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随风万里】:风雪燕窝岛
作者:林小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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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随风万里】: 风雪燕窝岛 1968年9月,我们一千五百多北京知青到内蒙古呼伦贝尔盟阿荣旗插队,当时的呼伦贝尔盟划归黑龙江省。呼盟在黑龙江省的西面,境内有森林密布的大兴安岭,前面是蜿蜒宽阔的嫩江。而我们许多师院附中同学下乡的宝清、虎林在黑龙江省的东面,那里紧邻中苏界河乌苏里江。 1970年12月,我们青年点六位知青结伴而行,去宝清雁窝岛八五三农场探望在那里下乡的同学。12月的黑龙江到处是冰天雪地,白雪皑皑,气温在零下二、三十度。从阿荣旗跨越嫩江,到达距我们村最近的城市齐齐哈尔有三百多里路。那时在农村插队的穷知青兜里没什么钱,我们六个人先从齐齐哈尔扒客车,混到了省府所在地哈尔滨。而后在哈尔滨,设法溜上去边境小城东方红的客车。 这是一列见站就停的慢车,车里人很多,既有提着大包小裹的东北老乡,也有许多一看就是城里来的知青。那时在三江平原(俗称北大荒)下乡的知青有几十万人,他们来自北京、上海、天津、杭州、哈尔滨等许多城市。着装举止能够很容易区分出老乡和知青,老乡大都穿一身黑色的中式裤袄,还有一些皮毛在外的套装。知青大都是一身蓝,或一身国防绿的军便服,女知青往往多了条鲜艳的拉毛围巾。那一张张充满稚气的学生娃娃脸,从那些北京话、天津话、上海话,江浙话,很容易找到相同命运的知青。 我们混了一路免费顺风车,多次在不相识的知青伙伴掩护下,躲过列车员的查票,但火车经过佳木斯后还是出事了。火车进入夜间行驶,车窗上结着厚厚的冰霜,车内灯光昏暗,折腾了十多个小时,我们随着列车有节奏的震动,都渐渐进入了梦乡。我突然被身旁一位刚结识不久的天津知青推醒,查票的来了,我看见乘务员、乘警一组人沿车厢正在查票。顾不得想太多,也来不及叫同来的五个伙伴,我溜进了车厢另一侧的厕所,将门反锁上,然后用手紧紧压住把手。过了没多久,听到有乘务员敲厕所的门,并用钥匙开门,由于我压住门锁,门没有被打开,大概他们认为门坏了,居然走了。 那时列车条件很差,厕所里呼呼冷风,地面都结了冰。我坚持了一会,听到门外没有了动静,便开门溜了出来,回到原来的座位,那几位天津知青告诉我,你们那哥儿几个、姐儿几个,都被乘警带到餐车去了。我沿着他们给我指示的方向寻去,在9号车厢很快找到了餐车。餐车门口聚集着一堆看热闹的人,在那个只有八个样板戏的年代,看热闹取乐是一个常见的社会现象。 我挤在人群中,看到我们那几位兄弟姐妹正在跟列车长调侃。列车长是位三十多岁的漂亮大姐,个子高高的,略有些胖,大嗓门,典型的哈尔滨人。她正在宣讲铁道部和哈尔滨铁路公安处的有关购票管理规定。傅平虽然比我们大不了多少,却以老谋深算自居,那年他也就22岁。他开始哭穷,说北京知青在农村插队多么不容易,挣一年工分买不了一瓶醋,爹妈托我们去宝清雁窝岛看下乡的弟妹,他们都是六九届的,才十五六岁。我听得差点乐出声来,我们插队虽然穷,但东北农村哪有他说的连壶醋都挣不出来的地方?他怎么又蹦出那么多六九届的弟妹。可看坐在那里的老金、小肖、冯婕、小梁,人人都表情严肃,一副诚实可怜的样子。情况发生了急转直下的变化,刚才高声教育他们的女列车长,和帮忙训斥的乘警不出声了。只见那位女列车长眼圈有些泛红,声音柔和了许多,她说,你们别给我演戏了,我弟妹都在虎林(离雁窝岛很近的一个县)下乡,我知道知青穷,在农村下乡的知青更不容易。她接着说,我有我的职责,这次就算了,下不为例了,离开前她嘱咐乘警到东方红站后将我们送出检票口。 火车沿着东北的林海雪原向前奔驰,蒸汽机车的轰鸣、汽笛缭绕。终于在黎明时分到达本次列车的终点站--东方红车站,这里距离雁窝岛最近。我们谢别了列车长和乘警,在冰天雪地的站前广场开始商量下一步的行程。 东方红车站距离雁窝岛还有上百公里的路程,正在为难之际,站前广场的情景吸引了我们。广场上那些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的大孩子们大都是知青,凭借着知青相同的装束,在几位热心的哈尔滨知青帮助下,我们搭上了一辆去雁窝岛八五三农场的卡车。驾驶室已挤满了三个人,我们六个人只好站在这辆解放牌大卡车后车厢内。