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红卫兵战士到精神病患者/红卫兵祭——“八.一八”四十年随感/普世的正义原则和狭隘的报复观念 作者:乔海燕


 

 从红卫兵战士到精神病患者

1966年8月18日是毛泽东首次接见红卫兵的日子,也是红卫兵的祭日。本文为此而作。

中学时,我们班有两个“优秀学生”,一个是班长田同学,另一个是本班的团小组长平同学。平同学是女生。

平同学之所以成为“优秀”,并非因为她学习成绩好,亦非在“活学活用”上有独到见解或生动讲用。恰恰相反,她的学习成绩一般,数学还比较差;讲用时口齿手脚又不甚灵光。但是,平同学却有一个优点为人所不及:她为人严谨、认真,虽然缺乏思想,缺乏理解,但是,只要听懂上级组织或是班主任的话,并且开始执行,就非常认真,而且很执着地一定要干到底。她是个服从型的团员,而且属于严格服从那种类型。从这一点说,平同学确实“优秀”。

也许,老师、学校还有团组织,就是看中了平同学这种执着、认真的服从性格。

文革开始了。平同学因为家庭成分好,出身好,第一批就参加了“毛泽东主义红卫兵”,跟着大伙一块儿抄老师家、斗同学、贴大字报、游行……革命热情很高。后来,她与本班一些同学到北京串联,住在安定门的一个红卫兵接待站,等待毛主席接见。

接见被安排在首都机场,百万红卫兵在跑道两侧排列。平同学与大家一样,将“语录”端在胸前,等待幸福时刻降临。当毛主席乘坐的检阅车出现时,红卫兵们争相起立观看,你拉我踏,现场秩序大乱。等检阅车通过后,大家发现平同学不见了。同学们心急,她从未出过远门,这是第一次来北京,人生地不熟,现在阶级斗争很复杂,她又是女生……大家到处呼喊、寻找,也不见。只好回到接待站等她。到了天黑,也没有平同学音信。同学们报告了军代表,大家一块着急。

到后半夜,平同学突然意气风发地出现在宿舍门口,一本“红宝书”端端正正捧在胸前,脸颊通红,气喘吁吁。大家很惊奇,忙问她怎么回来?平同学自豪说,从首都机场一步步走回来。众人更吃惊,问她怎么找到地方?平同学说,出发前,军代表说,咱们住的接待站附近有高楼,上面有一颗红五星,到了夜里会闪闪发光,只要看见这颗红五星,就是看见了毛主席,就能找回来,我在很远的地方看到这颗五星,对着五星走回来。

众人极为惊奇,夸奖平同学聪明,确实与常人不同,又有毅力,终能成功。军代表知道了此事,连连称奇,说,心中一轮红太阳,艰难险阻变通途。

那次接见以后,平同学就喜欢穿军装,有时还扎腰带,戴军帽。这个习惯一直保持着。逢到她认为的重大节日、时辰,必定是这套行头,装扮整齐了,才挺着胸膛,雄赳赳的出门。

1968年初,学校开始复课闹革命时,平同学已是我们班“革命委员会”主要成员之一。那时候,因为我参加的组织被列为“保守组织”,而平同学参加的组织则被中央文革命名为“造反派”,所以,平同学自告奋勇要“改造”我,做我的思想工作。我被她结成了“一帮一,一对儿红”。

那些天,她经常到我家来,与我促膝谈心,讲她自己学习毛主席最新最高指示的体会,要我也讲自己的体会。我不敢不讲。于是,平同学得意非凡,以为她的思想工作卓有成效,毛主席最高指示光芒万丈。她更勤奋来我家,几乎每天下午都来,一直到晚饭也不走,坐在我身旁,我也不好赶她,全家人只好陪坐听她讲用,无法吃饭,场面十分尴尬。而她却浑然不觉。

那时候我就感觉到,平同学是个可以为了主义、信仰而不顾一切的人,甚至连为人处事应该遵守的行为准则都可以不顾。

但是到下乡时,我却被平同学的壮举感动。本来,学校公布的下乡名单并没有她,她出身好,又是造反派,每天穿军装,已经“根红苗正”,等着接革命班就是了。但是,她却报名下乡了。没有豪言壮语,没有决心书,甚至没有多少人知道,她卷起铺盖就走了。

