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瓜·逃 作者:丁文慧


 

 木瓜

想当年母亲选择让我去云南,不外乎这样的理由:云南的气候好,不冷不热的,总比到冰天雪地的黑龙江要强。再说我也被前来宣传的那番美景吹晕了头,什么头顶香蕉、脚踩菠萝,摔一跟斗还能抓一大把花生。那部纪录片《在西双版纳》的密林中,更是令人神往……

热带水果也实在是让人眼馋的原因,想着那些水果的模样,义无反顾地就决定了去云南。杭州老家的奶奶以及外公、外婆家的那些亲人们虽然是万般阻挠(他们想让我去杭州近郊插队),但也阻挡不住我坚定的信念:我要去兵团,不要插队,路途遥远一些怕啥呢?外婆还为我专门去灵隐寺烧香,据说我属蛇,适应去云南西双版纳,到现在我还直纳闷,为啥属蛇的适应去西双版纳?外婆当时解释说:西双版纳是亚热带,蛇很多的,蛇是没有脚的,你们兄妹四人他们都是栓得住的属相:兔、羊、鸡,而你是无法栓住的。这种解释让我觉得非常牵强!

那会儿老是做着有关西双版纳的梦,应该叫做白日梦吧!亲人们很伤感,我却感到没啥好伤心的,不就是出一回远门吗?至于搞得那样悲悲戚戚吗?当初我真是太不懂事儿了!大概还说过一些混帐话惹得母亲的眼泪都下来了!

想像中的版纳和现实中的版纳可真是两回事,哪有那般美好!想吃那些亚热带水果,门都没有!我们赶集最多是买回那短短粗粗的芭蕉,连香蕉都不是,和艾尼族换梨头,也是比较粗涩的(一元钱6个),曾经去附近傣族的菠萝山偷过菠萝,由于没把菠萝的一个个眼挖干净,以至于嘴角肿了好几天,直至后来才总结出经验教训来。

想起来也感到好笑,在兵团的那些日子居然没有吃过一只木瓜。还是当了老师才有了吃木瓜的经历!勐遮街上以及附近的坝子里到处都是木瓜树,学校的后山上,乌龟山上就有很多,也用不着去偷,正大光明的用竹竿去捅那些在树上就黄了的成熟木瓜。刚开始还不习惯那个味儿,感觉有一股腥臭味,好像还带着一股臭鞋子烂袜子发馊的味儿,刚开始吃了几口就直犯恶心,但那时这东西不要钱,看老傣吃得那么津津有味,咱得好好向他们学习取经!学生们还告诉我说木瓜还分雌雄,并且示范给我看雌雄木瓜的不同,雌的木瓜生吃,雄的木瓜入药,它们在长相上也是很不同的!雌的木瓜上下两边比较匀称,雄的木瓜上边明显要尖一点。我由于经常和学生们在一起吃木瓜,久而久之那软软的木瓜肉一到嘴里,就化成了一股股甜甜流汁舒坦地往胃里流淌。那黑得发亮的瓜籽下面那黄中微红的果肉真的是从前在上海从未领教过的。一旦尝到了甜头,我就变得更加一发不可收拾了,只要是有时间和机会,我常常会到坝子寨子里瞎转悠,吃过的木瓜肯定成百上千!我回上海时,母亲认为我的脸色白里透红,显得健康及了,再也不像兵团回沪时那种黄黄的脸色!敢情木瓜还真能养颜?

我还尝试过用木瓜煮汤做菜吃,汤里放上一勺蜂蜜(野蜂蜜),真是美味极了,我用绣花丝线到艾尼山寨换来的野蜂蜜,那野蜂蜜虽然带着一股浓重的烟火味,可那却是我知青年代最美的食物了。烧熟的木瓜确实要比我们在兵团时的茄子、洋丝瓜好吃多了,我经常把木瓜切成块,煮熟后再放上一点香油和盐巴,或者放上一些辣子和香菜,那就是我当教师时自己发明的一道最美的美食!

去年开同学会,和跟我一起长大的发小聊天,他们都说没想到在版纳时没有好好利用过这个有利的资源,其实木瓜真的是很好吃啊!我到现在才知道它还享有中国"万寿果"之称呢!这说明咱在版纳没白活!哈哈……

 
   

一晃,咱这些知青回城至少有30多年了,但离开版纳时的情形总好像过电影一般,以致有一段时期总以为自己是在梦游……

记忆中我觉得自己总是在不停地奔跑,四周是荒山野岭,还有那弯弯曲曲的盘山公路,哗哗流淌的红色浑浊的流沙河水,雨季来临的隆隆雷声,伴随着闪电和惊雷,我穿着雨鞋陷在深深的红色泥浆中……怎么用力也拔不出,惊恐中一声炸雷,睁开双眼,看见母亲就坐在我床边,母亲摸着我的头说:慧慧,你是不是在做梦?怪怕人的!这就是我第一次探亲假的真实写照,一路风尘连续七、八天的客车火车,到家以后洗过澡倒头就睡,睡梦中感觉床在不住晃动,就像那客车、火车在不停地上下颠簸……

"逃"又是怎样的一个概念呢?一种解释为出逃在外流浪,而另一种解释是逃命,逃离死亡。我更倾向于后一种解释。这种死亡并不是肉体的消亡,而是指精神层面的:如果在兵团出不来,这辈子的人生也就基本完了。我想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大概也不止我一个人会有这个念头吧!

我遐想这个"逃"字所带来的后果。没有工作、户口和粮票可能会是啥结果,难不成也像我的表姐那样?表姐从黑龙江农场逃回杭州老家,大概有一年多了吧,后来随便嫁给了一个杭州锅炉厂的工人,表姐长得非常漂亮,能歌善舞的,而嫁给这么一个又老又丑的男人,可能就是为了能混口饭吃,离家近一些。(因为父母是知识份子,被打倒了),可是,再怎么绝望也不能走这条路啊!我的一个老邻居,我叫她姐姐的从贵州插队的地方逃回上海,由亲戚介绍转插队到了安徽老家的农村,据说逃得一点意义也没有,和那个贵州农村也没啥差别。可这位姐姐说,从安徽到上海总比贵州到上海近一些吧?这走的可是农村包围城市的迂回路线。还有一些我熟悉的亲戚朋友,从下乡的农村逃回了上海,由于是袋袋户口,没有工作靠家里紧衣缩食供养而非常苦闷,有一个哥哥患上了抑郁症,整天不说话,后来听我妈说:这个小伙子可被毁掉了,一辈子没成家,和一些大妈在里弄加工厂里洗瓶子。……要举出这样的例子实在太多,兵团里好些女知青探亲假后一去不回的,估计比我们这些不逃的命运也好不到哪里,只是不说罢了。我总是会在深夜里,瞎灯黑火的想这些不着边际的前途命运的问题。夜里瞎想想,越想越可怕,逐渐地也不想"逃"了。因为逃也不是那么好逃、想逃就会有好出路的。

直到现在,我们已经都是60岁的人了,我认为,这个"逃"字反映了当时知青对上山下乡产生困惑阶段的正常思维,可以说是灾难吧!这灾难给我们带来生活、劳动上的苦远比精神上的苦要轻得多!虽然那时候的兵团生活有苦也有甜,有时候也有苦中作乐的情感,但在我们心里对于家乡亲人的思念之痛是无药可治的。从某种角度来说,这种苦难就是一种精神和生活的双重之苦,是一种渗透到心灵深处的痛!这种痛苦也伴随着我今后人生之路,使我时常会想:还有哪一种苦我会吃不起?还有哪一种痛可以深入骨髓和血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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