早晨不能睡懒觉,得早起半小时把校长室收拾收拾。可是省得跑道儿了。从宿舍过来也要费时间。 柳若冰说:"能睡这屋,当然好啦。"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柳若冰睡校长室。 中午吃饭的时候,你猜柳若冰见着谁了?柳若冰见着那个郑班长了。哪个郑班长?就是那个一张嘴就念毛主席语录,上三节跳就掉下来了,在柳若冰他们班就当了一天班长的那个复员兵。想起来了吧?你说他算不算是柳若冰的一个熟人?当然得算。柳若冰对他印象深刻,张口就亲热地叫他:"郑班长!"郑班长是学校食堂的炊事员。他怔怔地端详了柳若冰半天,觉得有点儿面熟,一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也是,他和这帮知青接触时间短,也分不清谁是谁。 柳若冰说:"29连。麦场。念语录。扛麻袋。想起来了吗?"郑班长说:"噢,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副班长。叫什么来着?"柳若冰说:"我叫柳若冰。"郑班长说:"调到这儿当老师来了?好啊……我先卖饭,咱们得空再聊。" 柳若冰想,教语文,不管教几年级吧,总得有一本书,认真备备课,没问题,虽说他没在讲台上给学生上过课,在前面总是站过的,发言也是发过的,毕竟自己在学生时代当过班长。 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柳若冰的预料。善良的人总是被捉弄。 第二天早晨,正在柳若冰美滋滋地想"这个校长真好,我可以趁这几天没课熟悉熟悉环境"的时候,景校长跟他说:"现在学校里正在组织学生给老师提意见,人手不够。四年一班,你去组织一下。"柳若冰问:"第几节课?"景校长说;"第二节。"现在第一节课铃声已经打过,学生们已经进入教室上课,这会儿去找个老师问问究竟该怎么组织都找不着人。说"我不行,我没经验"这不是让人家瞧不起嘛。或者跟校长商量商量,请他另做安排?哪有跟组织上讨价还价的道理。领导发话了,就是刀山火海也得上。 当过老师的都知道,其实要灌满45分钟不算太困难。你按两小时的量备课,实在不行,还可以让学生上自习。这种提意见的课,你总不能一上讲台就说"请同学们上自习"吧。它也比不上主题班会,主题班会总有一个主题,提前可以有安排。这么冷不丁地让学生们给老师提意见,学生们义愤填膺乱了营怎么办?乱营,柳若冰倒不怕,凭他的三寸不烂之舌,引导小学生们正确对待还是不成问题的。就怕大家不说话。或者说"我们老师挺好的。我们没意见。"这不把自己撂旱地上了吗?在前面傻杵着45分钟?或者你给他们讲点儿别的,比如黄继光或董存瑞的故事,那叫跑题。到时候校长问"学生们都给老师提了什么意见呐?"你说"学生们没意见,我给学生们讲了一节课故事。"这行吗?下回学校还不得组织全校学生给你开个提意见大会啊。 景校长看柳若冰这个难受劲儿,乐了:"你甭紧张。这个班级是优秀班级。他们的老师是优秀教师。" 柳若冰只好点点头说:"行。"
往讲台上这么一站,首先是自我介绍。然后说明这堂课的主题,再然后呢?没的说啦。只好说"下面请同学们发言"。 一个小手举起来了。柳若冰说:"好,下面我们请这位同学发言。"站起来的是位男孩子。他小脸圆圆的,红扑扑的,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的。他说:"那回我写生字写错了两个字,我们老师在旁边用红笔写了个样子,还要求我一个字写两行。我觉得,老师严格要求我们是对的,不一定非得规定那么死。我们能把这个字记住,下次不再错了就行了。"柳若冰不傻,他知道,凡开会,第一个发言的挺重要,这叫定调子。其余的人会跟这个调子走。这个孩子给全班同学定的调子就是"大肯定加小批评"。嘿,没见过这么聪明的小孩儿。 全班同学都按着这个调门踊跃发言。