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與命運(外一篇)
作者:山人
|
|||||
家族與命運 太太和女兒早就燒了衣紙包袱給逝去的親人. 不知道是否這個原因,最近常常在睡夢中見到逝去的外公,外婆,舅父和哥哥等親人. 午夜夢回,常常想起自己的家族與命運. 年輕時不怎麼相信命運,常常覺得可以憑自己的努力去改變命運,年紀大了,才開始明白人的性格決定命運,而性格却是天生的,漸漸地也相信一切都是上天早已安排好的. 回憶自己這大半生走過的路與身邊親人的種種命運,更加相信一切都是早有定數. 我的童年是在外婆家的小鄉村度過,外公是舊政府一個官員,退職後在靠近佛山的一個小鄉村買了幾亩地準備過些陶淵明式的田園歸隱生活.這一決定却令他後來吃盡了苦頭.政權易手後歷史一再被人清算,不但幾亩田地被人沒收,而且抓去坐牢,釋放出來還被管制了十多年,直到去世才能得到解脫. 對於自己的歷史,外公在我們面前談得不多,只是從外婆口中,得知外公幼年喪父,家庭貧困,依賴外曾祖母幫人傭耕過活,少年時不甘被人欺侮和山區窮困,跑出來當兵掙口飯吃,後來考上著名軍校,而在連年戰亂中幸而不死,扶搖直上,得以升官.其後厭倦你疑我乍的官場生活,又在一次戰爭中被子彈從嘴巴裡打進,從耳朵下面出來而僥倖不死,從此心灰意泠,退出江湖,歸隱田園.雖然外公晚年吃盡苦頭,他的努力却改變了整個家庭的軌道,母親,舅父,阿姨都能接受高等教育,表妹表弟也全都能在美加接受良好教育,今天在海外過上不錯的生活,追溯源頭,實在不能不感激外公當年努力走出貧窮山區的第一步. 童年和少年時的我,實在沒有辦法把慈祥的外公和學校教育中所描繪的窮凶極惡的階級敵人連在一起,當年天真的我只是惋惜外公沒能像他一些軍校同學一樣,在命運的決擇中站到勝利的一方,外公嘆息世事無常,怎能預知.成王敗寇.一切盡由命運安排.果然,幾年後文革發生,一些當年勝利的同學的遭遇比他更為悲慘. 外公常常告誡子孫遠離政治,只可惜生活却偏偏時常與政治連在一起,戰亂也使舅父走上了外公的道路,他放棄了正在修讀的大學課程轉去投考軍校.而且不幸的也是選擇了失敗的一方,不過幸好舅父的運氣比外公好多了,一幫軍人且戰且敗到了伶仃島,大家意見分歧,一部份人上軍艦去了台灣,一部份人隱居香港調景嶺,舅父不想與留在內地的父母從此分離兩岸,選擇了留在香港,後來當了公務員,退休後移民海外,直至百年歸老,過了幾十年安定生活,在一大幫親人中環境算是不錯. 命運到了我們兄弟長大成人時也是波折重重.動亂使我們失去了讀書的機會.我們被下放到珠江口一個小島做了知青,那一年生產隊派給哥哥的任務是養豬和看管生產隊的瓜菜,我的工作是建築,晚上仍然是去幫忙看管瓜菜,我們住的地方是在瓜菜地中間用茅竹搭了一個小小的櫊樓,旁邊是一個豬欄連廚房.那個櫊樓離村里最近的地方要走15分鐘的路,晚上那裡很靜,開始的時候我們很害怕,怕有什麼事晚上死了也沒人知道,後來習慣了反而喜歡那個地方,晚上清靜看些什麼書也沒有人騷擾,有時悶了聽聽香港電台也沒有人知道.這段時間,我也趁機跟哥哥學習了自己沒有完成的中學數理課程,知識的累積,令我日後謀生穫益良多. 離我們不遠的菜地也搭建了鄰近生產隊的另一座小棚,上面同樣住了一個的孤獨老頭.那老頭沒兒沒女,成份又不好,生產隊見他沒有勞力,泒他看守菜地,只供他一點糧食,不夠就自己種點瓜菜來吃,魚肉就完全沒有,我們生活也不好,但看到他實在可憐,偶爾弄到一點就分一些給他,傍晚飯後有空也會去找他聊聊天,那老伯年輕時到過不少地方,懂些麻衣相術.閒聊時也幫我們兄弟看相,年輕時我們不相信命運和相術,以為是騙人的東西,現在自己的人生過去了一大半,回想起當年他的預測,倒是準確了一半以上,真教人吃驚. 第一次失敗兩兄弟幾乎掉了性命,大家認識到不能再把雞蛋都放在一個籃子裡面,兩兄弟決定分頭行事,正如老伯所說,我命不好運好,雖然一番波折終於平安抵達.哥哥命不好運也不好,做事挫折重重,幾次死裡逃生才能成功.在他心灰意泠的時候就想起童年時父親給我們講過的王子和蜘蛛的故事,決心學習王子屢敗屢戰的精神,不向命運低頭.其實,人真的要向命運挑戰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不過人生有時被命運卷入旋渦,逼進死角,唯有依靠自己的努力地一步一步走出困境. 近一個世紀以來,家族幾代人也和很多普通的老百姓一樣,在戰爭和動蕩中一直掙扎生存,與命運搏鬥,所有的努力都是為了讓自己和家人生活得好一點.然而,真真正正安定的環境只有最近三十年. 由衷的希望世上不再有戰爭,不再有動亂 。 2008-11-22
