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二十三年见闻杂记》摘选: 基建岁月 作者:逍遥


 

《草原二十三年见闻杂记》摘选:

  基建岁月

(作者按:《草原二十三年见闻杂记》是根据兴国的口述整理,根据兴国本人的愿望,兴国及地名均为化名。按语则是我加的。)

在牧区,除了放牧还有干杂活儿,主要是春夏搭棚盖圏,秋天打草,冬天打井,后来还包括种菜。都属于力气活儿,需要卖大力,出大汗。兵团没来之前,基本属于牧主及其子弟等专政对象的专利。当然,不能由着他们为所欲为,必须要有成分好的人监督着干,于是有了羊群里的骆驼,充骆驼的角色往往是一两位贫牧或几位知青。
俗话说打小儿看到老,从小兴国就坐不住,爱折腾,因此,单调的放羊生活实在不适合他的个性。折腾人屡出折腾事儿。大约三年后,他不再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地干杂活,而是利用缺人手的机会,主动进入了长期干杂活儿的行列。

甭看兴国属于落后分子与另类,但同所有的知青一样,那时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气。特别是在兵团给我们描绘出光明远景、远大前程后,更是干劲冲天。在这一过程中,他曾相当的投入。毕竟,这不是日子似乎永远一成不变的放羊,不用日夜守在孤独中煎熬。干杂活儿是大家一起上,起码人气儿旺,甚至还能接触到兴国深爱的机器,这特别对他的胃口。所以,即使叫兴国扮演骆驼,他也会自觉不自觉地忘记自己的身份,混在劳动队伍中,“只知拉车,不知看路”,往往将阶级斗争甩在脑后。

 
一、苦干巧干忘我挖井

1968年下半年,兵团正式接管我们牧场后,不断做出美妙之极的种种远景规划。

一次开会,副指导员给我们做动员报告,手拿五六篇儿讲话稿,滔滔不绝。他说,我们大队今后不叫连队改为红光村了,将来要发展成几千人规模的村落,从此不再住蒙古包儿,要盖大批的房子,建定居点儿……进而说道要开多少亩荒地,实现粮食自给自足,还要搞公路网,发展多少辆汽车,建立流动银行……若干年后红光村要发展为红光镇,实现电气化,甚至不排除建飞机场,一星期将有两次航班……当时,额仁一星期两次班车都不能保证,天哪,一星期居然有两次航班!这些个说辞确实有点儿天花乱坠,像小时候吹的肥皂泡,但透过五光十色的泡泡儿看上去很美,从小在飞机场长大的我不由砰然,心向往之。

远景规划需要落实,1970年上面拨了点儿钱,名为小水利投资,当年不花立时作废。落实到我们连是计划打出20口井,连部立即抽人行动起来。知青们积极性最高,很有些一不拍死,二不怕苦的精神,放牧也放腻了,不少人争先报名,这其中当然落不下我。

当时属于手工挖井,与机械打井区别甚大。发展到后来更是用汽车钻打眼儿,汽车驮着个简易井架,比钻井架要小。到达预定打井地点,将架子支好,开动汽车发动机,把钻杆一节节接上,直接往下打窟窿。从下管儿到把眼儿打好,前后不过十五分钟,一口压水井就能出水。

我们队共抽出六名知青,由于要轮流回京探亲,在岗位上一般保持四人左右。

原先,只在连部和特定的几个地方有井。例如,牧场中心点儿有过一口井,专为三个大队灌羊(给羊灌药,杀寄生虫)而预备,为此还盖了大石头圈。由于三个大队距离远,从未集中灌过药,都靠各自土办法解决:现挖一个土池子,铺上一块大苫布,用牛车从河里或泡子里打水,然后加药。

牧民基本不饮井水,冬天喝雪水,其它季节用河水、不含硝的泡子水或泉水。由于带羔子母羊(撒哈)走不远,春天往往把蒙古包扎在泉水附近。我们大队有个泉眼,1968年还不断往外冒水。69年兵团来到,想搞成一口正规井,就将泉眼扩大,砌上石台儿。这一正规,反而坏了,据说是把泉脉还是啥弄断了,从此不再冒水。另外还有几个泉眼,我们到牧场时已经干涸,(可能是由于地下水位下降的原因吧)到1970年,这些干窟窿一律被填平了。

虽然脱离放牧,我们仍旧住在蒙古包儿内。打井从秋天已经开始,必须赶在上冻前挖到流沙层,天冷上冻就挖不动了。

知青到底有点儿知识,没有打井师傅跟随,我们就不耻下问,还找了本儿《看土找水源》来研究,个个学得认真,每每还做笔记。经过多次讨论,我们照葫芦画瓢,一条条整理出来,最后弄出了一整套打井程序。

首先定方位。毕竟学过点儿几何,知道用经纬仪可以测量地形高低,那年头儿物资匮乏,找不到现成的经纬仪,只是采用经纬仪的原理:一人站于远处,手持二米来高的木棍儿立在地面,上头绑一白布条儿,叫待测点;另一人用三根木棍绑成三角交叉,交叉处放上从木工那里借来的木工水平尺,一只手把住水平尺,让水平尺上的气泡尽量保持在中间,也就是水平尺保持水平,眯着一只眼,从水平尺的上平面看过去,瞧那白布条儿在上方还是下方。人眼的高度已知,大约一米五左右,白布条儿在上方即为高点,在下方为低点。找到了低点,用铁锨挖几锹,把土拍散了,仔细研究土的成分。土质纯不可能出水,若土中含有大粒儿沙子,兼有小鹅卵石,出水的可能就大。原理是滴水穿石,相对光滑的鹅卵石往往由水流冲刷而成。

一旦确定好打井方位,开始用锹往下深挖,起码挖到一个多房高,才能挖到流沙层。出不出水都不能再继续了。打井很有讲究,如果在上冻之前挖出水来,流沙就会坍塌,上面的沙质土也会跟着塌下来,那就白挖了。

