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乡村
作者:楚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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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乡村 (原刊《淮南文艺》) 自从出生我就没见过父亲,据爷爷说,父亲是个了不起的人,十几岁就独自出门闯天下,在西北军从士兵干到团长,管过一个县的防务,抗日战争时期率部力战日本侵略军,那时颇有名气。后来他带领所部编入八路军,一九四九年曾来家养伤,因此母亲有了我,可是没等我出生,部队南下从我们家乡经过,他又归队走了。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 爷爷住在省城,我在乡下长到八岁便去他那里上学读书,一读三年有余,四年级寒假的时候,因为母亲在乡下思念至极,叔叔过来把我接回了故乡。 故乡在淮河北岸一个极其偏僻的地方,已到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期,这里依然是道路不相通,风气不开化的落后情景;群众住着茅草屋,衣衫褴褛、忍饥受饿,以原始的劳动方式换取微薄的收入,在极度贫困中勉强维持生计。 到家的当天晚上,母亲乐得东抓一把西抓一把,不知如何待承儿子才好。夜里睡觉,我睡西屋,母亲睡东屋,她还特意地给我的屋里加了一个火盆,一会儿过来添柴,一会儿给我掖被子,捂得我直是冒汗。然而,屋外的世界却显然是异常寒冷的,子夜后北风在窗畔一阵紧似一阵地呼啸,我被扰得无法安睡时,总是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打着冷战呻吟,有时是在颤抖着哭泣。西屋的窗外是我家的磨房和厨房,这声音是从厨房里传出来的。 第二天早上,母亲的吵嚷声把我从睡梦中搅醒,她是在厨房里一边踢着什么一边斥骂:“该死的东西!你一整夜地哼叽什么?” 回答的是一个纤弱的声音:“我冷……” 母亲仍在骂:“谁家讨的丫头不是搂着柴禾睡,就你受不了?还不起来给我烧火!” 接着是柴禾的悉索声,敲打水缸里的冰凌声,有人在洗刷锅碗、打鸡蛋……不一会儿,母亲捧着一碗热气腾腾吃的东西来了。 “宝儿,快,披上棉袄,趁热吃了再出去玩。”母亲的脸上堆满了慈爱的笑容,她捧来的是一碗荷包蛋,还加了红糖与姜片,这种东西在故乡只有刚刚生孩子的妇女才能吃到。 吃罢这顿珍贵的早餐,母亲又照料我穿上新做的棉衣,还叫来叔叔家的儿子牛牛给我做伴,这才让我出门去玩。原来,夜里下了一场雪,屋外变成了白色的世界,天气越加寒冷,凛冽的晨风吹在脸上,象刀子划肉般地令人难受,好在新棉衣很厚实,我身上倒不觉得冷。 “嘿,我今天好快活!”比我大两岁的牛牛蹦蹦跳跳地说,“我爸说,今天不要我拾粪捡柴了,叫我只管陪你玩,我们放风筝好吗?” 我问:“你有风筝吗?” “有!”牛牛一跳老高,旋转身一面往家跑一面对我说,“你就在这儿等着我!” 于是我就站在路上等着牛牛。 天晴了,缓缓升起的太阳把地上的白雪映得令人目眩,阳光也照在附近水塘的冰面上,使那里闪射出一束束让人肌肤生寒的光芒。这时,一个头发蓬乱、面黄体瘦的小姑娘从我家的方向走来,她全身只穿着一套短小而打满补丁的旧棉衣,脚上穿着一双笨重的麻鞋,手腕和脚脖都露在外面,皮肤被冻得成了紫灰色。她擓着一只很大的竹篮,篮子里分明盛着我昨晚换下的衣服。待她走经我身边时,我礼貌地向路旁退开一步,她抬眼瞅瞅我,神情冷漠地踩着积雪径自往水塘去了。
她没作回答,仍是淡然地看看我,便蹲到水塘边从篮子里取出棒槌使劲敲冰。她力气太小,敲了半天只在冰面上敲出一些白点儿。 “我来!”我上前要过棒槌,奋力地敲了一阵,把冰面打开一个老大的窟窿。 “你真有劲。”她终于开口说话了,没有血色的脸颊浮起浅浅地微笑。 我乘机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荷荷。”她用手指掠了一下遮住眼睛的刘海,好感地望着我,也问道,“你呢?你是宝儿吧?” “是呀,你怎么知道的?”我有点奇怪。 她说:“听妈妈那样叫你的。我是妈妈讨来的,到你家都有三个月了。昨晚上你一来家就进了堂屋,我从厨房出来,在外面看过你。” 说着话,她把衣服按到水里慢慢浸湿,开始洗涤。我把手伸到水里试探一下,立刻感到一阵刺疼,手指都被冻得麻木了。好冷!我心里暗叫着。荷荷却从容地蘸着水搓洗那些衣服,我在一旁看着,油然想起昨夜的风,想起厨房里那令人心碎的呻吟和哭泣。 