到现在我仍相信,平同学下乡完全出于自愿,除了忠于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誓将“文革”进行到底外,无二心。

其实,要说被平同学自愿下乡感动,心里多少有点忐忑。因为她的举动,突破了我认识人的标准。她不像我有外在压力,戴着黑帽子,背着黑锅,我必须接受革命赐予我的一切,包括苦难与折磨。而她,坦途摆在脚下,个人利益与党的利益结合的如此完美、和谐,而她居然能抛弃个人利益,选择下乡,主动选择去吃苦。我被感动的正是这个,我的不安也是这个。但愿我没有看错人。

下乡后,平同学所在知青点是一个新建队,距离我所在的生产队有二十多里,我也很少听到有关她的消息。有一次,平同学新建队的几位同学路过我们家,我招待他们喝水。说到平同学时,一位新建队的同学说,有一次给棉花打药,因为用了剧毒药3911,又是大热天,队里规定一个来回休息五分钟,唯独平同学不休息,背着15公斤重的喷雾器,戴着草帽,捂着口罩,在太阳下一趟一趟来回喷药。在地头树荫下休息的同学们,默默看着平同学,火红的太阳光芒万丈,一大片棉田里,就她一个人在干活。大家谁也没有说话,没有人讽刺她,挖苦她,谁都知道,打农药不是玩嘴,不是写决心书,不是写思想汇报,头顶是毒辣辣的太阳,底下是湿气蒸腾的土地,手里是剧毒的农药,想出风头的人,有,但没人敢拿自己的性命玩真的。

下乡三年以后,平同学招工进了工厂,干起了车工。还是像中学生一样,她工作一般,而且次品率高居,换了几个师傅,都不愿带她──那时候没有奖金,师傅们可惜那材料,好好的材料,愣是让她一刀一刀镟成废品,实在可惜。怎么说都改不了。

正所谓“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到了1974年批林批孔开始,平同学毕竟是造反派,自觉蛰伏多日,修炼已成正果,便套上军装,准备出山了。此时,恰逢上级往厂里派来一位造反派出身的“山大王”充任党委书记。平同学便亮明自己造反派身份,积极靠拢。无奈她在厂里实在没有业绩,工作一般,次品率高;厂里的政治运动、团组织活动,她也没有表现出才华。所以,尽管山大王极力吹捧,全厂职工却反应寥寥,平同学始终进不了厂领导班子。山大王力排众议,文武两手硬,强行安排平同学进了厂团委,给了个副书记职务,可以半脱产,在政治处有一张办公桌。至此,平同学参加到路线斗争中,领先锋职,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的面目已现。

除此之外,平同学还兼任山大王的秘书和游泳陪练。只是平同学不会游泳,不过换上泳装,比划个样子。山大王也算聊补无米之炊。

平同学初尝革命成功滋味,百感交集。从文革开始至今,用青春之水浇灌的那株幼苗,从前那样悉心讲用,艰苦劳动,也没有结出一颗半颗果实。而现在,紧跟山大王,转眼间便步入领导层,坐办公室,看文件,写报告,实际已经接上革命班。平同学已经看到东方地平线上那喷薄欲出的一轮朝日,她决心在路线斗争的血雨腥风中再博一把。从此,她完全不把车间放在眼里,一心扑在革命工作上,不管山大王给她布置什么工作,她都义无反顾地冲上去,拿不下来也要咬对手一口。

渐渐的,平同学练就了一张革命嘴,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张口就来,且波澜起伏,滔滔不绝。此时,平同学着绿军装,扎帆布腰带,挺胸收腹,涨红脸,额发飘拂,自信、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谁知到了第二年,山大王触犯刑律,弟兄们眼看保不住他,只得被抓进监狱。

平同学等一帮属下得知,连呼冤枉,愤愤不平,便策划着为山大王讨公道。

此时,平同学已经结婚,还怀着孩子。丈夫便劝她,事已至此,算了吧,人已经进去了,共产党的监狱,只有进去的路,哪有出来的门?再说,山大王所做之事,路人皆知,关几天也不为过。