抢在上冻前,我们一共挖了25个坑,谁都不能保证每个都出水,所以多挖了几个。因为经过前期认真准备,我们的成绩相当不错,25个坑打出21口井,成功率达84%。

下一步是备好井盘。井盘是木工做的半成品,木榫已然做好,合榫后成六边形。每个井盘的半成品是六根长木头,要用牛车拉到未完成的井沿儿旁。由我们对好榫,做成圈儿,一个个放置在井口边。

第二步是找有岩石的山打来石头。片儿石好打,用钢钎子顺着石头缝连凿带撬,能下来一片。成块儿的大岩石比较难办,只能抡大锤,挥汗如雨,费力开采。

好在草原广阔无垠,山上的石头有的是,大石头起不下来,就寻找片石儿多的地方。

有座山叫色勒崩哈达,像一座古代的城堡,整个儿由岩石构成。我们在那儿起出一堆堆的石头,城堡却没见丝毫改变,仍旧威严、肃穆耸立,彰显出大自然的伟大与我们的渺小。

第三步是拉烧的(主要是羊粪),去旧羊盘子拉半湿半干的羊粪。第四步是打苇子。各位看官,石头用来砌井沿儿好理解,羊粪和苇子干嘛用呢?下面听我慢慢道来。

待草原的严冬来临,土层上了冻,进一步深挖井的工作便开始了。下到坑里,铺上一层约十公分厚的羊粪,在十几个点儿放上些干牛粪,在牛粪中间插一小把苇子,大家一起攀着梯子或绳子下去,同时点火,点完再蹿上来。苇子最容易点着,干牛粪完全燃烧后引燃半湿半干的羊粪,羊粪不起火苗,让冒着烟的红火慢慢沤,大量用羊粪就为将冻土沤化。

苇子除了起助燃作用,另一用途是可以挡住流沙。使用苇子属于不得已,只有流沙哗哗往下流的时节才用。把苇子扎成捆儿,沿井码成一个圈儿,挡住沙子。井挖成后,要尽力把苇子撤干净。但仍旧难以完全撤光。因此,这样挖出的井,总有股子泡苇子的臭味儿,几年之后味道才能完全消除。

该用多少羊粪与牛粪,究竟在几个点儿点火,多少人下去点……都是我们通过实践中的教训摸索出来的。比如点火,刚开始一人下去,结果被熏得满眼流泪,呛得差点儿被过气去。一根火柴点不着苇子与牛粪,需要拿一整把。划火柴的习惯都是用火柴去划火柴盒,起初我们也这样,结果燎了手。接受了这些个教训,我们一起下去点火,并且改成用火柴盒划火柴……

一天点两三个井,让红火沤一宿,待冻土层化开。化好了能解冻一尺多深,化不好只能沤开半尺多。这两三个井就是我们一天的活儿。趁化了冻,赶紧下去挖。哈一口气恨不得凝固的深冬,四个人轮流挖,进度相当慢。

用这样的法子沤冻土,一次两次根本不能挖出一口井来,需要十几次,甚至更多。越往后越要小心,羊粪蛋儿不可铺得太厚,沤漏了麻烦就大了。所谓沤漏,指点火后冒了水,以后几天就啥也干不成。这样的事故并不罕见,有时往下挖个两三米就会冒水。事故一出,等水结了冰要十多天,结冰后再用钢钎一点点凿开。

挖一口井,一般都挖到水线以下五尺。水线是我们的叫法儿,就是感觉沙子里明显含有水份的土层。

除了巧干,我们的自觉性也格外高。天短夜长,天亮大约在八点左右。我们轮流起来化雪、做饭,大家抓紧时间吃了饭,九点多就赶往现场,一直干到天完全黑了,才打道回府。为节省时间,中午饭我们全免。晚上回到冰冷的包儿内,仍旧是现化雪、现做饭。

冷得透心儿凉的时刻,看着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冻得梆硬,忍不住会怀念牧民的蒙古包儿:牧民家白天都有人,火只在夜里熄灭,能守在暖烘烘的火炉旁,喝碗热腾腾的奶茶,啃几口香喷喷的手扒肉,那是多美的事儿啊!

凑合着填饱肚皮,得立刻把剩水、剩饭一律倒掉,否则冻在锅里,老半天化不了,甚至得拿钢钎子才能砸开,太浪费时间,不如重新化雪来得快。

待二十多口井都挖到规定深度,温暖的风悄悄吹起,春天也就来临了。这时,我们该下井盘了,再砌上石头,周围用土填满。砌一口井若顺利,一天就能齐活。我们分秒必争,一直忙到天黑,常常是点着马灯继续干。

填土是必须的,要留出半尺左右的缝儿来填土。因为石头是压在井盘上的,化冻后井筒子会整体往下沉,要在石头井筒和井口壁之间填上活土,这样就能保证井筒下沉时不开裂,不坍塌。后来听说,打井也有不用井盘,直接就在井沿儿砌石头的。各人有各人的高招儿,谁叫是自攒,或曰自己教育自己呢。

用了整整一个冬天,我们完全靠两只手,大干苦干,开出25个眼儿,共打出21口水井,计划超额完成。

可最后能用的只有十几口井。有的位置打得不对,那地方草场不好,没人扎包儿;有的验收虽然通过,可打出一井筒水就干了,水半天上不来,只能废弃。

但从此两三户就可以用一口井,比起全大队只有一两口强多了。

然而,那些五光十色的蓝图远没有实现。兵团几年后撤离,知青也先后离开了草原。


二、战天斗地搭棚盖圏

打井后的第二年春天,我们几名知青又参加了踩坯盖圏。
各地都搭棚盖圏,用料与方法却各自不同。东北地区用干打垒,西部用垜泥圏,我们搭圏用踩的草坯。
为什么用草坯?省钱兼速度快。在长满野草的盐碱地里,只要跳着双脚往下踩,就能跳出现成的草坯。踩草坯用一种异型方铲,两边儿凹进去,头儿大,跟鲁智深使用的禅杖近似,我在《水浒传》的小人儿书中见过。再拿双烂布鞋或蒙古靴的底儿,套于方铲的把儿上,用两脚踩着鞋底儿,在原地往下猛地一跳,整个身体的重量砸下去,方铲左右各插一下,前后各插一下,共跳四下,一个四方块儿就能起出来。若是没草,手一掰准碎,草根儿起到团结泥土的作用,所以要找有草的盐碱地踩。