这时牛牛提着风筝来了,于是我们就在荷荷身边不远的地方扯放起来。牛牛很内行,三两下就把风筝送上了天空,用竹丝做成的筝在天上被风吹得嗡嗡作响,一会儿就把村中的孩子们吸引过来。 “咦,这小子是哪一个呀?”一个秃头少年瞧见了我,怪声怪气地向其他孩子打听。 秃子的头上捂着一顶极其肮脏的破棉帽。上嘴唇上长长地挂着两条黄鼻涕,模样十分让人恶心。那些孩子只顾看天上的风筝没人理会他,他一扭头瞅见荷荷,就跑过去问她:“哎,小媳妇,这是不是你城里的男人回来了?” 荷荷厌恶地转过脸去背对着他。 我在几步之外愤怒地瞪着秃子,牛牛扯了我一把,悄声说:“他比我还大两岁哩,你打不过他。你不记得他家住在村后头吗?人家都叫他‘狗不吃’,是俺这村里最坏、最坏的家伙!” 秃子根本没有在意我和牛牛,只在专心地骚扰荷荷,他见荷荷只顾低着头洗衣服,就抓起一团雪塞进她的后颈窝。荷荷凄厉地一声尖叫,一面惊恐地踊跳一面猛抖棉袄,秃子却得意至极,呲出满嘴的黄板牙仰着下颏儿狂笑不止。 “你这个坏种!”我甩脱牛牛冲上前去。 “你敢骂我?”秃子把吊在嘴唇上的黄鼻涕吱溜一声吸了上去,仿佛全吸到脑子里去了。他上下打量着我,十分蔑视地说,“你小子在城里吃了几天细粮,就不知谁老谁少了?我告诉你,我跟你爷爷是同辈的哩!你奶奶的,你小东西倒会护老婆……” “滚你的葫芦瓢!”我奋勇地推出一掌。秃子没提防,趔趄两步向后仰翻过去,差一点栽进水塘,那顶臭气薰天的破棉帽滚落到冰沿上,白森森的秃脑袋晾了出来。 “嗨嗨!这是哪个小子的蛋没长毛!” “谁家的猪尿泡吹成大皮球了!” 有人幸灾乐祸地胡乱喊叫着,水塘边所有的孩子都跟着哄笑起来。秃子一骨碌爬起身,夺了荷荷的棒槌,先把帽子拨拉过来赶紧捂到头上,而后象一只准备格斗的公羊,几步窜上高处,暴躁地甩掉身上的破棉袄,扬起棒槌冲我打过来。这时牛牛早已把风筝交给别人,从近旁柴禾堆里拽出一把铁叉,挺身过来一面遮住我,一面把犀利的叉尖对准了秃子肋条可数的瘦胸脯,大吼道:“你敢打我弟弟,我就捅开你的屎胞子!” 秃子猛吸一口气,木橛似地僵住了,老半天才把那口气吐出来。他把棒槌横拦在胸前向后退开,捡起破棉袄抖一抖雪,又用棒槌指着我,一边骂一边发狠道:“你这个野种,要不烧掉你家的房子,到时候我叫你爷爷!” 荷荷嚷道:“给我的棒槌!” 牛牛抖一抖铁叉,雄赳赳地冲出几步,作出欲将突刺状。秃子一面疾退一面使劲地甩出棒槌,牛牛闪身躲开,那棒槌却飞过来打中了荷荷的肩膀,荷荷“哎哟”一声捂着伤痛蹲到地上哭了,秃子飞也似地跑掉了。
牛牛还是被婶子抓去干活了,我一个人呆在西屋里百无聊赖,就到门口走动走动,忽而听到磨房里有动静,过去一看,原来是荷荷在磨面粉。大石磨隆隆作响,荷荷抱紧粗大的磨棍在使劲推动,她吃力地挣直了细细的脖颈儿,刘海和鬓角的垂发都被汗水粘在脸上,把眼睛都遮住了。 我说:“我来推。” 荷荷说:“你没推惯,会头晕的。” “不碍事,我会推。”我说着就走过去与荷荷同抱一根磨棍推了起来,她显然感到了轻松,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对我甜甜地笑了。 “宝儿,你真好。”她由衷地夸赞着我,一边推磨一边拢着磨顶上的麦子,又说,“今天要推一斗麦面,你回来了妈妈才舍得吃细粮,平时我们只吃蜀黍面和红芋干,一天两顿饭。” 我说:“那怎么能行?” “就这算是不错了。”荷荷象个成年人似地叹息着,喃喃地说:“去年‘刮五风’最厉害的时候,我们家半个月没做一顿饭,全家八口人饿死七个,只剩下我一个……” 我问:“你怎么到我家来了呢?” 荷荷说:“家里人都没有了以后,其实我已经能挣工分养活自己了——我在家是老大,我妈早就都教我做活了----我妈可能了,还识文断字的,俺村的人都叫她女秀才;一开始的时候,她舍不得吃,是我们家第一个饿死的人......‘五风’过后,我们村象我这么大的孩子都可以给生产队放牛割草,一天算半个人的工分,可是我二叔想霸占我家的房子,硬要把我讨给人家。说是讨,其实还要钱,你们家没有钱,他就说可以拿小牛抵,结果又白白赚了你们家一头牛犊。” 这之后,荷荷一直都在讲述她的家事,讲到伤心处就用袄袖擦抹眼泪,我专注地聆听着那些悲惨的故事,一直陪伴她把面粉磨完。 母亲傍晚回来,心里还在为秃子的事生气,吃点东西又出去了。荷荷收拾碗筷,把家里的零碎杂活一一做完,按照母亲走前的吩咐给我的屋里又烧上火盆,而后才搬个小凳与我对面坐下。她伸出双手向火取暖,那手,红肿得很厉害,上面冻伤斑斑,都是青紫色,有的冻裂处还在渗着血。 我忍不住问道:“你的手疼吧?” “不要紧,到春天就会好的。”荷荷声音很轻很细地回答我,不好意思地躲避着我的目光,两只手只管朝着火盆交替地揉搓着。 