2/3内容是给他们老师评功摆好,1/3内容是给他们老师提了些小小的意见。 全班同学很快就轮过一圈了。大多数同学都发过言了。没有再举手的了。柳若冰看看表,时间已经过去28分钟,还差17分钟就可以下课了。可是,人家别的班都没下课,你总不能说"既然大家都没什么说的了,我们下课"吧。 柳若冰看着孩子们,孩子们也瞧着他,简直是"大眼瞪小眼"。汗,从柳若冰的汗毛孔里踊跃钻出来,汇成小溪,按照自然规律流向脚底。这时候。柳若冰从孩子们稚气的脸上分明读出一种愧疚,一种不安,他们在责怪自己:刚才发言时说话为什么这么快,为什么还没到下课时间就没说的啦。 柳若冰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只能把他的启发用语再重复一遍。 又一个小手举起来了,还是那个小男孩儿。这回他的意见的大致意思是,他们老师经常一批改作业就忙到挺晚,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呀,不注意身体就是对革命不负责任。 同学们又按照他的提示,讲到身体和休息的重要性,在柳若冰面前树立了一个为教书育人而废寝忘食的人民教师的光辉形象。 这一节课洋溢着深深的师生情。 下课铃声响了。孩子们好象意犹未尽。当柳若冰宣布"这堂课就到这儿。下课!"时,孩子们都一脸灿烂。 柳若冰本应该是这堂课的导演,但他不是,因为他根本不清楚剧情会如何发展。孩子们自编、自导、自演了这一堂课,拯救柳若冰于水深火热。 下课要走出教室的时候,柳若冰问那个男孩儿:"你叫什么名字?"那个男孩儿说:"我叫童欣。"旁边一个小女孩儿说:"他是我们班长。" 下课后,柳若冰对景校长心存感激,得亏他交给自己的是这样一个先进班级,否则,怎一个"汗流浃背"了得。 柳若冰想向景校长汇报汇报学生们的意见和自己第一堂课的心得体会,没想到这个景校长对此毫无兴趣。他说:"不忙,回头再说。"看来,校长关心的是上级布置的任务已经圆满完成了。
凡在20世纪70年代初当过教师的知青都有这样一个感觉,就是那时的老师特别难当,教课吧,教也不是,不教也不是;对学生吧,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这一现象之所以出现是因为有人在上边兴风作浪。 1973年7月19日,《辽宁日报》以《一份发人深省的答卷》为题,刊登了张铁生在当年高等学校入学文化考查的物理化学试卷背面写的一封信。信中说,为了实现他上大学的"自幼理想","希望各级领导在这次入学考试中",能对他"这个小队长加以照顾"。 在考卷上是不能出现这种多余的字的。凡在考卷上做记号或写一些与答题无关的字,都应视为作弊而判零分。张铁生的语文是38分,数学得61分,物理化学得6分。他明知自己考不上了,借试卷发发牢骚,并摇尾乞怜,以求恩泽。 当时的中共辽宁省委书记毛远新得知这一情况后,将原信作了删改,指令《辽宁日报》加按语发表。8月10日,《人民日报》转载了《辽宁日报》的"编者按"和张铁生的信,并加按语,说张铁生的信"提出了教育战线两条路线、两种思想斗争的一个重要问题,确实发人深省"。其后,《红旗》杂志等也纷纷转载,发表评论,说搞文化考试是"旧高考制度的复辟","资产阶级向无产阶级反扑"。张铁生被破格录取上学,成了"白卷英雄"。 1973年10月,江青等在清华大学、北京大学发动所谓"反击右倾回潮运动",声称要上揪"代表人物",下扫"社会基础。"1973年12月20日,《北京日报》刊登了北京海淀区中关村第一小学五年级一个小学生黄帅十月二十一日给该报编辑部的信和她的日记摘抄,反对尊师重教。 1974年1月1日,人民日报、红旗杂志和解放军报联合发布《元旦献词》,首次公开提出"批孔是批林的一个组成部分"。 1974年1月14日,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19团政治处的王文尧、恩亚立和邢卓3人,在研读了黄帅的信和日记摘抄后,以"王亚卓"为笔名给她写了一封信,同她进行辩论,引起"四人帮"的不满。