搭圈的人比挖井多,由一名出身贫牧的排长任领导,除四五名知青,还增加了六七个牧主,共十几个人。有干活儿的,有做饭的,有起哄的。说实话,排长就属于起哄的角儿,时不时指手画脚一番,并不实干。

踩草坯由我和另一知青小卢完成。一块草坯三四十斤重,一蹦一整天,汗哗哗往外冒,带块毛巾擦,不一会儿就能拧出水来,嗓子里干得吐火,只能不停往嘴里灌水。为解渴,我俩准备了一把王八壶(当地俗称,东北一带用的,应该叫大肚壶),肚皮特大,两头儿小,一壶能装八到十升水,拿碗喝不过瘾也费事儿,索性对嘴儿喝,你一口,我一口,一上午就喝光,一天需要两大壶水。

上午精气神儿好,腿下力气足,蹦得也高。待到下午,腿肿了,像灌满了铅,越蹦越低,有时简直蹦不起来,腿一发软,往往踩偏了,把腿狠狠蹲一下,转了筋,甚至崴了脚的时候都有。可那时的人特皮实,没人催逼,轻伤不下火线。

草坯起出来了,有专人用牛车拉到搭圏的地方。牛车一来,就得往上装几十块。往往是两辆牛车一起到,还要帮着装车,算是歇息一下疲惫不堪的两条腿。车一走,我俩接着踩。牛车一天跑十几趟,每人都得踩几百块,否则跟不上趟儿。幸好盐碱地在洼地里,圏则建在高处,两地间隔有一定距离,叫踩坯的我俩能跟上进度。 诸位可能奇怪,那年头儿,牧主不是该干最脏最累的活儿吗?怎么出大力流大汗的偏偏轮到我与小卢,他们反倒当起了观光派?这里有个缘故,四五个牧主年数已大,弯腰驼背,满头白发随风乱舞,早已不是壮劳力。别说叫他们跳,就是拉着牛车走,也都步履蹒跚。剩下的一两个虽然年轻些,却又太笨,跳了半天,草坯根本拿不成个儿。除了排长,十几个人轮过一遍,数我和小卢踩得好,也只有我俩能者多劳了。小卢性格好,不言不语,内秀,向来领导指啥干啥;而我是图新鲜,爱琢磨,这一琢磨,下不来了。

半干不湿的草坯直接就能用,趁软和的时刻摞两层,第二天干了,再往上摞。圏呈梯形,下头两尺厚,上面一尺厚。草坯墙干后还挺硬实。我曾做过实验,用43式老冲锋枪冲墙打了一枪,子弹头儿钻进去十厘米,也就三寸来深,根本穿不透,打不烂。

听牧民说,古时候打仗,安营扎寨也用这法子,把所有的帐篷圈起来,防止敌人偷袭。牧民这么一说,我们这么一听,真假就不知道了。但著名的成吉思汗边墙确实是用草坯搭的,由于天长地久,风雨侵蚀,已经成为一个不起眼的小土岗,完全失去了当日的气势。

砌圏不能一次完成,需要晾两天,起到一半儿,再到别处去搭;等先搭的干了,再返回头儿砌。砌的同时连带修理边边角角儿,等干透之后,抹一遍泥。关于抹不抹泥,我们还发生过争论。我想象力丰富,说不用抹,抹了也白搭,草还会长出来呢!可抹泥派终于占据上风,于是把整个搭好的圏抹过一遍。
那一次共搭了十几个棚圈,当年冬天全用上了,等于有了十几个冬天的定居点儿。可惜,这样的棚圈经济却不耐用,第二年就开始修理。到第三年,已经被牲畜顶蹭得乱七八糟。看来,草坯圏顶多用个两三年。
吸取了教训,后来改用石头搭棚圈。从1974年起,棚圏有了顶子,名副其实了。石头棚圈仍需年年维修。最后,开始用砖头砌棚圏,与盖的房子配套。棚圏的旁边是三间一排的砖房,里面没有隔断与门,变天时节,牲畜也可以住进去。
随着时代进步,踩坯盖棚圏的战天斗地成为了历史。

 

三、我当打草点儿长

一到入冬,内蒙古的严寒就像魔鬼撒旦降临,扫荡着草原上所有的牲畜,老弱病残逐渐增多,挺不过去的,会陆续被它带走。

为尽量保住弱畜的生命,每到秋天,各个牧业队都要抽出一定的劳动力,找打草点儿打草。一般都以蒙古包儿为单位,知青出一个包儿(四五人),牧民出四五个包儿。这里所说的牧民,不包括贫下中牧,一律指牧主及其子弟,也包括其他专政对象。不带掌儿(“掌儿”即瑕疵,有问题)的贫下中牧向来不脱离放牧队伍。

从1968年起,年年打草我都参加。第一次属于自愿报名,后来因为我善于鼓捣机器,队里指派人员,每回都有我一号儿。人员决定后,几个包儿集体出发,选择一块地势平坦、草生长得高的草滩子,就是合适的打草场地。

刚开始那几年,打草分人力打草与机器打草两类。人力使用䦂刀,机器则用打草机。

䦂刀类似于镰刀,把儿比镰刀长,有一米多,使用起来需要些技术,必须用刀尖儿往两边抡,用的是股巧劲儿,速度慢了不行,特别需要体力。这种累活儿只能让牧主及子弟干。说实话,纯属花花架子,出不了多少成果。可在阶级斗争喊得山响的年代,目的只在通过皮肉之苦,改造他们的“反动思想”,生产上有无收获,一般忽略不计。

打草主要还是靠打草机。刚开始,用马或牛拉的苏(苏联)式打草机。这种机器一共带18把刀片,呈三角型状,一把刀片有两面刃儿。刀片钝了,牧民都拿油石打磨。刀片的钢相当硬,一台机器要磨的刀片达36面,刀片上的刃儿挨得又近,手拿油石,一不小心,就把手蹭破了。