车厢无蓬,他们是到火车站提货的,装着大半车农机具。零下二、三十度的气温,加上卡车行驶中带起的风,朔风吹,林涛吼,真体会到刺骨的寒冷。 北京知青办发的那一身蓝色的棉装,无法抵御东北零下二、三十度严寒,更何况坐敞篷车行驶在广漠的荒原上。这时我们才体会到东北的林海雪原可不都是浪漫,亏了我那顶狐狸皮帽子,火红的毛色,柔软的底绒,威武的形状,多少给了我些温暖。 三江平原的雪景颇为壮观,一望无际的黑土地,被皑皑的白雪覆盖,榛柴、蒿草、芦苇在寒风中摇摆。近处的松树林枝干上压满了雪,却挡不住亮眼俊俏的深绿,一片片白桦树婷婷玉立,不理会暴风雪的侵袭。时而与汽车擦肩而过的胶轮拖拉机,屯里老乡四匹马拉的大车疾驰而过。远处的村庄升起缕缕炊烟,牛羊在围栏中欢叫。在东方雪线和蓝天交接处,一轮红日冉冉升起,这一切构成了北大荒壮阔的冬景图,它使我们忘记了寒冷,倒觉得空气格外新鲜,举目四望都充满生机。 雁窝岛曾被人们誉为"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进饭锅里"的地方。还有一句难忘的话,"北大荒真荒凉,又有兔子又有狼,就是缺少大姑娘。"雁窝岛位于完达山北麓,三江平原腹地,电影《北大荒人》记述了,1956年王震将军率领铁道兵十万复转官兵,开垦北大荒屯垦戎边的创业史。1967年底之后,数十万城市知青到三江平原,到雁窝岛,这块美丽富饶、充满神奇的土地,谱写他们新的军垦战歌。我们学校中很多同学,就是1967年下乡到这里的。1970年之后,许多刚从小学六年级升入中学的学生,又被安置到黑龙江各垦区,他们多数人,下乡时只有十五、六岁,这里包括几位我曾熟悉,现在已担任共和国省长、部长的朋友。 在冰雪乡村公路上,颠簸了近三个小时,我们终于到达了八五三农场所在地雁窝岛。下车时,我们大都已经冻得不会走路了,半天才缓过劲来。在遥远的雁窝岛,同学相见分外亲,农场的知青不同于我们插队,这里是知青的天下,有点像学校的集中劳动一样。在炉火正旺,温暖如春的宿舍里,我们见到了北雁、张敏、刘静、罗军、援朝、国华、海丽等许多同学。他们不仅是我们的同学,而且多数人还是文革中患难与共,一个红卫兵组织的伙伴。午饭时间到了,他们到食堂打来许多饭菜招待我们,女生拿出北京家里寄的香肠火腿,男生拿出舍不得喝的北京二锅头,在炊事班帮厨的,还偷偷炒了几个菜带来,席间他们告诉我们,盛夏和金秋的雁窝岛更加美丽,这里是三江平原湿地的缩影,蓝天旷野间水草迷人,杏黄色的野浮萍争相开放。宽阔的水面上,丹顶鹤、天鹅、灰鹤、白鹤自由飞翔,雁群排行比翼齐飞,碧空展翅,雁窝岛是鸟类的天堂。挠力河水静静淌过,奔向东北方的乌苏里江,两岸芦苇,小叶樟、水草风茂,草甸一望无际,这里更是粮食的高产区,盛产大豆、玉米、水稻。 虽然我们没有看到夏秋雁窝岛的美景,即便在冬天,我也能感受到雁窝岛的美丽,黑土地上圆木搭成的排房,房前房后茂盛的松树林,白杨林,白桦树。更有荒原上一望无际的白雪美不胜收,白皑皑的雪在阳光照射下,泛着晶莹的光辉,呼呼的北风,将扬起的雪粉飞落在脸上。我想起了那句话,"东北三大怪:窗户纸糊在外,养个孩子吊起来,大姑娘叼着大烟袋。"东北三件宝:人参,貂皮,乌拉草。这就是富饶美丽、充满传奇的草莽关东。 我们在雁窝岛同学相聚,谈得更多的是珍宝岛。珍宝岛在雁窝岛的东北方向,乌苏里江主航道中国一侧。为了反击苏联军队的侵略,1969年3月,暴发了震惊世界的珍宝岛自卫反击战,中国边防部队同入侵苏军激战九个多小时,顶住了苏联边防军的6次炮火袭击,击退苏军3次进攻,胜利的保卫了祖国的珍宝岛。而包括八五三农场,及乌苏里江沿线许多农场知青,都参加了那场神圣的国土保卫战,他们帮助解放军搬运弹药,抢救伤员,站岗放哨,保卫运输线。还有知青直接参战,北京育英中学、师院附中等学校都涌现出许多战斗支前英雄。 沙皇俄国从十九世纪四十、五十年代起,用不到半个世纪的时间,将相当于三个法国,或十五个浙江省,领土面积的150多万平方公里的中国领土,并入了沙皇俄国的版图。但苏联政府,在1969年6月13日声明中竟然厚颜无耻的说:"沙皇专制虽然崩溃了,但俄罗斯国家的边界不应该毁灭,沙皇从未同中国签订过任何不平等条约。"据此暴发了中苏两国,为面积仅有0.74平方公里的珍宝岛的争夺战。滔滔的乌苏里江,英雄的珍宝岛,中国军人和知青们用热血和生命保卫了祖国的领土珍宝岛。历史告诉我们,"和为贵"是打了胜仗才能实现的。