我想起早晨的事情,对她说:“你这么能干,妈妈还打你,她对你太坏了。” “你瞎说什么呀?”荷荷神色不安地看看身后,又瞅了我一眼,反驳道,“妈妈对我够好的了,她其实没有使劲打我——你没见过我二叔,他打人那才真叫狠哩,那地方要命他就专照那地方打!家里没有劳动力,要供你上学,又多了我要养活,她心里着急,有时候脾气就不太好。” 乡村的晚上是不点灯的,天黑了,屋子里只有淡淡的火盆里的微光。我把一根干树枝插到火盆里,不一会儿便燃烧起来。我抽出吐着火苗的树枝顽皮地指向荷荷,金色的火光顿时照红了她的脸,她的容颜其实十分娟秀,浓黑的双眉、修长的睫毛、又圆又大的眼睛。她的眼睛非常美丽,象幼鹿的眼睛一样流溢着内心的温存与善良,带着几分胆怯、几分羞涩。我想起上午秃子对她的称呼,下意思地问:“你几岁了?” 荷荷嫣然一笑,口齿伶俐地答道:“十三了,听妈妈说我比你大一岁哩,你能叫我姐姐吗?” “能!”我爽快地答应了她,说,“我真想有个姐姐呢,在城里上学,学校里好多同学都有兄弟姐妹,只有我一个是‘单干户!’” “单干单干,不是地主就是坏蛋!”荷荷紧锁的眉结一下展开了,俏皮地说了一句合作化时期的流行语,就此问起城里的事情。 于是,我就讲起那里的马路、汽车、楼房、电灯,讲起街道间或学校里发生的种种趣事,她用心听着,偶尔咯咯地笑出声来。 “城里太好了。”她无限向往地说。 我说:“爷爷叫我好好读书,将来上完大学就能住在城里了,到时候为政府做事,当大干部。” 荷荷的睫毛鸟翼般地忽闪着,试探地问:“到那时,你就一个人住在城里么?”我说:“哪能呢,到时候我把妈妈和你都接过去,带上爷爷大家一块住。” 荷荷急忙叮了一句:“你也接我去?” “当然也接你去!”我肯定地说。 “太好了,太好了,那你就快点上大学吧!”荷荷热烈地拍手叫着,两只大眼睛兴奋得灿然生光,忙不迭地对我说,“真是那样就太好了,到那时我去给你推磨、做饭、洗衣服、烧火盆……什么活儿都是我一个人干!我一定把你伺候得好好的,也把妈妈和爷爷伺候得好好的!” “荷荷你真傻,城里人都是买面吃,谁家推磨呀?”我被她说的忍不住捧腹大笑。
荷荷顿时容颜大变,慌忙站起,把双手拢在袖口里,百般无奈地向门口走去。一阵寒风袭来,她剧烈地打了个冷战,连连倒退了数步。身体单薄的她显然在冬夜的严寒面前支撑不住了,她回过头来目光凄惶看看我,又向母亲哀告道:“妈妈,外面实在太冷了,昨晚上牛牛家的羊都牵到屋里过夜了。” 母亲把眼睛一瞪:“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荷荷的眼眶里涌满了泪水,语气悲切地说,“妈妈,俺家的厨房没安门呀,你又没给我被子,这几天夜里风大,不到半夜炉灶就凉透了,我实在受不了。” 母亲迟疑了一下,俄而又显得越发恼怒,用手指戳着荷荷的额头辱骂起来:“你这个小贱货,我看你是在打宝儿的主意!宝儿他才十二岁哪,总不会这时候我就给你圆房,叫你跟他睡一个被窝吧?” 荷荷屈辱地一面连连摇头一面哀哀哭泣。 我抗议道:“妈妈,你说话太难听了!” 母亲没有理会我,自顾数落荷荷:“你给我听着,我也是七八岁当的童养媳,就在那间厨房里搂着柴禾睡了二十年,我的那个婆婆比蝎子还毒呢,我受的罪你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荷荷缩成一团只是抽泣。 母亲一声断喝:“还不滚到厨房去!” 我为荷荷求情道:“妈妈,厨房这么冷,你别叫荷荷去了,她会被冻死的。” “你给我少多嘴!就这两套铺盖两张床,你说叫她睡在哪里?”母亲冲我发了火,又对荷荷跺着脚逼问道,“你到底去是不去?” 荷荷无望地看看火盆又看看我,抹了一把眼泪,咬紧了嘴唇,两手交叉着抱紧双肩顶着寒风走出门去。 “不,不能叫荷荷去!”我又想起昨夜的情景,不顾一切地去追荷荷,母亲想扯住我,被我用力挣脱。 我也跑进了厨房,厨房里漆黑一片,冷得象个冰窖。我在灶前摸到了荷荷,她在那里缩成一团全身剧烈地颤抖着,一感觉到我的触摸,就象溺水的人得到搭救,立刻紧紧地抱住我大放悲声。母亲随后进来摸到了我,拉了几下没拉动,知道是荷荷在抱着我,越发气恼,就一边骂一边摸索着对荷荷乱打乱掐,叫她放开我。荷荷连声尖叫,就是不肯放手。 我在黑暗中拨拉着母亲的手,激愤地朝她质问道:“妈妈,你为什么这么狠心,这么坏?城里的妈妈谁都不会象你这样做的!” 母亲的动作竟然咯噔一下停住了,静止片刻之后,她又用很重的语气对我说:“你给我放下这个丫头,赶快回自己的屋里去!” 我倔强地大叫道:“我不去!” 母亲无计可施地哑然着,荷荷也止住了哭声,我们在黑暗与严寒中僵持着。突然,母亲坐到柴禾上哭了起来,嘴里絮叨着:“我的小老子吔,你想气死我吗?你屁大点儿就知道护着她,以后还有我的好日子过吗?”
