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边日出西边雨
(电视剧文学剧本)
山,
山,
还是山……
农田和房舍被挤压在山的缝隙间,连天都似乎变得窄小了。薄薄的晨雾抹淡了山的严峻,缕缕炊烟又平添了些宁谧的气氛。
只有一幢房舍上没有炊烟,门窗紧闭着,大门两旁的对联红色褪尽,但字迹仍清晰可辨:
“ 在广阔天地经风雨,与贫下中农相结合”。
康平的画外音:“这是十年前的事了……”
门开了。康平提着绳子和长竿铁钩走出来。
画外音继续:“那时,一同来的知青伙伴们都招工走了,只剩下我独自一人。”
康平走过一家农户门前。一位梳两条过腰长辫的稚嫩的少女走出来,到柴垛上抱柴。
少女:“康平哥,到哪儿去呀?”
康平:“没有烧饭柴了,上后山。”
“嘻嘻,你们城里人真有意思!临煮饭才打烧柴。会耽误出工的!”她把手里的柴递过去,“先从我这里搂点去吧!”
康平犹豫了一下,接过柴:“好,我下午打了柴还你。”
少女:“嘻嘻,不要你还!”
两人对视,推出片名:《东边日出西边雨》
荷花家的厨房。
母亲围着锅台忙碌,女儿蹲在灶前烧火。
玉叔背着灶伢跨进门来。
玉叔:“荷花!快!快把灶伢接下去!”
荷花母女慌忙迎上去。荷花抱住弟弟的两肋。
灶伢怕痒,又扭又笑,叫着:“我自己下来!我自己下来!”
荷花扶着他,一瘸一拐地走到墙边,坐下。灶伢是个十三、四岁的男孩,一条腿上缠着绷带。
玉婶:“天爷!可回来了!县里的医师怎么说?灶伢这腿不会落残吧?”
玉叔擦着满头的汗,接过玉婶递过来的一碗水灌下肚:“他倒落不下残,老子可落下一屁股的债!”
荷花抚着弟弟的伤腿问:“接骨头疼吗?”
灶伢做出夸张的表情:“疼极了!我差点背过气去!”
“活该!”荷花嗔笑道:“谁叫你爬崖头?”
玉叔:“你再敢去爬崖,老子干脆一扁担,敲断你两条腿!”
姐弟俩相对吐吐舌头。
玉婶问:“咦,你们怎么这么早就到了家?是坐的县城到落马镇的班车吗?”
玉叔没好气地:“屁!没钱买车票了!老子背着他走了两天一夜!”
“啊?借的五百块钱全花光了?”玉婶大吃一惊。
“你当进趟城是好耍的吗?吃、住、看病抓药,连喝水都要钱呢!”
全家哑然。
桌子中央摆着一碗辣椒萝卜,玉叔夫妇闷头吃饭。荷花姐弟边吃边互作眼色手势,相对窃笑。
门外传来脚步声。未见人影,先闻其声:“玉哥耶,回来啦?”
玉叔一怔:“糟糕!讨债的就来啦!”
七婶跨进门来。她说话咋咋呼呼,眉眼飞动:“灶伢!别动!让我看看!腿不疼了吧?”
灶伢含着满嘴的饭摇摇头。
七婶:“玉哥耶!我说什么来着?我说你别急、别急,这不,没事!”
玉叔夫妇早立起身,忙着让座拿烟。七婶就着盛烟丝的缺边破碗,熟练地卷了一支粗大的“喇叭筒”。玉叔划火柴为她点燃。
玉叔:“老七家的,难为你挂心,只是,你那五百块钱……”
七婶瞪他一眼:“嗨!我听说你们回来了,赶紧来看看我侄子的腿,谁跟你要钱啦?”
玉叔陪笑:“嘿嘿,你就是不说,我也心不安嘛。”
七婶喷出一口烟,就势话锋一转:“玉哥耶,即是你已经提起钱的事,我就顺便说一句。那五百块钱我也是东挪西借帮你凑来的,就怕别人来催账。你还得早想办法啊!”
玉婶:“他七婶,你路子多,不象我们。眼下我们实在……”
七婶:“嗨!有钱的养儿,无钱的嫁女嘛!给荷花找个好人家,钱不就来啦?” 玉婶:“可荷花刚十七呀!”
七婶压低声音:“不瞒你们说,上月我说合了一对,姑娘还不满十六呢!”
玉叔:“那能领到红帖子?”
七婶:“你是说结婚证?容易!到时候,有我!”
荷花不屑地皱皱鼻子,灶伢捅捅姐姐,趁七婶不注意,冲她做了个怪相。荷花噗哧一笑。喷出些饭粒来。
七婶扭头望望他俩,说:“荷花,你放心,七婶不会坑了你!”
远处“当当”的钟声。
“我出工去了!”荷花从门后拿出踩草棍,蹦过门坎,跑了。
玉叔也站起身:“老七家的,这事容我再想想。我该出工去了。”
七婶:“嗨!刚到家,就出什么工?”
玉叔:“没办法。再不抓抓工分,明年的口粮怎么办?”
七婶:“那我就等你的话啦!”
玉叔没有答话,他的目光被什么吸引住了。
远处,康平低着头走着,荷花连蹦带跳地跟在后面。
玉叔盯着康平。思索着……
夜晚。
玉叔拥被靠在床头,嘴角的烟蒂明灭闪烁。
玉婶就着如豆的油灯纺线。
玉婶:“……我看也只好按老七家的说的办。你误了那么多工。又欠下五百块钱,不嫁女儿怎么办?”
玉叔:“不行!你舍得,我还舍不得哪!”
“你是怕荷花受气?只要不找寡妇人家,想来不至于……
“谁说这个?”玉叔扔掉烟蒂,抱起双臂,“受气不受气是她的命,我管得了吗?”
玉婶停住摇纺车的手,不解地问:“那你操什么心哪?”
“你想想,荷花年纪小,又是我们提出找人家,男方还猜不出我们家遇上了难处?到时候准要杀价!”玉叔说得激动起来,下了床,挥着两手:“我女儿一无残疾,二无丑事,白白便宜了别人,我不干!就是卖,我也要再等两年,卖个好价!”
玉婶如梦初醒。发出深以为然的“唔唔”声。她继而又提出疑问:“那,眼下怎么办?”
“那五百块钱的债,先凑个零头还给老七家的,其余能拖就拖。至于明年的口粮嘛……哎,你说康平这伢怎么样?”
“康平?就是那个知青伢?他怎么啦?”
