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远方(下) 作者:虫二


二十四

   “哈哈哈哈……”何茹笑得直不起腰来。
    这是在车间门口,工人们正在“吭哟嘿哟”地往里抬在外厂加工的大铸件。杜建国一边搬一边不快地瞥着旁若无人的何茹。
    周梦远和曹诚从车上抬下一个铸件,他扭头对何茹说:“这种小小的骗术不过是不得已而为之,还提它干什么?来,搭把手!”
    他们三人抬起了铸件。周梦远边走边说:“咱们三人的责任不轻啊!别以为烫金机打开了销路就一劳永逸了,必须马上着眼于下一步!”
    他们放下铸件。周梦远直起腰来对何茹说:“招聘新工人的事交给你办了!开发人才,关系重大!”
    何茹自傲地一笑:“这还用你说?一个草包也别想混进来!”
    曹诚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二十五

    夕阳的余晖给小巷的道道屋脊勾上金边。下班的人们带着愉快的倦意彼此招呼着。
   “突突突突”,一辆崭新的摩托车吐着白烟驶进狭窄的巷道。步行的人们只得贴在两边墙上为它让路。摩托车嗄然停在何家门前。骑者下车摘掉头盔─-原来是何茹。
    人们不禁窃窃议论。
    何母闻声迎了出来:“哎呀!你可回来了!你们周厂长真是!非要给个摩托车让你骑!弄得我老是提心吊胆的!”
    她的声调中明显地透露出炫耀的意思。
    何茹捧着头盔进门,漫不经心地说:“您懂什么?跑经济情报,要讲究效率!”

    李桂英家的窗户“啪”地关上了。
    李桂英:“哼!这简直是故意气我!”
    正在洗脸的杜建国扭头说:“您还没见她在厂里那德行呢!好象烫金机打开销路全是她一人的功劳!”
    “哼!还不是周梦远那个忘恩负义的家伙把她宠坏了!”
    建国把毛巾摔进脸盆,水花溅了出来:“别说我大哥的坏话好不好?”
    李桂英气哼哼地横了儿子一眼……
    曹诚走到何茹家门口,有些迟疑地敲敲门。
    何茹打开门:“哟?曹副厂长!”
    曹诚脸上露出不太自信的笑容:“何助理,我……”
    “你好象是第一次来?”
    “啊、啊,早该来的!今天顺路,弯进来看看……”他又掏出烟来,对何母:“您……抽烟吗?”
   “不会不会!”何母对女儿说:“请你同事坐啊!我去泡茶!”
    何茹用不加掩饰地探究目光盯着曹诚,他更加坐立不安了。
   “你恐怕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吧?”
    “呃……”曹诚感到无法再支吾下去,只得说:“是啊,我是专程来求你帮个忙。”
    何茹紧紧盯着他,等着下文。
    曹诚不自然地移动一下身子:“我有个表妹要考兴华厂,已经报了名……”
   “好啊!下星期一考试!”何茹讥诮地接道。
    曹诚愣了一下,又鼓起勇气说:“何助理,你能不能……”
    “是想免考,还是要我降低标准?”
    “这是你的职权范围,你看怎么办好?”曹诚满怀希望地看着何茹。
    “我看还是公事公办!达到一百八十分就录取。哪怕少了一分,我也爱莫能助?”
    曹诚绝没想到碰了这么硬的钉子,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了。
    何茹瞪着他:“还有事吗?”
    “啊……没……”曹诚慌乱地起身,走到门口才想起回头道声:“再见……” 何母端着茶走出来时,何茹正重重地关上门,嘴鄙夷地一撇:“讨厌!”
    曹诚已经坐在李桂英家。他的脸色十分难看,一口一口地抽烟。
    李桂英:“你活该!你就不会吐地一脸唾沫?还算是个男子汉呢!”
    杜建国腾地站起来:“长子哥!走!咱哥们儿能受她这个窝囊气?!”
    曹诚反倒劝他:“算了算了!好男不和女斗,我自认倒霉!再说,这里面不是还碍着梦远呢吗?”
    李桂英哼了一声,扭头不理睬他。
    建国又嚷了起来:“这跟大哥有什么关系?”
    曹诚息事宁人地:“我求不动何茹,还求不动你吗?”
    “求我?”建国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曹诚卖起关子来:“咱们的交情怎么样?”
    “那还用说!”
    建国和李桂英专注地等着曹诚说出什么惊人之语来。
    曹诚摔掉烟蒂:“好!有哥们儿这句话,这事儿就成了!”

二十六

    保管室门外。
    杜建英吃力地搬着一筐零件。
    周梦远走来,伸手帮她。
    建英:“你去忙吧!我行!”
    梦远看着她。建英与他的目光一接触,赶紧避开。梦远帮她抬起筐,进了保管室。
    梦远拍拍手上的灰尘:“你好象老在躲着我?”
    “没有……”建英想否认,但在他坦然的注视下,不由自主地说了实话:   “我觉得……挺对不住你……”
    “废话!”他转身要走,“给伯雍写信的时候告诉他,厂里各方面情况良好!”
    “哎!……”建英脱口叫道。可一面对扭头来的梦远,她又迟疑了。然后终于说:“你应该跟何茹好!”

     何茹拿着一卷纸,正从门外经过。她闻声止步,靠在门框上。

梦远:“哦?你怎么能肯定我喜欢她那样的姑娘?”
    建英:“她大胆泼辣,和你是很般配的一对……”

何茹紧张地倾听着梦远的回答:“可是……我更希望能找到一位与自己性格相反的爱人。她应该……能干、稳重,还有……温柔”
    何茹举手敲门。

梦远:“门没关!请进!”
    何茹犀利的目光直射向他。梦远颇感意外。而建英似乎怕发生什么误会,有些慌乱。
    “厂长同志!请问你怎么敢肯定,我不能干,不稳重,特别是,不温柔呢?”
    梦远想用个玩笑掩饰过去,便摇头笑道:“偷听可不好啊!”
    “这我不能负任何责任!”何茹向周围一挥手,“是空气硬要把你的声音灌进我的耳朵!”
    何茹把手中那卷纸往梦远怀中一塞:“喏!现在请马上回你自己的办公室去处理公务!我们要谈一些女同胞之间的悄悄话!”
    梦远轮流看看她们俩,笑着摇头,向门外走去。
    何茹跟到门口,冲他的背影喊道:“我马上就来!用实际行动扭转你的偏见!”
    她关上门,向建英走去。建英惊慌地望着她,不知她要干什么。
    何茹一把抱住建英,使劲和她贴了贴脸:“建英姐!谢谢你,说了我那么多好话!”
    建英一时反应不过来,瞠目结舌……