母亲越哭越伤心,说话的口气却大有松动了:“你给我说说看,家里就这点儿地方,不叫她睡在厨房倒叫她睡在哪里?” “妈妈,”荷荷哽咽着,小心翼翼地说,“你就让我抱点柴禾到你屋里,睡在地上就行,过两天不这么冷了我再搬回来。求求你了,好妈妈,我能做好多活儿,还能给你做伴,不要让我冻死,我真的熬不住了。” 母亲沉默下来。在冬夜的包围中,厨房狭小的空间显得出奇地寂静,我可以听到自己以及每一个人的鼻息,听到荷荷瘦弱的筋骨在寒冷的折磨下一阵紧似一阵地咯咯抖动,听到夜风放慢了脚步在轻轻抚弄着屋檐的茅草,也仿佛听到母亲的心在急剧搏动之后开始放缓…… 终于,母亲以一声长息拿定了主意:“这样吧,丫头你烧点热水,俺娘儿俩洗洗脚,你就跟我睡一个被窝吧。” 荷荷“哧啦”一声擦亮火柴点燃了灶灯,然后跑到母亲面前跪下,双手搭在她的膝盖上说:“好妈妈,谢谢你,我以后一定听话,一定好好干活。等我长大了也一定孝顺你,我说的话叫宝儿作证,你不要再伤心了。” 母女俩相搀着站起来,荷荷去打水烧火,母亲转身回房去了。我紧随着母亲进了东屋,扶着她到床边坐下,这才陪起了不是:“妈妈,不要生气了,刚才是我不好,不该说那些话,您要是还生气,就打我一顿吧。” “傻东西,妈妈几时拍过你一巴掌?” 母亲把我拉到身边坐下,爱抚地帮我理理刚才弄乱的头发,搂着我的肩膀静默良久,而后才解释起这一切:“孩子啊,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村子里几辈子的童养媳都是睡在厨房里的,家家都是这样。好心的婆婆给个铺盖,不好的就什么都不给,除非亲生的闺女才会带在脚头前睡。你那个没良心的老子比我大八岁,我痴心地等着他,你奶奶竟叫我整整睡了二十年厨房! “不是妈妈坏,俺们家铺盖少也不要紧,只是这丫头是人家生人家养的,人心隔人心,刚讨过来怎么知道她听话不听话,将来贤慧不贤慧?我这是有意打熬打熬她,好叫她以后孝顺。我的命这样苦,一辈子只有你这么一个指望,调教媳妇当然要多用心计。现在看来,这丫头不光模样儿百里挑一,人也乖巧能干,你一见面就这样喜欢她,妈妈心里也巴不得呢。将来你们成了,你可要好好待承人家。” 我说:“荷荷家里的事好可怜。” 母亲惨然一笑:“哪个童养媳不可怜?不是命苦的人谁会给人家做童养媳?”