“嗨!女人就是(此处有不合适字符)笨!来来来,你听我说……”
玉婶凑上去,玉叔贴着她的耳朵说着什么。玉婶惊愕而佩服地点着头。
第二天清早。
康平坐在灶前烧火,他用的不是柴草,而是厚厚的一迭信件。他抽出一封展开。
画外女声:“我走了,心却留在你的身边……”
康平将信揉成团,扔进火里。他又抽出一封。
画外音:“你快想想办法,争取早日回城。我等得多么焦急啊……”
信又被团成团飞进火里。第三封。
画外音:“人家都说我的男朋友至今还是个知青!这压力太大了……”
纸团、火、信。
画外音:“这能怪我吗?是你自己把机会全错过了。让我们都现实一点吧……”
熊熊燃烧的火。灶口吐出长长的火舌,光与影在康平的脸上交织游动。 他托着腮,望着手中的一张照片。那上面的姑娘扎着两条翘刷刷辫,头上横压着一道红色的发箍,侧身浅笑。
康平也进入画面,和姑娘并肩站在山顶上,俯视着无尽的山峦。
姑娘:“将来等咱们一起回了城,想起这里,不是很美的吗?”
康平仍凝视着照片,怅然若失。他长叹一声,把照片投进火里。他忽然改变了主意,急忙伸手去抓,被火烫了一下。又手慌脚乱地用拨火棍去拨。
这时门上传来“笃笃”的敲击声,康平一愣,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他再去拨火时,那照片已被火吞噬了。他气恼地摔掉拨火棍,阴沉着脸盯着门。
门开了一条缝,荷花天真地笑着,跨进一条腿来:“康平哥!你们城里都是这样,进别人家的门之前,先敲两下,对吗?”
康平揭开锅盖,用勺子搅着,半天才答:“嗯。不过,必须先等里面的人说一声‘请进来’才可以推开门。”
荷花的笑僵在脸上。她收回跨进门坎的腿:“那,重来!”
门被重新掩上。然后又响起清脆而又坚决的“笃笃”声。康平根本不予理睬。他盖上锅,往灶膛里加了一把柴。门“哐当”一声敞开了。
“你为什么不说‘请进来’?!”荷花气得满面通红。
康平:“荷花,别闹!这里不是城里。”
荷花委屈得泪花在眼眶中打旋:“你看不起我们山里人!我要是生在城里,一点也不会比你差,照样可以当知识青年!”
康平转身盯住她,揶揄道:“怎么?当知识青年还好吗?倒让你眼红了?”
荷花一时语塞,继而迸出一句:“当知青没人管!”
“没人管?太对了!瞧,出集体工,种自留地,柴米油盐,缝洗浆晒,全得我自己干,可不是没人管?”
荷花瞪着眼喘粗气,半天说不出话来,突然:“我……我就是来管的!”
“嗯?”康平不解地望着她。
“我爹叫你去,有事找你商量!”荷花说完扭头就走。
康平莫名其妙地盯着她的背影。
玉叔家堂屋。
荷花倚在里屋门框上,脸上故作冷淡,实则专注地听着;灶伢跪在条凳上,用菜刀削铅笔;玉叔夫妇陪着康平说话。
玉叔:“……我看你出门一把锁,进门一把火,日子过得太难!哎……要是不嫌弃我家饭菜粗糙,你就来搭伙吧。”
康平:“那当然好,我求之不得。”
玉叔夫妇兴奋地对个眼色。
康平:“口粮和伙食费怎么算?”
玉叔赶紧接话:“我早想好了。饭菜茶水、缝补洗涮的事你都不用管,男子汉干那些本来就是顶起磨盘唱戏嘛!到年底你就交一份口粮,再……拨些工分给我,我们算是工换工,怎么样?”
玉叔夫妇急切地等待着康平的反应,荷花和灶伢也以不同的心情注视着他。
康平依次看看这一家大小四口:“我倒有个办法,更干脆。跟队长说一声,把我的工全记在您家名下,另外,自留地也可以合起来种。”
玉叔大喜过望,但故意推却道:“那不行!你太吃亏啦!”
“我只有一个姐姐,她既不用我负担,也不负担我。我只求混饱自己的肚子就行,别的越省心越好。”
荷花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高兴,冲康平咧嘴笑了。
灶伢站到凳子上去,挥舞着菜刀和铅笔大叫:“平哥!那以后你是我们家的人啦!”
他不小心把刚削好的笔尖戳在墙上,笔尖断了。玉叔赶过去,在儿子的后脑勺上煽了一巴掌:“(此处有不合适字符)!下来!一枝铅笔一毛多,几天就让你糟踏光了!”
玉婶高兴得不知该怎么说才好:“康平啊,这……这倒叫我过意不去了……你、你心肠太好了!我托人帮你说个堂客,你就在我们这里成家立户吧!”
康平的表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客气地笑了笑:“这就不麻烦您了!我还想等招工。”
“你懂什么?”玉叔冲玉婶不屑地撇撇嘴:“政府让学生伢们下放,是为让他们来体察民间疾苦,将来再把他们收回去,要派大用场嘞!到那时候他们做了大官,就再也不会放卫星、办食堂那样地瞎指挥啦!康平,对不?”
康平不置可否地笑着,玉叔全家高兴地笑着。笑声延续到下一画面。
笑声。
桌子中央是一大盆粽子,剥下的粽叶堆在一旁。
玉婶:“康平,吃呀!今天过节,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康平用粽叶擦擦手指头:“真的吃不下了。下乡四五年,这还是头回吃粽子。”
荷花边吃边问:“城里的粽子跟这一样吗?”
“是的。不过里面要包红枣,有的还包上肉,吃的时候蘸糖。”
“白砂糖?”
“嗯。”
灶伢嘬手指头,歪过头问玉叔:“爹!我们吃粽子为什么不蘸白砂糖?”
玉叔勾起手指在他头顶敲了一记:“有粽子吃就蛮不错了!还要白砂糖?想吃糖,下世托生到城里去!”
荷花扔掉粽叶,跳起身来:“走!赶闹子去喽!”
灶伢慌忙吞下手中的半只粽子,声音模糊地响应:“走喽!”
“不行!你的脚刚好一点,不许去!”玉叔一把揪住灶伢。
灶伢挣扎不开,哭闹起来。
康平:“玉叔,让他去吧。他走不动了,我就背他。”
灶伢趁机挣脱,躲到姐姐身后。
玉叔冲他挥挥拳头:“(此处有不合适字符)!老子算是管不了你个兔崽子啦!”
三个年轻人欢笑着向外跑去,几乎撞倒了刚要进门的七婶:“哎哟!这一窝蜂似的,干什么去呀?”