平同学马上厉声喝斥他完全没有站在路线斗争高度看问题,只看到事情表面现象,这就是两条路线的生死搏斗。说的丈夫连连叹息,走火入魔,走火入魔……

平同学腆着肚子,参加到争取山大王释放的斗争中。他们居然策划出在公安局门口静坐的壮举。平同学虽大腹便便,却静不下来,在静坐现场与公安激烈辩论,宣讲党内十次路线斗争,宣讲文化大革命丰硕成果,又批林批孔,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公安见她一个孕妇,如此卖弄力气,整日过来聒噪,且说出的话引经据典,均在帖、在册、在本,于是无奈,气的瞪眼睛,任她张扬、叱口。

平同学的静坐队伍,在公安局门口闹腾,成为那时城内一大景观。

在公安局门口“静坐”效果不好,平同学与他人又策划新行动,带着十几个追随者,敲锣打鼓去监狱门口“迎接造反派战友光荣出狱”。一时监狱门口人头攒动,大批好奇者蜂拥围观,交通为之堵塞。最后,还是卫戍区派来一队解放军,带队长官挎着小手枪,解开风纪扣,袖子挽起半截高,厉声喝斥平同学,别不知好歹,这里是专政机关!平同学和众人才悻悻而散。

静坐失效,接狱又不成,平同学好不懊恼。但是,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日盛,平同学依然抖擞精神,与战友上街战斗。

可惜,平同学战斗了几天,四人帮竟被抓起来了。消息公布后的那几日,平同学如丧考妣,沉默不语,她心里想的什么,只有天知道。以后形势逐渐明朗,大局已定。开始抓“残渣余孽”了,无非这一派整那一派,而且整得更狠。幸而平同学在家生孩子,暂时躲过一劫。等到孩子露脸,厂里争相传说“小山大王出世”、“山大王再生”,加上厂里清查办公室开始整理平同学材料,让她交代若干重大事件的策划、行动,平同学百思不得其解,总与清查人员争辩:我也是按照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走的啊!咱们那时候都在一块并肩战斗啊!你们怎么能这样对待我呢?

加上“小山大王”传说,平同学处境孤立。与她一个厂的同学为她说辞:要说平同学为人,说过头话,做触底线之事,都有,但于风月事,恐怕此人并无此心,要说在激情燃烧年代,有谁以革命的名义,做下点滴红莲之事,也难保一定没有,但是,平同学一定不是主动,至少不会以风月玷污革命,玷污她心中的主义和理想。

随着清查工作基本结束,平同学被撤销所有职务,暂时发配到后勤卫生班,每天跟着一群大妈在厂区打扫卫生。厂里上下班人来人往全是熟人,风吹到耳畔的流言,眼角瞄见别人指指点点,平同学的精神几乎崩溃。

狠心狼专咬瘸腿猪,厂里“清查办”又命她从集体宿舍搬出,另找了一间矮平房,叫她一人居住。平同学独居后,每天冥思苦想,陷入文化大革命、毛主席革命路线中不能自拔。

此时,平同学的丈夫再也受不了生活与内心的双重煎熬,提出离婚,而且抱走了孩子。那时,平同学的心思终日纠结在文革中,根本不在人间,糊里糊涂便在离婚协议上签字。等回到独居小屋,才知道已是孤家寡人。这时渐渐回想往事,历历在目,猛回头,自己这10年的苦苦争斗,竟像水中捞月、竹篮打水。所谓文革,就是墙上那面镜子,你照它,还有自己一张脸,你不照,什么也没有。

平同学精神崩溃了。

1998年秋天,我从北京回到学校,参加中学同学聚会时,看到平同学也来参加。她还是那样,收拾的还很得体,模样也没有大的变化。因为我们过去有过交往,她便与我聊天。那时,我并不知道她的情况,聊天时也没有想到她有异常。直到聚会结束,她向我要联系地址,我就随手写给她。

回到北京,有一天,我收到平同学寄来的信,厚厚一叠,拆开细看,着实吓了一跳,竟是中央路线斗争的内幕,谁与谁联手,将谁搞下台,谁是毛主席钦定,谁是毛主席所不容……洋洋洒洒,竟至万言,且全部手写,密密麻麻,真有功夫。与港台时尚小说如出一辙,真不知道谁抄谁的。

我看了吃惊,忙给比较熟悉她的韩同学电话。韩同学在电话那边说,你真不知道?平同学已经得了精神病,精神分裂症……

我说,她是个很单纯的人啊,几乎没有思想,怎么会精神分裂?