荷荷的脸上挂满春天般的笑容,一边弄着东西一边跟我说着话:“妈妈说,你走以后她就叫我到西屋里睡,用你的铺盖。这下可好了,我可以伸开腿睡觉了!跟妈妈睡一个被窝,我整夜缩成一团一点都不敢动,生怕伸腿时碰着她,她一碰就醒,醒了就再也睡不着,尽想伤心的事情……” 看着纯朴善良的荷荷,想到她是我未来的妻子,想到我们即将离别,我的心海之中油然地涌动着一股酸涩的热流。我暗自立誓:回去一定发愤读书,将来一定考上大学,一定要在城里轰轰烈烈干一番事业!我也要做大人物,象那些区长、市长一样住在楼房里,好把妈妈和荷荷都接去,让妈妈吃精米细面,让荷荷穿好看的衣裳,再也不让她们受穷受苦。 “宝儿,你看这个怎么办?”荷荷碰碰我,打断了我的遐思,只见她双手高举,掌心里平托着一面小圆镜。这物件直径只有两寸多,在城里五分钱便可买到,我们班许多同学都有,因此我也买了一个随身带着。荷荷最初给我洗衣服的时候就发现了它,当时偷偷把玩爱不释手,后来又放到我的枕头下了。 我明白荷荷的心思,就在小圆镜上拍了一巴掌,慷慨地说:“这个,送给你了!” “真的呀?”荷荷大喜过望,双手攥紧小圆镜贴到自己的心窝上,象个很小的孩子似地跳着脚叫道,“太好了,太好了,谢谢你了!” 就在这时,母亲和叔叔过来了,是叔叔把我接回故乡,这次还是由他送我回省城。叔叔插入我们中间,瞧瞧我又瞧瞧荷荷,伸手拿起我的行李,只说了两个字:“走吧。” 说走就得走,我与荷荷没能再说一句话,跟着叔叔走出几十步时我回头望了一眼,只见荷荷正在倚门相望,可怜巴巴地两只眼睛都红了。又走了十几步我再次回头,却见家里的房门空荡荡地敞在那里,已没有了荷荷的身影,我顿时也有了空荡荡的感觉。 叔叔朝着送行的母亲诡诈地挤巴着眼睛,取笑道:“这小子一步三回头地,莫不是有什么心思放不下吧?” 我被窘得满脸发烫,母亲赶忙给我打圆场:“你这个当叔叔的也拿侄儿开心,宝儿屁大一点儿,懂得什么叫‘放不下’呀?” 叔叔笑道:“我看这小子已经开窍喽!” 母亲又说:“什么开窍不开窍的,俺家宝儿没有同胞的兄弟姐妹,也想有个伴儿呀,他跟荷荷在一块玩得好,是拿她当姐姐哩。他叔呀,现在兴婚姻自由了,养了童养媳不一定必做媳妇,我拿这丫头倒是当闺女待的。” 叔叔也说起了正经话:“也是的,嫂子对这个丫头太好了,我们看这丫头对你也确实孝顺,早早晚晚有她伺候着,你就不孤单了” 一提到孤单,母亲的眼圈就倏然红了,叔叔发现自己的言语触动了母亲的伤心处,慌忙说:“嫂子,你可不要再难受,兄弟说的是实话。切实再过十年八年宝儿就成人了,到那时给小俩口圆了房,过后再添上几个孙子孙女,不也是热热闹闹的一户人家么?” 母亲自我开解道:“不管怎么着,宝儿又走了,我是舍不得,心里就有点难受。” 我说:“妈妈,我会给你写信的。” 母亲苦笑道:“傻东西,写什么信?俺这村一个识字的都没有,接了你的信,我还得专门跑到集镇上找人念,还得给人家钱哩。” 叔叔说:“赶明儿日子稍微宽松一点,说什么我也叫牛牛上几天学,识几个字去。” 走到村外的黄土路上,母亲停下了脚步,把我揽在怀里,对我说:“宝儿,妈就送到这里了,你和叔叔一路平安吧。回到省城要听爷爷的话,要好好读书。妈这一辈子就熬你这么一个指望,不问日子有多艰难,还是处处为你打算、为你着想,你可要给妈争气呀。” 母亲的热泪大颗地滴落在我的额头上,叔叔拉起我的手,对母亲说:“嫂子你别这样,自回吧,俺爷儿俩得走快些去赶汽车了。” 母亲撤回手,任由叔叔拉着我走开了。渐渐地,我们远离了母亲,可我依然三步一回头地张望着,我在张望仍在那里独自流泪的母亲,也在张望母亲身后那一段通往我家的黄土路,我多么希望这黄土路上能够出现荷荷飞奔而来的身影……
我在南方优越的环境里读完小学,接着又上中学,正作着大学之梦的时候,“文化大革命”突然袭来。父亲因为“历史问题”被投入监狱,继母则因出身“反动家庭”不堪承受“造反派”的凌辱而自杀;小楼及所有的家产尽被“充公”,一个荣耀而美满的家庭骤然失落,我无归无宿,成了流落街头的游魂。为了自己活下去并且不让狱中的父亲饿死,我尽力地打短工挣钱,一直撑持到“清理阶级队伍”以后,父亲按“人民内部矛盾”定了性,总算给放了出来。患难中,女同学阿芳始终同情着我,眷顾着我,给我解决住处,给我找工作,不断伸出援手帮我度过重重难关,我们之间由此而产生了特殊的感情。 这种突如其来的、另类的打击使戎马半生的父亲蒙受了前所未遇的耻辱,再加上失侣之痛,使他的性情变得深沉郁闷,几乎终日不发一语。身为儿子,我只能竭尽所能地做好他身边的一切,努力修补这残破的生活。忽然有一天,故乡寄来一封由叔叔找人代写的信,信中说爷爷因受父亲之事牵连,被省城的“革命群众”强制遣返原籍,已于去年去世,再过几天就该是周年祭日了。父亲捶胸大恸,无奈“群众监督”尚未解除,有关方面不准他远行,只好由我一人回故乡祭奠爷爷。