灶伢喊了一声:“赶集看热闹!”
玉叔夫妇忙着端凳子拿烟。七婶眼仍望着外面,嘴里搭讪:“玉哥耶,你好福气,白拣个武高武大的儿子!”
玉叔:“你别耍笑我!康平不过在我家搭搭伙,迟早要走的。”
“你还记得他要走就好啊!”七婶话中有话。
“嗯?老七家的,你这是什么意思?”
七婶笑笑:“凡事该怎么办,就得怎么办,拖也拖不过去的。”
玉婶扯扯丈夫的衣角,玉叔恼火地把她的手打开,闷头抽烟。
七婶诡秘地:“玉哥耶,你听说过没有?康平家成份不好,几次招工都没有单位肯要。你把他弄到家来……”
“那正好!他不是就走不了啦吗?”玉叔没好气地顶了一句。
“呃?……”七婶楞了一下,马上笑了起来:“嘿嘿嘿,都说玉哥老实巴交,我看哪,你最精!”
“本来嘛!这成份又不传染,我怕什么!”玉叔有几分得意了。
七婶收住笑。说:“哎,说正经的,荷花找人家的事……”
玉叔:“缓二年吧,眼下家里缺人手。”
“那你就快些筹钱吧,别人催我催得紧嘞!”
“我不是说了吗?等卖掉栏里那头猪,我一分不留,全给你!”
“唉,这年头,”七婶起身往外走,“发不得善心,做不得好事!”
玉婶追着喊:“他七婶,不吃两个棕子?”
“吃腻啦!”七婶头也不回地答道。
小镇集市上,沿街摆着各种土产。三人从中穿过,荷花、灶伢东张西望,兴趣盎然,康平却对这些不屑一顾。
新开张的服装店门前,荷花被橱窗里的衣服所吸引,拉着弟弟欲上前。
康平不耐烦了:“哎呀!什么都要看!这要是进了城,非把你们看傻了不可!”
荷花撅了嘴,使劲把弟弟拉回来,向前走去。
影剧院门口。
灶伢指点着大幅海报,一字一顿地念:“县、花、鼓、剧、团、下、乡、演、出、大、型、革、命、现、代、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平哥,你有多少钱?”
康平:“干什么?”
“看戏呀!”
康平淡淡一笑:“我给你买个练习本吧。”
“不!看戏!”
“花鼓剧团跳芭蕾舞,这叫做糟踏艺术。”
灶伢还想缠磨,荷花上前狠狠一扯:“听平哥的,电影都看过几遍了。县里剧团还能比中央的跳得好看?”她的语气中颇带几分情绪。
康平傲然而宽容地一笑。荷花更感到受了轻侮,紧紧地咬住了下唇。
三人顺着麻石小路往前走。忽然,灶伢向旁边一指:“朱虹姐!”
照像馆的玻璃橱窗内,一张放大的彩色照片上,正是那位戴红发箍扎翘刷刷的知青姑娘。
荷花姐弟忙跑过去,艳羡地观赏着。康平阴沉着脸走向一旁。
荷花回头发现了他的神情变化,拉拉灶伢:“走!买包子吃去!”
康平背着灶伢,大步走在山间小路上。灶伢一手拿练习本,一手拿着包子,轮流往自己和康平嘴里塞:“平哥,咬啊!”
康平咬了一口:“你吃吧。”
荷花跟不上康平的步伐,走几步,跑几步。她边吃包子边问:“平哥,你真的不跟朱虹姐姐好了?”
“嗯。”
“为什么?”
“我不愿拖累她。”
“我不信!”
“为什么?”
“我……我说不清。反正我猜,准是她变了心!”荷花小心地观察着康平的神态,“你为什么不肯说实话?”
康平半天才答:“我不愿让别人拿这当笑柄。”
“别人?你是说我们?灶伢,你会笑话平哥吗?”
灶伢很认真地说:“不会!平哥是我们一家人嘛!”
康平忍不住笑了一下,然后:“你没猜错。赌咒发誓的是她。出尔反尔的也是她。”
荷花同情地看着他,不再发问。忽然,灶伢身子一挺,振臂高呼:“打倒忘恩负义的朱虹姐姐!”
康平猝不及防,失手将灶伢摔在路边,自己也跌坐在地上。
荷花在一旁拍着手,弯着腰,捂着肚子,笑得喘不过气来。
康平和灶伢爬起来,你看着我,我指着你,也笑得前仰后合……
荷花走到康平门前,一板正经地举手敲门。
里面应道:“请进来。”
荷花推开门,冲康平举举手中的二齿钯:“平哥,去给自留地松土、浇水!”
荷花在前松土,康平在后抡着粪勺浇菜。
荷花回头问康平:“平哥,听说你们城里的路面上要抹什么油?”
“油?哦__,哈哈哈!”康平大笑着,“对对对,抹柏油。”
“那不滑?”
康平还在笑:“以后你自己去试试嘛!”
荷花被他笑得羞恼了:“山高路远,我一辈子去不成!”
康平并不在乎她的情绪,发愿般地说:“等我招了工,回城的时候一定带你去玩玩。”
荷花觉得委屈极了,边挖土边狠狠地说:“我不去!哪里也不去!”
“怎么?不想出去看看山外边的世界?”
“看有什么用?反正没想头!”
康平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正在这时,有人在远处呼喊:“康平─-! ”
他抬头望去,是个挑担子的男知青。
康平立刻显出极度的兴奋,扔下粪勺,呼喊着跑去:“哎!皮广斌!”
荷花望着他的背影,捡起粪勺重重插进粪桶里。没想到粪水溅了自己一脸,她使劲抹了两把,泪水禁不住随着淌了下来。
康平跑到皮广斌面前,双脚一并,举拳呼道:“扎根─-”
皮广斌立刻接道:“到死!”
两人相对大笑。皮广斌身穿一件没扣子的破军装,拦腰束一条绳子,肩上的担子一头是铺盖,一头是木匠工具。
康平:“你这是要去哪儿?”
皮广斌:“和队长吵翻了,出去卖手艺,挣自由钱!”
康平惊骇地:“嚯!”
两人向康平的房子走去。
树林中,康平用长竿铁钩勾树梢上的枯枝。他显得心事重重。荷花用耙子将落下的枯枝收拢。
“你手脚太慢了!来,换换!”荷花抢过铁钩,把两条长辫子交叉着盘上头顶,敏捷地攀上树去。
康平懒懒地拾起耙子,扒了两下,停住手发起呆来。忽然一根树枝砸在他头上,他一惊。只见周围枯枝急落如雨。康平护住头跳到一旁,抬头上望。
荷花叉开腿,稳稳地站在树枝上,一边使劲勾,一边呲牙笑道:“看见了吧?干这个山里人可比城里人强!快!快扒呀!”