韩同学说,是啊,谁都知道她是个单纯的人,单纯到没有自己的思想,别人的思想就很容易种进去了,她是陷进文化大革命那潭水里,停留在那里了……

韩同学的话,使我想起平同学1966年在北京见毛主席,她远远地看着那颗红五星,一步步走过去,却一直没有走到……

时光流逝,到了本世纪初的一天,平同学所在的厂举办“知青40年”聚会。那天,一位穿绿军装,戴绿军帽的老太太,挺胸走进厂区。老太太看见几个人从花园前的石凳起身,留下垫坐的报纸。她忙抢上前,将那几张报纸捡起,细心折好,放进自己的提包里。

这都是党的喉舌啊!老太太喃喃道。

那张报纸,是本地出版的“娱乐时报”。

2011年底,有同学给我电话,平同学因病去世了。在我采集她的事迹过程中,给我介绍情况的同学,没有一个人嘲讽她,挖苦她,也没有人用流言和传说杜撰她的故事。大家都为她惋惜,说,她是一个老实人,一个好人,自己没有思想,跟着人家走,陷进“文革”太深而不能自拔……

 

 红卫兵祭——“八.一八”四十年随感

作者:乔海燕

来源:作者博客

今天是2006年8月18日,距1966年8月18日,整整40年。

现在,有不少人不知道8月18日是个什么日子,就像不知道5月16日是个什么日子一样。这就是不尊重历史,不讲历史的结果。不讲历史的结果,不光是使相当一批人不知道长征,不知道南京大屠杀,他们也不知道8月18日,也不知道“四人帮”。历史就是这样,它是事实而不是工具,任何人都不能挑选历史,只能承认它、尊重它。

但是,我相信也有不少人知道并且记住这一天。知道这一天的人中,有不少年轻人,他们也在认真的思考这一天的意义。我向这些人致敬!在一个中国近代思想史座谈会上,有海外学者问与会的大陆学者,你们能够说出哪怕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思想家吗?就在全场静场时,一个大陆学者缓缓站起来,说,我们有,顾准!

波澜壮阔的红卫兵运动,不管现在的人们怎么评价它,它必将作为一段历史写入中国近代史中。回避这段历史是没有用的。回避,除了说明历史的残缺外,还说明修史的人浅薄。而残缺和浅薄的历史,不叫历史。

红卫兵是文化大革命大规模群众运动的先锋,始于1966年5、6月,兴于7、8月,盛于9、10月。红卫兵不单单是一种学生参加政治运动的组织形式,它本身就是一个运动。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红卫兵运动带有一种独有、特定的思想,这种思想引发的“造反”思潮,至今仍在继续。

在文革中的所有群众组织,可以称之为有“思潮”的,只有红卫兵和工人组织,除此之外,都是乌合之众,包括干部。因为,只有这两部分人,能够在中国历史上找到其思潮上溯的源头和发展的脉络。

红卫兵虽然是自发的学生组织,但是发展成为运动,却是被造就的。造就这个运动的那些人精通历史,娴熟于政治斗争,尤其醉心和喜欢驾驭权力内部的斗争。这些人很快就将这些热血青年拉到自己的政治战车前,以“拜将”的方式,将挽梢和车轭交给他们,沸腾他们的热血,张扬他们的旗帜,鼓励他们的口号,赋予他们使命。因此,在文化大革命中,其实有两种红卫兵,理想主义的红卫兵和政治工具的红卫兵。在整个红卫兵运动中,最初的理想渴望总是与政治派别的利益诱惑交织在一起。

这种交织所产生的矛盾,是红卫兵运动悲剧的深层原因,同样,也是他们在艰难的度过“知青”岁月后新生的基础和动力。

红卫兵这个运动,这个思潮,这个组织,最大的特点是没有权力要求。这是区分是否真正意义上的红卫兵的唯一标准。

看起来,红卫兵的“造反”思潮好像是在一夜间爆发,其实,引领这个思潮的思想,需要一个经年的培养过程。这种思潮发端于“五四运动”,到一九四九年以后,因为历史的原因中断了。但是,思潮的基因并没有灭亡,也没有断裂,而是籍着历史和文化的思想细胞保存下来,到一九六六年,它又恢复了。红卫兵的“造反”思潮虽然在形式上与“五四运动”有区别,但是,在思维方式以及由此朝向的目标上,非常一致。那就是对旧秩序的否定,对一个新的、理想社会的渴望与冲动。