我到牧区的第二年,有个大车老板把手磨破了,谁都没在意,结果感染,得破伤风死了,丢小一家老小,凄惶得不行。都知道人的生命比草金贵,所以很少磨刀,缺少打理的刀片一天天变钝。带着钝刀的打草机若用牛拉,真就成老牛拉破车了。牛的速度一般跟不上,而车轱辘的快慢决定打草机的速度,速度提不起来,草就打不下多少。由此,基本都用马拉打草机。人一驱赶,马能轻松地跑起来。

拉大车的马都接受过正规训练,大车老板决计舍不得让自己的宝贝拉打草机,经过培训的好坐骑,主人家更是视若眼珠子,因此,拉打草机的马参差不齐,常是从马群随便拉出一匹就用。虽然不是生个子,却往往是拉车的外行,闹个脾气、不听使唤、空跑、两台打草机相撞时有发生,甚至受惊狂奔都发生过。

打草机由两匹马拉,分里套、外套。里套一般用比较听话、老实的,放在左则;外套则基本是生手,放于右边做跟班儿。人坐在打草机上,左右手各持一根缰绳操纵。人间或也有大意的时刻,一旦走神儿,缰绳放得太松,马腿迈了过去,就窜到肚皮底下……人回过神儿来,猛地一收缰绳,不小心,会蹭到马的生殖器。这下坏了,它的要害疼了,非受惊不可……为制住惊马,人要快速往下踩离合器,同时,把刀立即落到坑洼不平的地面。这两手儿都是为加大打草机的压力。马拉的分量增加,带不动了,再大的火气也只能对空气去撒。

怕的就是打草机上没人操控,一旦马受了惊,带着高昂着头的十几把利刃狂奔,迎面冲人挥将过来,那景象真是可怕,吓得只有四散逃命。临队就发生过这样的事件,一个曾经的大力士冒死救下了知青的命。顺便说一句,大力士又兼打草者,都是牧主一类的阶级敌人。

自从我加入打草队伍,既然从小爱鼓捣机器,自然不能吃干饭。首先,磨刀的问题得到了解决。

我不用油石,改用手摇砂轮儿。一人用手稳住刀片儿,另一人摇动砂轮儿,手与刀有了一定距离,不再容易伤到手,磨刀的速度也提高不少。刀片儿磨锋利了,马拉起来轻松很多,打草的速度与质量有了大幅飞升。

打草机上的连杆是木头做的,相当于保险丝。由于草地不平坦,常常埋伏着死牲畜的骨头,刀片扫过,往往被卡住,一旦卡死了,刀片就容易崩。为尽量保护刀片,遂有了连杆装置。连杆价格相对便宜,可以随时更换。可当时物资匮乏,木头连杆当地木匠虽然能做,连杆螺丝却是紧俏商品。去配件站买,居然强搭别的东西:买螺丝,必须搭工具。不需要的工具比螺丝贵多了,一到秋季,所有的地方都在打草,螺丝更成为稀罕物儿,爱买不买!

打草机坏了都是我修,买材料一般也是我。那时的人“节约闹革命”(毛主席的话)深入骨髓,公家的钱包儿捂得死紧,花公家的钱跟花自己的一样心尖儿疼。不是不卖吗?我干脆自己做!于是,我去六师买了把手动板牙,自己做起了螺丝。

从1970年起,进一步实行机械化,开始用机引打草机,由人工赶牲畜改为拖拉机牵引,与原先的畜引原理结构差别不大,只是刀的宽度加长,刀片也提高到28片。优越性增大,安全系数更是大为加强,从此,马失控、闹脾气等镜头从眼前消失了。

机引打草机规定只能牵引三台。拖拉机与打草机的连接使用脱钩器,主要靠弹簧控制,出了故障,阻力增大,会自动弹开。基于我对机器的痴狂,又一次异想天开。我主动将螺丝调紧,使脱钩器的力度大为加强,于是,牵引打草机一蹦子加到了四至六台。

一台拖拉机拉六台打草机,每台上都坐着操纵方向盘的人,斜着牵引,一台比一台靠右,一台打草机宽二米多,一下子探出十几米去,最后头还连着一台比打草机宽度大得多的搂草机,或是两个人赶两台畜力搂草机紧随其后。机器与人呼啦啦一片扫荡而过,你想那景象有多壮观!

由于我敢想敢干,连部自然要重用我,口头任命我当上了打草点儿点儿长。点儿长活儿不少干,在人人自觉的前提下,似乎也体现不出啥指挥权,唯一显示权力威严的是可以评估羊价。当时有规定,35斤以上的羊每斤三毛五,25斤以下的每斤三毛。我们带了一小群羊,由专人放牧,现抓现杀可吃新鲜肉。一只羊起码几十斤,上下浮动能差几块钱,在那时也不是小数儿。因为评估关系到个人实际利益,此等权力当然不可小觑。

有了这点儿小权儿,不用过期作废。我是闭着眼睛瞎评,一水儿就低不就高,人人平等,连牧主家也照此办理。牧主家的工分向来评得比贫下中牧和知青低,特别是牧主本人,一般每天7分儿,最多给8分儿,而我们每天10分儿。每分儿一毛六,每月比我们少十几块。我这么一评,包括牧主的老婆孩子都美滋滋的,看见我就咧着嘴乐。但记录本拿到连部,有人怀疑了,问我?怎么最高才24斤?你看队长评的,最低都28斤呢!我嘿嘿一笑说:你们不知道,我是废物利用,节约闹革命,吃的都是瘸羊、傻羊!

其实,我们吃的都是清一色大肥羊。惭愧,占了公家不少便宜。无怪乎有知青一直批我立场不对,需要好好“斗私批修”呢!