康平看看周围,问:“哎,灶伢呢?”
山崖陡壁上,灶伢手足并用,向上攀登。他脸上透露出紧张兴奋的表情,手极力向一个鸟窝伸去。
山下传来荷花的声音:“行了!够烧几天的了!”
灶伢低头望去,只见荷花正从树枝上纵身跳下……
荷花稳稳地落地。康平动作机械地仍在一下一下地扒着。
荷花注视着他走过去:“你怎么了,平哥?”
康平眼也不抬。
荷花抓住耙子:“是你同学小皮说什么啦?”
康平望着她,半天:“是的……”
(闪回)
康平坐在凳上,弓着腰,目光追随着大步走来走去的皮广斌。
皮广斌:“……这种日子怎么过?跟我一起走吧!”
康平:“不,我没有你那么大的气魄。我还是老老实实地等招工……”
“嗨!你还做那个梦哪?”
“上面只说三年不招工,三年以后……”
“三年以后你我都二十八啦!谁要二十八岁的学徙工?!”
康平张口结舌……(闪回完)
荷花轻松地笑了:“不招工就不招工嘛!在哪不是活?”
康平觉得无法争辩,只得苦笑:“怎么说呢?招工和不招工到底不一样。”
荷花不服气:“不就是一个拿工资,一个拿工分吗?其余的,照样每天吃饭睡觉!”
康平被逗笑了。他想起了什么,小心翼翼地问道:“荷花,那天……你生我的气了?”
荷花盯他一眼,然后垂下眼帘:“没有。”
康平吞吞吐吐地:“在这里我只有跟……你才能说两句心里话……以后你走了,我的日子还不知怎么打发呢……”
“我走?我能走到哪去?”
“别瞒我,七婶三天两头去找你爹妈,还不是想让你嫁……”
“不!我不嫁人!”荷花喊了一声,眼泪应声而下。她急忙扭转身:“我舍不得离开……我舍不得离开……”
“什么?”
“……你!!!”她猛地用全身心的力量喊了出来。
康平象是终于证实了自己的预感而松了一口气,又象是被巨大的意外所震惊,他的表情和动作都显得有些失措。他迟疑着,终于抬起手去擦荷花脸上那斑驳的泪痕。荷花一动不动地闭上眼睛……
山崖上的灶伢完全看到了这一幕。他笑出声来,同时使劲一伸手,眼看就要够着那鸟窝了。可就是在这时,他脚下的石块松动了。他“哎呀”一声,贴着石壁滑下去……
他的手触到一棵小松树,急忙死死握住。柔轫的小树弯下来,根部的泥土簌簌下落……
康平和荷花仍相对无语。
远处灶伢的呼救声:“平哥!!姐姐!!……”
“灶伢!”康平首先反应过来,如箭离弦般弹射出去。
荷花紧跟在后……
两人冲到山崖下,伸开四只手。
康平:“灶伢!松开手跳下来!不要怕!”
灶伢松开握树干的手,小松树弹了起来,剧烈地摇曳着……
灶伢砸在姐姐和康平的怀里,三人一齐滚倒。灶伢第一个蹦了起来,撒腿想跑。荷花接着爬起来,一把逮住他:“好!你又爬崖头!看我不告诉爹打你!”
灶伢故意大大咧咧地:“你敢!你要是告我,我也告你!”
荷花心虚了:“你告我什么?”
“嘻嘻,你们……你们……”灶伢用两根拇指做着手势。
荷花尖叫一声扑了上去。灶伢和她围着康平追逐。灶伢终被捉住了,他笑着、挣扎着、叫着:“我不告!我不告!”
荷花住手了,两姐弟相对喘粗气。
灶伢:“我才不会去告呢!我呀,早就同意啦!”
康平和荷花对视一眼,哑然失笑。
荷花:“你同意?你算老几?”
“哼!看不起我?以后你受了他的气,”灶伢指指康平,“还得我这个舅老爷出面呢!”
荷花又尖叫一声扑上去,灶伢灵活地两边躲闪。康平看着他们,也大笑起来。 突然,半空中一声霹雳。三人抬头,只见一片乌云压下来……
荷花:“下过路雨喽!快跑啊!”
她拉着灶伢飞快地跑了。康平犹豫了一下,向相反的方向跑去……
康平弯腰去抱堆着的枯枝。霎那间,雨脚如麻,千丝万缕如密网般罩下来,他措手不及……
远处荷花姐弟的呼声:“平哥……”
他扭头望去……
荷花和灶伢站在小溪岸旁的巨石上。这里竟已是雨区之外,灿烂的阳光照耀着他们。
两人齐声喊:“往这边跑!这边出太阳!”
康平恍然大悟,返身向小溪跑去……
荷花欢笑着。灶伢跳着脚,拍着手,有节奏地唱着:“康平哥!大傻瓜!康平哥!大傻瓜!”
夜晚,康平的门外。荷花心情急迫地跑来,到了门边,却放慢脚步,按捺下激动轻轻叩门。
在灯下看书的康平应声答道:“请进来!”
荷花推开门缓步走过来,脸上带着甜蜜的微笑。康平迎着她,扶住她的肩头默默无语。
荷花:“平哥,这敲门的城里规矩真好!以后我每次来都要敲!”
康平动情地笑了。
荷花:“叫你找的东西呢?”
康平指指床上。那里放着一叠破衣烂裤。
玉叔家堂屋。
灶伢跪在凳上,咬着嘴唇使劲写作业。玉婶纺线。玉叔抽烟。
玉叔:“(此处有不合适字符)!今天老七家的又拦住我罗嗦了半天……”
玉婶叹了口气:“唉——”
“我倒动心了。”
“咦,怎么?”
“她说东岗有家姓刘的托她找女人。东岗可富啊!一个工值一块多呢!”
“哦?”
“我想把价开高点,还了老七家的债,多少还能剩下一些。”
玉婶没了主意:“那……当然好,只是……不知道荷花愿意不愿意?”
灶伢早就在注意父母的对话,这时象念书似的拉着长腔答道:“姐——姐——不——愿——意——”
玉叔嗤地一笑,在灶伢脑后拍了一巴掌:“只要老子愿意,她不愿意也得去!”
灶伢不屑地哼了一声。玉叔突然起疑,上前揪住灶伢的耳朵:“你怎么知道荷花不愿意?”