我绝对相信,有这样思维方式的人,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宝贵财富。

再也没有人像红卫兵那样对毛泽东怀有极其复杂的感情。真正的红卫兵,对毛泽东无论如何是恨不起来的。

是毛泽东缔造了红卫兵。文革前17年的教育,“毛泽东思想”已经完全溶化在青年学生的血液中,每个人的思想都打上深深的烙印。所以,毛泽东给清华附中红卫兵写信,就是看到自己培养的结果了。

由于文革前17年教育、宣传的原因,形成红卫兵“造反”思潮的思想细胞里,已经被注入“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的基因。这个基因内,带有浓烈的中国几千年历史的信息。这种历史信息,经过多少专家、学者、老师,经过教育界“只此一家,别无分店”的筛选和系统化,已经成为“毛泽东思想”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红卫兵从来没有怀疑过毛泽东。但是,一旦他们怀疑了,马上就会发现,如果不创造一个崭新的社会来容纳这个怀疑,那么,怀疑将成为罪恶。不要说社会不容许这怀疑存在,连他们自己也不容。可能有一部分人退却了。但是,还有一部分人向前走过去,他们创造了,而且成功了。

冉阿让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开始审判上帝。上帝是他的造物主,是使他成为“人”的那个“主”。审判上帝是需要精神上的勇气和力量的。红卫兵在“九.一三”以后开始审判毛泽东。因为“九.一三”确实让他们走投无路了。整个社会在“九.一三”前举起了它们的问号。

那是一段多么惊心动魄的历史啊!几千万年轻人,彻夜难眠,在心里默默的审判自己精神上的生父。“为什么?”他们仅仅就提出了一个“?”,心中的全部精神大厦顷刻倒塌。当多数人心中的信仰之火渐渐灭寂时,那是怎样的一种社会悲剧啊!

多数人完成的只是审判的第一步,“他为什么是这样?”并且得到了各自的答案。他们一句这答案重新开始生活。但是,也有一部分人开始了对毛泽东的第二步审判,提出“我为什么是这样?”的命题。等到这个命题完成,得出答案后,这部分人真正获得了新生。

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毛泽东造成了这种审判的环境。他是有意,还是无意?已经无从考起。有时候,历史往往需要绕一个大圈子来解决它本身的痼疾。看《角斗士》,你能想到最后的结局是老国王临死前的安排吗?

红卫兵与上山下乡是一个整体。没有上山下乡的红卫兵运动,是不完整的。同样,没有红卫兵的上山下乡,根本无法体现其深刻含义。

在这个意义上讲,真正的红卫兵,只是“老三届”,即,66、67、68届初中和高中学生。因为只有这批人,经历了红卫兵运动的兴起和覆灭,进而转入农村、部队,靠自身的力量,完成了走向新生的改造。其它人,都没有这个经历。

上山下乡,到底对不对?个人自有说法。而且,参与者根据自己的经历,也会得出完全相左的结论。我以为,毛泽东当时就看出,如果中国社会按照他的设计往前走的话,那么,当时的教育制度完全不能为他的发展模式培养人才。尤其到了1968年8月,他更看出,这些自己极力赞赏的孩子们,原来是不服管教的“孙悟空”。该收拾他们了。

中国的历史在一次歪打正着的错误中,成就了一片挺拔的松林。

 

 普世的正义原则和狭隘的报复观念

    ——解读汉娜·阿伦特的政治学思想

作者:乔海燕

来源:作者博客

阿道夫·艾克曼是纳粹“盖世太保”犹太处处长,官阶少校。证据显示,经他手,就有五百多万犹太人被“最终处理”。这是一个双手沾满犹太人鲜血的恶魔。一九六○年,以色列特工在阿根廷将藏匿多年的艾克曼抓获,秘密押回耶路撒冷,公开审判。这是一件举世瞩目的大事,媒体云集,评论界都在注视着这场审判。

