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剧文学剧本)
上 集
(字幕:一九八八年,湘西古阳县奇峰镇樟木村)
山坡下。
中年汉子廖美福挥舞砍刀,砍断茅草、灌木,清扫出一条隔火道来,然后用打火机点燃火把,放火烧荒。
深秋的茅草已经枯干,遇火马上就熊熊燃烧起来,形成一条火龙向山上烧去。
一个农民路过,打着招呼:“廖村长,烧荒啦?”
廖美福:“刺篷太多了,烧掉开土好种红薯。”
农民:“也该收工吃夜饭了。”
廖美福站到一棵枇杷树下卷土烟,掏出打火机点燃,说:“饭有老婆煮在锅里,又不得跑掉,急什么。”
向玉凤家破败的农舍前。
三十五、六岁的向玉凤拿着斧锯迈过高高的门槛。
她对坐在台阶前瘦小的婆婆说:“姆妈,你到菜园去摘点菜,我把猪栏屋修一修就来做饭,伢儿们该放学回来了。”
婆婆双手撑着膝盖起身,嘴里却说着:“两年多没猪喂了,还修什么猪栏喽。”
向玉凤答道:“我借钱也要买个猪崽来喂!不然明年三个伢儿的学费怎么办?”
婆婆:“读不起就莫读了,孤儿寡母的,饭都吃不饱了,读那么多书干什么。”
向玉凤:“他们能读到哪天我就盘到哪天,他们爸爸死的时候我答应了的。”
婆婆蹒跚着走向远处的菜园,摇头自语:“脾气犟得过牛牯,可惜是个克夫的苦命……”
屋后猪栏。
猪栏歪斜着,一付摇摇欲坠的样子。
向玉凤将撑着屋顶的木柱使劲向上顶一顶,又在柱脚压了块大石头,然后直起腰来,爬过栏杆,收拾里面散乱的猪楼板。
栏里的猪食槽翻倒在一边,这里一个坑,那里一个洞。
山坡下。
突然风向一转,火向山下扑来。
火苗一下子燎到枇杷树上,枝叶刹时被火裹住,烧成了一枝巨大的火炬。
廖美福骂了一声:“牛鸡巴日的!”慌忙跳到一边,险些连眉毛胡子都被火燎掉。
他想上前扑打,手上却没有工具,又怕引火烧身,急得直跳脚。
菜园里。
婆婆摘了一把菜,吃力地站直身子。
她发现了远处的烟火,手搭凉棚眯起眼睛眺望。
她突然显得大惊失色,颠着脚向菜园外跑,嘴里喊着:“玉凤!玉凤!树!遗生的树……”
猪栏里。
向玉凤听到了喊声,抬头向外张望。
还没等她爬出栏杆,婆婆已经奔到跟前,指着远处的烟火,气急败坏地:“火!烧得好高啦!”
向玉凤明白了,从猪栏里一跃而出,向山坡方向狂奔而去。
山坡下。
廖美福转来转去,束手无策,眼看着枇杷树烧成了乌黑的光杆杆。
向玉凤冲了过来,不顾树干上还在冒烟,扑上去抱住树干哭叫起来:“这是我家遗生在世的时候栽的树呀!他就给我留了这么点东西!你这是作的什么孽哟!”
廖美福正有满肚子无名火没地方发,吼了起来:“怪老子啊?风自己转了向嘛!老子还差点被烧糊了嘞!”
向玉凤:“福哥,你是遗生的本家哥哥,又是村长,总不能让我寡妇人家吃亏吧?我还指望今年收了枇杷卖几个钱,凑上买只猪崽喂呢!现在你说怎么办?你借钱给我买猪吧!”
廖美福:“哈!这么一棵歪歪树,收得几斤枇杷?买条猪尾巴恐怕都不够!还想让我赔你一只猪崽钱啊?”
向玉凤:“福哥,我说的是跟你借,谁说叫你赔啦?”
廖美福:“赔也好,借也好,反正是没钱!”
向玉凤气得嘴唇颤抖:“你没钱不要烧我的树嘛!你当起个村长,这么不讲道理!”
廖美福:“当村长怎么啦?如今当村长也没有工分记了,我们这里是贫困县,上面也不给发补贴,去乡里开会都要自己带路上吃的干粮。龙镇长说了,这叫作贡献你晓得吧?你还倒找我要钱……哼!”
他不想恋战,板起脸背手欲走开。
向玉凤却拉住他:“村长,你莫乱讲,我可没说跟你要钱。这树是遗生给我留下的,你烧了它,我比丢了什么都要心痛,可就这样我也没说让你赔钱嘛!我只要你借点钱给我,我家里两代寡妇,盘三个伢儿读书,有好困难你当村长的还不清楚?你……”
廖美福急了,瞪起眼睛来:“你两代寡妇有什么光彩的?你婆婆是怎么作的寡妇?她男人跟着反动派跑到台湾去了嘛!你是看现在不讲阶级斗争了是吧?那反动派到什么时候也是坏家伙嘛!邓小平的政策好,不开你们家的斗争会了,你就老老实实把生产搞好嘛!不要抓住今天这样的小事大做文章,安定团结是大局你晓得吧!哼,卵都不懂!”
他背起手气横横地走了,迎面碰上向玉凤的婆婆,愣了一下,脸上露出有些惭愧的神色,瓮声瓮气地说:“四婶,我也困难,没办法……”说着快步走了过去。
婆婆已经在不远处听了半天了,这时才抹着眼泪走到向玉凤跟前,说:“回家做饭吧,伢儿们该回来了……”
向玉凤突然泪如泉涌,以手掩面蹲在地上。
婆婆独自走到还在冒烟的树旁,左看右看,幽幽地说道:“明天把树砍回去,好歹做得十天半个月的烧柴……”
向玉凤哭得肩头一耸一耸。
乌黑的树干衬着一片烧焦的茅草,渐渐融入暮色之中……
奇峰镇。
清晨,镇政府门前就悬起了大红横幅:“热烈欢迎彭司令率军分区官兵来我镇扶贫办点!”
镇长龙梅跑上跑下,喊叫着,调整穿民族服饰、戴银饰的欢迎队伍:“吹夹马号的上来,跳花鼓的靠后……”
樟木村村长廖美福,今天也穿戴得齐齐整整,和村镇干部们站在一起,列队在龙梅镇长的身后。他抽空凑到龙梅耳边说:“龙镇长,我们樟木村是全乡最穷的村,彭司令到了,先看我们村吧?”
龙梅:“你不要几句现话翻来复去尽讲!我心里有数。”
廖美福缩回身子,眼睛和大家一样,眺望着公路的尽头……
一辆挂有军队牌照的吉普车和一辆伏尔加轿车拐出主公路,径直朝镇政府方向驶来。
有人嚷:“来了!来了!”
龙梅挥手下令:“各就各位,奏乐!” 顿时,数支夹马号朝天吹奏,十余苗家姑娘动作整齐地跳打着花鼓。
一条长长的织绵拦住镇政府大门,三位漂亮的苗家女用木盘端酒站在织绵后面。这是湘西苗族迎接贵宾的仪典——拦门酒。
吉普车、轿车慢了下来,最后在不远处停住。
龙梅兴冲冲上前迎接,廖美福和乡镇干部们紧随其后。
车门开处,走下来的竟是彭明生、唐建雄和两位挂少校军衔的军人。
龙梅惊诧,又有些失望,对彭明生问:“你个砍脑壳的怎么来了?彭司令哩?”
彭明生笑了笑,对唐建雄等介绍:“这是我老婆,在这个镇上当镇长,叫做龙梅。”接着又转对龙梅说:“彭司令坐的是另外一辆车,怎么?他一直跑在我们前头的,还没有到吗?”
唐建雄:“司令员可能在樟木村提前下了车,他早就听说那里是有名的贫困村,跟我说过好几次,要亲自去看一看。”
廖美福在旁边听了一惊,凑到龙梅耳边说:“镇长,那我赶快转去,怕彭司令到村上连个干部都找不到。”
龙梅边应酬着几个军人,边白了他一眼:“你还罗嗦什么?赶快起跑哇!”
廖美福应着抽身离队,拐向山路,飞快地消逝了。
彭明生指着唐建雄向龙梅介绍:“这是古阳县人武部新任的政委,兼驻镇工作组长唐建雄同志,这是军分区周科长,县人武部胡干事。”
唐建雄和两位军人跟龙梅热情握手寒喧。
龙梅:“我看就请唐政委你们几位先喝了拦门酒,然后一起去樟木村接彭司令,好不好?”
彭明生:“对对对,仪式从简,唐政委,赶快喝了酒上车!”
唐建雄:“啊?还要搞个下马威呀?”
龙梅和彭明生不管三七二十一,将三个军人推到门楼下,端木盘盛酒的苗女们面前。苗女摇动细腰唱起缠绵动听的拦门苗歌盘诘贵客。(苗语原声,叠加字幕)
唐建雄等没见过这种场合,面对脉脉含情的苗女,又不懂她们唱什么,颇有些困窘,腼腆。
彭明生挤过来轻声提醒唐建雄:“他们唱完了,你得唱歌作答,唱什么都行,不然就得喝酒!”
唐建雄抓住彭明生的臂膀不放,恳求道:“我唱不好,彭副,你得帮我过这一关。”
彭明生瞟了瞟站在不远处的龙梅,诙谐地摇头:“兄弟哇,这个忙不好帮,我去逗苗妹,老婆会吃醋的,晚上不要我上床可就麻烦了,你就好自为之吧。”说罢,脱身象泥鳅一样溜走了。
拦门的苗女唱罢,在众人的耸恿下,唐建雄红着脸,五音不全地唱起广西采茶调来:“多谢了,多谢苗家好姐妹,我家没有好茶饭,只有丹心献亲人。”众哄笑,雀跃。
唐建雄唱不下去了,与两军人老老实实受罚,自觉端起酒碗饮干。
鼓乐重鸣,苗女们移开拦门的织绵,夹马号仰天长鸣。
龙梅挥挥手,止住鼓乐,说:“欢迎的人先不要散,就在镇政府等着。唐政委,我们上车,去接彭司令!”