灶伢咧嘴叫痛,玉婶阻拦:“你别吓着孩子!”
玉叔将她拉到一边,紧张地:“这么晚了荷花还不见人影,疯到哪去了?莫不是……”
灶伢贴着墙往外溜,被玉叔发现。他跳过去抄起一根竹竿指住他:“妈的!想跑?你准知道点什么!快给老子说!”
灶伢缩紧脖子准备挨打。玉婶忙搂住他:“你知道就说,妈不让爹打你。”
灶伢觉得危险已过去,又神气起来:“我不说!我是答应了不说的!”
玉叔夫妇惊慌地对视一眼。玉叔大吼:“不说我要你的命!”
玉婶向他做个制止的手势,对灶伢:“好伢,快说!天大的事也不许瞒着爹妈的!”
灶伢:“那……你们可得同意啊!”
玉叔:“同意?”
灶伢:“啊!我可早就同意啦!”
玉叔跺脚:“同意!小祖宗!同意!你快说!”
荷花在飞针走线。康平呆呆地看着她,嘴角浮着淡淡的笑影。
门被猛地撞开,两人惊得同时抬头。玉叔满面怒容地跨进门槛:“荷花!贱货!快给老子回去!”
他一把拉住荷花向外拖。康平的脸由红转白,扑过去拦住他:“玉叔,你干什么?我……”
玉叔:“你!你是贼!我一片好心请你来搭伙,你却勾引我女儿!”
荷花又羞又恼,夺路冲出大门。康平喊声“荷花”欲追出去,却被玉叔拦住。
康平:“玉叔,请您尊重荷花和我的人格!我们都是人,自然有人的感情,您……”
“你算什么人?一不托媒人,二不问爹妈,就想自己偷偷摸摸做夫妻?这不是人,是狗!”
康平怒目圆睁:“你!!”
玉叔咬牙切齿:“你!!你家什么成份?为什么别的知青都招了工,就你走不了?你不要做梦!就是日头从西边出来,我也不会和你这号人结亲!”
康平被击中了心理上的要害,浑身颤抖,答不出话来。
“从今以后,你再不要进我家的门!”玉叔扭头走出大门。
康平呆若木鸡……
玉叔家。
一根竹竿在荷花头上盘旋飞舞,却迟迟不打下去。荷花保持着一种紧张的姿态,无声地对抗着。
玉叔:“你答不答应七婶说的那家?再不说话。老子真要打啦!”
玉婶拉着拼命挣扎的灶伢,劝道:“荷花,你就……”
灶伢趁她分心,猛地挣脱了身子,他一下插到玉叔和荷花之间,忿忿地叫道:“爹!你为什么说话不算数?你答应了同意,我才说的……”
玉叔:“老子就是不同意!我养了你这个报应儿子足够了,不招上门女婿!”
灶伢:“那我就天天去爬崖头,等我摔死了,看你招不招?”
玉叔大吼一声,手中的竹竿终于猛抽下去。荷花急忙护住弟弟,用自己的脊背抵挡打击。玉叔红了眼,疯狂地抽打着。竹竿破了,碎了,竹屑四溅,呼啸着横飞……
呼啸声突然停止了,两姐弟却半天没从筋肉紧缩的状态中清醒过来。灶伢慢慢从姐姐怀里探出头,荷花也回头看去──
玉婶摇撼着玉叔:“他爹!他爹!”
玉叔蹲在地上,用拳头狠命捶打着自己的脑袋,痛哭失声……
康平枕着胳膊。躺在床上出神。
他的心声:“我真是鬼迷心窍了!还以为找荷花是屈尊俯就,却原来是高攀不上啊!康平啊,你在这里将永远是个可怜的孤独的外来者……”
康平自怜自惜,辗转反侧,痛苦万分……
一颗石子落在他身上。他翻身坐起,看看屋顶。又一颗石子击中他的肩膀,他趿上鞋,向窗外望去,什么也没有,他奇怪地扬起了眉毛。
紧贴在窗下的灶伢突然伸出头来,几乎顶着康平的鼻尖。康平吓了一跳,灶伢嘎嘎大笑。
康平伸手拉他:“你干什么来了?”
灶伢翻进窗户,跳下桌子,神气地拍着胸脯:“我来送信!”
“姐姐写的?”
“她会写什么!”灶伢颇得意地:“我写的!”
“你自己写自己送?那不是多此一举?”
灶伢脖子一梗:“是姐姐说,我写!”
康平急迫地:“快给我!”
灶伢的手伸进口袋,又犹豫起来:“嘿嘿,我写了好多错别字,嘿嘿……”
“我不会笑你……”
“不!我来念!”灶伢庄严地朗读:“平哥,我被关在家里见不到你,很着……” 他用手捂着其他部分,只露出纸上的一点送到康平面前, “着急的急字我没写错吧?”
“嗯。”
他笑笑,又念:“我叫弟弟来向你表示决心,我死也不会变心!我还要来……”
康平:“还要来干什么?”
“……敲你的门。嘿嘿……我……”灶伢不好意思地:“我不会写这个敲字……”
康平深受感动,简直不知该怎样表达自己的心情。他突然抓住灶伢,在他腋下连连呵痒。灶伢笑成一团,两人一同滑倒在地上。
远处玉婶的呼声:“灶伢……快回来……”
灶伢跳起来:“我得赶快回去!对了!姐姐叫我把上次她没补完的那条裤子拿去。”
“不行!你爹看见又会打她!”
“可她说,一定要拿回去的。”
康平的目光落在自己脚上。他甩掉鞋,扒下那双前后洞穿的破尼龙袜子,交给灶伢:“这个目标小,不容易被发现。”
玉婶的呼唤不断传来。灶伢把袜子塞进口袋,又把信塞到康平手中,匆匆爬出窗口……
康平看看信,欣慰地笑了。
一个包袱被解开,兜底一翻,五光十色的衣服堆满一桌。七婶:“看看!看看!人家出手就是八套!怎么样?不是我吹牛吧!”
玉叔夫妇点头陪笑。坐在一旁的荷花昂然起身,目不斜视地向里屋走去。
玉叔:“别走!要听你一句话嘛!”
荷花不答理,径直走到床前,放倒身子再无动静。
玉叔玉婶相对看看,迟疑不决。
七婶似乎什么都没看到,自顾说:“你们收下衣服,这事就算定下了。我明天就回刘家的话。”
“哎,老七家的!”玉叔指指里屋,“你看这……”
“好好劝劝,没事。”七婶摆摆手扬长而去。
玉叔烦躁地回转身来。正碰上灶伢甩着书包飞奔而来:“妈!我饿了!”