厂长办公室。
    桌上摊着那张纸,原来是“新工人录取名单”。
    梦远惊讶地问站在一旁的建国:“你的女朋友?什么时候谈上的?”
    “这……我都记不清了!”建国苦笑着脸,“反正我跟她都已经……海枯石烂了!”
    梦远忍不住笑出来。他在建国头上拨了一下:“别急,我去问问何茹。”
    他刚要出门,何茹就闯了进来:“我来了!现在辩论开始!……”
    她一眼看见梦远身后的建国,满脸兴奋之色才收敛了几分。
    梦远:“参加考试的待业青年中间,有没有一个叫王小琴的姑娘?”
    她略一思索:“有。落选了!”
   “差多少分?”何茹掏出一个小本翻了翻:“三分!”
   “那问题不大!”梦远回到桌旁提起毛笔,“王小琴可以录取。”
    建国得意地斜了何茹一眼,咧开嘴笑了。
    何茹的脸色刹时变了,她扑上去捂住名单:“不行!我不同意!”
    建国把眼一瞪,抱起双臂向她逼近:“你他妈真是喝了海水,管得宽啊!”
梦远拉开建国,在名单后面添上王小琴 的名字:“你快去干活吧!这事就算定了!”
    建国故意横着膀子,擦着何茹的身在晃了过去。 她气得面色苍白,狠狠地把盯着他。直到建国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她才猛地转过身来,冲着梦远嚷道:
   “原来你也是个开后门的厂长!不是口口声声要提高工人素质吗?不是要建设技术密集型企业吗?你的原则都到哪去了?!”
    周梦远冷静地卷起名单:“我也是个人!除了讲原则,还得讲感情。”
    “感情!感情!”何茹失态地叫道:“你就凭和这些缺乏现代思维的工人讲感情,能实现你的伟大抱负?!”
   “够了!”周梦远勃然变色:“你还不配在此侈谈感情!在感情方面,你远没有资格进入这个工人的圈子!”
    何茹呆望着他,泪水夺眶而出。但她是绝不愿在此刻向他示弱的。她把头一昂,大步往外走,临出门时将门重重地一摔,震得玻璃窗哐哐作响……

二十七

车间里。
    曹诚蹲在地上帮着杜建国装配机器。
    曹诚:“你真行!哥们儿,厂里还只有你能挫挫这位公主的傲气!”
    杜建国更得意了。他把手中的扳手往地上一砸:“这回不过是给她一点小小的颜色看,下回她再敢惹老子,我叫她脑袋朝下!”

说曹操,曹操到。何茹领着一帮新工人走进车间。
    看来她受了很大的打击,心情很不好。身后的新工人们都非常年轻,一个个大睁着天真好奇的眼睛东张西望。
   “曹副厂长,”何茹笔直走过来,语气干涩,“这批新工人请你分配。”
    说罢她扭头就走,对曹诚脸上应酬的笑意没作任何反应。
    曹诚微微撇撇嘴,向新工人中招手:“小琴!过来!”
    一位胖乎乎的园脸姑娘应声跑过来:“表哥!”
    “来来来!”他把王小琴拉到建国面前,“喏,这就是给你帮了大忙的杜建国!今后是你的师傅……”
    小琴羞涩地笑着,腼腆地叫道:“杜师傅……”
    看来建国很缺乏与异性交往的经验,立时手足无措起来,嘴里含含糊糊地呜噜了一声。
    曹诚:“怎么叫杜师傅?我不是跟你说了吗?叫建国哥!”
    小琴羞得埋下了头。建国更加慌乱,拉往要走的曹诚不放,小声说:“长子哥!你别走……”
    曹诚用脚跟磕了他一下:“下边的事儿,该看你自己的了!”
    “喂!来来来!我领你们认认各自的师傅!”曹诚咋呼着向新工人们走去,扔下建国和小琴。
    建国拾起一件工具,递到离小琴还差一尺远的距离:“嘿嘿……”
    他憨笑了一声,又觉得不合适,就改用了自以为相当严肃的口吻:“你拿着!我教你……干活吧!”
    小琴顺从地接过工具,跟着他走到还没装完的机器旁。建国不敢再看她,蹲下去使劲拧螺丝:“你看看就能学会。容易极了……”
    小琴看着他的动作……

二十八

    财会室。
    女会计的手指在算盘上令人眼花缭乱地拨动着,一行行数字被记在账本上。
曹诚站在旁边,眼睛越睁越大。他在双手下意识地掏摸着各个口袋,终于找到了烟盒,叼上一支烟。在这一系列动作的同时,他的眼睛一直死盯着账本。他的手颤抖着不准确地划着火柴,划了几下才燃着了,凑到嘴边……

    燃烧的火柴被甩灭、抛掉了。
    周梦远呼出一股浓烟。他站在窗前,目光无目标地射向栉比鳞次的屋顶。他再次抽出夹在右腋下的左手,看了看手中的袖珍电子计算器,那上面有一行数字闪着蓝光……
    就在这一刻,他下了决心,转身向前走来……

    枝术室。
    正在俯身绘图的何茹闻声回首,一见向自己走来的是周梦远,立刻沉下了脸。
    周梦远:“走!跟我去跑一趟情报公司!”
    “我正在工作!”何茹把这句话冷冷地掷过去,又俯身到图纸上。
    “象你这样感情脆弱的人,怎么能当好厂长的助理?”周梦远说完转身就走。
    “站住!”何茹摔掉铅笔,“你说谁脆弱?”
    “你!怎么?不对吗?如果我也象你这样对一点小事都耿耿于怀的话,这个厂长我还能当到今天吗?”周梦远头也不回地走出技术室。
    何茹咬紧了嘴唇。突然,她喊着:“等一等!”她追了出去……

    开水桶前。
    建国仰脖牛钦。一只手夺走了他的杯子。他一回头,见是曹诚。曹诚喝得比他还要畅快,似乎浑身每个毛孔都在往外冒着压抑不住的兴奋。
    建国嘻嘻笑道:“长子哥!长子哥!慢点,可别把杯子吞下去!”
    曹诚一抹嘴唇,使劲将杯子摔在桶里:“哥们儿!你就乐吧!闭上眼,咧开嘴,使劲儿乐吧!”
    建国伸手到桶里捞杯子:“乐?乐什么呀?”
   “你猜猜,年底分红一人能得多少?”
   “去年每人九十三块零二大毛,今年能不能翻一番?”
    曹诚狡黠地笑笑:“一番?再加一个零!”
    建国卟地把水喷了出来,吃惊地问:“多少?”
    “只能估个大慨,千把块吧!”
    建国的眼睛瞪园了:“你不骗人?”
    “什么话?这消息我可是第一个告诉哥们儿你!”
    建国手忙脚乱:“你等等!你等等!我得去问问小琴,看她想买点什么!”
他慌慌张张地跑了。
    摩托车的突突声引得曹诚回头,他看见周梦远坐在何茹身后,一溜烟从车间外面驶过……

二十九

情报公司内。
   “入股?”张教授的双眼透过镜片惊讶地看着周梦远。
    周梦远恳切地说:“是的。通过烫金机的投产试销成功,使兴华厂尝到了重视情报信息的甜头。所以我决心成为新潮科技情报开发股份公司的股东!”
    “周厂长,你的野心超出了我的预料啊!”张教授诙谐地说:“很多大厂都让我们派去征集投资的工作人员碰了钉子,你们这个街办小厂却主动地向我们伸手了!”
    周梦远和何茹都笑了。
    “这不过是因为我们的处境比他们艰难得多!他们是可以心安理得等食吃的家鸡,我们却只能作冒着风险猎取食物的飞鸟!”
    张教授深沉地盯着周梦远坚毅的脸,微微颔首。