几个人重向汽车走去……
山洼洼里的樟木村,几十幢黑瓦房、吊脚楼散布在一面坡上。
吉普车停在山脚下,彭楚政和司机沿着傍山水渠走过来。
他们走进村子,惹得看家狗一片吠叫。
狭窄的石板路两旁,有三两个孩子在探头探脑。
彭楚政向他们叫着:“告诉我,村长住哪块呀?”
孩子们嬉笑着一哄而散。
彭楚政摇摇头,笑着继续往前走。
司机:“司令员,你在这里休息一下,我去问清楚了再来叫你。”
彭楚政:“不用问,就这么一条路,顺着走就是了,还怕找不到?”
身后传来一连串脚步声,还有断断续续的喊声:“彭司令……你老等一等……”
彭楚政停住脚回头望去,只见廖美福打起飞脚追了上来。
彭楚政问他:“你是村长?”
廖美福大口喘着气,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连连点头。
彭楚政:“你从哪里跑来的?累成这个样子?”
廖美福:“我……到镇上去接你老,县里……唐政委……说你可能到……这里下了车……我就……”
彭楚政:“哎呀,那不是害得你跑了七八里山路啊?跑得恼火了吧?快坐下歇歇气,看你心都要跳到口里来了。”
廖美福不好意思地笑着,把彭楚政向前让:“不要紧的,山里人跑几里山路,恼什么火!到屋里去坐!”
廖美福家的屋场。
彭楚政坐在矮木椅上,打量着周围,问道:“廖村长,你们是有名的贫困村,我想找一户最贫困的人家,作我个人的一帮一扶贫户,哪一家最穷啊?”
廖美福边向彭楚政敬土烟、倒茶水,边想着说:“要说穷,都够穷的……”
他一眼看见向玉凤,正带着大小三个孩子,将那棵烧焦的枇杷树砍作了几截,抬的抬,背的背,从他屋旁的石板路上经过。他的目光不由得暗淡下来,说:“你老先喝水解解渴,等下我带你们去看家人家。”
走在石板路上的向玉凤母子,也看见了坐在村长屋场上的彭楚政他们。
向的大儿子廖志林大约十四、五岁,瞪大眼睛看了看彭楚政,小声对妈妈说:“是戴大盖帽的呀!好象又是公安局的……”
向玉凤向儿子使眼色,不让他声张,领着孩子们加快了脚步,匆匆离去。
向玉凤家屋前。
婆婆揩着手,从厨房里蹒跚着走出来,看来是正在煮饭。
向领着孩子们匆匆把枇杷树扔在地上,对婆婆说:“姆妈,村长家又来了大盖帽,不晓得是不是为昨天吵架的事?你带伢儿们进屋,我到后山上躲一躲。”
她说着顺手拿了把锄头,绕过屋子向后山跑去。婆婆也惊慌起来,招呼着孙儿孙女们,进屋关门……
彭楚政跟着廖美福沿着石板路走了过来。
廖美福:“她们家是两代寡妇,盘着三个读书的伢儿,她男人原先在镇上小水泥厂做了一向临时工,干活很卖力气,背水泥一下子背五包,摔了一跤,把脸摔得肿起好大。没想到在家里养伤养到第二年,又肚子里疼,吐血屙血搞了几个月,别人说肯定是癌症,不用诊了,进医院也是白花钱。唉,再说也实在是没有钱诊嘛。死的时候只有三十几岁。丢下一屋孤儿寡母,真造孽!”
彭楚政听得颇动容,问:“你说她三个伢儿都在读书?”
廖美福:“大佬是个男伢,在镇上读初中了。两个小的都是女伢,一个读四年级,一个刚进学校门。”
彭楚政:“这个女人有志气啊!苦成这样还要盘伢儿读书……”
“唉,她昨天还对我说,想买只猪崽来喂,给伢儿们赚学费。可又没有买猪崽的钱……”廖美福正说着,突然站住了,吞吞吐吐地:“彭司令,就是那一家。你们……自己去吧,我……在这里等你们……”
彭楚政有些奇怪地看着他:“你是村长,又是她本家哥哥,情况你都了解,怎么不陪我进屋呢?”
廖美福:“我们农村工作很……复杂嘛,你老扶贫是要给钱的嘛,我……我在旁边……不好。”
彭楚政:“怎么这么古里古怪的,走,进屋!”
廖美福摇着双手往后退,更加语无伦次:“我真的不能进去……当起个穷村长,给人家帮不上一点忙……你彭司令来扶贫嘛,是你老的面子,我哪么好意思再往前面凑喽……”说着竟扭头往后跑开了。
彭楚政笑着摇摇头,和司机向屋前走去。
破败的木板屋前,门板裂开很宽的缝隙。
彭楚政上前,举手敲门。却无人应。
屋内。
婆婆把三个伢儿团到一起,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
门前。
彭楚政:“家里有人没有?我们是解放军,是来扶贫的!”
屋内。
老大廖志林对奶奶小声说:“不是公安局的,搞错了……”
婆婆却仍紧张得发抖,用严厉的眼色和手势制止他出声。
屋外。
彭楚政走到屋场中央,四处了望。他对司机说:“现在不是做工夫的时间嘛,你帮我四处找一找,看在不在附近。”
司机应着,在屋前屋后寻找起来……
后山上。
向玉凤有一下没一下地挖着土,实际用耳朵在听着山下的动静。
远远传来战士的呼叫声:“老乡……大姐……”
她吓得连忙停住锄头,蹲在茅草刺篷丛里不敢出声。
屋场上。
彭楚政发现厨房门没关,推门走了进去。
厨房是间低矮的茅棚,茅棚里空荡荡的,灶里还有火星在闪烁着。
彭楚政揭开那只破锅盖——蒸汽弥漫,里面煮的是野菜苞谷糊。
他直起腰,脸色变得更加凝重。
彭楚政转身又走了出来。
山脚下。
吉普车和伏尔加开了过来。
车门打开,龙梅领着彭明生、唐建雄他们,向山坡上的樟木村走来。
离村口不远的石板路上。
廖美福仍蹲在那里抽着土烟,不时地向向玉凤家的方向张望一眼,他还在等彭楚政。
他突然发现路的另一个方向有人走来,仔细一看,吃了一惊,连忙站起来迎了上去。
走在前面的龙梅奇怪地问他:“你一个人在这里搞什么鬼?没找到彭司令?”
廖美福:“找到了,找到了,他到那家扶贫……我、我等他……”
彭明生也觉得奇怪:“你是村长吧?司令来扶贫,你怎么不拢边呢?古怪!”
廖美福紧张起来,刹时出了一脑壳汗,忙领着他们向向玉凤家走去。
屋场上。
司机返回来,向彭楚政报告:“司令员,喊了半天,没见到人影。”
彭楚政沉吟着,还未作答,廖美福就领着领导们快步走来了。
龙梅疾步上前,紧紧地握住彭楚政的手:“彭司令,我们在镇政府等着欢迎你,你老招呼都没打,就已经一杆子插到底了!”
彭楚政:“你就是小彭的爱人吧?早听说了,全县有名的女干将嘛!你又搞了拦门酒那些花架子吧?我才不上你的当呢!哎,廖村长,看来你不到场,我是连这家的门都进不了的。你土地菩萨快显神通好不好?”
廖美福应着,跑上去敲门,喊着:“四婶,我是美福,快开门,有贵客到了!”
屋内。
婆婆犹犹豫豫,没了主意。
老大廖志林拉开了门栓。
廖美福:“四婶,这是军分区的彭司令,到你们家来扶贫的。”
婆婆哆哆嗦嗦地点着头:“前几年我儿子病得要死的时候,悔不该搞迷信,请了仙娘驱鬼,后来民兵带起公安局的来抓仙娘,吓得我如今看见你们这大壳壳帽子,心就冲起好高……”
彭楚政忙摘下大盖帽:“您老人家莫怕,我就是山那边的人,也是土家族,和你们是一样的嘛!”
龙梅:“老廖,老人家家里还有什么人?你去找一找。”
廖美福略有些犹豫,志林在一旁说:“我妈躲到后山上去了,福伯,我带你去找。”
廖美福只得跟着志林出门,向山上走去……
山上。
向玉凤正踮着脚向山下张望,她一眼看见儿子领着廖美福走了过来,下意识地蹲下身子,想藏进草丛中。
廖美福已经看见她,说:“莫躲了,是解放军来扶贫的,好事!快回家吧!”
志林:“姆妈,那个什么司令蛮和气嘞!”
向玉凤半信半疑,只得跟着他们往山下走。
她窥视着廖美福的神态,突然冒出一句:“福哥,那树烧就烧了,你莫放在心上了,千万莫搞些人来整我,啊?”
廖美福听了心里更难受,吼她一句:“你蠢讲些什么!”
向玉凤不敢再作声,勾着头,跟着他们走……
屋内。
向玉凤跟着廖美福进了屋,仍勾着头,正眼都不敢瞧彭楚政他们。
廖美福介绍:“她叫向玉凤,丈夫前年死了,留下一个婆婆、三个伢儿全靠她抚养。”
彭楚政:“听说你要买猪崽喂,给伢儿们赚学费,没有钱是吗?”
向玉凤:“总会想到办法的……”
彭楚政:“你莫着急,这钱我支援你。”他从口袋里掏出两百块钱,略一犹豫向向玉凤走过去。
唐建雄连忙也掏口袋,说:“司令员,你的钱这一路都散光了吧?这一家就算我的吧!”
彭楚政摆摆手,说:“从今天起,这一家就是我的扶贫联系户了,哪能叫你掏钱。”
彭楚政走过去,微笑着把钞票递给向玉凤,说:“拿着,明天就把猪崽买回来,再替老人和伢儿们办套衣裳。”
向玉凤愕然看着他,双手不断在身上搓,就是不敢伸出去,许久才说:“司令,你老搞错了吧?我们家是、是坏家伙,不能拿你老的钱……”
彭楚政惊异地问:“哪么是坏家伙?”