玉叔没好气地夺下他的书包,将他一把推到里屋门口:“去!你去问她!到底要怎么样?”
灶伢冲他哼了一声,故意晃着膀子走进去。玉叔夫妇探头窥视……
灶伢突然变貌失色地冲出来:“姐姐说,你们不退掉衣服,她就不吃饭啦!”
玉叔在屋里转了几圈,冲进厨房,拿只碗伸到锅里连抓带舀摁了紧紧一碗饭。转身冲进里屋……
他揪起荷花,把碗使蛮力往她嘴里塞:“你想死?没这么容易!你给老子吃!吃!!”
荷花并不推拒,只是将嘴闭得铁紧。碗边割破了她的嘴唇,饭粒泼了一床一地。
玉婶拉不住玉叔,跪下哭叫:“他爹!你再逼,孩子真会寻短路啊……”
灶伢也在大哭:“姐呀!你不能死啊……”
玉叔把碗狠狠地摔在地上。玉婶哀求荷花:“孩子!妈求你,你就答应下吧!”
荷花自语般地:“叫我答应也不难,只要有平哥一句话。”
静场。玉叔突然暴跳起来,顺手捞根扁担,向外冲去。玉婶大惊,追了出去……
玉婶喊:“他爹!打不得架啊!打不得……”
玉叔猛然站住,横握扁担,两眼发直。他缓缓转过身来,向玉婶走去。 玉婶吓呆了……突然,扁担抡起来,砍向路旁的树叉,树叉带着可怕的响声断了。玉婶惊叫了一声,再看时,只见玉叔将扁担丢在地上,背着手向远处走去……
康平正在烧火,忽见玉叔进来,下意识地握紧拨火棍,戒备地站起来。玉叔却看也不看他,用脚勾过一张凳,重重地坐下去。他掏出烟盒来卷烟,手抖着,将烟丝撒了满地。
康平不知所措。沉默……
“我请你帮忙。”玉叔忽然开口了。
康平期待着下文,却又是长久的停顿……
“七婶给荷花说了人家,男方送来了定礼。可荷花不肯吃饭了,说非要听你一句话……”玉叔突然发作:“妈的!老子辛辛苦苦把她养到十七、八。她倒要听……”他强压下怒气,“我认了!我们总算有段缘份,你只当帮我个忙,去对荷花说说,叫她答应下来吧!”
康平紧闭着嘴,玉叔期待地望着他。二人的心理状态逆转过来……
康平:“你好狠哪!把亲生女儿往井里推,还来叫我帮你扔石头?!”
玉叔的眉毛竖了起来:“我狠?你才狠哪!把我和和睦睦的一家人搅成了一窠蜂!不是你坏了她的心术,怎会……”
“你出去!”康平指着门。
玉叔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在牵动,泪水汩汩地淌下。两只青筋毕露的拳头握得铁紧,指缝间仍夹着已熄灭了的烟蒂。他向康平一步步地逼近。康平不示弱地瞪着他……
玉叔颤声问道:“你就看着她这么饿死?”
“是你逼得她绝食的!”
“只有你能救她!”
“你是叫我害她!”
玉叔抬起蒲扇般的大手,猛地抹了一把眼泪:“我……答应了。”
康平楞住了……
“这老山里苦啊!既是你情愿,就和我们一起受吧!”
康平仍不敢相信……
“还有件事,本不该现在说。可丑话还是说在前头好!将来你和荷花生下一儿半女,一定要姓我的姓!不是我要你绝你康家的香火,实在是你家的成份……唉!我只有这个贫农头衔,传给他们,保佑他们消灾祛难吧!”
康平那股被愤怒撑持起来的气势完全崩溃了,他扑到玉叔肩上痛哭失声。
玉叔拍着他的肩背:“好了,好了。我们做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不要你出彩礼,不过你要帮我想办法还掉七婶那笔债!你城里不是还有姐姐吗?他们吹口气,顶得我们山里刮大风!你写封信去,请她筹五百块钱。行吗?”
康平哭着点头。玉叔加强语气:“我再说一遍,这可不是彩礼!是我们两翁婿的那个……意思!”
哈哈的笑声。五个人在玉叔家堂屋里笑成一团。
玉叔:“……七婶一肚子脾气没地方发,正好她家的狗偷吃了鸡食,她拿着混子赶了三圈!”
又是一阵大笑。玉婶趁着高兴说:“他爹,还是让康平来搭伙吧!看这向他瘦了多少!”
玉叔严肃起来:“不行!别的都不讲了,这最后的一个规矩不能坏!还没成亲就在一个桌上吃饭,你不怕人家笑话?!”
康平:“玉婶,我习惯了,不要紧的。”
“唉,那你把这端回去吃!”玉婶端出一只碗,“油渣子拌辣椒。好歹是点荤腥。”
康平推拒着。玉叔在一旁说:“拿着!”
“那我走了。”康平接住碗,用目光向荷花示意。
荷花抢过碗:“我帮你端!”她率先走出门去。
玉叔一怔,站起来喊:“哎──”
玉婶连忙阻止他:“嗨呀!你真是!”
玉叔指着已走出门的两人的背影:“不是,你看,这……”
户外月华如水。康平和荷花并肩缓行。
康平掏出一只红色发箍戴在荷花头上。
荷花惊喜地抚摸着:“给我的?”
“嗯,我给你买的。”
“这是城里人戴的,我戴好看吗?”
“当然好看!不过……”康平托起荷花的长辨子,“配这老古董太不协调了。把它剪了吧!扎两条翘刷刷,再戴上发箍,人家准把你当知青!”
荷花迟疑着停下步子:“我真剪了?要是你高兴……”
“好!立刻就剪!走!”康平拉住荷花。
荷花惊慌地退缩:“不!我没答应剪!”
“你怎么啦?”
“我们山里有个老规矩,女人一定要带着胎发出嫁。说这样才能一辈子事事如意。我从落生,头发从没碰过刀剪……”
“哦……”康平肃然注视着荷花,被深深地感动了……
康平在写信。
画外音:“……姐姐。这就是我与荷花甜蜜而又辛酸的故事。你不会笑话我吧?今后你的弟弟会变成什么样子呢?说不定有一天,他会拉扯着两个拖鼻涕的小孩儿,身后跟着一个惊慌失措的山里女人,突然来敲你的门的!你会嫌弃吗?姐姐,现在我就不得不向你求援了……”
传来清脆的敲门声。康平大声应道:“荷花!进来!”