车间里。
    杜建国冲周围干活的装配工们喊道:“哥们儿!拼命干吧!这批货一出手,年底每人能拿一千!”
    “买摩托!”
    “我可不要那玩艺儿!我弄台彩电看看!”
    “把交电公司搬空!”
    建国哈哈大笑。然后他蹲下身,凑到一直干活的小琴旁边:“小琴,你倒是说呀!想要什么?”
    “我们刚进厂的学徒能得多少!”小琴完全没有“老”工人们那么高的兴致。
    建国向她凑得更近了:“嗨!我的就是你的嘛!说呀!到底想要什么……”

情报公司内
    “我就是想要做个一本万利的生意。”周梦远坦率地微笑着,“一次性投资,取得你们的情报分享权!”
    “金额多少?”张教授问。
    “十五万。”
    张教授沉吟着:“你们厂的产销状况刚刚好转,这对于你们来说,已经算是一笔巨款了!小伙子,千万要量力而行,不要搞赤字周转啊!”
    周梦远掏出袖珍计算器:“对于您,我可以公开一切保密的数字……”

会计室。
    曹诚对会计:“这有什么好保密的?税收、上交利润都交了!公积金、公益金都按比例留足了!这剩下的,企业有权支配嘛!不分红干什么?”
    会计合上账本:“可周厂长还没作决定呢!”
    曹诚信心十足:“他绝对不会反对!”

情报公司内。
    “如果工人反对怎么办?”张教授不无担心地问。
    “我坚信领导班子的团结和决心是可以克服一切障碍的!”周梦远向何茹点点头,“喏,比如说我的这位助理,在任何情况之下,我都有绝对的把握说──她是我的死党!”
    张教授纵声大笑:“小茹啊!怎么样看来舅舅让你进兴华机械厂是绝对明智的!”
    这时何茹对周梦远的怨恕早已烟消云散了。她嗔笑道:“舅舅!他言过其实!在某些问题上,不是他把我骂得狗血淋头,就是我吵得他灵魂出窍!”
“哦?”张教授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们俩,:“那说明这个问题……更加复杂化了!是不是啊?”
    周梦远站起来,沉着地扭转了话题:“张教授!我希望马上看到您刚才所说的A─3系列产品的技术资料!”
    “好!请跟我来!”张教授领着他们向走廊深处走去。他的声音仍在继续:“这种电子产品在国防和各类科研中是必不可少的,而目前我国完全依赖进口……”

何茹推着摩托车,和周梦远并肩走在林荫道上。树叶已经差不多落光了,初冬的阳光斜射在他们身上。
    何茹:“A─3产品需要相当高的工艺水平,咱们厂现有的工人能胜任吗?” “忘了刚进厂的这批新学徒工了?”什么也难不倒周梦远。“马上把他们从装配车间抽出来,脱产学习!”
“可是,没有师资呀!”何茹急了。
“我不管!这是你的工作!”周梦远的话有如板上钉钉,毫无通融余地。“你要是不能把他们塑成我所需要的智力型工人,就说明你是个笨蛋!我就撤你的职,罚你下车间干活! ”
他夺过摩托车,骑上去,对爬上后座的何茹说:“烫金机不过是救活了兴华厂,现在必须靠A─3让兴华厂在竞争的马拉松中遥遥领先!”
他一脚就挂上了二档,一松离合器,摩托剧烈地震颤了一下,箭一般地射了出去。
何茹的秀发被风吹得象一面招展的旗帜,她兴奋地高叫:“加油!加油!……”
周梦远迎着劲风,圆睁的双眼炯炯发亮。
摩托车一往无前地冲刺!一辆辆汽车被它赶上、超过、远远地抛在后面……

三十

“什么?给情报公司十五万元?!”曹诚从参加会议的各级管理人员中间猛地站起来。
周梦远向烟雾腾腾的办公室扫视了一眼:“是的!”
“那年终分红呢?”曹诚的嗓音都发抖了。
“据我的计算,可以略高于去年。每个工人一百,刚进厂的学徒工二十。”
会场象个被捅了一棍子的蜂窝,立刻混乱起来。一片“嗡嗡”的议论声,什么也听不清楚。坐在角落里的建国神情沮丧。
一个女工叫:“可是工人都已经知道每人能分一千多!这一来,让我们班组长怎么做工作?”
议论声更强烈。
“徐会计!”周梦远严厉地说:“没经我的允许,结算数字是怎么泄漏出去的?!”
那位女会计满面委屈:“这……这怎么能怪我呢?曹副厂长说……你绝不会反对……”
周梦远猛回头,利剑般的目光直刺向曹诚。曹诚心虚地坐下去……

三十一

装配车间。
何茹站在门口喊道:“参加培训的人员,马上到楼上集合!”
建国和小琴面对面地站着,就象是两个即将离别的大孩子。
小琴:“建国哥,我去了……”
建国从工作服口袋里掏出两张电影票:“今天晚上的电影……”
“第一天学习,我不能……”小琴低声说,“你把票退掉一张吧。”
建国举着票的垂落下来,他惆怅地望着她:“年底分红没有那么多,我给你买点什么呢?……”
小琴向后退着,答非所问地说:“我有工夫就来帮你干活……”
她转身跟上向车间走去的学徒们。建国默默地撕掉电影票,无精打彩地走回自己负责装配的机器旁……

三十二

集贸市场。
李桂英提着菜篮子,“噔噔”地大步走着。
曹诚推着自行车紧紧相随:“李大妈!你最了解我!我并不是那种见钱眼开的人嘛!可他周梦远那样当众出我的丑!一点面子都不给我留啊!……”
李桂英被勾起了满腹怨气:“你才看透了他吧?我对他怎么样?他叫我十几年"妈妈"!最后一脚把我踢了出来,害得我整天干这些事!”
她挥挥手里的菜篮子。然后弯腰问一个蹲在菜担子后面的农民:“黄芽菜多少钱一斤?……太贵了!”
她又“噔噔”地往前走。曹诚连忙紧撵几步。
“还有伯雍!那跟他真是命换命的交情!可周梦远嫌他碍事了,马上打发他走!你以为那真是让他去学什么习啊?屁!害得我到如今还抱不上外孙子!……”
她又停步和菜贩子讨价还价:“……便宜点行不行?不行拉倒!”
她用菜篮子威吓地冲曹诚一扬,差点碰着他的鼻子:“你等着吧!第三个就该轮到你了!”
曹诚被触到痛处,不由得停住脚步,倚着自行车思索起来。前面不远,李桂英蹲到举担菜前,和卖菜的讲着价钱……