向玉凤望了望婆婆,黯然说:“伢儿们的爷爷跟着反动派跑到台湾去了……”
龙梅和彭明生对视了一眼,走到廖美福身边,低声说:“老廖,你搞什么名堂?带司令来扶贫,怎么挑这么一家?”
廖美福嗫嚅了一下,什么也说不出来。
众人的眼睛都集中到彭楚政脸上,等着看他如何反应。
彭楚政拿着钱的手僵在空中,他的神色变得更加凝重。他依次看了看向玉凤一家老小,然后坚决地伸出另一只手抓住向玉凤的手,把钱塞在她手里,说:“爷爷不关孙子的事,把钱收好。”
向玉凤捏钱的手在剧烈颤抖,她哭了,突然跪了下去,曲身要给彭楚政叩头。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彭楚政忙伸手把她拉了起来。
婆婆抹着泪将伢儿们往前推:“你们给恩人磕个头!磕头!”
彭楚政神情凄楚地阻拦着,说:“老人家,我们来扶贫,是代表共产党和人民政府的,千万不要谢我个人!”
在场的干部们都动了感情,廖美福更是把头扭向一边,悄悄地抹着眼泪。
彭楚政:“我认了你家作联系户,你不脱贫,我就不脱钩。我以后还会来的。”说完走了出去。
干部和军官们连忙跟了出去。
石板路上,彭楚政神情肃然地走着。
后边,龙梅还在埋怨廖美福:“司令员的钱已经拿出了手,当然不好往回收了嘛!嗨!好事让你办拐了场!”
彭明生:“你少说两句吧,彭司令心肠软,看不得别人造孽,再说,如今也不讲那些了,给点钱又怎么啦?”
唐建雄听了,也有些嘀咕,加快脚步追上彭楚政,对他说:“司令员,这一家你给些钱也就算了,作你的联系户,是不是再考虑考虑?”
彭楚政扭头瞪了他一眼,没吭声,继续快步前行。
众人纳闷,悄然跟着,一直跟到了村口,上了汽车。
临开车,龙梅伸出头来,冲廖美福挥挥手:“回吧!莫送了!”
汽车开走,只留下廖美福立在村口目送着他们……
酉水河,汽车拉拉渡口。
河水穿越重重叠叠的群山义无反顾地向前流。
一位戴斗笠满脸皱纹的老人用独臂抓着凿槽的木棒,在横悬河面的钢缆上拉动,把方头渡船缓缓地移向彼岸。船上所有过渡的人,全都要帮着拉船。
渡船靠岸,上面的汽车开了下来,彭楚政他们的几辆车开上去。
彭楚政他们也都下了车,各自拿起拉船的工具,帮着拉起船来。
龙梅笑着对独臂老人说:“一把手!身板还敖实不?”
独臂老人边使劲拉船,边开朗地笑着说:“托你龙镇长的福,吃得三碗饭,驾得一条船,看样子阎王老子还不肯收我哟!”
彭明生在一旁对唐建雄笑道:“这老把式可有意思了,你看着,我来逗他讲个故事。”他一边拉船一边挪到独臂老人身边,说:“一把手,这几位都是从吉首来的,你给他们讲讲,这只胳膊是怎么丢了的?”
独臂老人瞟他一眼,说:“彭副县长,又想出我老家伙的丑是吧?”
彭明生:“看你说的!老把式不讲古,后生子不知苦嘛!莫扳翘喽!”
独臂老人:“也是!好,讲就讲!我这只手还是打衡宝战役的时候,被炮弹炸飞了的嘛。”
唐建雄:“噫!老把式你还是残废军人啊?”
独臂老人笑了笑:“那就好了喽!唉,点子低哟,扛的是美国造,当的是反动派的兵,残废也白残废了,莫讲了莫讲了!”
彭明生哈哈大笑:“你留了条命就不错了嘛!莫怨命苦,只怕命短,老把式你福气还是蛮大的嘞!”
独臂老人:“干脆还跟你们讲远点吧!我当兵还是从民国二十四年开始的,那年我们蜂子岩久旱欠收,饿死好多人哟!那年我十七,我老弟十五岁,家里就剩下了我们两个。我们商量好了,只有去吃粮投军,或许还能拼出条活路。我两兄弟走到一个山坡坡下,我突然肚子疼,钻到乱岩窝里去屙屎。刚巧这时候一支红军过来了,我老弟站在坡下等我,见了红军跟上就走了,临走对乱岩窝里喊:‘我跟前头的队伍走了,你快点来追啊!’等我提着裤子走出乱岩窝时,只看见一群当兵的,一边放枪一边往前赶,我还不就跟起就走了?鬼晓得跟的是国民党?只晓得老弟就这样找不到了,几十年都没想通,他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呢?解放以后,我剩下一只手回到这一带,才听说,我那老弟在红军里当过团长嘞!可他……过长江的时候,牺牲了……唉,人呵,讲不清楚……一泡屎屙得,两兄弟生死不见面嘞……”
独臂老人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船也正缓缓地靠上对岸。
彭明生感叹道:“老把式,这一段还从来没听你讲过的嘛!听得我心里酸嘞!”
独臂老人:“唉,我是看到你们中间好多当解放军的嘛,一下就想起了我那老弟……”
彭楚政对老人说道:“谢谢你的故事,不知不觉就把这船拉过河来了。”
独臂老人笑了笑:“各位走好!”
大家默默无语地走向汽车,彷佛还都沉浸在方才独臂老人讲述的故事里。
彭楚政在车旁站定,首先打破了沉默:“小龙,我有个情况要向你这个地方父母官汇报一下,请你批准。”
龙梅连忙说:“彭司令你快莫这样讲,有事只管吩咐。”
彭楚政:“我想顺便回老家去看一看,明天早上再赶到镇政府来和你们碰头,你同不同意?”
龙梅有些为难地:“只是欢迎的人还在镇上没有散……”
彭楚政:“你赶快叫大家散了,各人家里都有事,你搞这些花架子耽误别人的阳春嘛!”
唐建雄:“司令员,我陪你回家吧?”
彭楚政:“我是回家看家里人的,莫搞得那么兴师动众好不好!你,还有小周小胡,都到镇上去住。彭副县长也不要回县城去了,趁机和爱人团圆团圆嘛。”
彭明生嘻笑着:“彭司令就是体恤下情,顶得是我肚里的蛔虫喽!”
龙梅红了脸,嗔道:“脸皮比墙壁还厚!”
大家哄笑起来,气氛完全变了。
三辆汽车从渡船上开上河岸,分头向岔路两边驶去……
吉普车开到山脚下停住,前面没有路了。
彭楚政下车来,说:“只能靠11号了,跟我爬山吧。”
司机打开车门问道:“这车怎么办?”
彭楚政:“找个背弯的地方,放在山下就是了嘛。”
司机:“会不会有小伢儿调皮,车弄坏了就麻烦了。司令员,你回家吧,我就在这车上守一夜好了。”
彭楚政:“乱弹琴!蚊子都能把你抬起跑了。山里人淳朴得很,不会搞坏你的车。走!”
司机将车停在一个山坎下,左看右看仍有些不放心,搂来些干枯的茅草,将车子掩盖起来。
彭楚政在一旁笑道:“这么顾头不顾尾的,只能哄哄你自己嘛。”
司机也笑了,摇摇头,跟着彭楚政往山上爬去……
简陋的房舍,竹篱笆围成的院子。
彭楚政迈进高高的门坎。
正在堂屋里剁猪草的老年妇女抬起头,吃惊地:“是老六回来了!你怎么连个招呼都没有打哟?”
彭楚政:“我是来扶贫,顺便回来看看二哥,打什么招呼。”
他在屋里转了转,问:“二嫂,二哥起得床了?”
二嫂:“他讲睡久了骨头会睡僵,撑起棍子到后面走去了。”
彭楚政:“你放心他一个人走?病成那样,再摔一跤就拐场了。”
二嫂:“山里人哪有那么娇贵!我一个人里里外外搞不赢嘛。”
彭楚政:“你剁猪草吧,我去找他。”
司机跟着他往外走。二嫂在身后说:“你们快点回来,我还有点腊肉,煮了给你下酒。”
山坡上。
彭楚政和司机四处了望。
司机向那边一指:“那里坐着个老倌子,你看是不是?”
彭楚政仔细看了看:“还是你年轻人眼力好,不是他是哪个!”
两人登上山坡,彭楚政远远地就打着招呼:“二哥!我回来了!”
二哥坐在一块石头上,有气无力地向他挥挥手,算是作答。
彭楚政走近他:“看你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还爬什么山嘛!”
二哥嗓音低弱,断断续续地说:“我……早就看见你……进了村,想喊你……实在喊不……出来……”
彭楚政上去拉起他的手,搭上自己的肩头,将他背了起来:“走,回家吃二嫂煮的腊肉。”
司机上前要替他:“司令员,让我来背!”
彭楚政:“你扶我一把就行了。唉,我回来得少,背他一回算一回喽……”
司机伸开双手,扶彭楚政一步步走下石板来……
油灯闪烁,低矮的饭桌上,简简单单的几样小菜。
只有中间那一大盆酸菜煮腊肉最显眼,正冒着蒸腾的热汽。
二哥坐在一张高些的有靠背的木椅上,其余的人都是坐的小板凳。
围在饭桌周围的除了彭楚政、司机和二哥夫妇以外,还有二哥家大大小小四个儿女。
二嫂和两个女儿都不坐凳,捧着碗站在男人们身后。
二嫂向彭楚政劝着菜:“老六,腊肉是过年时候熏的,不晓得你吃着有盐没盐。还有这位同志,你攒劲吃啊!”
二哥看来口味很不好,基本上不动筷子,只是看着彭楚政吃得香,微微笑着,不时略作手势,也是劝菜的意思。
二哥的大儿子看样子有二十出头了,他端起盛酒的碗向彭楚政敬道:“六叔,你在吉首当官,什么好酒都喝过了,这自家酿的苞谷烧可能不顺口,但是你一定要吃好喝好!侄儿我先干为敬!”说罢一饮而尽。
彭楚政笑道:“到底是后生子,血气足噢!我今天怕是搞你不赢嘞!”