重陽節——懷念我的哥哥 哥哥其實不是葬在香港,依照他的遺願,葬了回故鄉開平.他希望好好陪一下外公.生前不能陪死後陪吧.嫂嫂爲方便拜祭,給他在沙田安了一個靈位.自從嫂嫂全家移民加拿大以後,很少人拜祭我哥哥了.我少去,并不是我和哥哥的感情疏遠,而是我和哥哥一樣,從小受的是無神論教育,不相信人死後靈魂還在.不過下午我還是去了,主要原因是好幾年沒去了,內心不安.哥哥去世後 ,嫂嫂移民了,太太帮我把哥哥的東西全都收起來了,我也盡量不去接觸我哥哥的東西,還有他的朋友,希望能把一切全都埋藏起來,忘記傷痛.其實,一切都是掩耳盜鈴,沒有作用,在我心裡,終其一生,永遠也不會忘記我這個哥哥. 從小,我就很崇拜這個跟我一起長大的哥哥.小時候,哥哥是個神童,牙牙學語,就認得好多個字,很討長輩歡心.小學,中學,讀書一直名列前茅,高中時數學就自學到微積分,全校近三千名學生總考第一.如果放在今天的香港高考一定能領獎學金拔尖進大學,可惜生不逢時,1968年,他高三那年,全國取消高考,大部分中學生要輟學下鄉,我家出身不好,更是首當其沖. 那一年我哥哥20歲,我剛滿17歲,接到消息全都呆了,我姐那年18歲多一點.已經做了二年知青,在偏遠農村,勞動很苦,掙的錢很少,連自己吃飯都不夠, 每個月都要父母寄錢補貼才能生活.我們當然不想步她後塵.我們想用自己會的一點小技術,譬如說木工,修理鐘錶等小手藝帮人家幹點小活掙口飯吃,其實在當時這是沒有可能.沒有工作証明.沒有單位寸步難行.沒有戶口也躲不到哪裡.街道大姐和工人糾察隊常常在半夜裡闖進我家查找,學校的老師和工宣隊也常到家裡動員,一坐就是半天.應付的辦法我們常常是從天台爬到人家屋頂逃走.(直到現在,我在夜裡聽到門鈴還是有點提心吊膽.不過幸好香港一般人不會上家來找,就是要來也會預先來電話.) 後來學校看看我們還是不去,就把母親請到"學習班",白天晚上都進行教育,思想通了才能回家.還不奏效,聽說可能還要停發工資.母親對著我們留淚,不去全家都沒法生活.沒有辦法,兄弟兩人背著父母悄悄地商量,決定盡力一搏,逃亡香港.投靠素未謀面的舅父. 對於兩個入世未深的年輕人來說,這可是一個很艱難的決定. 先不說舅父素未謀面,不知近況怎樣,兩個完全沒有錢的人到了人地生疏的香港如何生存,就是那條要白天在山上躲藏,晚上摸黑走路七,八天.然後在海裡跟風浪搏鬥一個晚上,要逃避狼狗的追捕,還要逃避鯊魚的吞噬的那條道路就充滿風險,九死一生.我哥哥的壓力更大,自己才20歲,却要領著一個剛滿17歲的弟弟走上這條不能回頭的路(就是成功到達香港也可能永遠不能回來見父母.)是需要何等的勇氣. 哥哥是一個這樣的人,一下了決心就全力去做.我們立刻變得積極和主動.依照地圖全力去找肯接受知青而又接近港澳的農村,就是這樣,我們到了那個珠江口的小島并且在那裡生活了幾年.相士說,我命不好但運氣好.我哥哥命不好運氣也不好.我雖然歷盡艱難但三年就到了香港.我哥哥則花了六年,幾次死裡逃生才能到達香港. 到了香港,我哥哥的領導才能很快就得到了發揮.不到十年,就從一個普通的送貨工人,經過管工.總管,廠長的職位一直做到總經理.被外資企業泒回國內領導一個大廠.正當事業工作蒸蒸日上的時候,却被檢查出患了絕症,一年多的時間就與世長辭. 我和哥哥性格完全不同,他做事決斷,急躁,我性格悠然,細心謹慎,太顧人情,却一直沒有影響彼此的感情,反而能取長補短.最簡單如駕車,遇上堵車他太焦急就讓我來.其他事也一樣,兄弟兩人一直合作相處得挺好.最難忘記當然是第一次逃亡途中泡在海裡的那個晚上,秋水夜涼,我全身都涷僵了,疲倦得在海里也要睡著,他一直拉著我,抱著我,用體溫暖著我,兩兄弟一直互相扶持著渡過了最艱難的時刻. 我感激上天給了我一個這樣的哥哥,帮我渡過了人生中最艱難的時刻,沒有他,也就沒有今天的我.我又怨恨上天,奪去了我一生最好的東西.令我蒙受最大的打擊. 不管怎樣,我還是感激上天,這樣的兄長,畢竟不是人人有緣遇到. 2008-11-27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