三十三

这是个表面上很平静,实际暗伏着危机的夜晚。在周梦远的卧室里,曹诚和他面对面地坐在一起。
曹诚递上一支烟,用充满歉意的语调说:“梦远,全怪我,把这事弄得一团糟!”
周梦远不动声色地接过烟,就着曹诚送过来的火柴吸燃。
“我努力想挽回影响,找了不少人谈。”曹诚两手一摊,做个苦相,“可是,大部分人意见很大!话又说回来,这些年青人们都穷怕了,既有这么个机会,谁不想多拿点儿?”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说众恕难犯。”周梦远吸了一口烟,平平淡淡地说:“可我已经向情报公司作了保证,怎么能失信用呢?”
“哎呀梦远!其实我早想通了!可是这些群众……你拿他们有什么办法?”曹诚好象忽然想起似的,压低声音说:“还有人说这种话:"厂长是大家选出来的,就得听大家的!不然不成了独裁者了?"你听听……”
周梦远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好象要看穿他的心。曹诚不敢接触他锐利的目光,低下头装着在思考。
“曹诚!看来咱们两人都太草率了!”周梦远用推心置腹的商量口气说:“事情闹得这么僵,你有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吗?”
曹诚忍不住抛出了法宝:“只有搞一次民意测验!让大家投票决定!”
“投票?”周梦远显得很为难,沉吟了片刻,“那么办,结果很难预料啊!”
“可这个风险不冒不行啊!咱们两个分头做工作,努力争取最好的结果嘛!”曹诚的口气里不由得流露出隐藏不住的得意。
周梦远使劲吸了几口烟,终于下了决心:“好!明天出个通知,让大家酝酿三天!”

三十四

“你疯了?!”何茹吃惊地站住,焦急地望着梦远,“连这么明显的圈套都看不出来?”
这是在过道上。周梦远心平气和地边走边说:“我当然明白。不过事已至此,不投票表决确实不足以服众嘛!”
“工人都是近视眼!在实际利益的引诱下,怎么可能理解你的一片苦心啊?!”何茹的眼睛里都冒出火星来。
周梦远瞥她一眼,嘴角浮起含讥带讽的笑影:“在这种时候,还要逼着我为你的偏见吵一架?”
“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好了,别斗嘴了。”周梦远严肃起来,“现在正是需要你这位厂长助理助我一臂之力的时候。”
“我能帮你什么忙?”何茹热烈地看着他,双眼中流泄出悔恨苦痛的光。“我没能和工人建立起感情!我不但影响不了他们,还会把他们……吓得跑到敌对的一方去……”
面对何茹湿润的眼睛,周梦远反而笑了:“不记得是哪位名人说过:往往是那些平时最不可一世的将军,第一个举手投降。”
何茹不禁破泣为笑。但她此刻毕竟笑不起来,揉着眼睛把脸扭向了一边。
“你的手里不是还掌握着一支力量吗?”
“我?”何茹不解地盯着梦远。
“你的那些学员!那些未来的智力型工人!”
“可这次年底分红他们反正拿不到多少,大部分人是漠不关心的呀!”
“那就更好了!眼前利益被排除了,他们不就会更理智地对待厂子的前途问题了吗?”周梦远推推何茹,“走!去看看他们!”

学习室内。
一位戴眼镜的外聘教师正在黑板上画着图型。然后他转过身用手撑住临时充当讲台的办公桌:“光导纤维,即将取代普通导线,对未来的通讯技术的发展产生难以估量的影响……”
包括王小琴在内的年轻学员们专心地听讲。
杜建英也坐在最后,边看黑板边记笔记。
周梦远和何茹走进来,坐到杜建英旁边的一张空桌子后面。
建英发现了他们:“阿……”
梦远把举个手指放在嘴唇上。然后他轻轻地问建英:“你天天来听讲?”
“保管室没事的时候,我就来听一阵。”
“吃力吗?”
“嗯。我没上过高中,又这么多年不摸书本了……”她似乎想问他什么,但终于没有说。
他们都专心地望着黑板。只有老师的声音在室内回响……

厂门口的墙上贴着一张告示:“鉴于对年终分红问题职工中产生较大分歧,定于三日后召开全体职工大会,投票表决……”
告示前围着一大群人,吵吵嚷嚷,激烈地争论着。
曹诚在人群中穿来穿去,一会对这个说:“现在的政策就象六月的天气,说变就变!我看哪,到手就是财!”一会儿对那个说:“情报公司不是政府办的,是个冒险的买卖!说不定哪天来个文件就得关板子!那咱们的钱不就白扔了?”

学习室内。
何茹站在讲台上:“……你们很年轻,大多不过十几岁,又是刚进厂。可是,不要认为自己对工厂的前途没有发言权!你们是未来的枝术密集型企业的中坚力量!现在,我首先向你们解释一下技术密集型和劳动密集型这两个概念……”
坐在后排的梦远对建英轻轻地说:“走吧!我有话对你说……”
他们悄悄地起身离去……

厂门口。
曹诚一眼看到站在后面踮脚张望的杜建国,连忙挤过来,把他拉到一边:“哥们儿!这事我只能向你露个底!梦远现在很为难……”

保管室内。
“我很为难!”梦远对建英说:“伯雍不在,没人能帮我圆这个场。如果结果真如曹诚所希望的那样,我的威信就彻底扫地了!”
建英紧张而又略带怀疑地看着他。
“我已经作好了最坏的思想准备。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就辞职,离开这个厂!”
建英忽然明白了,但她并不急于说穿:“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而不去找何茹商量呢?”
梦远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想答辞,然后才说:“对她,我只能充硬汉鼓她的劲。只有对你,我才敢说实话。”
建英垂下了眼帘:“对我,你也没有全说实话。不过,你放心,我知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梦远愣愣地看着这位能对自己的心灵洞微察幽的女性,似乎将脱口说出什么。但他终于仅仅向后一靠,叹了一口气……

厂门口
曹诚诡秘地:“你明白了吗?梦远其实已经想转弯了!可又不好回复情报公司!这么一投票,民意如此!不就交代过去了吗?”
“哦─!”建国恍然大悟。
就在这时,建英匆匆走来,远远向他招手:“建国!你过来!”
“姐姐,什么事?”建国连忙跑过去。

学习室内。
“……这就是兴华厂未来的前景!但是,要实现它还要跨越无数的障碍!所以,我请求你们!不要漠不关心!不要弃权!要为我们共同憧憬的未来,投出你神圣的一票!”何茹激动地挥舞着双臂,结束了热情的演讲。
学员们热烈鼓掌。不少人跳了起来,把双手高举过头,使劲地拍着。
王小琴的眼睛都湿润了,她揉了揉拍疼了的手掌,又使劲地拍起来……

厂门口。
“啊?!”建国大惊失色,呆望着姐姐。
建英表情沉重地凝视着弟弟。
建国终于相信事情的严重性了。他一咬牙钻进人群,一个个拍着贴心朋友们的肩膀:“哥儿们!哥儿们!还有你!你!下班实验餐厅见!我请客!”
“哟!今天是什么日子?”
“到月底了,你哪来的票子?”
建国一拍胸脯:“我……我今天早上捡了个钱包!”