司机挺身而出:“司令员有胆结石病,不能喝多了,我替他喝!”说着就要端彭楚政面前的酒碗。
彭楚政连忙一把按住:“你多什么事!虽说搞他不赢,也不能不战而降嘛!哎哟,其实醉倒没有醉,就是肚子里装不下了……”
二哥笑着,直往彭楚政屁股下面指。二嫂马上明白了,说:“老六,要不要换张高凳,抻直腰吃得多些?”
彭楚政连连摇手:“不要不要!做官要高,坐凳要矮嘛!坐高了离菜离得远,连香气都闻不到……”他在大家的笑声中,闭住气,一口气将酒饮干。
第二天清晨。
彭楚政和司机走出二哥家屋门。
二哥被女儿扶着,送到门口。
彭楚政拉着他的手,突然眼圈红了,说:“二哥,我本来给你带了点钱,让你买点营养品的,可昨天在路上都扶了贫了。最后见了一家寡妇人家,好造孽!我想都没想,把剩下的两百块钱全给她了。我……过年才能回来了,到时候再给你带些钱吧!” 二哥笑了笑,笑得有些凄楚,低声说:“你记得我,我就高兴……莫提钱……只要我能活到……过年,就……再陪你吃……腊肉……”
彭楚政说不出话来,只是点着头。
司机凑到他耳边说:“司令员,我身上还有几十块钱……”
彭楚政搓着手:“那……就先借给我吧,回去就还给你。”
司机边掏口袋边说:“要你还什么!也算我扶贫就是了。”
彭楚政接过钱数了数:“扶贫是扶贫,我个人借钱是借钱,两回事嘛!”
他把钱交到二哥手里,说:“想吃什么就叫他们买,别省着!”
二哥:“还吃什么哟……什么也不想了……这病反正整不好了……吃了也浪费了,老六啊,把钱还给他吧……你也不宽裕啊。”
彭楚政心酸得说不出话来,只是使劲把钱塞到二哥手里,转身走了。
几个侄儿侄女跟在后面相送,二哥二嫂站在屋檐下默默地看着他远去……
山下路旁。
彭楚政低着头,走下最后几级石板。
只有他的大侄儿还陪在旁边,一直送到了公路旁。
彭楚政:“你回去吧,送这么远,耽误做阳春了。”
大侄儿欲言又止。
彭楚政:“怎么,你有什么话要说?”
大侄儿:“六叔,山里太苦,要是有机会,你把我带出去好不?保证不得塌你的面子的!”
彭楚政点点头,说:“我会记在心里的。不过也要符合政策才能办得到,不能搞成以权谋私,你说对不对?”
大侄儿勉强笑一笑:“我晓得,你的规矩多。”
彭楚政认真地说:“你别想不开,碰上我这个叔叔是委屈你了。可要是都不讲规矩,党风就永远好不起来了。乱了套还是我们老百姓最吃亏嘛!”
大侄儿:“我没想不开。六叔,你好走。”
彭楚政最后盯了他一眼,和司机一起走向干草掩盖着的吉普车。
大侄儿转身向山上走去。彭楚政看着他的身影,神情黯然。
司机边收拾车顶上的干草,边说话,似乎是想转移他的情绪:“司令员,你们兄弟感情很深啊。”
彭楚政:“我妈妈死得早,那时候我还只有四岁。小时候二哥带我的时间最长。经常背着我走最难走的山路,他是怕我摔跤,从山上掉下去……”
吉普车上。
路边的山、石、树、草不断掠过。
彭楚政的神情依然沉重,他突然叹了口气:“不晓得还能不能见到他人了,可我连一点让他宽心的希望都没给他留下……”
司机沉默地转着方向盘,山路在车轮下曲折延伸……
季节转换,向玉凤已经穿上了棉衣。
她正在自己修理过的猪栏前喂猪。
栏里有四头半大的架子猪,在猪食槽前拼命争抢着。
廖美福走了过来,向猪栏里看了看,说:“嗯,猪倒还争气。卖个好价钱伢儿们学费就不愁了。”
向玉凤:“福哥,搭帮你嘞!不是你把彭司令带来,我买猪崽的钱还不晓得到哪里去借呢!”
廖美福:“我就是想跟你讲讲这事。你家成份不好,不是没有人说闲话的晓得吧?村里祖宗三代清清白白的人家多得是,好多也困难得很嘛。彭司令扶了你的贫,你就要帮他争个面子,里里外外都要搞好。千万莫塌了场,让别人指后背心说,到底是坏家伙!晓得吧?”
向玉凤愣了愣,勾起头,小声说:“福哥你放心,彭司令的恩情,你的苦心,我到死也不得忘记的。你不讲这些,我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也总要想一想,生怕搞错什么事塌了你们的面子嘞……”
廖美福:“我有什么面子好塌!彭司令那么大的官,早年间算得五品了,他的面子才最要紧,你好生记住,我就放心了晓得吧?”
向玉凤深深地点着头,眼角溢出了泪花花……
古阳县人武部办公楼。
彭楚政的大侄儿匆匆跑了进来,问传达室的门卫:“请问,唐政委在哪里?”
门卫:“你是哪里的,找唐政委干什么?”
大侄儿:“我是断龙乡的,哦,对了,我是军分区彭司令员的亲侄儿!”
门卫听了连忙起身:“你跟我来!” 大侄儿跟着门卫上楼。
唐建雄的办公室。
他正在看文件,门被敲响了。
唐建雄:“进来!”
门卫领着大侄儿推门进来,说:“这位是彭司令的侄儿,找政委有事。”
唐建雄起身迎上去:“你是彭司令二哥的伢崽吧?有什么事?”
大侄儿未曾开口先落泪:“唐政委,我爸爸从昨天起就不吃饭了!今天早上又突然昏迷不醒……”
唐建雄:“你别哭,慢慢说,是什么病?”
大侄儿:“山里人哪晓得是什么病!反正已经拖了快半年了。唐政委,听人说,你这里可以给我六叔打电话?赶快给他报个信好不?”
唐建雄:“对对对,马上就打!”他抓起话筒,“喂,总机,给我接军分区!”
吉首肉食水产公司财会室。
黄道霞正在打着算盘算账。
彭楚政急匆匆地走进来,说:“道霞,存折上还有多少钱?”
黄道霞:“大概还有两千多吧。”
彭楚政:“赶快把存折拿给我!我要取两千块钱!”
黄道霞:“存折不是在家里柜子里?你跑这里来要什么存折!”
彭楚政:“哎呀,我哪搞得清楚这些东西放在哪里?快,回家拿给我!”
黄道霞边起身锁抽屉边问:“又要到哪里扶贫啊?”
彭楚政:“不是,二哥病得不行了,我请了假,赶回去看看他。”
黄道霞一听也急起来:“真的?快走快走!”
两夫妻小跑着出了办公室……
向玉凤家堂屋。
向玉凤正在打草鞋,地上已经打了很大一堆,她还在努力地打着。
一个中年汉子走了进来。看来他经过了一番刻意的修饰,分头路子分得笔直,身上的衣服也是簇新的,手里还提着一包纸包的点心,面上扎着一张红纸。
汉子笑嘻嘻地:“玉凤嫂子,还认得我吧,好久没到这方来了。”
向玉凤立刻警惕地立起身来,说:“是春牯啊,放排发了财吧?”
春牯:“如今钱是好赚多了,可我打起个单身,钱再多又有什么用呢?”
向玉凤:“打单身打得恼火,就赶快找个合适的,成个家嘛。”
春牯:“我们放排的人,一年四季风里来,雨里去,哪个女人愿意为我守空房喽?”
向玉凤:“那怎么办?单身又打不得,成家又不愿意,你……”
春牯抢着答道:“我就只想寻个相好的,下水赚钱给她用,上岸有她心疼我。”
向玉凤正色道:“你莫打冤枉主意,我家成份不好,负担又重,你找谁也比找我强!”
没等春牯再搭腔,里屋传出一阵咳嗽声,婆婆扶着门框走了出来。
春牯连忙迎了上去:“婶娘,我买了包点心孝敬你老人家。”
婆婆:“是春牯啊,搞得这么客气做什么?”
春牯:“我还给你老人家带了好消息来呢!这次放排到桃源,遇到一个台湾回来的老把式,正好向我打听你们家,给你老人家带信回来了!是你老公的!”
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张同样皱巴巴的彩色照片,递了过去。
婆婆接过来,举到光亮处,眯起眼睛细看。
照片上面一个人戴着墨镜,身穿一套军服不象军服,戏装不象戏装的衣裳,脚上却穿着一双高筒橡胶套靴,腰间还挎着一把演戏用的宝剑,叉开腿站在那儿,装模作样地将剑抽出来半截。他背后的墙上贴着一张红纸,隐隐约约可以看出“向各位代表致敬”字样。
婆婆的手立刻抖了起来,带着哭腔叫道:“个砍脑壳的!几十年了,你到底有信来了哟!”
向玉凤起了疑心,凑过去仔细看了看,对春牯说:“你可莫搞鬼骗我家老妈子!她想老公想了几十年,人都快想癫了的噢!”
春牯连忙赌咒发誓:“我哪么敢缺这号德!婶娘,你老人家儿子不在了,我想作你的儿子还作不上呢!如今有海外关系不是丑事了,别人还都要眼红的嘞!”
婆婆反向春牯道歉:“玉凤是新社会出生的,哪里见过反动派的衣服喽?她看不懂。春牯,难为你费心了。咦?信呢?请你念给我听听吧?”
春牯接过照片反转来,后面贴着一张小纸片,上面密密麻麻写着一些字。
春牯:“喏,信倒是没写好长,只写了地址,台湾,基隆,还有什么什么街名字,看不懂嘞……”
向玉凤实在忍不住了,脱口而出:“照片是真是假我不管,反正你没有便宜占的!”
春牯恼了,对向玉凤嚷道:“你好不识抬举!老子也算是个走四方的角色,没见过你这号犟婆娘!到底是坏家伙,好歹都分不清!”