他们以黄帅的名义炮制了致"王亚卓"的《公开信》,于2月11日在人民日报上以《为教育革命大好形势拍手叫好》为题予以发布。王文尧等3人也被打成"反革命"。 1974年1月28日,江青等人制造"马振扶公社中学事件"。1973年7月10日,河南省唐河县马振扶公社中学初二(1)班进行英语考试,该班学生张玉勤交了白卷,受到学校批评,于12日投河自杀。1974年1月,江青在内部刊物看到此事后,派清华大学党委书记谢静宜、北京市市委书记迟群,绕开省、地、县3级政府,直接进驻马振扶公社调查此事。他们于26日写成《河南省唐河县马振扶公社中学情况简报》,称河南省唐河县马振扶公社中学是"法西斯专政",说"张玉勤之死,完全是修正主义的教育路线的迫害所造成的"。31日,经毛泽东批准,中共中央要求对此事严肃处理。同时提出"各地也应注意,检查有无类似情况"。由此,全国掀起"反复辟"浪潮,大批教师被打成"复辟"典型,教学秩序遭到严重破坏。 这是当时一位老师对批判"师道尊严"的认识: "批林批孔斗争的滚滚洪流,涤荡着意识形态领域里的污泥浊水,也洗刷了我的'师道尊严'这个旧传统观念的流毒.使我深深懂得…….'师道尊严'是剥削阶级等级观念的反映,它使教师与学生之间变成统治与被统治的关系,它是禁锢学生的精神枷锁,把学生驯服成'绵羊'的皮鞭。回顾过去,在'师道尊严'的思想毒害下,我把自己的话当成'法律',要学生绝对听从,当他们违反纪律的时候,我就大声呵斥。……批林批孔斗争的滚滚洪流使我深深懂得只有彻底批判'师道尊严',才能执行毛主席的无产阶级教育路线,用毛泽东思想教育学生。" 这里摘录当时一位教师对批判"师道尊严"的认识,并不是要对这一认识发表评论,而仅仅想说明当时教师(也包括柳若冰)的处境。 柳若冰到学校报道那天,郭干事对景校长说的"下星期团里有个教育口全团动员会"于下周一就召开了。会议规模不小,全团教师都参加。全团学校一律停课。会议在团部大礼堂召开。 会议内容就是一个--批判"师道尊严"动员大会。 目的意义什么的,就不在这里详细介绍了。光看上面那位教师的"深刻认识"就知道会上把"师道尊严"批得多么厉害了。 教师们都不说话,一个个低着头在认真做着记录。 柳若冰一边做着记录一边想:刚在29连受完五年再教育,原以为这回该担负起教书育人的重任了,没想到又变成挨批的对象了。想想,他觉得挺可乐。
开完动员大会,得研究怎么贯彻落实啊。一营直学校召开了支部扩大会。学校有党员五名。又把景校长和郝副校长扩大进来了。 先把与会人员介绍一下。 指导员洪中实。党支部书记。男。35岁。转业军人。刚从珍宝岛上下来不久。按说像他这样的干部应该分到连队当指导员,可是他有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炎加风湿性心脏病,这是他在珍宝岛的冰面上趴了三天三夜落下的病根。组织上照顾他,派他到学校里来任指导员。 教导主任江涛。支部委员。柳若冰的同班同学。他不脱产,兼着高二的语文课。 政治课教师谭天浩。支部委员。男。天津塘沽知青。老高二的。谭老师一米85的个儿,长得比较壮。平头。眼睛比一般人大。眉毛略往上挑。他只要不笑,就给人一个横眉立目的感觉。好在他对那些高中生,特别是对高中女学生,时常露出亲切的微笑。只是对初中男生不那么亲切。他教初、高中所有班的政治课。 龚老师。中共党员。女。上海知青。老高二的。教高一数学课。 辛老师。中共党员。女。天津塘沽知青。老初三的。小学四年一班班主任。优秀教师。柳若冰上的第一节给老师提意见的课,就是她的班。辛老师这个人不苟言笑。柳若冰来的这几天就没看见她跟别的老师说笑过,无论男女。她跟她的学生也是一脸严肃。只有细细观察,才能看见她的眼里自然流露出的那种只有母亲才会有的慈爱。别误会,她没结婚,连对象也尚不确定。 校长景万才。群众。