三十五

这是投票前的最后一个晚上。
何茹家。
何母在看电视。
何茹烦躁地翻着书本。她看不下去,“啪”地一声把书摔在桌子上。
何母吃惊地回头:“小茹,怎么了?”
何茹一言不发,过份用力地蹬着楼梯,上楼去了……

李桂英家,
曹诚撑着毛线圈,李桂英在绕线团。
李桂英:“对!早该教训教训他了!”
“其实我并不想跟谁伤感情,”曹诚似乎有满腹苦衷,“实在是周梦远太独断专行了!”
李桂英正色道:“长子!可有一条啊!千万别把兴华厂的人心搅散了!生产还是得搞好!”
“那当然!那当然!”

实验餐厅。
“当!”几只酒杯碰在一起。
建国红头涨脸地叫道:“哥儿们!要是变了卦,可别怪杜建国翻脸不认人!”
“没说的!”
“谁说话不算数就不是人!”
“哥们儿全听你的!”
“……”

郑家。
杜建英扶持瘫老人躺下:“爸爸,您睡吧。”
老人理解地看着她:“你去睡吧!别担心,车到山前必有路……”
建英勉强笑笑:“我……想给伯雍写封信。”

周梦远的卧室。
周梦远在灯下入神地阅读着一本厚厚的书─-<<丰田公司的管理艺术>>……

三十六

临时充作投票会场的学习室,里外爆满。
周梦正在讲话,显得异常平静:“……我的毛病大家都清楚。主观、武断,办事不爱找人商量,所以常常捅漏子!比如说,这回这件事就弄得不尴不尬。今天全凭大家裁决了!如果多数人认为不该向情报公司入股,要求把钱分掉,那么说明我的思想方法代表不了多数人的利益。而且对情报公司也丧失了兴华厂的信用。我愿意引咎辞职,承担一切责任……”
曹诚打断他的话,带着明显的得意之色说:“梦远!你说到哪里去了!人心是杆秤,自有公论嘛!开始投票!开始投票!……”
裁成小条的白纸在人群中传递,一片喧哗……
杜建英挤过来向周梦远耳语。
周梦远偏过头去对曹诚说:“外厂有人来联系工作。我去去就来,你掌握会场吧!”
曹诚欣然点头。周梦远挤了出去……

王小琴挤过来,找到杜建国。
“建国哥!你投什么票?”
“你呢?”
两人同时亮出手里的纸条,不由得都高兴地笑了。
“我生怕你光想要钱!……”
“几个钱算什么?为我大哥,两肋插刀我都干!”

办公室内。
周梦远正和两位外厂负责人商谈。
“周厂长,我们从新潮情报公司听到关于你们厂的介绍,就急急忙忙赶来了!”
“我们也处于发展的初步阶段,没他们说的那么好!”周梦远谦虚地笑着。
“您就别讲客气话了!我们无线电厂目前已陷入绝境!听说你们要上A─3产品,缺乏场地。我们想跟你们业务联营,一切以你们为主。不知道你们愿意不愿意?”
“你们厂有多少工人?”
“四百多。”
“多大面积?”
“大约两千平方米……”

会场。
“赞成全部分红!赞成投资!……”曹诚在唱票。
何茹往黑板上画着“正”字。
“分红,投资,投资,分红……”
双方票数交错上升。
曹诚显得不那么自信了……
何茹也十分紧张……

办公室。
“这不是件小事。”周梦远慎重地说:“我个人认为有可行性。”对方连连点头。
“恐怕咱们还要进行多次磋商……”

会场。
“赞成全部分红的,九十二票!赞成投资的一百零五票!”何茹激动地宣布投票结果。
曹诚大失所望,脸都变青了。
过半数人热烈鼓掌,有些投了反对票的人也跟着拍起手来……
曹诚一眼看见兴高采烈的建国和小琴,不禁目瞪口呆……
建国满不在乎地冲他挤眼……
曹诚狼狈地挤出人群……

办公室。
“这样吧!你们写一份意向书,把厂里的各项情况列成细则表。我们也拟一份。然后正式谈判。”周梦远郑重地对两位外厂负责人说。
曹诚跑了进来,脸上带着夸张的不自然的笑:“梦远!大部分人赞成投资!总算通过了!”
周梦远根本不作任何表示,而是站起来为他们互相介绍:“这位是我们厂的曹副厂长!这位是……”

三十七

月华如水,落叶在脚下发出声声轻吟……
树林中光影交错。何茹回首凝眸,嫣然一笑……
周梦远抬头与她目光相接,不由得为之动容。他长吁一口气,为了镇定自己的情绪,故意把话扯开:“A─3产品必须尽快上马,虽然条件还不够完备……”
“难道除了工作,你就不能谈点别的吗?”何茹嗔怪地撅起嘴来。
“嗬嗬!”梦远看看周围,故作轻松地说:“这里确实不象是个……谈工作的场所!”
何茹的眼睛里游移着两点顽皮的光斑:“知道我为什么带你上这儿来吗?”
“不知道。”梦远有些紧张了。
“你跟我来……”

一间不很大的体操练习馆。
“这是什么地方?”梦远打量着这幢建筑的外观。
使他更为惊奇的是,何茹竟然掏出钥匙打开了巨大的铁锁!开门的“吱呀”声打破了一片寂静。昏暗中蹲伏着一些形状各异的影子,似乎隐藏着无穷的秘密……
接着,影子渐渐清晰起来。如水的月光从窗户透射进来。梦远惊异地环顾着这间空荡荡的却又陈设着各种器械的大厅……
“从小学时代起,我就是业余体操运动员。我过去的队友,是现在的体操班教练……”何茹在大厅中走着,随手抚摸着高低杠、平衡木……
“我没能当上专业运动员。可我老不能忘怀那些激烈的竞赛,那种无可比拟的强烈刺激!所以,我的朋友给了我一把钥匙,让我可以常常回到这里来重温旧梦……”
梦远一言不发地盯着沉浸在回忆中的何茹,仿佛是在倾听着一个动人的童话……
“每次练习完了,我总是闭上眼睛,假想着裁判员一致为我记满分!观众向我发狂般地欢呼,抛过来雨点似的鲜花……”她猛地转过身,双眼射出灼人的光芒,“今天,我终于有了一位观众!一位唯一有资格欣赏我的表演的观众!”
她不待梦远作出任何表示,就脱掉了外衣,露出了事先早已穿好的红色体操服……
何茹踏着矫健而富有弹性的步子,走向地毯中央。她的姿态庄严而又健美,不带一丝一毫的羞怯和媚态……
梦远象一座雕塑般地站立着,目光追随着何茹的每一个动作,好象忘却了包括自身在内的一切存在……
何茹低声哼唱着乐曲,为自己伴奏。她在旋转,她在腾跃,她一次又一次地翻滚、劈忿、倒立……
激情的音乐仿佛从梦远的心灵深处涌起,然后与似乎已化成一首歌、一只鸟、一个精灵的何茹的心声发生着猛烈地碰撞,激扬起一连串撼人心魄的交响!象海浪、象流云、象飞瀑、象一片抖动的霞光……
连续的空翻,接着是稳稳的落地造型─-弓箭步,挺胸昂首,双臂象鸟翅一般高扬!
梦远冲动地迎上去。咫尺间,四目相视。她高举着的双手无力地落在他的肩上。只听见她吁吁地喘息声……
“你,真的爱我?”梦远轻轻地问,象是怕惊醒了一个梦。
“爱!爱得心里一阵阵地发痛!”她热烈地回答。
“为什么?”
“因为你是个罕见的男子汉!你会有无限远大的前途!”
梦远一怔,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微微退缩:“哦?如果我没有呢?”
“绝不可能!你那么坚强!而且……那么高明……”她闭上了眼睛,全身心都在期待着……
他却清醒过来,自语着:“不可能……不可能……”
作为一个经历过各种磨难的人,他清楚地看到了自己与她之间思想上的鸿沟,
充分地意识到了她对于生活的残酷性缺乏足够的精神准备。而在此时此刻,他又能对她说些什么呢?于是,他缓缓地转过身走开了……
她的形体仍僵持着原来的姿式。她吃惊地睁开眼睛看着梦远。
他抱起她的衣服,递过来,脸上带着得体的笑容:“你,表演得太好了!”
“什么?表演得……好?”何茹抱着衣服,泪水刷地淌下来。她冲着他的背影绝望地叫道:“难道你真的只是个观众吗?!”
“走吧,明天还有那么多工作呢!”黑暗中传来梦远的声音。