唉!妈妈、荷荷、你们现在怎么样了? 这是在初秋的一个傍晚,我终于又回到了当年与母亲分别的地方。黄土路上,一大群摘豆子的姑娘正在坐地休息,她们仗恃人多,非但不肯让路,反而一个个瞪大眼睛,放肆地上上下下打量着我。我生平第一次遭遇如此众多的异性目光的袭扰,又加上陌生,直觉得面热如火,浑身不自在,连头也不敢抬。我只好从旁边蹭,两条腿又别扭着不听使唤,走得磕磕绊绊,忽然一只脚滑到庄稼地里,身子打了个斜跄差点摔倒,姑娘们就哄然一声大笑起来。 这时,她们之中缓缓地站起一个人来,试探着问我:“哎,你是到俺们这个村的吗?” “是的,就是到这个村的。”狼狈不堪的我只是点头没敢抬头。 对方走近了我,突然喜悦地提高了声音:“你……你是宝儿吧?” 我惊讶地抬起头来,只见眼前竟是一位乡村间极其少见的丽质姑娘,她婷婷玉立,颀长的身段、娟秀的容颜、妩媚的神情,简直是画家笔下精美绝伦的水墨仕女!她的面颊分明旋起了一对迷人的笑涡,她在注视着我,修长的睫毛象小鸟的翅膀在轻轻拍动,那双大眼睛依然象幼鹿的眼睛一样传神,依然流溢着内心的温存与善良,却倏然泛起一层晶莹的泪光。 “你是荷荷!”我忘情地呼喊着。 我的冲动使荷荷的面容遽然改色,她下意识地抓住自己的衣襟,说不出话,两眼直直地望着我,眼泪扑簌簌地滴落下来。忽而,她又慌忙半转身去,用双手捧住了自己的泪容。 “哎,是荷荷的未婚夫回来了!”一个姑娘悄声说,姑娘们立刻凑成几堆咬起耳朵来。 一个当头儿的妇女走过来碰碰荷荷,说:“别在这里演《鹊桥会》啦,送你的‘牛郎’回家吧,回到家插上门再抱头痛哭。” 有个胆大的嚷嚷道:“回到家插上门就没有工夫哭了,人家还不……” “瞎说什么呀?”荷荷被羞得满面喷红,冲那姑娘跺着脚嚷道,“这是俺弟弟!” 那姑娘压低了声音继续戏谑道:“弟弟?只怕是能在一个被窝睡觉的弟弟吧?” 姑娘们又是一阵哄笑,我与荷荷象逃避瘟疫似地赶快离开了。
那年父亲带我走时,曾通过叔叔与母亲协商,表明带我去南方是为了培养我,同时也为了减轻母亲的负担,一心望子成龙的母亲欣然应允。父亲为此作了两项承诺:一、儿子一旦自立,即可与生母同住;二、出资给母亲建造新房。我一到南方,继母就给母亲寄来了建房的钱,在叔叔的操办下,家里推倒土屋盖了一体三间、坐北朝南的瓦房。布局还是在旧址上的模式,中间是堂屋、两侧连通东、西厢房;厨房和磨房也进行了翻盖。这房子显得很气派,青砖红瓦,在村中很是醒目。 母亲不在。荷荷说,妈妈告诉她,爷爷托梦说宝儿今天一准回来,因此妈妈大清早就带上一些手工制品赶集去了。集镇离家二十多里,母亲得卖了手工制品再买些东西,到中午以后才能往回赶。荷荷把我带进西屋,屋里收拾得很干净,白墙上贴着一张《红灯记》里“小铁梅”的剧照,算是唯一的装饰。家具非常简单:还是那架我用过的木床,床上平平整整地叠着一条线毯和一床棉被;床对面窗户下有个小小的梳妆台,是用木料新制的,尚未上油漆,台面上放着一个做针线活用的柳条盒子,还摆着一把木梳,一小瓶花露水和那个小圆镜。 荷荷见我看得仔细,就走过去用手抚着梳妆台对我说:“这是今年过年的时候请人打的,花了五块钱手工费,妈妈老是说太贵了。” 我说:“这样的东西应该有的。” 荷荷拈起那面小圆镜,将它合在掌心里,侧了脸,翘起嘴角对我看着、腼腆地笑着,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却把小镜子按在我的手心上。