拖拉机手场部有家,隔个三五天回家一趟。机器动不了,剩下的人就堆草。草堆大约一米来高,几个人从不同的方向用四叉子往一块儿推,也得卖点儿力气。于是,边干边喊号子,借以提高士气。几米远一个草堆,站在远处的山坡上瞭望,像一块印着圆点儿的绿色绒毯,风一吹,仿佛要飘到天上,我不由想起《天方夜谭》中的魔毯,一瞬间竟有跳上去的冲动,想要逛遍世界的天涯海角……

当然,我只能立在原地发呆。百无聊赖中无事生非,找来个100斤的称,把草捆成若干捆儿,约一约究竟多少斤。过去都是眼估,范围全在一百到二百斤之内,并说三斤湿草出一斤干草(又有六七斤出一斤之说)。我约后发现,小堆二十到三十斤,大堆儿六十到七十斤,十几斤干草才出一斤干草。差得都很远。上头要求每年打多少万斤干草,合着全属虚报。

在我这和稀泥点长儿带领下,受冷落、看卫生球儿眼的牧主及子弟们,原先神经绷得老紧,这会儿逐渐松弛下来,眼里的畏惧也消失了不少,都挺拥护我。大家一边打草、搂草,一边说笑,甚至有了打打闹闹的场景。尤其那些娘们儿,大声说笑:谁家的姑娘漂亮,谁家有什么好东西,又有啥传言了……秋高气爽,气氛轻松,干活儿觉不出累,时间流得飞快。

也有不如意的地方,牤牛总来起哄。深秋的风一刮,地面的草立刻染上一层黄色,堆在地上没来得及装车的草却绿得诱牛。牤牛别看五大三粗,面相愚笨,却知道黄草不香绿草味美,平日不扎堆儿的它们,趁人不备,时常集体出现。捣乱也就罢了,就着一堆儿草吃吧,它们偏不,挨着草堆乱拱,还在上头拉屎撒尿,祸害得一塌糊涂。
为保护劳动成果,轰牤牛又成为头等任务。同时,我们抓紧时间装车,尽量往棚圈多拉。
拉草三人一组,一人牵牛,一人站在车上,另一人站底下装车,用两叉子往车上堆草,车上的人往下压,堆得越高、压得越紧越好。装好后,用绳子扎紧,七八辆牛车嘎悠着,一长串往棚圈走。到了那儿立刻卸车,转回头接着再拉。棚圈在近处,一上午能拉两三趟,在远处则只能拉一两趟。

往往打的草有富裕,棚圈已经装满,就找一个“陶布克”(小高地),把草堆在上头,尽量往高了堆。为防止牛捣蛋,在周围挖深沟,再拉上铁丝网。当时,团部的战备物资包括铁丝网,可以随便领。

圆圆的草堆儿,戳在平原上,远远望去,不诱人仍旧诱牛。牤牛和普通牛竟然馋迷心窍,为解嘴馋竟然不怕摔成残废,它们愣往草堆儿上蹿。结果,有把腿摔断的,有把犄角撅折的……偷草不成反受其害。
从1978起,开始正经八百抓生产了,那以后更需要大规模打草,为定居点儿做储备。为此,我还去开过专门的冬储饲料会。

直到成为拖拉机手,我才与打草无缘。


四、大眼贼成了盘中餐

大约1972年,我和五六个男知青被抽出来种菜。为了让种的菜不叫牲畜祸害了,菜园子离场部近,距离三个牧业队较远。

秋季,牧业队突然爆发了炭疽病。炭疽(anthrax)由炭疽杆菌引起,是能由牲畜传染给人的一种急性传染病,炭疽杆菌生命力极强,在适当的温度下,埋在土里甚至可存活几十年,临床上主要表现为皮肤坏死、溃疡、焦痂和周围组织广泛水肿及毒血症症状,偶尔可引致肺、肠和脑膜的急性感染,并可伴发败血症。这次虽不属于大面积爆发,由于怕传播给人,不能不高度重视。于是,对三个牧业队进行有限封锁,一段时间内,所有的人许进不许出。

这就苦了我们几位知青菜农。附近没有羊群,再不能回队里抓羊,只好干吃自家种的蔬菜,包括菜苗儿。哥儿几个菜农属冒牌儿货,来牧区后大块羊肉天天吃,早已不习惯再吃素了。大家只有精神会餐,比赛着谈在北京曾经吃过的好东西,这一侃反倒把谗虫勾了出来,二十多天后,嘴里就寡淡得飞出了鸟儿,清汤寡水几乎已经咽不进去。

年轻人敢想敢干,哥儿几个本来不安分,这会儿更坐不住了,动脑筋开始想辙。

草原上有种鼠类学名叫黄鼠,属于哺乳动物,身体细长,毛呈灰黄色,鼻尖淡红色,上下唇和眼圈白色。细分,一种是黄金地鼠,个子比较大,一身黄毛,阳光下略闪金光;另一类个子相对小,称花鼠,背上有两道黑色条纹,长得比较像松鼠。它们的共同点是眼睛长得又大又漂亮,与贼眉鼠眼差着十万八千里,很可爱,得了个大眼贼的俗名。刚开始,我们很惊叹:老鼠居然有这么漂亮的!一美遮十丑,甚至忽略了它们能传播鼠疫。

一到菜园子种菜,就发现了它们的可恶本性。大眼贼喜欢在疏松的土壤中穴居,种菜当然要把土刨松,这些家伙得了计,专门跑到我们的地里打洞,从这垄进去,从那垄出来,挖了不少过桥洞。所谓过桥洞,就是两个相连的洞穴。好不容易整出的菜地,忽然多出了一个个补丁,瞧着格外扎眼,大眼贼的眼睛就是再大也失去了魅力。

此时,天下事吃饭问题最大,哥儿几个的肚皮正悬得难受,荤腥缺得就差啃自己的手指头了,消灭大眼贼的计划自然提到了议事日程。

说干就干,想到即将进嘴的肉,大家伙儿都激情四射。本来,打水一人赶牛车去,那天竟然全体出动,把装着木桶的牛车赶到井边,打了满满一木桶水。众人忽觉力气倍增,边笑边唱打打闹闹回转菜园地。