三十八

破旧的阳台上。
周梦远倚着栏杆,对着何茹和曹诚说:“我认为,现在是考虑让职工增加收入的时候了!所以今天我们必须作出这个关于承包的决定!”
“我同意!”曹诚热烈响应:“打破大锅饭嘛!应该!”
何茹却一脸公事公办的神气,与体操馆里的何茹判若两人。
“请问厂长同志,你有没有承包的具体方案?”她象个监考官似的瞪着周梦远。
他并不理会她的情绪:“我要你们各自承包一个部门。产供销人财物一包到底。你们两位分别对我负责,而我根据你们的赢利额付给你们本人利润提成奖……”
“就是说,交一个车间给我,至于我怎么干,干好干坏,你完全不过问。是吗?”何茹尖刻地发问。
“是的。”周梦远反向她微微一笑。
“我承包烫金机装配车间!”曹诚叫道,然后又解嘲似的嘿嘿笑着:“A─3一直是何助理在抓,我根本不懂行……”
何茹根本不理睬曹诚:“周厂长!A─3刚刚投入试生产,还谈不上赢利。我个人的提成事小,请问怎么保证我的工人们收入?”
“怎么?承包还没开始,你就要申请救济了?”周梦远笑道。
曹诚深怕事情有变化,忙跟着打哈哈:“何助理!别光看着鼻子尖儿嘛!将来你们A─3肯定超烫金机?”
何茹的脸拉了下来。
周梦远踱过来:“我感觉,何助理并不是反对承包的。对不对?”
何茹板着脸不说话。
“曹诚,你去干吧!我相信你能干好!”
曹诚笑得合不拢嘴了:“那,我就到车间去宣布了!”
周梦远点点头,曹诚乐滋滋地跑了。
周梦远转过身来,略含讥讽地看着何茹:“不要把对我个人的怨气发泄到工作上来嘛!”
何茹的眼圈倏地红了:“你这么了解我!可为什么……”
“如果不在现在承包,”周梦远马上截断她的话,“等A─3产品和烫金机拉开了差距,再推行新的管理方法就会遇到难以预料的阻力!”
“不!不!”何茹使劲摇着头,“我不是跟你说这个”
“而我现在只能跟你说这个!”
静场。两人都有那么多想说、却又不能说或不愿说的话……
梦远语气平缓地:“去吧。要做的事情太多了……”
何茹欷觑了一声,就象是受了委屈的小姑娘,而梦远则象个大哥哥似的,轻轻拍拍她的肩膀……

三十九

装配车间。
曹诚从正在干活的工人中间走过去,嘴里大呼小叫着:“哥们儿!给我个面子!好好干!到月底亏待不了大家!……”

A─3车间。
墙上贴着“岗位责任制”、“考勤表”、“计件汇总表”。何茹站在下面,工人们围着她。
何茹:“恐怕有人在骂我了吧?什么技术密集型?收入还比不上劳动密集型呢!我也着急呢!可路只能一步一步走,而且要求大家步调一致!……”

饭馆内。杯盘狼藉。
曹诚陪着几个供销员模样的人在吃饭:“来!喝!喝!……”

电视台演播厅旁的控制室。
何茹问一位工作人员:“请问,做广告需要办什么手续?……”

装配车间。
曹诚蹲在浑身油腻的杜建国身边,左右看看,然后把一迭钞票塞给他:“快收起来!哥们儿,我给你的可是全车间头一份儿!”

A─3车间。
穿白大褂的王小琴在进行精细地操作。一件件外型美观的仪表从她面前的传送带上流过……

套筒扳手,使劲拧紧螺栓……

自动点焊机,弧光闪闪……

装配车间。
一工人发牢骚:“长子!他凭什么比我多拿五块钱?”
曹诚尴尬地掩饰着:“是吗?不会吧……”

何茹背着手,巡视着井井有条的A─3生产线……

四十

周梦远的办公室已是今非昔比。阳光从宽大明亮的玻璃窗外射进来,照在坐在大写字台后面的周梦远肩上。
曹诚急匆匆地走进来,抹掉头上的汗水:“梦远,你找我?”
周梦远点点头,顺手递给他一份材料─<<A─3产品承包管理条例>>。
曹诚撇嘴一笑,将材料放在桌上:“梦远,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这个月烫金机提前三天完成指标!”
“我知道。可你还不知道,A─3和烫金机的利润率差距越拉越大了!现在他们已经达到了你们的两倍以上!光凭着哥们儿义气组织生产,不行了!”
曹诚呆住了。
周梦远再次把材料递过去:“好好看看吧!看看何茹他们是怎么干的。”
曹诚无言以对,起身要走。
“等等!”周梦远拉开抽屉,“把你的利润提成奖金领走!”
曹诚接过钱来数了数,不由得皱了皱眉梢。
周梦远不无同情地:“这回少了点,下个月再好好干吧!喏,签个字!”
曹诚边签字,边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问:“何茹这个月拿多少?”
周梦远严肃起来:“咱们不是有规定吗?奖金背靠背,相互不打听吗?”
“哦,我……倒忘了……”曹诚赶紧签完字,低着头转身就走。