我问:“这些年你和妈妈过的好吗?” “过得太好了。”荷荷低垂着头,一面抚弄着小圆镜一面说,“真是多亏城里的爸爸,给家里盖了这么好的房子。妈妈也疼我,人家都说我们不像婆媳俩,倒象亲娘儿俩。” 一听“婆媳”二字,我的心顿时感到一阵酸楚,支吾着又问:“妈妈的身体好吗?” “妈妈的身体还算好,就是好想你。”荷荷说话的语音甜润而轻柔,接下去却显得有点慌乱,“这几年村里这帮孩子都长大了,妈妈一看见人家结婚办喜事,就念叨‘俺的宝儿也可以娶妻生子啦,管他什么时候回来,我都要把你们的事办一办。’宝儿,你……你在外面想我吗?” 我言不由衷反问道:“怎么能会不想你呢?” 荷荷转过脸来神色嫣然地注视着我,美丽的大眼睛又蒙上了一层晶莹的泪光。她似乎在期待着我,我的心象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揪住,脑海里却如断了胶片的电影屏幕一片泛白,我不知如何应对,只是木然站在她的面前。良久,她的眼泪从面颊上缓缓滑落下来,她掏出小手帕低下头慢慢擦拭着,再抬起头是却已恢复了平静的神态,她显然很好地克制了自己。 荷荷望望窗外的晚霞,一边站起一边对我说:“我去给你烧点水喝,你歇会儿。妈妈可能马上就要到家了,我还得看看晚饭怎么做。” 荷荷说着话儿就快步往外走,没料到脚下“咔嚓”响了一声。 “哎呀,我的小镜子!”她一声断肠般地惊叫,立即扑下身去捡起那面不知何时掉落在地上的小圆镜,只见镜片已裂成两半。“我怎么就没有注意到它呢!”她万分懊恼地跌坐在地上,先是捧着破镜发怔,继而伏到床沿上放声痛哭起来。 看着这般光景,我更是心乱如麻,不敢劝她也不敢扶她,只是在一旁着急地干搓手。俄而,门外有了响动,我急忙走出西屋,只见母亲已到堂屋门口。母亲擓着一只大篮子,里面盛着一些从集镇上购办的物品。我喊了一声“妈妈”,赶紧接下篮子,把母亲搀进堂屋。
我说:“妈妈,爸爸现在一切都好,他不能回来,托咐我替他问候您哪。” “问候我干什么?他还能想起我?我一个乡下女人……”母亲被触动心事,脸上倏然敛去了刚才的喜气,又见荷荷两眼红红地走过来,便烦恼地问,“你这个丫头又哭什么呀?” 我说:“她刚才不小心把小圆镜踩破了。” “踩破了就踩破了,一个小圆镜也至于这样?”母亲不以为然地嘟哝着,转念一想又责怪起来,“你这个丫头也真是的,那个小镜子自打宝儿给了你,一天不知要看多少遍,金宝蛋似地谁都不给碰一个手指头,偏偏今天宝儿回来,你怎么就给它踩破了?” “我,我命苦……”荷荷失魂落魄地双手捧着破镜,鼻翼抽搐着又想放声哭。 母亲不无怜爱的指点着荷荷对我说:“就是爱哭。那年你走了以后,你猜怎么样?人家钻到西屋里抱着你的枕头哭了一上午!我叫她哭得没办法,就数落她:你这么大点儿就这样情重,要是过我这样的日子还不得活活哭死?” 正说到这里,叔叔和牛牛闻讯过来看我,荷荷与母亲就此到厨房做饭去了。
牛牛十七岁就结了婚,已有三个孩子,最大的男孩都快五岁了,这几年他是家里主要劳动力,繁重的活儿都得他干,因此原本还算壮实的他已被过量的劳动压榨得象个干巴老头儿了。他跟我谈起荷荷的事:自打荷荷成人以后,因为模样儿太出众,又加上人很能干,渐渐地远近都出了名。虽然知道她是童养媳,暗地里还是不断有人找她求婚,她一概不予理会。去年有个造反派出身的“县革委”副主任下乡看中了荷荷,说荷荷是什么“当代的林黛玉”,就先自离了婚,然后找来死乞百赖地纠缠,荷荷竟当众对他说:“我已经嫁过人了,我的丈夫是个大学生,在大城市做大事业,比你强多了!”弄得那个家伙脸不是脸腚不是腚的,打这谁也不敢再来找荷荷了…… 乡村的夜不会有城市那样的喧嚣,周围很安谧,流萤在夜空中漫游,天边低垂着一弯新月,秋虫在远远近近的草丛间令人心颤地低吟着。劳累一天的牛牛很快就进入了梦乡,我却心如铅坠般地独自厮守着这平原上的夜色。萤飞如星、月挂如钩,面对庄稼地吹过来的习习凉风,我的嗓子眼里却象堵了什么东西透不过气来,连呼吸都感觉着痛苦。
婶子接过来说:“宝儿这一趟多住几天,小俩口也好多做几天夫妻。倘若这次能叫荷荷怀上,早早生个一男半女的,宝儿尽管在外面做事业,荷荷在家里横竖也算是有个抓头了。” 母亲捧出一对红烛一束香,放到我与荷荷面前,神情庄重地说:“荷荷是个好闺女,应该有这么一天。你俩若是没什么可讲,马上给长辈磕几个头,就算是拜过堂了。然后牛牛到西屋把红烛和香点上,那儿就是你们的洞房,再叫你们的大侄子牵着你们进去,就可以做夫妻了。明天你俩再给爷爷上坟去,也叫老人家在九泉之下为孙子孙媳成双结对高兴高兴。” 荷荷红着脸,不安地扭动着身体,似乎想说什么却又隐忍不发。我惶然地站起身,对母亲说:“妈妈,这样不行,我不能这样做。” 