那时黑龙江的农场改为,中国人民解放军沈阳军区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看着《英雄儿女》、《南征北战》、《董存瑞》长大的知青,有强烈的英雄主义情怀,珍宝岛保卫战虽然结束了,但战争的硝烟仍然弥漫在额尔古纳河、黑龙江、乌苏里江畔。 从生活上来说,在农场和兵团的知青,要比插队农村知青享福不少。在那个年月,农场兵团知青属于农工待遇,有几十元的工资,吃饭有食堂,农田耕作机械化程度,也比农村高得多。而插队知青,十来个人分在一个村里,条件差的地方,温饱都是问题,夏天农田里,大都十几个小时的劳作。但农场兵团,受阶级斗争和文化大革命的影响很深,有的地方知青受到政治迫害,有的精神上感到压抑和无望。在黑龙江兵团现役军人,迫害女知青的情况,也时有发生。相比之下,在农村插队的知青要宽松一些,虽然生活艰辛,但受到阶级斗争冲击,要缓和许多。比起到黑龙江上山下乡的知青们,那些成千上万闯关东的盲流(盲目流动人口)更不容易,许多人,因为在山东、河北、辽宁吃不饱,来闯关东。更有许多人,不堪在家乡政治上受打击歧视来闯关东。我下乡的兴旺大队社员中,居然有三分之一是地富子弟,他们多是投亲靠友来北大荒,也有不少人,被地方政府抓住收容后遗返原籍,他们中许多人扶老携幼,逃荒处境悲惨。而我们却有这么多知青同学,相比之下,命运已是不错的了。 我们来雁窝岛,看望的几位女生中,北雁是我们这个同学圈里,最受大家推崇的人。1966年底,文化大革命的重重压迫,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共同命运,将我们这伙人聚到一起。北雁是高中学生,功课好,文静、漂亮,又很有独立见解。她爸爸是北京一家部队总医院科主任,军内著名医学专家,文革中也被打成资产阶级反动权威,遭到政治迫害。我们那代人都一样,父母文革遭迫害,很快株连到子女,这样的人不能当兵,不能上大学,招工没份,返回北京更是困难。北雁苗条身材,扎着两条短小辫,常穿一身军装,骑着一辆26凤凰自行车,她稳重、富有魅力。有一次我们学校"红革会"二十多人围殴一名外校同学,北雁见状不顾一切冲了上去,大喝一声"不许打人",一个柔弱女子,居然震退了那帮在动乱中良心泯灭手持凶器的人。 北雁与我们年龄相仿,但她在我们心中倍受敬重。不想在我们这次八五三农场探营后不久,北雁却匆匆嫁给了当地农场一位老职工家的农村青年。原因何在,当事人不说,终成为历史的疑团。但现在想来,在文革动乱岁月,或许也是一种必然,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这在我们那个同学圈里,引起轩然大波,甚至掀起了从东北、内蒙、山西、云南等地下乡的同学们,借春节回家赶回北京,对她发起了一场"抢救运动"。她不顾我们强烈反对,毅然走上那条让人费解的婚姻之路。 伴随着文革结束,北雁父亲官复原职,北雁将她的夫婿和女儿从雁窝岛带回了北京,她在一个单位管财务,她先生在一家医院维修班,当了一名修理工。北雁后来还生了一场大病,好在现在还健康,女儿下海不顺利,家境至今一直不是很好。四十年过去了,我还是不明白,我们这位熟读中外名著,外表秀丽、端庄优雅的才女,为什么非要走上,那条与工农相结合的路。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我结识了一位驻京部队总医院的院长,席间谈到我的同学北雁和她的父亲,这位少将院长肃然起敬的告诉我,北雁的父亲是他的恩师,曾是他们医院著名的专家。 中国文化大革命中,上山下乡的一千七百万知青,如同雁窝岛上的雁群,春来秋去,在祖国大江南北的农村、草原、荒滩、林区、海岛、边疆书写着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悲壮历史。辽阔的黑龙江、美丽的雁窝岛,波浪滔滔东去的乌苏里江,是否还记得数十万知青闯关东的年代。那个年代,不同的人生境遇,也为知青的人生,奠定了不一样的人生轨道。有的人在磨难中成功,有的人在磨难中消沉,有的人得到受益终身的锻炼,有的人收获了一生难以挽回的重创。但四十年过去后,有过知青经历的人,大都没有忘记留住青春那些魂牵梦萦的地方。 我的遥远的知青岁月,已过去四十多年了,许多事情还历历在目。历史久远,故事情节也难免会有误差,况且往事,也不是人人都愿意提及,故将本文人物都做化名,权当听我在农村生产队高高谷堆上,给你们讲过去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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