他重新从桌上把那包点心抓了过来,提着扬长而去。
婆婆追了两步:“哎,吃了夜饭再走嘛……”她转身对向玉凤数叨:“人家好心好意来送信的嘛,你讲些冲死人的话干什么?”
向玉凤有委屈说不出来,跺跺脚,往外走,说:“不跟你说了!我去扯菜,你先煮饭吧,伢儿们要回来吃饭了!”
婆婆摇着头,往厨房走,嘴里还嘟囔着:“你看不懂嘛……”
菜园里。
向玉凤发泄似的揪着菜叶,眼泪止不住地洒下来……
厨房。
婆婆已经把锅盖盖上,点燃了灶眼里的柴草。
她又掏出了那张照片,凑到眼前,认真地看着,念叨着:“砍脑壳的,你倒还一点不出老,你不晓得哟,害得我们娘娘崽崽好苦喔……
火光映着她眼角的泪,闪闪烁烁……
她没有注意,烧断的柴草从灶眼里滑落出来,已经引燃了旁边堆放的柴草……
下 集
捏着一把菜的向玉凤刚刚走出菜园,就听见一迭连声的叫喊。
她抬头惊看,只见自家厨房正冒出一股浓烟。
她扔下手中的菜就跑……
等她跑到屋场上,正好婆婆跌跌撞撞地从烟火中逃出来,她手里竟还紧紧地抓着那张照片。火势刹时已经延烧到了住房。
向玉凤忙把婆婆拉到上风安全处,自己返身要往火中闯。
婆婆:“进去不得啊!会烧死的!”
向玉凤还是一头扎进了火中间。
片刻,她又连滚带爬地退了出来,手上仅仅只抢出了一个破脸盆,她抓起一根木柴,使劲地敲打着,声嘶力竭地喊叫道:“救火啊!快来人啊……”
不断有人闻讯赶来,加入扑救火势的行列……
盘山公路上,吉普车在飞驰。
车内。
彭楚政和黄道霞并肩坐着,全都沉默不语。
向玉凤家屋场上。
断壁残垣还在冒烟。
向玉凤一家老小泣不成声。
参加扑火的村民们各自拿着脸盆水桶,渐渐散去。
廖美福板着熏得乌黑的脸,蹲在一边,生着闷气。
他看也不看向玉凤一家,恨恨地问道:“我讲没讲过,要你各方面留神注意?”
“嗯!”向玉凤抹着眼泪,深深地点头。
“那为什么还会出这种事?彭司令不嫌弃你家的海外关系,定了把你家作联系户,天大的面子嘞!你倒好……”
婆婆:“美福,你莫怪玉凤,是我老糊涂了,没看到柴烧断了滚出来……”
廖美福仍不依不饶:“你老糊涂了,她没老糊涂嘛!为什么自己不多做点,让老人煮什么饭嘛!”
向玉凤:“村长,我是跟婆婆呕气……唉,后悔也晚了……”
“呕气?呕得火烧半天高!现在不呕气啦?”廖美福咬着牙说。
婆婆:“真的不能怪玉凤,要不是春牯来送我老公的照片,我也不至于……”
“嗯?”廖美福听出蹊跷来了,“你老公什么照片?”
婆婆老老实实掏出照片,递上去,说:“老不死的硬是个灾星,只来一张照片就起这么大的火,要是活人回来了,还不晓得要如何山崩地裂哟!”
廖美福接过照片,瞪大眼睛看。
向玉凤哭着说:“我说这是假的,是那春牯想打我的冤枉主意,编起日弄老妈子的。可她硬说我看不懂……”
廖美福“哼”了一声,将照片摔在地上,起身说:“狗日的,搞了半天,里面还有男女问题!”他扭头就走。
向玉凤追着喊:“村长,我这一家老小怎么办?”
廖美福头也不回,吼了一句:“我晓得怎么办?这不是去帮你问政府嘛!”
一家老小眼看着廖美福的身影去远……
吉普车开到县城路口。
唐建雄和几个军官上前拦住。
彭楚政打开车窗:“你们不去忙工作,在这里等我干什么?”
唐建雄敬个军礼,说:“不等你,你还不是停都不停就过去了!黄大姐!你难得下来一次,到人武部吃了饭再走!”说着拉开车门也坐了上去。
彭楚政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对司机说:“没办法,你就服从唐政委的命令吧。”
吉普车转向开进县城街道……
奇峰镇镇政府。
廖美福敞开棉衣,擦着头上跑路出的汗,站在办公楼前的院子里,冲着上面大声喊:“镇长!龙镇长!龙镇长在吗?”
龙梅开门走到走廊上来,扶着栏杆说:“你喊什么喊!正在这里开计划生育会呢!”
廖美福:“对不起,出了件事,我实在没办法了,才……”
龙梅:“上来讲!又不是隔山对歌,喊得全世界都听见!”
廖美福应着连忙上楼。
办公室内。
龙梅给廖美福倒水:“什么事?跑得汗爬水流,起了火呀?”
廖美福苦着脸,带上了哭腔:“真的是起了火嘞!烧的是别人家我也不会来找你,偏偏烧的是彭司令的扶贫联系户!”
龙梅瞪圆了眼睛:“是那个寡妇家?”
廖美福:“就是那家有海外关系的嘛!”
“糟糕!镇政府这个月的工资还发不出来呢!”龙梅想了想,说:“你等等,我给县人武部唐政委打个电话。”说着匆匆走出去。
廖美福松了口气,疲惫地坐了下去,端起那杯白开水,喝了一口,却烫得直咧嘴……
县人武部食堂。
彭楚政、黄道霞和司机坐在饭桌旁,唐建雄和几个军官忙着端菜。
彭楚政:“行了行了!我急着赶路,你搞那么多我也没心思吃!”
唐建雄一屁股坐下来,咬开酒瓶盖:“你自己跟我说的,当兵的死在眼前也要先把饭吃饱嘛!来,满上!”
彭楚政瞪眼了:“你不要得寸进尺,同意吃你的饭,你就又上酒,我这心里象火烧一样,你晓不晓得?”
唐建雄真诚地:“司令员,我知道你们兄弟之间感情深,你喝了我这杯酒,我再跟你说句话。”
黄道霞:“老彭,你也真是!小唐,他平常总是这么对你们叫叫喊喊的?亏得你们大家都不记恨他!来,大姐喝你这一杯!”
还没等唐建雄作出反应,彭楚政已经听出了弦外之音,紧盯着他追问:“你要跟我说句什么话?是不是我二哥他……?”
唐建雄低头沉默了一下,说:“嗨,什么也瞒不了你呀!司令员,就在你到县城之前,断龙乡打了电话给我,说他已经去世了……”
彭楚政呆坐着,半天才说:“离过年只有一个多月了……他还说要陪我吃腊肉的呢……”
看着他潸然泪下,大家都沉默着……
一个年轻军官走进来,对唐建雄轻声说:“政委,有个女同志打电话找你。”
唐建雄起身:“司令员,大姐,不管怎么样,先把饭吃了吧!我去接个电话就来。”说着走了出去。
办公室。
唐建雄拿起桌上的听筒:“喂,是哪位?”
镇政府。
龙梅对着电话说:“唐政委,我是奇峰镇的龙梅啊!你好你好,有件事蛮恼火,只好找你汇报一下喽……”
唐建雄:“一家人,讲得那么客气干什么?你说……”
他听着电话,脸色变得越来越严肃,然后说:“司令员正好在我这里……可是……”
龙梅:“啊?那你还不赶快向彭司令汇报汇报?这是他自己定的联系户,出了问题我们都有责任嘞!什么?彭司令的哥哥死了?……”
唐建雄:“你放心,我会把这事报告司令员的。还是让他安心回家处理哥哥的丧事,我尽快带人过来帮你!”
龙梅:“哎呀,太感谢了!要是没有解放军撑腰,我在这个特困乡镇硬是坚持不住了嘞!好,再见!”
唐建雄放下电话,沉吟了一下,起身往外走……
食堂。
彭楚政早已经放下了碗筷,在一旁踱来踱去。
司机见他焦急的神态,端着碗大口吞咽。
黄道霞轻声对司机说:“你莫急,慢慢吃,吃饱。年轻人,又要开车,饿着肚子可不行。”
唐建雄走进来:“司令员,你就吃好了?”
彭楚政:“不是细嚼慢咽的时候嘛,对不起,要喝酒下次再奉陪。”说着走出食堂门。
唐建雄忙跟了出来。
食堂门外。
唐建雄:“刚才奇峰镇来的电话,正好是说的你那家扶贫联系户的事情。”
彭楚政马上扭过头来:“是向玉凤家?什么事?”
唐建雄:“嗨,起火把房子烧了。”他又连忙说,“你别担心,我会去处理的,你就安心办哥哥的丧事吧。”
彭楚政却立刻忧虑起来:“哎呀,这个季节……说下雪就会下雪的呀!一家老的老,小的小……不行,我要绕道去看一看!” 唐建雄:“那又何必呢!放在平常,是应该去看看,现在你亲哥哥刚去世,你就别管这一头了!”
彭楚政:“哦,这里面还要分亲疏是吧?既然我自己定的联系户,就也算是一家亲戚!”他转身对食堂里面喊:“黄道霞!尽吃不完啦?快走快走!赶路!”
黄道霞急忙跑出来,嗔道:“喊得吓死人!你自己不吃,也要让小何吃饱嘛!”
彭楚政:“时间不够了!还要绕道去个地方!”
黄道霞:“怎么,是前边公路塌方啦?”
彭楚政:“嗨,一下子讲不清。上车再告诉你。”
司机也跑了出来,彭楚政一迭连声地:“快走快走!”
唐建雄乱了方寸,大声叫着:“胡干事!赶快喊几个人!把车子开出来,跟上司令员走!”
院子里军人们一阵忙乱……
几辆军车开到樟木村山脚下。
彭楚政跳下车,率先大步向村里走去。
后面紧紧跟着的除了军人们,还有龙梅、廖美福和黄道霞。
暮色已深,向玉凤一家还在废墟中翻寻着,想多少找出些有用的东西来。
廖美福跑到了前面,隔着老远就高声喊着:“四婶!玉凤!彭司令来了!不用担心啦!”