就在审判艾克曼之前,移居美国的犹太裔哲学家、政治学家汉娜·阿伦特主动向《纽约客》申请,去现场报道这场审判。《纽约客》一口答应了阿伦特的要求,不仅向她提供充足的经费,还保证登载她关于这场审判的全部文章。阿伦特到了耶路撒冷,掌握了大量的背景材料,并结合审判,为《纽约客》写了一系列文章。但是,阿伦特不是作为记者而是作为哲学家去耶路撒冷的,她不是拿审判的结论给读者,而是从审判中引申出具有普遍价值的问题。不仅向以色列提问,向犹太民族提问,甚至向全世界提问。她的文章在全世界引起轩然大波,一些媒体攻击她是反犹分子,是艾克曼的帮凶。

阿伦特认为,对艾克曼的审判,其目的应该是表现正义,但这次审判却只表现了其它的东西:痛苦、怯懦、耻辱,还有复仇。因此,原本应该是表现正义的审判,从一开始就存在一个报复的基础。这种“报复”的思想充其量只是在一个封闭的圈子里又绕回来而已。尽管如此,阿伦特认为,正义还是应该成为一个普遍的标准。艾克曼应为他的反人类罪,而不是反犹太人罪受审。

对阿伦特的攻击就是由此而来。为什么不让这场审判作为一个象征?为什么要提出艾克曼应为反人类罪,而不是反犹太人罪而受审这样抽象的问题?是阿伦特故弄悬虚,或者说玩弄政治学词句?还是她另有所指?

阿伦特认为,应该存在一种超越种族、地域的正义的普世标准。如果不承认这一点,就很难避免在执行正义时夹带着带有种族和地域特点,甚至出现报复行为。

这样,我们就看到阿伦特对“正义”理解的核心。那就是,正义应该成为一个普世的原则和标准,而不是任人解说的地域性“政策”。一些民族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遭受外部侵略等诸多的屈辱和痛苦,很容易使它对正义的理解偏向于本民族的认同,偏向于受害者本身。但是,阿伦特不是这样认为,她认为审判艾克曼的合理性不是因为他反犹太人罪,而是因为反人类罪。阿伦特关注的不是受害者,而是暴行施加者的行为。说的更明白点,阿伦特关注的是全人类,她认为艾克曼迫害的是全人类,而不仅仅是犹太人,对艾克曼的审判应该是对这种迫害行为的审判,而不是仅仅审判艾克曼个人。这话听起来有些绕口,阿伦特的基本思想就是,审判如果仅仅针对个人,那么,正义就与报复同义。

一部荷兰导演拍摄的电影“天堂此时”,表述了与阿伦特同样的思想。两个“自愿”充当人体炸弹的阿拉伯青年,去执行一次爆炸计划。一位曾经被誉为“英雄”的人体炸弹牺牲者的女儿对其中一位青年说,为什么要用这种办法?不是没有其它办法,你们为什么不用?她还说,总得有人开始。她所说的“其它的办法”,其实就是一种世界普遍认同的争取民族自由、国家独立的方法,这应该是一种正义的方法。当世界已经逐渐发展一种普世的正义原则的情况下,放弃寻找整个人类对正义的支持的方法,却采用那种“报复”手段,造成的悲剧,世人有目共睹。寻找正义,弱小就有可能战胜强大;报复,强大永远压倒弱小。

阿伦特认为,对艾克曼的审判是一种“审判表演”,甚至成为一场“群众大会”,而不是正义的法庭。从法律上讲,一个人必须不是因为他是什么受审,也不是因为他代表什么受审,而是因为他所做的受审。阿伦特发现,这个案子是建立在犹太人遭受的苦难上,而不是艾克曼所做的事情上。如果一场审判只能就事论事,它不过是一种以法律的名义和形式出现的报复行为。

世人一般都将艾克曼视为“嗜血恶魔”,纳粹体制下的畸形产物。但是,艾克曼自己在法庭上却百般辩解,说自己只是“忠实执行了元首的命令”。也就是说,艾克曼认为自己没有犯罪动机。他企图在动机、过程和结果三缺一的情况下,使自己的罪名不能成立。

阿伦特认为艾克曼是一个“普通人”,既不是“堕落的人也不是施虐狂”,只是“极度和可怕地正常”。一个普通人如何犯下滔天罪行?服从命令如何成为犯罪?阿伦特认为,艾克曼实际上是第三帝国这个极权主义体制下的产物。因此,如果就事论事,那就真的是在审判一个“嗜血恶魔”;如果对艾克曼的行为审判,那就是审判第三帝国的极权主义体制。