四十一

电影院散场。杜建国和王小琴随着人流走出来。
“小琴,咱们上又一村去吃一顿!”杜建国做出小伙子谈恋爱时通常爱表现的慷慨状。
“就知道吃!”小琴笑了,“这个月钱拿得太多了是不是?”
“嗨!多什么呀!”建国不无自豪地掏出一迭钞票,往她手里一塞,“喏!全在这儿!”
小琴数了数,撇着嘴重新塞给他:“有什么好显示的!才六十多!”
建国吃了一惊:“你拿多少?”
小琴下意识地捂住口袋:“不告诉你!”
建国伸手去抢:“我的给你看了,你的还保密?”
“不行!不能看!”小琴急了。“何助理反复交代过,厂里规定,谁不保密造成了纠纷,要负责的!”
“又是何助理!你怎么什么都听她的?”建国沉下脸。
小琴调皮地笑着,故意逗他:“她是我们老师,我当然要听她的!”
“可她那时候不让你进厂!”
“那不能怪何助理,是我自己没考好嘛!”
“哼!”建国半天没吭声,然后又忍不住了,“哎,你到底拿了多少?”
“反正比你多!”小琴高高兴兴地说:“你们是劳动密集型,我们可是技术密集型!”
建国讨了没趣,心里很不是滋味。
“喂!小刘!”小琴突然向马路对面跑去。
建国扭头,见她正和一个A─3车间的男青年说话。
“你答应借给我的书呢?”
“明天带给你。”
建国心里酸溜溜的,脸拉得老长老长……

四十二

崭新的食堂里,就餐的工人们在排队买饭。
周梦远和何茹端着碗,边吃边谈。
周梦远:“最近有十几家厂子提出和我们联营。我准备牵头组织一次多边会谈。如果谈成了,就成立兴华机电公司!”
何茹停住咀嚼,黯然失望地望着他。
“你怎么不说话?”他奇怪地问。
“你老是走得太快,我再使劲也追不上你。”何茹淡然一笑。
周梦远心有所动,连忙用大口吃饭掩饰过去,然后说:“我去谈判的阶段,你代行厂长职权。敢吗?”
何茹把头一昂:“别小看人!让我当总统我都敢!”
两人都笑起来。

食堂的另一角。
杜建国有一下没一下地往嘴里扒饭,眼睛却叮着排在窗口的王小琴。她身后排着那位A─3车间的男青年,两人似乎正在谈什么有趣的事情。建国满怀妒意……
曹诚端着饭走过来,看看建国的脸,又顺着他的目光看看小琴,吃惊地问:“怎么?跟小琴闹别扭了?”
建国不由得把怒气冲他发泄出来:“长子!你可不够意思!这个月怎么就给我那么两个钱?”
“哎!哥们儿!”曹诚连忙凑上去,我给你的从来都是全车间的第一份儿!
“可我拿的还不如小琴多!你害我在她跟前栽了!”建国不由得又瞥了一眼小琴和那男青年。
“这怎么能怪我呢?”曹诚满脸都是委屈。他向对面努努嘴,“你的厂长大哥把A─3产品这块肥肉全剔给何茹他们吃,咱哥们儿当然只有老老实实地啃烫金机这块骨头了!”
周梦远和何茹正在向外走去……

“当时搞承包,周梦远就有偏心!唉,人哪,是过不亲的!”曹诚边发牢骚边跟杜建国往车间走。
“我不信!我大哥绝不会坑咱们!”建国话虽说得硬,但口气已不是那么自信。
曹诚立刻改了口:“梦远当然还是想照顾咱们的!可架不住何茹这个狐狸精啊!哼哼!女人要是耍起手腕来……”
建国睁圆了双眼:“你能说他们俩……”
曹诚赶紧摇手:“他俩的事情只有他们俩自己知道!我只知道何茹在钱上得了实惠!”
“她拿了多少?”
曹诚看看前后左右:“这话我可只能告诉你一个人!起码这个数!”他伸开四个指头。
“好啊!!”杜建国撒腿就往车间跑。
曹诚有点心虚了:“哎!建国!建国……”

四十三

招待所小会议室。
在座的有十位年龄不同,气质各异的厂长。可以看出,他们都是自负盈亏、处境艰难的小厂的负责人。他们脸上都有一种为本厂的生存忧心忡忡的神气。整个会场的气氛是既振奋又充满紧迫感的。
周梦远正在发言:“我认为联营的前提是,我们大家都必须接受同一个原则!就是坚决打破平均主义的老框框,大胆拉开分配差距!我们兴华厂正在进行根据承包计件大幅度浮动的工资制度。当然,现在对此进行评价还为时过早,但我准备顶住一切压力,把这个试验进行到底!……”
在座者们用各种眼光看着他,钦佩的,怀疑的,有保留的,不知所错的……

四十四

装配车间一片混乱。
“她整天摩托车出,摩托车进,干什么活了?”
“她凭什么拿这么多!”
“……”
曹诚想压住众人:“哥们儿!哥们儿!听我说……”
杜建国狂呼:“找姓何的去!叫她把吸的血吐出来!!”
工人们大部分跟着他涌出了车间。也有的迟疑着,不太积极地跟在后面……
曹诚傻了眼……

技术室门前。
何茹被包围了。
杜建国厉声质问她:“全厂数我们的工作最累!为什么我们分得最少?!”
何茹脸色苍白,但毫不示弱:“浮动工资是根据产品利润率来计算的!A─3产品利润率高达百分之二十七点五,而烫金机的利润率上月已下降到百分之十五以下!这是管理水平的差距!也是技术密集型和劳动密集型的差距!”
“那你说!你拿了多少?!”
“厂长规定,个人所得报酬只有上一级有权查询!我的收入你无权过问!”
“你不敢说!我们偏要问!进去搜!”杜建国把何茹撞到一边,带头冲进办公室……
曹诚后诲莫及,急得乱转:“杜建英呢?”
一女工:“她家瘫子老爹住医院了,她……”
曹诚没听完,撒腿就跑……
何茹对一工人:“快去打电话,叫周厂长回来!”

办公桌上锁的抽屉被强行拉开,文件、图纸满天飞舞……
杜建国扬着一叠钞票:“在这儿!看见没有?看见没有?一百多元!比咱们多两倍啊!”

何茹再次被包围……

周梦远驾着摩托车,风驰电掣……

杜建英跟着曹诚,跑出医院大门……

何茹怒斥杜建国:“我以代理厂长的身份警告你!你公然破坏了厂长的规定!再闹下去,要受到开除处分!”
杜建国当胸一搡,差点把她推倒:“嘿嘿!开除?等我大哥回来,看是开除我,还是开除你!”
“我命令你,马上回车间去生产!”
“今天你不说清楚为什么拿这么多,那就谁也别干了!”
杜建国红了眼,什么也不顾了!他冲进配电间,伸手拉开了电闸……