立刻准备好一个小桶,往里头注满水,从一个大眼贼挖的洞灌进去,另一人站在过桥洞的另一侧,用件衣服捂住洞口。过桥洞都不长,距离就在两垄之间,一小桶水灌进去,不大工夫,大眼贼就在那儿拱衣服。从衣服下面抓出来,湿漉漉的一个家伙,再没了往日的灵活与机警……就这么灌水,用了两个多小时,居然抓住了四五十只。

木头不爱说话,轻易不求人,这会儿却提出想要大眼贼的皮子,准备缝个坎肩儿。他特别能干,除了不会生孩子,样样伙计都能拿得起来,平日照顾我们这些小兄弟不少,好不容易有个想头儿,哥儿几个当然得满足了。有用蒙古刀的,有用电工刀的,都低着头,仔细用小刀剥皮。杀羊已经个个是把好手,但大眼贼的皮子薄,身体虽然比羊小了许多,剥皮的速度却快不起来,只有慢工出细活儿。

除了木头,我们只对吃感兴趣。有两人立即去到场部供销社,买回花椒、大料等作料。大眼贼煮了一大锅,往里头放了不少作料,也算精心烹制了。平日煮手扒肉,我们也跟牧民一样,只往里头放粗盐粒。不知是加够了作料的肉果真味道美,还是二十多天不开荤的结果,这一顿肉吃得特别香甜,骨头虽然比较多,可肉嫩、味鲜。如同刘宝瑞说的单口相声《珍珠翡翠白玉汤》,朱元璋落魄时觉得它是天下第一美味,这也是我记忆中的天下第一美味。

隔了一天,谗虫又出来了,我们如法炮制,又往菜地的洞里灌水。这次只灌出了二十多只。又过了几天,又去远处的草地灌水。草地不比菜地,菜地的苗儿小,洞的分布瞧得清楚。而草地的草长得茂密,洞分布得也没有规律,根本不好判断大眼贼能钻往哪里。第三次,只抓到了十几只。越干越抽抽,没劲了。拿枪打,大眼贼的个子又太小,下套的效率也低,灌水行动遂到此结束。

还好,没多久封锁解除,我们又能吃到久违的羊肉。

后来,木头把那些大眼贼的皮子熟了,做成一件皮坎肩儿。他的手就是巧,连大眼贼背上的两条黑花纹都被对了起来,拼成好看的图案,正面还吊了布面儿。每当看见挂在哈那上的坎肩儿,我的肠子与胃似乎也能有美好的记忆,想起曾经吃过的那顿天下第一美味。

可惜,大眼贼的皮子太薄,木头只穿了两年,皮子就被揉烂,没法儿再穿,只能扔了。

从此,我也就忘记了天下第一美味的具体滋味儿,只记得大眼贼做过哥儿几个的盘中餐。只是那种感觉还萦绕在我的肠胃中,一种渐行渐远的回忆。


五、边防演习,还是“苏修”的坦克?

兵团接管牧场后,我们牧场改为团级编制,团部设在新建的场部。刚一竣工,问题也随之而来:喝水有困难。新场部附近缺乏水源,只打出一口出水的井。

团部设置比原先的场部臃肿不少,张嘴喝水的自然也多,早上去打水还能勉强凑合;一到中午,这口井差不多就干了。没法子,只好用水车到三四里以外去拉水。马拉的大车或牛车放上木制水缸,一路颠簸、嘎悠、淌洒,好不容易才把金贵的水运到团部,好在人力与车都不欠缺。

第二个问题更加严重,团部距离北边的防火道较近,防火道相当于中蒙边境线,汽车轱辘一转,30分钟就能到达蒙古边境。

蒙古是前苏联的战略伙伴,当时并称“蒙修”与“苏修”。1969年3月,珍宝岛战役打响,紧靠蒙古的边境也一下子吃紧,仿佛战火马上就要烧过来。团部设在这么个地界儿,太危险,迁址成为当务之急。

就在搬家前,伐木的兵团战士曾与边防站的解放军闹过一场误会。黑暗中,真枪实弹,沙奶奶打了阿庆嫂(样板戏《沙家浜》中的两位革命形象),幸亏没酿成血案。

事故发生在1969年3月之后。一批兵团战士正在东北宝格塔山拉木头,那里离“苏修”边境不远。一听说战役已经打响,团部立即派出三、四辆解放牌卡车,去接那些战士,命令他们赶紧往回撤。

战事吃紧,只能连夜往团部赶,路上连汽车的大灯都不敢开,只将小车灯开着。当时,汽车还属于比较稀罕之物,兵团来后,在草地上才压出一条天然小路,压痕较浅。这几位司机路不熟悉,偏又赶上压出的道儿比较模糊,天也太黑,结果走叉了道儿,本应回转团部,却开到了边防站附近。

边防站旁立着一溜儿电线杆子,头车差点儿撞到杆子上。这一险些撞上便发觉走错了,立即掉头,打算顺着电线杆子的方向往南,回转团部。

黑黝间正拐弯儿,边防站值勤的哨兵突然发现了隐约的灯光与马达声响,遂高喊一声“站住!”对方却没任何反应,汽车的马达声遮掩住了哨兵的喊声。这一下哨兵毛了,以为是苏修的士兵过来摸哨儿,他立刻朝模糊的灯光处开枪,一梭子冲锋枪的子弹就这么统统射了出去……

草原的地势历来不平坦,解放车恰巧正向下坡儿行走。若是老兵油子,一准儿把枪放低,朝着车轮儿打;这位却是个新兵蛋子,没有丝毫作战经验,他是端平了枪朝车帮儿打的。解放车正向下行,子弹一颗颗从兵团战士的头顶滑过,车没打着,人也没伤一个,只听见冲锋枪响,瞧不见子弹已从头上掠过,立在车上的兵团战士没一个紧张的,他们以为,这是边防站在搞军事演习呢!

解放车继续往前,几十分钟后,终于回转团部。

而此时的边防站以为苏军已经入侵,紧急集合完毕,全体骑兵集体上马,奔着解放车的方向就追到了团部。再过半个小时,步兵哩哩啦啦也跟来了,有的甚至没戴帽子,耳朵都已冻红,也不知是半道儿丢了,还是匆忙中忘戴。有的还睁大了眼睛问:苏军的坦克过来了没有?