向玉凤闻声抬头,扔下手中的东西,先是走,接着就跑,然后越跑越快……
当她跑到彭楚政面前时,却光是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彭楚政扶着她的肩膀说:“你们吃苦了!莫着急,大家帮你想办法!”
向玉凤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反复说着:“彭司令啊!我对不起你呀!我对不起你呀!”
彭楚政:“你看你看,硬是被火吓懵懂了!哪么说对不起我呢?来来来,黄道霞,这就是我跟你说的向玉凤,你跟她认个姊妹吧!”
黄道霞忙走了上来,抱住向玉凤:“我是老彭的爱人,老妹嗳,莫急!莫急!急出病来不得了,全家老小还都要靠你呢!”
向玉凤扑在黄道霞怀里放声大哭……
樟木村小学校,夜。
极其简陋的校舍,大家帮着向玉凤一家临时在教室里安置下来。
军人们把课桌搬拢拼在一起,在上面铺上了军用被褥。
婆婆坐在一张矮矮的课椅上,冲着旁边走来走去的军人们不断地作着揖:“救苦救难的菩萨兵喔……”
彭楚政在一旁问向玉凤:“你怎么老说对不起我?是不是有人说什么了?”
向玉凤低头垂泪,默不作声。廖美福在旁边不安地动了动。
彭楚政:“现在小学校放假,你暂时安心住着,我们马上想办法为你家重新建房。黄道霞,你那两千块钱,先拿出一千来,安置他们的生活。”
黄道霞有些迟疑,彭楚政再次用眼光催促她。她掏出钱送到向玉凤面前。
唐建雄连忙走了过来:“司令员,这钱我们人武部的同志凑一凑,也就够了,你就不要拿钱了,你家里……”
彭楚政断然打断他的话:“这是我的扶贫联系户,我就应该负责到底!”
龙梅也觉得过意不去,说:“彭司令,我请你来,主要是给他们家一点儿精神支持。你带的钱是为哥哥办丧事的,怎么能……”
向玉凤听了惊住了,抓住身边黄道霞的手,颤声问道:“这是真的?”
黄道霞把钱往她手里塞:“老妹,别的事你都不要想,只要你们全家过了这个难关,老彭和我就安心了。”
向玉凤拿着钱,走到彭楚政面前,流着泪说:“彭司令啊,真不知道祖宗积了什么德,让我遇到你这样的贵人!这钱我无论如何不能收,你哥哥魂魄还没有走远,我拿了他的钱,他会不高兴的……”
彭楚政把她的手连钱一并抓牢:“我们共产党员不信鬼神,再说如果我哥哥真有在天之灵,他也不会反对我帮你的。”
黄道霞:“他们兄弟一母同胞,心一样好嘞!”
一屋子人都哭了起来。
向玉凤:“彭司令,等过年我家杀了猪,我熏一腿腊肉,走路也要走到吉首去看望你老……”
彭楚政:“你还是把猪肉卖了吧,伢儿们的学费啦,家里重新置办衣被用具啦,都得要用钱啊!我是把你当亲戚一样看待的,亲戚嘛,就要互相帮助,礼性倒是可以少讲一些。”
他又转向唐建雄和龙梅,说:“就请你们二位尽快组织民兵,帮向玉凤家重新建房吧!材料嘛……”
廖美福忙接话:“村里想办法,村里想办法。”
彭楚政走到婆婆和三个伢儿面前,屈下身子,说:“莫伤心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过几天住新房,我要是抽得出空,一定来给你们放鞭炮!”
孩子们泪水涟涟,围着他,紧拉着不松手。
婆婆仍坐在那里,两手作着揖,念叨着:“菩萨兵喔,菩萨兵喔……”
漆黑的山间公路上。
吉普车的大灯打亮了前方,司机小心翼翼地转动着方向盘。
彭楚政和黄道霞默默地并肩坐着。
彭楚政叹了口气,轻声地说:“道霞,你说,二哥真的不会怪罪我吗?”
黄道霞向他身边凑近一些:“你们一母同胞,我相信,二哥的心和你一样好。”
彭楚政紧紧抓住妻子的手……
车象一个光斑,在漆黑的背景上盘旋……
上次彭楚政回家停车的山脚下。
前面有一片手电筒的亮光,吉普车停住,大侄儿与几个弟妹皆披麻带孝迎了上来,旁边还有不少陪同来迎接的乡亲。
彭楚政下车,大侄儿哭泣着扑倒在他脚下。
彭楚政也流着泪,拉他起来,问道:“你爸爸已经入殓了吗?”
大侄儿:“全装殓好了,只是没有盖棺盖,就等着让六叔看最后一眼。”
两个侄女抱着黄道霞哭泣,黄道霞也已是泪流满面。
在一片闪烁的电筒光芒中,人们开始爬山……
二哥家门前。
彭楚政夫妇在乡亲们的簇拥下,疾步走近。
举哀的鼓乐轰然响起。
二嫂在两个中年妇女的搀扶下,哀哭着迎过来。
黄道霞抱住二嫂。
彭楚政迈进门坎,头上的门楣赫然贴着一张白纸,上书三个大字:“当大事”。
堂屋已经被布置成了灵堂,正面墙上的“天地国亲师”牌位,被一张皮纸蒙住,两张长凳上架着黑漆棺材,棺盖敞开着。
彭楚政扑到棺材旁边,放声大哭:“二哥啊!老弟来晚了!”
二嫂上前揭去二哥脸上盖着的手帕,二哥瞑目如安眠一般。
乡亲中的中老年妇女一起陪着唏嘘哭泣。 鼓乐哀婉而又凄厉,有歌师尖声高唱:
“探亡人,归西天,
亡人一去不回返。
来时未带一颗米,
死去未带一文钱,
空手来,空手去,
空脚空手入黄泉。
一生受了多少苦,
不为儿孙为哪般?
……”
出葬日,山顶上,新坟一座。
送葬的人已散去,只留下遍地鞭炮纸屑和践踏的痕迹。
坟前立着彭楚政和他的大侄儿。
风卷起纸屑和枯草,在坟前旋舞。
大侄儿看着旋风,说:“我爸爸知道六叔舍不得走,还在这里陪他,你有什么话就赶快对他说吧……”
彭楚政对着坟头虔诚地说:“二哥,老弟不是有钱人,没给你的丧事撑什么场面。总共两千块钱还分了一千扶了贫。难得你不怪我。今后家里的困难我会记在心上……”
那股旋风移向坟后,不知是远去,还是平息了……
大侄儿跪下叩了三个头,说:“爸爸听见了六叔的话,您老不在了,六叔还是会象过去一样,我们家有事,他不会袖手旁观的。”
彭楚政肃立在坟前,任山风拂动着头上的孝帕和鬓发……
(丧葬礼俗参看《中国土家族习俗》106页,丧堂歌词参看《湘西歌谣大观》上册389页)
向玉凤家的屋场。
一座崭新的木板房已经落成了。
龙梅、唐建雄和廖美福陪着向玉凤一家老小在里里外外观看。
婆婆冲着干部们连连道谢:“唐政委,龙镇长,不搭帮你们,我哪想得到这辈子还有这么好的房子住喔?美福嗳,还有你!真是不知道如何报答你们嘞!”
廖美福:“四婶,你要谢就谢彭司令,我这个小小村干部,帮你解决得了什么问题喽?”
唐建雄笑道:“没你也不行嘛,不是你带路,彭司令也找不到他们家!”
向玉凤:“就是嘞!福哥,我们一家老小都不会忘记你的恩情的!”
廖美福听了心里舒服,说:“莫讲了,莫讲了!龙镇长最清楚,我们这些村干部只要能少挨点骂,就谢天谢地了!”
龙梅:“就你怪话多!哎,向玉凤家的房子问题是解决了,可这生产和生活方面,你这个当村长的还得给她想个办法,不然总是吃了上顿没有下顿,扶贫不是成了一句空话?”
廖美福立刻苦着脸,说:“我们樟木村田土太少,平均每人还不到三分地,又没有水田,种点苞谷、红薯,也是望天收,老天爷不下雨,连吃的都不够。别说向玉凤这样的寡妇人家,我这号男劳动力都恼火,唉,我能有什么办法喽!”
龙梅瞪起眼睛来:“你这个人工作上还是吃得亏,就是这点不好!总是叫苦有什么用嘛!照你这么说,向玉凤岂不是只能吃救济啦?”
向玉凤:“福哥,原来搞公社的时候,生产队出集体工,在后山乱石坡上开了十几亩桔子园,到如今也没人照管。我想把它承包下来,你看行不行?”
廖美福:“你吃错了药喔?那桔树品种又不好,又是种在乱石坡石头缝里的,光长叶子不挂果。如果是块肥肉,不早就有人承包了?还会等着你喔?”
向玉凤:“我想,树也和人一样,没吃没喝的,当然长不好。我把它承包下来,剪剪枝,施施肥,说不定明年能有点果子收呢!”
唐建雄:“哎,我看可以试一试。我帮你到县新华书店找一找,看有没有讲果树栽培的书。”
廖美福:“唐政委你买书给她,那不是帮瞎子点灯?你问问她自己,她看得懂吗?”
龙梅:“你怎么净泼冷水?向玉凤看不懂,她家还有读书的伢崽嘛!向玉凤,我支持你!把桔子园搞好了,镇里选你作妇女模范,三八红旗手!”
向玉凤低下头,说:“我什么模范也不当,只想把家里搞好,不再给你们当干部的添麻烦,也给彭司令挣个面子。”
三个人看着她,一时都沉默下来。
农历腊月二十三的早晨,大雪封山,一片银白的世界。
樟木村也被裹在白雪之中,远远的,不时传来零星的鞭炮声,此起彼伏,爆响不断。
向玉凤却带着大儿子廖志林,各自手拿一根竹竿,踏着雪往后山跑去。
她往手上哈着热气,神色焦急,两人身后留下两串深深的脚窝……
乱石坡。
桔子树的枝叶上结满了冰凌,再加上厚厚的积雪,全都被压得弯下了腰。
向玉凤和志林举起竹竿,扑打桔子树上的冰雪,树枝“咔咔”地响着,冰凌和雪团纷纷下落。
志林:“妈妈,树冻得这么厉害,会不会死掉啊?”