男。49岁。他家庭出身"成分有点儿高"。入不了党。除了过组织生活或讨论发展党员这些纯党内会,一般的讨论工作的支部会甚至支委会都请他列席。 还有一个副校长姓郝。群众。男。53岁。贫农。贫下中农管理学校时被结合进领导班子的。没上过学。主要负责抓后勤。学校里老看见他忙忙活活的身影,他哪像个校长,简直就是一名勤杂工。可是全校,无论老师还是学生,见了他面都恭恭敬敬地叫他"郝校长"。 开这个会,就一个议题:如何落实全团教师会的精神。 政治课老师潭天浩说话了,嗓门还挺大:"批'师道尊严'?我是知青。代课老师,不是正式老师。哪天不让我干了,我又回连队当农工了。我可没有'师道尊严'。"教数学的上海知青龚老师笑着说:"我也是知青。这回团里开会也没说清楚,到底是批老教师呢还是批我们这些知青。"贫农郝校长说:"不能批老师。老师管学生是为学生好。"指导员洪中实说:"学校的正常教学秩序还是要维护,不能说一批起'师道尊严'来就乱来。"校长景万才心里最讨厌这些政治运动了,可他成分高,不敢乱说。他看见指导员眼睛看着他,示意他说两句,他把脸一扭,装作没看见。 教导主任江涛说;"我也同意大家的意见。学校还应该是以教学为主,批判'师道尊严'也是为了更好地搞好教学。具体怎么做,怎么批,也得根据各学校的实际情况。"偏僻的边疆地区不象城市,一篇报纸社论就能煽乎起来。搞什么运动,得有人去组织。这些知识青年老师,谁也不愿意引火烧身。组织学生批自己,那不成了大傻子了嘛。 谭天浩说:"对。一个学校一个情况。咱学校依我看就没有'师道尊严'。我倒是想'师道尊严',还没来得及立起来呢。"辛老师说:"我看小学生还是以正面教育为主。"龚老师说:"上边要是追问起来怎么办?"谭天浩想起了前些日子营里播放的一部苏联电影里面有一句领袖说过的话,他脱口而出道:"我们不理睬他。"这个会开了一个多钟头,也没议出个怎样落实全团教师会议精神来。 第二天,校长和指导员到营里汇报,这也不好汇报呀。好在一营教育干事郭银彦是个非常正直,头脑清楚,又极富感情的人。他身体不好,非常瘦,瘦得两腮都嘬进去了,可是在他干瘦的身体里却燃烧着火样的激情。他管着一营所有的学校,也管着学校所有的领导和老师。他的身上没有一点官架子。什么叫"领导就是服务"?他用自己的行动为这句话做了最好的诠释。他爱他手下的老师们,当狂风暴雨袭来的时候,他恨不得把他们都搂在怀里,用自己瘦弱的身躯去为他们遮风挡雨。在那个年月,竟有这样的共产党员,他们是中华民族的脊梁! 郭干事看一营直学校两位校领导支支吾吾的样子,心里就明白了八、九分。他微笑着劝两位校领导放宽心:"上面有文件下来,团里教育口不开大会不行。你们回去跟教师们讲,叫大家安心工作,该怎么抓还怎么抓。上面要来问,有我顶着呐。我会尽快向营党委汇报,争取领导的支持。"营里是营教导员负责教育口工作。这位教导员性霍。他的女儿就在一营直学校上高中。他也从他女儿嘴里得知了学校的一些情况。哪位家长把学生送到学校去不是想让孩子学到点儿东西,谁愿意一年一年的在斗老师中把学业荒废,谁愿意教室里乱哄哄的当老师的没法儿讲课?如果老师一个个灰溜溜的,能讲好课吗?他是一个党的基层干部,同时他又是一个孩子的父亲,对于这种胡来,他内心深处是不以为然的。可是对于上面刮来的风,他又不好贸然抗旨不尊。他听完郭干事关于学校教师情绪波动、思想不通的情况汇报,以及学校以知青教师为主,"师道尊严"的问题并不是学校的主要矛盾的估计和当前仍应以稳定教学秩序、提高教学质量为一营教育工作的重点的思路,微微点了点头。 郭干事心里明白,霍教导员同意自己的意见,只是没有明说。 一个很简单的事儿——尊师重教,维持正常的教学秩序,在那个年月里,却要费这么大的劲儿才能得以坚持。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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