旋转的车床突然停止了转动……
A─3传送带停止了流动……

杜建国和何茹面对面地僵持着……
“杜建国!”周梦远威严地大步走来!“你胆子太大了!竟敢破坏生产!”
建国有些软下来:“我们累死累活,为什么比她这个不干活的少拿钱?”
周梦远提高声调,对大家说:“第一,管理人员付出的体力和脑力的总和大于生产工人;第二,管理人员对企业的贡献高于工人;第三,在产品不能赢利的时候,管理人员的一分钱奖金也没有的,而你们每月都在领取计件工资!”
杜建国张口结舌。他周围那些跟着闹事的工人开始悄悄溜走。
“杜建国同志!你破坏了厂里的规定,强行侵犯他人的钱财,还断电破坏生产!现在,我决定开除你!”
杜建国惊呆了。
“从现在起,你不再是兴华厂的工人!去财会室算清你该领的工资吧!”
“梦远!”何茹忍不住失声叫道。
周梦远的手猛地向下一劈:“住口!谁请求也没有用!”
杜建国的眼泪哗哗地淌下来。他突然怒吼了:“周梦远!我和你拼了!!”
就在他猛扑上去的同时,一个身影闪过来挡住了去路:“建国!不许胡来!!”
这是横眉怒目的杜建英,她的脸上有一股谁也没见过的凛然不可犯的正气!
“姐姐──”杜建国哀声绝叫!
建英痛心地:“你还闹什么?你看看!还有谁跟你站在一边?!”
杜建国茫然四顾,这才发现自己身旁早已空无一人。那些贴心的哥们儿呢?扇风点火的曹诚呢?他忽然想起什么,两眼绝望地在对面人群中寻找─王小琴站在工人们背后,正用陌生的、既鄙夷又痛苦的眼光看着他……
“人哪,都是过不亲的,过不亲的……”他喃喃地自语着,突然,他用全身心的力量吼道:“真的都是过不亲的吗?!”
他疯狂地冲走了!永远地走了……

周梦远抑制不住一阵阵颤抖。他勉强走到杜建英身旁,掏出一张卡片:“快去!给建国!”
建英看了看,这是一张机械局职工大学的旁听证。
周梦远努力控制着手的震颤,又掏出一叠钞票:“这是我现有的全部现款,给他……告诉他,不学好了,别来见我!”
建英含着泪匆匆离去……

四十五

电话机催命般地响了起来。
何茹拿起听筒:“喂……什么?!……”
她象泥雕木塑般地呆住了……

救护车响着警报飞驰而过……
驾驶着摩托车的公安人员……

四十六

周梦远毫无表情地走在这条既熟悉又陌生的小巷里,他的脚步声在古老的石板路上震响……
巷道两旁挤满了居民。他们都是看着周梦远长大,或是与他一同长大的。然而今天,他们是用一种掺杂着恐惧的不理解的目光望着他……
突然,从一张门内扑出一个蓬头散发、衣着不整的老太婆,她狂叫着扑到周梦远身上,撕着、打着、抓着、抠着……她就是失去了儿子的母亲─-李桂英。
周梦远纹丝不动地挺着,忍受着一切。他的衣服被撕破了,他的脸上出现了一道道血痕……
杜建英哭着、劝着,可是她拉不住疯狂的母亲……
忽然一个人扑上来,“扑通”一声跪倒在李桂英脚下,嚎啕痛哭:“李大妈!您打我吧!您杀了我!是我害了建国啊……”
这是曹诚。此时此刻,他良心发现了。
李桂英傻了。她呆立着,两眼望着深邃的天空……
“妈妈……”周梦远流泪了。这是我们第一次见他流泪。“您打吧!您应该打呀……我确实对不起您,但是……”
他说不下去了……

四十七

飞驰的列车。
坐在车窗旁的郑伯雍。窗玻璃上映出他心情沉重的侧影。他茫无视点地视着前方……

四十八

下班后的装配车间。
只有周梦远独自蹲在那台杜建国没有装完的烫金机旁。他在用手一下一下地拧着螺栓……
远远的暗处立着两个女人的身影。何茹想走过去,但被杜建英拉住了。建英无言地向她摇了摇头……

车间的大门一夜没上锁,两扇门板中间开着一道缝隙。
郑伯雍从晨光中走来,“哗”地一声拉开了门。
“梦远!”他高喊着,跑向仍然僵立在昏暗中的梦远。伯雍笑着,笑得那么吃力,那么勉强……
“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建立起这么大的家业!祝贺你!……”
梦远没有回头,而是一字一板地说:“知道了吗?建国死了……”
伯雍难过地望着他,良久:“知道了……”

四十九

火车站台。
只有郑伯雍、杜建英和曹诚三个人来送行。周梦远和他们一一握手。
当他的手和建英的手握到一起时,她难过地问:“梦远,不能不走吗?”
“伯雍说过,中国人把感情看得比理智更重要。”梦远平静地说:“现在,新的经济体制已经建立了。人与人之间应该重建一种新的、更为美好的感情。我留在这里……不合适了……”
他的手和伯的手握在一起。伯雍沉重地问:“梦远,告诉我,这些,是不是你早都预料到了?”
梦远想了想:“不,现实总是比想象更复杂,也……更残酷!”
他的手和曹诚的手握到一起了。曹诚愧悔交加地低下了头。
梦远说:“长子!咱们中国人有个老规距,送亲友上路,必须带着笑脸。让我们笑着分手吧!”
他笑了。他真的笑出来了!然而,送行的三个人却都失声痛哭起来……
发车的钟声。
周梦远迅速地抽出自己的手,转身跳上火车。
列车绶绶启动,他最后一次向他们招手……
三人招手,列车逐渐加速……

何茹和许许多多工人跑进进站口。
但是,晚了!当他们跑到站台上时,最后一节车厢已经驶出车站……
何茹望着远去的列车,热泪模糊了双眼……

五十

仍在人行道上挤着的何茹。忽然猜到了周梦远的去向。她冲到马路边,扬起了右手。
一辆出租汽车停住。她钻进了车门。出租汽车飞快地汇入车流……

五十一

豪华的大厅中舞会仍在继续。
靠墙的座位上,郑伯雍陪着那位记者。
记者:“周梦远连信也没有来过吗?”
郑伯雍表情凝重地摇着头:“两年多了……”
记者感慨地:“没想到!你们经历过的艰难真是超出了常人的想象啊!”
记者的目光投向荣誉席。那里,李桂英是正在为自己的过去和下一代的未来碰着杯……
郑伯雍抖擞了一下,似乎要甩掉那些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沉重回忆。然后充满信心地说:“城市经济体制改革马上要开始了!明天将会的什么样的呢?那才真正充满无穷诱惑力的啊……”
记者深以为然地点头……

五十二

火葬场墓地。
一排排磁制的墓碑,整齐洁净……
松柏苍郁,野花摇曳……
墓群深处,一个小小的人影肃立着,犹如一行诗句结尾处的感叹号……
何茹缓步走去。
周梦远转过身来,深沉地望着她。
她已经不是昔日的何茹了。她的脸是庄严肃穆的。她的眼睛流溢出成熟的、对生活深深理解的柔光。
他们并肩站立着,严肃地对视了许久。终于,他们走了……
迎着那已经将地球照耀了几十年之久的太阳,那巨大的、红得让人不得不发出深深感叹的太阳,他们走向远方…… 
(1984年11月)

附注:《走向远方》写于1984年,与导演王宏联合署名编剧,由湖南电视台和中央电视台播出后,于次年获第五届“飞天奖”一等奖,同时还获得编剧、男主角、女配角、照明等四个单项最佳奖。创作此剧时我们很年轻,只是凭着一股热情和忧患意识,对中国改革的前景作出自己的预想和思考。到今天再重读,或许观感就会复杂得多了,既有不幸而言中的痛心,也有想当然的可笑之处。

(下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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