向玉凤:“莫说不吉利的话!”
后面有人搭腔:“莫费力了,冻得玻璃一样了,还想它挂果啊?”
向玉凤回头一看,是廖美福提着一些年货从旁边路过。
向玉凤突然丢掉手中的竹竿,蹲在雪地上,埋着头哭了起来。
志林也丢下竹竿,跑过去揪着她的衣服摇撼着,叫着:“妈妈!妈妈……”他的嗓音中也带上了哭腔。
廖美福叹了口气:“唉,你也真是造孽,黄鼠狼专咬瞎眼鸡。算了算了,急也没有用。村里不让你交承包款就是了。”
向玉凤哭着说:“我还……指望今年靠……这些树翻身呢……这如何对得住彭司令……和你们大家喔……”
廖美福:“还说那些没盐的淡话做什么?莫敲了,回家吧,今天过小年了,家里办了年货没有?”
志林:“今年我妈打了糍粑,做了团馓,还请人杀了一头猪呢!”
廖美福:“就是嘛!这已经比往年强多了嘛!”
向玉凤:“还不是搭帮彭司令和你们大家!我准备明天搭车去吉首,给彭司令送一腿腊肉去。”
志林:“妈妈,你就答应带我一起去吧!我还从没有到过比县城更远的地方呢!”
向玉凤:“搭车的钱好贵呢!路上还要吃用。”
廖美福:“我看不如就让志林代替你去,年轻人嘛,就是要多出去跑跑,开开眼界嘛!”
志林听了,连忙说:“要得!”
向玉凤:“福哥,你怎么出些这样的主意?他才好大的人啊?到了吉首找得彭司令的门到手?”
廖美福撇撇嘴:“志林是读了书的,眼睛会看,嘴巴会问。肯定比你这个文盲婆要强得多!志林今年有十六岁了吧?算得大人了!该给你家撑门面了!”
志林得意地看着妈妈,向玉凤心里也有些活动了。
廖美福:“就这么定了吧!走,回家准备准备。”
向玉凤母子随着他往回家的路上走,向玉凤临走,还摸着树干叹了口气,眼里流露出遗憾的神色……
公路边。
向玉凤陪着志林在等过路的班车。
志林肩上前面搭着一只鼓鼓囊囊的布袋,后面挂着一腿贴着红纸的腊猪腿。
向玉凤不放心地叮嘱着:“饿了就吃袋子里的团馓,拣碎的吃,整的交给伯娘,拿出来看相好一点。”
志林点着头:“记到了。”
向玉凤:“见了彭伯伯和伯娘,要磕头!人家那么大的恩情,我们几辈子也报答不完的!”
志林又点头:“记到了。”
向玉凤:“家里的困难不许再对彭伯伯说!你爷爷当了反动派,连累了我们一家让人看不起,我们尽量不要再连累你彭伯伯,怕有人说他好人不帮帮坏家伙,莫影响了他的前程嘞!”
志林有点不同意了:“姆妈,你不懂现在的政策,只看你自己,不看出身了。”
向玉凤:“你才好大的人?哪里见过大场合?听妈妈的,莫当儿戏!”
志林只好点头:“记到了。”
这时班车来了。
直到这个时候,向玉凤才从贴身口袋里掏出几张面额不等的钞票来,交到志林手上,说:“只有这点钱,省着用!”
志林上了车,扭头答道:“姆妈,你放心吧!”
向玉凤看着班车远去,满脸是担心的神色……
吉首街头。
到处有“欢度春节”的横幅,不时有鞭炮声响起,过年的气氛很浓。
志林一路问来,终于找到了军分区的大门。
他向传达室的老头问道:“老伯伯,我找彭司令家,他是住在这里面吗?”
老头:“是的。你是他的亲戚吧?”
志林认真地:“不是。他是我们家的大恩人,我妈叫我来谢恩的。”
老头笑了:“啊,常有你这样的人来找他,彭司令说了,都叫做亲戚。”
志林也笑了:“那我就是他的亲戚!老伯伯,你告诉我,他住在哪里?”
老头:“你向那边走,过了办公楼,绕到左边去,那里有一排平房,到那里一问就知道了。”
志林谢了老头,进了军分区院子,向里走去……
一排平房前。
志林问了一个老年妇女,她给他指点了一下。
志林谢了她,走上去敲门。
屋内。
黄道霞和儿子丹东、女儿丹虹正在准备着过年的菜肴。
听到敲门声,丹东跑去开门。
门外。
志林一见到门打开,就按照妈妈的嘱咐,跪了下来。
开门的丹东吓了一跳,回头叫着:“妈!你看!这是怎么回事?”
黄道霞连忙跑过来,要拉起志林:“你这个伢儿,又是找老彭的吧?快进来!快进来!”
志林仍跪着不肯起来,说:“伯娘,你不认识我了吧?我是樟木村向玉凤的儿子,我妈说,叫我给伯伯和伯娘磕头,谢你们的大恩!”
黄道霞认出了志林,不由得眼圈红了,使劲将他拉起来:“好伢儿!快进来!让外面的人看见,还不晓得是什么事呢!”
屋内。
黄道霞把自家的两个孩子叫过来,给志林介绍着:“这是丹东,大概比你小一岁吧,这是丹虹,要比你小三岁喽!你们过来,他就算是你们的表哥!”
志林憨憨地笑一笑,把肩上背的东西卸下来,问:“伯娘,我妈带给你们的腊肉和糍粑、团馓,放到哪里?”
黄道霞:“哎呀,彭伯伯不是跟你妈说了吗?叫她莫送年礼,把肉卖了,攒些钱给你们几兄妹作学费嘛!丹东,给你爸爸打个电话,告诉他来亲戚了,叫他早点回来。”
丹东应着拿起电话听筒,拨号,说:“爸爸……”
志林好奇地打量着屋子,说:“伯娘,彭伯伯是当司令的,就住这么小的房子?”
黄道霞端来过年的瓜子、糖果,笑着说:“这已经比早几年好多了。来来,走饿了,先吃一点,吃饭还要等一阵呢!”
街头。
古阳县人武部的吉普车开了过来,停在一家商店门前。
唐建雄伸出头来看一看,说:“小胡,你进去,拣那最好的洗发膏,给我买一箱!回去给所有的干部家属,一人发一瓶!嫁了当兵的老公,事事为难,一年到头,总该慰问一回吧?”
胡干事应着,下车跑进商店。
车内。
唐建雄缩回头,对后座说:“你不去给你六叔买点东西?”
后座上坐的原来是彭楚政的大侄儿,他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哪里有钱买这些洋货喽?只给他带了些腊肉和一塑料桶苞谷烧。”
唐建雄:“虽然是你亲叔叔,过年嘛,还是应该搞客气点!喏,给你点儿钱,自己进去挑吧!”
大侄儿推拒着:“唐政委,你帮我办成那件事,我就感激不尽了,怎么好意思再花你的钱?”
唐建雄:“你六叔是我的老首长了,八四年我就跟着他下乡搞扶贫调查,咱们是一家人嘛!去吧去吧!别耽误时间,还要到军分区拜年,完事还要赶回县里去呢!”
大侄儿接住钱,下车向商店走去。
唐建雄想想不放心,下车追了上去:“还是我帮你当参谋吧!你这个乡里伢儿,胡乱买些东西,怕不可你六叔的心嘞……”
彭楚政家里。
一家人和志林围着饭桌坐着。
黄道霞不断地往志林碗里夹着菜:“趁热快吃!一路上只吃点团馓,饿坏了吧?”
志林不好意思地招架着:“伯娘,吃不完了!吃不完了!”
彭楚政:“志林啊,你跟我说实话,家里情况到底怎么样?”
志林:“啊……蛮好!我妈喂的猪都卖掉了,她……哦,对了,她还承包了村里十几亩桔子园呢!”
彭楚政:“是吗?那这几天下大雪,又有冰冻,桔子树会不会冻伤呢?”
志林嘴里含着半口饭,张口结舌,一时说不出话来,继而眼睛里渐渐汪起了泪花。
彭楚政:“怎么了?树真的冻伤了?”
志林沉默了一阵,终于轻轻地点着头,说:“妈妈好伤心,她说,本来指望靠桔子园翻个身,给彭伯伯挣面子……”
彭楚政眉头一颤,难过地说:“这个向玉凤啊,总要把别人想在前头……”
志林内疚地:“妈妈还说,不要我对彭伯伯讲家里的困难,怕人家说你好人不帮帮坏家伙。可是,我……”
黄道霞听了也心酸,忙又给志林夹菜:“莫讲这些伤心事,吃菜!吃菜!”
彭楚政扶着志林的肩膀说:“你父母都是本本分分的农民,是最好的人!你要以他们为骄傲!懂了吗?”
志林深深地点头,眼泪滴到了饭碗里。
“看来,要让你家脱贫,还要搞点科技才行嘞!”彭楚政沉默了一下,又问:“你初中快毕业了吧?准备考中专还是普通高中啊?”
志林:“我不想读书了。”
彭楚政:“为什么?”
志林:“我妈太苦了。我最大,又是男的,应该早点帮她。如果我能赚钱了,两个妹妹就可以多读点书了。”
黄道霞抹着眼泪,对自家儿女们说:“你们看,志林只比你们大一、两岁,几多懂事哟!”
彭楚政摇了摇头,接着又点了点头,说:“你这伢儿,想的倒也蛮实际。彭伯伯会给你记在心上的。”
正在这时,有人敲门并喊道:“司令员!开门!有客人到了!”
丹东打开门,唐建雄带着彭楚政的大侄儿笑嘻嘻地闯了进来,叫道:“拜年拜年!我来看老首长,他来走亲戚!有饭吃饭,有酒喝酒!”