门开了,一个人挑着担子走进来,冲着康平微笑。康平吃了一惊:“广斌?是你?”他双脚一并:“扎根──”
皮广斌挥挥手:“算了算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我现在打不定主意是不是回队上,所以先到你这里落脚,想听听你的意见。
灶伢从门口经过,听到说话声停下脚步向里张望,然后撒腿跑远……
灶伢闯进家门,喊道:“爹!妈!平哥的同学来了!”
正在修锄头的玉叔抬头问:“哦?在哪?”
“在平哥家!我看见的!”
玉婶从厨房走出来:“他爹,请他来吃顿钣吧?”
玉叔:“嗯,应该。可家里一点荤腥没有啊!”
“吴家不是用雷管炸了条野猪吗?你不会去借点肉?”
“对对对!”玉叔起身往外走,又转身吩咐灶伢:“去!叫你姐去请康平他们来!”
灶伢:“我去请!”
“不行!知识青年的同学就象亲戚一样,别让他说我们山里人不懂礼性!”他说完走出去。
灶伢跟着跑出门。
荷花藏在一棵大樟树下,精心缝缀着。灶伢悄悄走来,“嗨”了一声。荷花惊跳起来,忙将手中的东西藏在背后。
她嗔道:“你要死啦!”
灶伢诡秘地附到她的耳边,说着。荷花慌了,撒腿就跑……
荷花换上一套新衣裤,正对着梳妆镜弄头发。她把辨子盘在头顶,又觉得不合适,重新打散。仍旧垂下来。她拿出发箍。戴上又摘下,犹豫不决……
玉婶在厨房喊:“荷花!怎么还不去?先把客人请来喝茶嘛!”
“哎!”荷花慌忙答应。
她不再犹豫,戴上发箍三蹦两跳出了家门。
荷花生怕碰上人,慌慌张张往前跑,一拐弯偏偏撞上七婶。
“哎哟,不过年不过节的,怎么穿这么漂亮啊?”
荷花涨红了脸,也不答话,急忙绕过去。
七婶冲着她背影轻蔑地哼了一声……
荷花跑到康平门前,平息了一下激动,郑重其事地上前敲门。
康平和皮广斌刚谈完什么严重的问题,屋里气氛很压抑。敲门声使他们吃了一惊。
康平:“请进!”
荷花推推门,门却闩着。
屋内两人这才完全清醒过来,都赶紧起身去开门。皮广斌离门更近,抢先拉开了门:“呃,这是……”
康平:“这就是荷花。你进来呀!”
荷花:“不了。”然后对皮:“我爹妈听说你来了,请你去吃饭。”
皮广斌望望康平,颇意外地:“哟,这……”
康平不自然地笑笑:“那就走吧!”
皮广斌冲他做个手势:“荷花,你先进来坐会儿。”
荷花只好进屋坐下。她注意到皮广斌穿着一身新制服,敞开的领口里露着海魂衫,不禁更觉得自己土气,浑身不自在起来。她看看皮广斌簇新的白球鞋,再看看自己的脚,发现自己竟忘了换鞋,旧鞋前面破了,两个大脚趾露着,赶紧将两脚盘绕着往凳子下面藏……
“说呀!现在就说……”皮广斌小声对康平说。
荷花觉察了,问:“你们要说什么?”
康平支吾着:“小皮说……什么也没带,不好意思去你家……”
皮广斌无可奈何地叹口气。
荷花:“还要讲那么多礼性吗?走吧!我爹妈都等急了!”
皮广斌还在冲康平使眼色。康平假装没看见,连忙说:“好!走!”
荷花走在前面,听到身后皮广斌小声对康平说:“多好的机会!有我帮腔,你怕什么?”
康平:“你别管了!还是我自己……”
荷花不解地努努嘴。
三人走到荷花家门口,正碰上玉叔提着野猪肉从对面走来。
玉叔:“这就是……同学?快!屋里坐!”
皮广斌被让进屋……
康平和荷花各背一捆柴,走到小溪边的巨石旁。
荷花:“平哥,还早呢!坐下歇会儿!”
她扔下柴捆,撩起溪水洗脸。心事重重的康平只得也放下柴捆,脸朝一旁坐在石头上。荷花甩甩手,走过去摸他的头:“你病了吗?”
“没有……”
“为什么不高兴?”
“没有!”康平勉强笑笑。
荷花盯着他,努力想识破他的秘密。为了制造一种愉快的气氛,她扭转身,把手藏在背后。说:“我要给你一件东西!”
“什么?”
“它本来就是你的,可又是经我……”
“到底是什么?!”康平不耐烦地叫起来。
荷花微微一愣。康平也为自己的失态感到惭愧,连忙换了温和的语气:“荷花,我猜不着。给我看……”
荷花紧盯着他,手缓缓地伸向前。康平接那东西,仔细翻看着。原来就是那双破尼龙袜子,但经荷花整治,已经面目全非了──袜底被豁开,上了一双精心缝制的布底。布底用各色碎花布拼成,左右对称,组成古朴的图案,两只脚心处还各绣了一朵出水芙蓉。康平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
“平哥,你不喜欢?”荷花怯生生地问。
“不!这么精致的袜底,这破袜子配不上……”
“谁说的!这袜子是尼龙的,爱惜穿,十年烂不了。袜底再好看,也是布的,土气!”
“荷花!”康平百感交集。
荷花已完全忘了刚才的小磨擦,挨到康平身边说:“我爹说等收了稻子就让我们……到那一天,你就把这双袜子穿上……”
康平猛地站起来,荷花闪了一下,惊骇地望着他。康平掏出一叠钱,背着脸递过去:“这是两百块钱,你……交给你爹!”
“这是……姐姐寄来的?”
“是我向皮广斌借的,他赚了一大笔钱。”
“借的?你……这不是剪掉袖子补肩膀吗?”
“不。这钱是我借的,和你家没关系……”
“你这话什么意思?”荷花使劲拉康平,想让他转身朝自己,“你为什么不说话?你说呀!”
“别问了,快把钱拿去。”
“不!我不要这不明不白的钱!”荷花被一个念头吓住了:“是不是……小皮说了什么啦?!”