这时天也差不多亮了,当头儿的终于发现:原来是自家人不认自家人,闹了一场误会。

也幸亏站岗的是个新兵蛋子,否则,起码得有几个兵团战士非死即伤,甚至全车覆没的可能都有,还能全须全影儿回到团部吗?

事后想来颇有些后怕,却又觉得万幸,所以当做笑话传讲过一阵。


六、“福马倌"幸运三事

我们队有名知青姓富,此姓比较少见,那年头讲的是越穷越光荣,不知道破“四旧”时,这姓氏给他家招灾惹祸没有?估计没有,他出身不错。

自从一起下队,他就一路扯顺风船,还当上了马倌。草原上最受人尊敬的职业就是马倌,给马下夜虽然辛苦,可大家还是羡慕,在人的心目中地位高啊,知青中放马的人并不多。

为什么要给马下夜?因为往往夜里狼会偷袭马群中的马驹儿。

富马倌放马一向认真,一百多匹的马群,一年叫狼叼去的马驹也就两三匹。这已经非常不简单,为此,他年年都被评上先进。那年头不发奖金,追求的是荣誉至上。得个奖状、毛毯啥的就相当自豪与满足。

我说他幸运不光指他当了马倌,还因为他遇见过几桩好事儿,别人都难得撞见。俗话说好事成双,他却是三喜临门。人能连连好运当头,不是福气咋地!后来,我们索性将他的姓“富”由四声(去声)读成二声(阳平)的“福”,称他“福马倌”,简称则是老福。

(一)“福马倌”枪撞黄羊

大约1972年秋天,也给我们插队知青配发了几杆枪。放牲口的,吊儿郎当惯了,没像正经民兵那样进行操练,只扛着枪得意洋洋显摆过几天。不久,肩膀疼,腰也不得劲儿,大多干脆将枪撂在家里,挂蒙古包儿哈那(蒙古包搭盖毡子的木头围栏)上当摆设。

那天,几个知青一块儿骑马串营子,边走边聊。有的说,背枪沉得慌、还碍事,背一天什么野物儿也捞不着;有的说,不背吧,倒往往看见黄羊、野兔子在前头蹿;还有人讲了个笑话,他去旧场部全福家,老爷子爱喝口小酒儿,半醉时好吹牛。他说曾带边防战士去打过黄羊,几梭子打了30多只。听得知青异常佩服,正佩服着,全福忽然说,打死的都是大个儿羯子。说到这儿没人信了。所谓羯子是去势公羊,谁去骟黄羊啊……

边侃大山边慢悠悠爬上山梁。说黄羊黄羊到,忽听一人惊呼:“黄羊!”大家同时定睛观看,果真对面山坡上几只黄羊冲了过来。当时,别说野生动物保护法没有,就是宪法都保不了国家主席,见着黄羊当然可以随便打了。哥儿几个开始纸上谈兵,激动地讨论黄羊距离他们有多远,用枪打够得着够不着……正议论间,一大群黄羊从山谷翻上了山梁。看来,那几只是头羊,大队伍紧跟在后面呢!整群的黄羊排成一长串儿向东去了,几位知青立在当地,心里不由起急熬头,谁叫犯懒不扛枪呢,眼睁睁看着能到嘴的野味溜了。

几个知青中也有富马倌,那时“富”字尚未变做二声。人家有先见之明,此时肩上背杆步枪,还上着亮晃晃的刺刀。没带枪的几个只有干瞧的份儿。只见他手忙脚乱从肩上卸下步枪,把刺刀尖儿插进地里,将枪架在刺刀柄上,为了放枪稳当,他开始瞄准……没带枪的几个屏住呼吸,估摸羊群距离他们大约二三百米,也不知背枪的富马倌枪法如何?

只见他瞄准了一只领头公羊,公羊俗称大扒子,那是个超级大家伙,大犄角几道弯儿,精神抖擞地正往前奔跑,不知道自己的命运是生还是死。“砰”的一声枪响,大扒子还在越野,倒地的是第三只黄羊,替它死的那位距离它足有二十米左右,看来大扒子命不该绝。

这一枪足以暴露富马倌枪法不精。他没怎么练习过打枪,连提前量都不懂,却瞎猫撞见了死耗子,颇有斩获,大家于是齐声欢呼;“打着了,打着了!”管它公羊还是母羊,倒地的反正是羊,到嘴的肉跑不了啦!

哥儿几个欢天喜地将羊弄上马背,扛回包儿内,恨不得把一队的知青都叫来打牙祭。

野羊肉就是比家养的香,大家吃着、嚼着,都夸富马倌有福气,背上枪就碰见黄羊,居然能歪打正着……

不记得是谁提议的,从此,就把他称做“福马倌”了。

(二)马群苦斗黄羊

老福也有不带枪的时候。一个难得的好天气,他去马群下夜。只见满天星斗,马群几乎不动窝儿,都老老实实安静地吃草。马不吃夜草不肥,人不睡夜觉不精神,竟然今夜无事,他可以美美地躺在草地上睡一晚了。

睁开眼,天已然大亮。他胡噜胡噜脑袋坐起来,忽见马群中有个活物儿,仔细一瞧,竟然是只公黄羊,个头儿不小,犄角挺长。

他激动地跳起来:“单独一只扒子怎会跑到马群来?神了!”事不宜迟,他翻身上马。忽然想起这回忘带枪了,手里只有不长的套马竿,连长竿子都忘了拿。他懊丧地拍了自己脑门儿一下,终是于心不甘:既然羊跑到了自家眼皮底下,没枪也不能将倒霉催的放跑吧?他策马向黄羊奔去。

正常情况下,骑马若想追上黄羊,简直如同做梦娶媳妇儿。那黄羊想必有灵性,竟然不慌不忙,跑几步瞧他一眼,再跑几步低头啃几口草。该死的羊不温不火,颇有几份草滩漫步的情调。简直是抓他的心挠他的肺啊,仿佛在讥笑他:就是不叫你追上!