他一眼看见了志林:“咦?你也来了!”
屋里刹时一片寒喧声……
饭桌已经收起了,客人们面前都摆上了茶水。
彭楚政指着桌上那只小密码箱,问:“小唐,这是你花钱买的吧?”
唐建雄忙说:“你搞错了,这是你侄儿孝敬你的嘞!”
彭楚政转对大侄儿问:“不对呀,往年不搞这些名堂的嘛,家里又不是很富裕,拿点土产来就蛮好了嘛,怎么想起买这么贵的东西呢?”
大侄儿不安地动了动身子,吞吞吐吐地说:“我……跟唐政委商量了件事……他说只要你点个头……”
唐建雄赶紧插嘴:“看你吓得这个样子!结结巴巴的,好象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司令员,就是我们县人武部的物资仓库,原来搞保卫的老张该退休了,要找一个顶替的人员,你侄儿年轻力壮,老实可靠就更不要说了。但我知道你原则性太强,不跟你说明白了,将来你要批评我们的。怎么样?举亲不避嫌嘛,只要你不反对,事情我给办了就是了。”
彭楚政锁着眉头,半天没有作声。他突然开口问道:“这个工作,一个月工资多少钱?”
大侄儿以为他同意了,立刻显得活跃起来,抢着答道:“唐政委说,暂定一个月三百块钱呢!还管吃管住!”
彭楚政自顾计算着:“月工资三百,一年三千六……够两个孩子的学费了!”他扭头对在一旁喝水的志林说:“志林,你和伯娘、丹东丹虹他们到里面屋里去,我和他们说几句话。”
看着志林和黄道霞他们几个进了里屋,彭楚政才倾着身子对唐建雄和大侄儿说:“这件事情我想跟你们两个好好商量商量……”
里屋。
黄道霞:“志林,你给丹东丹虹说说,平常每天的时间是怎么安排的?”
志林局促地:“这……还不是到镇上中学上学……再就是帮家里做点家务活。”
黄道霞:“你家里离镇中学多远?”
志林:“一十五里山路。”
丹虹吃惊地:“那你早上几点钟起床?”
志林:“天气好的时候,六点起床都来得及,要是下雨下雪,五点钟就要起来,不然会迟到的。”
丹虹吐了吐舌头。
丹东:“你帮家里干些什么家务活呢?”
志林:“也就是打打猪草啦,干干田里的活啦,看是什么季节,插秧和秋收的时候累一点。”
黄道霞:“你们两个身在福中要知福噢!志林和你们大小差不多嘛,早就晓得要帮他妈妈分忧了!唉,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哟……”
突然外面传来彭楚政的声音:“……你要是这都想不通,那世界上想不通的人就数不清了!”
黄道霞连忙起身:“怎么又起高腔啦?”她推开门走了出去。
外屋。
彭楚政和大侄儿都变了脸色,唐建雄左右为难,十分尴尬。
彭楚政:“……我又不是说就不解决你的问题了!只是叫你缓一步,稍微等一等嘛!人不能光为自己着想,志林家里有多困难,唐政委也是清楚的!这个工作如果给他,他全家马上就可以松一口气,他的两个妹妹就不会再失学!他是牺牲自己保全家呀!你可就不同了,虽然家里也困难,比志林家还是要好得多嘛!以后有机会再考虑你,这次就照我说的办!”
黄道霞匆匆凑了过去,小声劝道:“你有话好好说嘛,莫伤了亲戚感情!”
彭楚政瞪了她一眼:“我好好说他不听嘛!”
大侄儿含着委屈的泪水,说:“六叔,你是当司令的人,莫说安排一个人,就是安排几十上百,按说也没有问题。可我晓得你的规矩大,不敢麻烦你,这回是自己找唐政委想的办法。你还叫我等……我、我当然想不通嘛!”
彭楚政:“你自己想的办法也还是打着我的牌子嘛!不要说了,把这个箱子提回去!以后到我这里来,再不许搞这些名堂!有什么事就说什么事,自家人,还学得这些坏样子,我看着有气!”
大侄儿气得流下了眼泪,夺门而出。
唐建雄起身要追:“哎!……”
彭楚政拿起密码箱塞到他的怀里,说:“唐建雄!这个守仓库的工作,你要是不照我说的安排,我可不答应你!”
唐建雄说不出话来,只是“嗨”了一声,抱着密码箱追大侄儿去了。
站在里屋门口听了半天的志林,这时走到彭楚政身边,含着眼泪说:“彭伯伯,我只是随口说了一句,你怎么?……”
彭楚政冲他勉强笑一笑:“伯伯没本事,安排不了好多人,只能尽最困难的先安排。”
志林泪水双流:“我……悔不该不听我妈的话,不跟你讲就好了……”
彭楚政扶着他的肩头说:“莫想那么多,过了年就到人武部去上班,好好干,给你妈妈争气!”
旁边,黄道霞和丹东丹虹看着他们,心情复杂……
公路边。
向玉凤又在陪着志林等班车。
志林背着一只背篓,里面装的是换洗衣服和一些日常用具。
向玉凤叮嘱着:“……那仓库里只怕都是要紧的东西嘞!你身上责任可就大得很啊!千万出不得差错,莫让别人说是坏家伙故意搞破坏,那就连彭司令都脱不得符啦!晓得吗?”
志林却很有主见地答道:“彭伯伯说了,我们家是好人。妈妈,你不要总是担心!”
向玉凤:“彭伯伯那样说,是看得起我们,你就更要做得好才对!”
志林点头:“记到了。”
班车来了,向玉凤目送着儿子上车……
又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樟木村的山上又是一片翠绿。
向玉凤家屋场上。
她正在收拾着春耕的农具,婆婆在一旁帮着她。
远处有人喊:“玉凤!你看谁来了!”
她抬头一看,只见彭楚政带着几个人,在廖美福的陪同下,正走了过来。
她连忙迎了过去,激动地说:“彭司令,你老又来了!”
彭楚政把一位五十多岁戴眼镜的人推到她面前,说:“我是专程为你请老师来的——这位是州农业局的高级园艺师覃希贤,听说你承包的桔子树冻伤了,给你带了一批新品种的碰柑树苗来。”
覃希贤:“廖村长已经带我们到你的桔子园看过了。那些树都已经严重退化,早应该更换品种了。我这次来,一定包工包料,包教包会,帮你把这批树苗种活,保证三年开花挂果,五年进入盛果期!”
向玉凤激动得不知该说什么好:“我拿不出树苗钱……这哪么好呢?”
扛着一捆树苗的唐建雄说:“这也是司令员帮你想的办法,从县农行批的开发扶贫贷款,等果树进入盛果期后,以一年的收成作为折抵还贷。你不用担心啦!”
向玉凤走到彭楚政面前,紧盯着他,半天才说:“彭司令,你这样帮我……我想问你一句话:如今的政策……再也不会变了吧?”
彭楚政不解地:“哪个讲政策会变?”
向玉凤:“我们家反正是苦惯了的,政策变了也不过还是吃苦吧?可莫牵累了你老啊!那我就是下十八层地狱,也还不清你老的人情债了!”
彭楚政就象心上被戳了一刀,强忍着情绪的波澜,对她勉强地微笑着:“你信不过我的话,还信不过邓小平的话吗?他说了,一百年都不会变的!”
婆婆蹒跚着走过来,说:“玉凤你是喜懵了吧?贵人来了,你让人家站着说话,快让彭司令进屋啊!”
向玉凤这才不好意思地笑起来:“真是的!快到屋里坐,中午都在我家里吃饭!”
彭楚政边往屋里走边说:“吃饭是可以,你们吃什么我们就吃什么,你要是另外搞菜,我起身就走!”
村口。
向玉凤、廖美福和覃希贤把彭楚政和唐建雄送到路边。
彭楚政回头说:“覃老师,种果树的事情就全拜托你啦!”
覃希贤:“你放心吧,我帮向玉凤家把这些树种好了,正好给这一带的山民作个示范,今后再推广新品种,工作就会好做多了。”
彭楚政:“你们回去吧!廖村长,请你再陪我们走几步,我有话跟你说。”
他向向玉凤挥挥手,率先向远处走去。
廖美福跟在后面,疑惑地问唐建雄:“彭司令要对我说什么?”
唐建雄也不解地摇着头:“不晓得。”
公路边。
彭楚政走到吉普车旁边,站住了。
廖美福跟到他身边。
彭楚政:“廖村长,老百姓对党的政策有没有信心,看的就是我们干部嘞!你天天和他们生活在一起,你在他们心目中,就是党和政府的代表啊!你的责任不轻嘞!”
廖美福做梦也没想到彭楚政要说的是这么一番话,他张着嘴,半天才点着头说:“你老讲得好,我记住了。”
他看着彭楚政和唐建雄上车走了,半天还呆呆地站在那里,直摸脑壳……
吉普车上。
唐建雄看着车窗外掠过的景物,突然说了一句:“司令员,你……真是没得说的了!”
彭楚政瞥了他一眼:“安排廖志林守仓库的事情想通了?”
唐建雄嘿嘿一笑,说:“你侄儿那天从你家冲出来,蹲在路边哭了好久,可他最后却说了一句话——我六叔是个清官!那些难听的话也只有我六叔能说得出来!其实他蛮了解你呢!”
彭楚政垂下了眼帘,轻声说:“你陪我绕道回家去看看他们吧。我是从那里走出来的,我知道,那里苦啊……”
吉普车沿着盘旋的山间公路,越走越高,直驶入那缭绕的云端……
(字幕:三年后,向玉凤成为了这一方的柑桔种植科技示范户,五年后,樟木村成为远近闻名的柑桔之乡,基本上消灭了贫困现象。)
1998.8.21.初稿
1998.9.22.修改
1998.10.9.改定
注:这个剧本是根据湖南吉首军分区司令员彭楚政的事迹编写的,全剧共八集,每两集是个独立的故事。这是其中第三个故事。彭楚政号称“扶贫司令”,以我看来,与其说他是个军人、干部,不如说他是个具有强烈同情心的好人。此剧1999年在中央电视台播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