康平转过身来,痛苦地看着她:“是……”
(闪回)
皮广斌瞪圆了眼睛:“怎么?你还不知道?消息还没有传到下面来吗?县里已经传开了,说今年年底大招工。要把下乡三年以上的知青全部招走……”
康平瞠目结舌:“啊……”(闪回完)
康平:“这是小道消息,很难说可靠程度有多大……”
荷花脸上表情茫然,痴呆呆地背起柴捆向前走去。康平连忙也背起柴捆追上去:“不过,这总是个机会……”
两人一前一后走上一条贴崖壁开出的羊肠小路。
康平:“咱们的事是不是推迟到明年?等这件事落实以后……”
荷花突然转身逼视康平,康平嗫嚅着:“荷花……”
荷花扭头就跑,她在坎坷不平的小路上跌跌撞撞不顾一切地飞跑着……
康平大喊:“危险!小心摔下去!”
荷花绊倒了,脸朝下扑在路上,她的柴捆滚下了山崖,翻滚着,蹦跳着,终于散开了,柴向四面八方飞散……
康平赶了上来,扶起荷花:“荷花!荷花!”
荷花额角磕破了,怔怔地看着他,忽然愤怒地大喊道:“招工!招工!为什么要招工?为什么你们城里人一听说招工就什么都不顾了?为什么?!”
康平被震慑住了。荷花挣脱他的扶持,爬起来,跑远了……
荷花形容憔悴,躺在床上。玉叔守在一旁闷头抽烟。
玉婶端着一只碗走来:“荷花,妈给你煮了两个鸡蛋,快起来趁热吃!”
荷花翻身坐起,接过碗,用勺舀着大口吞咽。玉叔夫妇惊奇地对视一眼。荷花放下碗,伸脚到床下扫探鞋子。玉婶忙从床底下掏出鞋。
玉婶:“你要去哪?”
荷花:“找七婶,请她帮忙。”
玉叔喜出望外:“托她找人家?哎呀,孩子!你可明白啦!躺下!躺下!我去说!我去说!”
他颠颠地跑了出去。玉婶抚摸着女儿,黯然神伤:“你爹他说,这事怪他……要是当初他硬不答应,也就没有今天……唉,作孽哟!”
荷花推推玉婶:“妈,您也去!万一七婶记前仇,不肯帮忙,您就说,是我,求她啦……”
“哎,哎,那你就自己躺会儿,啊?”
“不,躺久了头晕,我要坐坐。”
玉婶不放心地走了。荷花目送着她,然后起身,扶着墙走到梳妆台旁,坐了下来。镜子里映出她毫无表情的脸。她拉开抽屉,摸出一把剪刀……
农民们抬着打稻机或扮桶来到田边准备收割。康平从旁边匆匆走过……
公社门前,康平拦着一位干部模样的人,说着什么……
康平向一群收割的人们呼喊。一个人转身走上田坎,他是皮广斌。两人交谈着,神情沮丧……
山区的长途汽车上,康平望着窗外的山峦……
县知青办,康平在打听消息……
与这组镜头相应的画外音:“我抱着那么大的希望,等待着,等待着……但招工的消息却象隔山的雷鸣,只闻其声不见其影,问谁都说不知道……难道这又是生活开了个大玩笑吗?!”
康平沿着山道走来。他背着个挎包,象是刚经过长途跋涉……
他在小溪旁的巨石前站住脚。
荷花与灶伢齐声呼喊:“平哥!往这边跑!这边出太阳!”……
他在树林里站住脚。
荷花对他说:“我舍不得离开……我舍不得离开……”
“什么?”“你!!!”
他走上紧贴崖壁的羊肠小路。
荷花失望地叫着:“……为什么你们城里人一听说招工就什么都不顾了?为什么?!”
康平走下山来,走上通村里的大路……
前面鞭炮炸响,喜乐高奏。一队迎亲的行列出现在路的拐弯处。康平慌忙后退,离开大路,藏身在一棵大树后……
前面是七、八辆披红挂彩运载嫁妆的独轮木车,紧接的是锣鼓唢呐,一个小伙子脖子上挂着挎包,跑前跑后,不断掏出鞭炮燃点……
中间被众人簇拥着的,是辆半旧的绿自行车,一定是从乡邮员手里借来的。戴花的新郎扶不稳车把,紧张得满脸流汗。后座上坐着低眉垂眼的新娘……
树后的康平身子一震,伸出头来探望……
新娘子也身子一震,将目光投向惊呆了的康平。她是荷花!
康平抱着树干,支撑着瘫软的身子……
他看到的是,荷花的辫子不见了,她戴着他送给她的发箍,两只翘刷刷辫随着自行车的颠簸一颤一颤……
月光下的荷花:“女人要带着胎发出嫁,才能一辈子事事如意……”
等康平清醒过来,这短暂的交错已经过去了。迎亲的行列吹打着远去……
石头打在康平身上。他回头一看,灶伢正把第二个石头扔过来。康平用手挡着,连挨了三、四下。
康平:“灶伢!灶伢……”
他护住头脸,想走过去。灶伢扔完了手中的石头,哭出声来,他狠狠地抹了一把泪,撒腿向迎亲的队列追去。康平定定地望着他的背影……
康平走进村,有人在向他指指点点……
康平走过玉叔家门前。玉叔蹲在门口抽烟,玉婶在扫满地的鞭炮碎屑。康平低下头,加快了脚步……
玉叔站起来喊他:“康平!招工有消息了吗?”
康平尴尬地答道:“呃,还要等等……”
“那你还来我家搭伙吧!荷花走了,旁人没有闲话可说了。我们还是照原来说的,工换工,行不?”
事出意外,康平进退两难:“这……”
玉叔指指玉婶:“我家里的也愿意。你我两不吃亏。”
玉婶不自然地笑笑。
“……让我想想……”康平赶紧走了过去。
康平迎着画面走来。
画外音:“人们的考虑多么现实!没有冲动,没有激情,甚至不加任何虚饰!生活在周而复始,只是,我的生活中没有了荷花……这怪我吗?如果不怪我,该怪谁呢?……”
他的脸越来越来大,直到那双痛苦沉思的眼睛占满全画面。
音乐起,演职员表的衬底是一组荷花的镜头:
荷花头上的翘刷刷随着自行车的颠簸一颤一颤……
荷花在月光下对康平说着……
荷花推门,天真地笑着……
荷花和灶伢站在阳光照耀下的巨石上,齐声呼喊……
康平在雨中回头,返身向他们跑去……
注:
这个剧本写于 1983年,当时就被认为调子消沉,不允许投拍。后来自己也觉得与路遥的《人生》有雷同之处,从此锁进柜子再没让它见天日。令我没想到的是,居然连这个剧名都被人抢先用了,这就更让我失去了为它寻找出路的兴趣。其实这构思来自我自己下乡时的一些真实的感受,以及看到听到的人与事。今天拿来献给网友们,是否有人会因此被触动,猛然忆起某件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