老福毕竟是老福,他逐渐冷静下来,然后心生一计,不追扒子,反而开始圈起了马群。黄羊的智力毕竟比人差着行市,漫步的扒子果然着了道儿,马匹逐渐将它团团围住,这回只有干瞪眼了。没几下,老福就用套马竿套住了扒子。

扒子是抓在了手里,可怎么拿回包儿里?活蹦乱跳又一副拼命的架势,没有捆扎的绳子,带不回去啊!想要杀死它也难,不但没枪,连刀子也忘了拿。

牧民的习惯是将折叠刀插在靴子筒里,走哪儿吃喝到那儿,随时可以把刀子拿出来削手扒肉。知青既然与牧民基本同化,便也学他们的样儿,不同只在靴子里插的是北京的电工刀。

但这回老福忘了拿,缺乏有效的杀伤武器,还真拿这大扒子没辙。下得马来,他一时有些手足无措。终不能将白白到手的野味放跑不是?他立刻扑到羊身上,抓住犄角,骑在羊身上,学起武松打虎。

黄羊虽没一只老虎大,可在羊里已算庞然大物。老福虽与福气相伴,却不是大力士,这活物连驮带拖,竟拉着他跑出几十米远。不知何时,套马竿与马鞭纷纷从手里、身上飞了出去……一旦成为赤手空拳,就只有看谁能耗得过谁了。老福将自己的“武功”悉数施展,拳打脚踢,包括用手使劲拧羊的脑壳……

毕竟与武松相差甚远,他已是气喘吁吁,黔驴计穷,眼看力气不济,羊的力气却似乎有增无减,还在一个劲儿蹦达。

他有些灰心了,打算放弃的念头开始闪过。转念间,猛然想到有一次将羊栓到自家的牛车上,不知怎么惹得狗不顺气了,仰着脖子冲它嚎叫。那羊怕得在原地转圈儿,一转两转,绳子勒住了脖子,竟将自己勒死了。

当时的知青打扮也如牧民,都是身穿蒙古袍,腰系长腰带。这腰带蒙古话叫“布丝”,起码三四米长,能在腰上绕好几圈。按当地的审美标准,越长越有派。

情急上火的他此时头脑倒比较冷静,忽然想到腰带也可以作勒死黄羊的武器。于是,他腾出一只手解了一圈腰带,缠在羊的脖子上。这羊的力气原本就贼大,又在做殊死挣扎,这一玩儿命力气陡然又增添不少,那一多半儿腰带缠在老福腰上,不是他勒羊,倒是羊甩着他四处乱跑,直搞得他头昏脑涨,就差翻跟头了。老福也急眼了,此刻,这头黄羊就是拼死挣扎的阶级敌人,拱得他也开始玩儿命。咬紧牙关,手下收紧腰带,将羊的脖子使劲往一边拧……

终于,他将这只黄羊撅巴死了。

待老福将黄羊扛回包儿内,众知青都惊讶地张大了嘴巴,怎么好事儿又让老福赶上了?问他没有枪,怎能把黄羊弄死?他开始矜持着不说,神情却相当得意。后来缠不过大家,才将实情述说了一遍。

挺肥的一只扒子,老福包儿拿它的肉包包子,与家养的不同,几乎没有膻味儿,相当好吃。老福的共产主义觉悟高,又把肉分给其它包儿的知青,让大家开了一顿黄羊荤。

众人美美地吞着包子,又开始赞起了“福马倌”,说他真有运气,连上苍都格外看顾他。

(三)蒙古包附近巧遇野猪

20世纪60、70年代,在草原见到狼和狐狸一点儿不稀罕,遇见野猪却要有相当的运气。

一天清晨,老福刚出包儿,便看到周围的狗都蹿了出去,冲着一个方向猛吠。他好奇地向那个方向眺望,只见四条狗正冲一个黑东西嚎叫。走近些仔细一瞧,竟是头不小的野猪。牧人极少在草原遇见野猪,它怎么会跑到离蒙古包这么近的地方?不可思议!

但是,围剿野猪的狗们并不敢真咬,只是狗仗人势,将它团团围住,干嚎而已。在叫声与时远时近狗们的威胁下,野猪也发憷,兜着圈子逐渐后退,可在包围之内,一时却无法脱身。

草原人都知道,对人来说狼不可怕,野猪却使人畏惧三分,没枪千万不可靠近。

听说,一个牧人有次碰见了野猪,手里虽然没枪,仍旧对其穷追不舍。野猪被逼急了眼,竟然冲牧人扑过来,吓得牧人的坐骑猛地一闪,差点儿把他摔了下来。也亏得他骑术高明,但也吓得一激灵。尚未策马,马已像疯了一样向相反的方向玩儿命逃窜,勒都勒不住。人马惊魂稍定,牧人下马观察自己的坐骑,发现马尾巴被齐刷刷咬掉一撮毛,惊得他出了一身冷汗。

从此,牧人见人就讲他的这番遇险记,并告戒大家:“见了野猪千万别往死里追!”立刻有人附和:“对着呢!要是一口叨住马腿,能咬折了!”巧了,这回老福正好带着枪!他赶紧举枪瞄准。一枪居然将野猪打伤。野猪就地打了个滚儿,继续往远处跑。带伤自然跑得不快,他第二次将枪瞄准野猪的脑袋,随着“砰”的一声,野猪倒地死去。

老福的枪法看来已经大有长进!

知青们对羊肉已是司空见惯,能见着猪肉,特别是野猪肉大大地希奇。听说老福这次竟然捞着了一头野猪,当然纷纷慕肉而来。

仿照着杀羊的法子,老福将猪皮整张剥下,肉剔下来分给了众位哥们儿姐们儿。吃到了久违的猪肉,特别是野猪肉,知青们一边咂巴嘴儿,一边感叹:“这好事儿谁能碰上啊?”“咋又叫他赶上了呢?”“要不怎么叫‘福马倌’呢!”从此,“福马倌”的名号进一步叫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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