其实,这个“执行论”一直到现在仍然是研究“大屠杀”的一个争论点。而阿伦特早在一九六○年就破了这个局。一个哲学家,站在历史的高度,用涵盖整个人类的视野,用寻求普世正义的法则,希望能够解决因为“报复”招致的世界性的战争、恐怖、暴行、迫害。

艾克曼充其量也只是纳粹机器上的一颗螺丝钉,我们可以将他看作一个普通的德国人。但是,一个普通人怎么能如此积极地屠杀另外一些也是普通人,并且那么容易找到良心的宽慰和平静?当夜深人静时,当他面对自己的妻儿时,他怎么对付由血淋淋的屠杀产生的可怕情感?阿伦特认为,普通人在从事这种触动良心的行为时必须感到一种更高的目的,用从事某种伟大事业的责任来淹没个人的感觉。打动这些刽子手的人心的是正在从事某种历史性的、伟大的、独一无二的事情。而且,这些普通人觉得自己有一个领袖,一种合法性(纳粹的种族优越性思想)和一个允许他们表现的机会。

这样,阿伦特就把纳粹极权主义体制和思想提交法庭。她认为,正是纳粹的极权体制,使一个普通人成为转变为一个残暴的人。

阿伦特认为,纳粹极权主义运动的力量在于创造一种合法性,这种合法性把对犹太人的迫害和屠杀的顾忌贬为微不足道。极权主义社会通过创造了一种新型的对其目的的服从,在其追随者中灌输了一种免罪许可,它用更高目的来代替良心。这种更高的目的之所以能够实施,往往伴随着一个早已形成的社会环境,并且假以“崇高”的精神为支柱。

阿伦特在报道中还进一步追究犹太社会领导人在纳粹罪行中的作用。她写到,在犹太人生活的地方,都有公认的领袖构成一个地方的领导层,而这个领导层在纳粹迫害犹太人期间,几乎无一例外地以这种或那种方式与纳粹合作。事实是,如果犹太人真的无组织和没有领袖,那会有混乱和许多不幸,但牺牲者的总数几乎不会是在四百五十万到六百万之间。

这个问题成了关于阿伦特书的争论的风暴眼。但足够的证据表明,正是这种合作,才使纳粹完成迫害、屠杀和剥夺犹太社会财产的任务。当然,与罪犯合作,并且是在死亡的威胁下,的确与罪犯不可同日而语。但它毕竟构成了罪行的一部分。

阿伦特对问题的提出与剖析尖锐到了冷酷的程度,充分体现了一个真正哲学家的智能和勇气。身为犹太人,敢于说艾克曼是一个普通人在极权主义体制下犯了反人类罪,并对他在法庭上的表现作了如实的描述,这需要有惊人的勇气;敢于揭露以色列政府隐藏在正义要求下的其它动机,需要有加倍的勇气;敢于追问犹太领导人在纳粹罪行中的作用问题,需要有三倍的勇气。阿伦特之所以要冒天下之大不韪,提出这些让她的同胞难堪和愤怒的问题,而不计自己的毁誉,关键在于她不把纳粹的罪行视为历史的局部与偶然。用她的话说,史无前例的东西一旦出现,就可以成为未来的先例,所有涉及“反人类罪”的审判都必须根据一个仍是一种“理想”的标准来判决。

阿伦特认为,以色列人将艾克曼一案作为反犹太人的象征来审判,是以地方的标准来处理普遍的问题,完全误导甚至掩盖了纳粹罪行对于这个时代的真正意义。如果世界都是如此,任何正义的事业都将大打折扣。更重要的是,如果没有普遍的原则和标准,人类面临的那些普遍而严重的问题就无法得到深入的认识和解决。

当然,对于一些人来说,根本没有所谓“理想的”普遍的正义标准。果真如此,本文以及与本文同理的所有分析基本归于无效。然而,这样一来,人类面临的问题将是:正义是否还可能有普世的价值,甚至是否有可能?


(作者乔海燕做过红卫兵、知青、医生、记者和编辑,现为凤凰网副总裁。本栏目所述仅代表他的个人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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