叔叔一家吃惊地望着我,荷荷也转过身来满脸狐疑地注视着我的表情。母亲却脸色陡变,目光锐直地盯着我的眼睛,语气冷峻地问道:“你,是不是不想要荷荷?” “妈妈,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嗫嚅着,不知如何解说。 母亲焦躁起来,一边开骂一边数落:“我看你这个东西,恐怕和你的老子一样没良心;荷荷是人才不好还是品貌不好?哪个地方配不上你?这些年你在你的老子那里,这个家里里外外全靠人家丫头,若不是她勤快能干、百般孝顺,我这个没人问的苦婆子早就饿死了、病死了!你给了个小镜子,人家丫头就把整个心掏给了你,天天想着盼着你在外面能有出息,眼巴眼望地等着你回来……” “哎哎,嫂子吔,你这个明事理的人怎么也发急火呢?”婶子打着圆场道,“你不是常说,这俩孩子自小就有情有义吗?我看你是误会宝儿了,他怎么能不想要荷荷呢?年轻人脸皮嫩,往日一直当作姐姐弟弟的,乍一说上床做夫妻,他一时拐不过来呀,有点难为情嘛。你别生气!宝儿不会有事的。”
于是牛牛进西屋点上了红烛和香,婶子她们便连推带搡把我们拥了进去,叔叔全家半是劝说半是挑逗地闹起房来,一直折腾到午夜才告退。
荷荷突然对我发话道:“宝儿,这时节我想问你一句要紧的话,你千万要跟我说实话——你在外面是不是自由恋爱了?” “没,没有,那个……我,我怎么会干这样的事?”我语无伦次地撒起谎来。 率真、纯朴的荷荷未作质疑,而是信任地舒了一口气,又问:“那你对妈妈说‘不能那样做’,真的是因为不好意思才这样说的?” “是,是的。婶子说的对,我就是一时拐不过来,有点难为情。”我本能地继续说着假话。其实我平素不是一个善于说谎的人,连我自己都弄不明白这时候为什么会这样做。 “我也觉得好难为情。”荷荷神态释然地仰起脸来望着我,含情脉脉地端详良久,那双大眼睛又涌出了闪闪的泪光。她突然抓住我的一只手,哽咽、嘶哑地压低了声音说,“可是我心里好高兴,宝儿,人家心里好想你……” 我像一具蜡人似地无法做出任何表示,但是我的心潮却犹如飓风中的大海在上下翻腾。此时此际,我不能不浮想起我在南方的患难岁月,不能不回想起那位与我以沫相濡已有几年时光的红颜知己,临行前我们深情吻别,我曾为相互的爱情做出庄严的承诺。然而,面对今宵的红烛,面对苦待八年之久的孩提婚伴,我又怎么能够狠下心来,对她说我不能与她结成夫妻呢?眼前的荷荷宛如红莲出水,越发楚楚动人,面对她此时一往情深的娇柔神态,我又何尝不想把她揽入怀中,替她擦去腮边的泪,向她倾吐我内心深处对她真挚的怜爱呢?我犹豫着,思绪在感情的十字路口焦急地徘徊着。 痴情的荷荷不会洞察我的心思,她把面颊贴到我的手心里,让温热的眼泪尽情流淌着,轻声地问我:“宝儿,你真的愿意娶我?” 我的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抚住了她瘦削的肩膀,无限惆怅地说:“我当然愿意娶你,可是我这些年在外面的生活真是太复杂了……” “我知道,你和爸爸受了很多折磨,现在不是事情都过去了吗?”荷荷没能悟出我后一句话的内涵,却由于我在她肩膀上的抚摸激动起来。她按捺不住地站起身抱住了我的脖子,把面颊埋在我的颈窝里,在我耳畔娇怩地轻语着,“宝儿,你真好!我就知道你不会叫我白等一场。你是荷荷的心上人,我的好丈夫!” 无以名状的烦乱与痛苦使我闭紧了双目,心里怦然动起了决念:算了,就这样吧,就让今宵成为我与荷荷的永恒吧,这也许是命中注定的!想到这里,我情不自禁地双手抱紧了荷荷的身体。瘦弱的荷荷被我抱疼了,却快意地轻叫了一声。两颗奔流着青春热血的心终于贴在一起,似乎整个房间都在迴荡着它们急剧的、一应一和的搏动声,连烛火都被震动了。 东屋的母亲好像一直在听着动静,荷荷的那声轻叫可能使她产生了误会,因此在那边招呼道:“荷荷呀,若是睡了就把烛火吹熄吧。” 荷荷闻言,犹如被人泼了一脸冷水,激灵打了个寒颤,慌忙与我分开。她惊怕地对我吐了一下舌头,整理一遍自己的头发和衣裳,须臾间又恢复了她那固有的端庄的淑女神态。她向床上看看,对我说:“你吹熄烛火自己睡吧,给我那张毯子,我到妈妈那边去。” “你……”激情中的我感到一阵茫然。 荷荷胭红的双颊又旋起迷人的笑涡,生命之火在她的瞳孔深处炽烈燃烧着。她眼睛闪闪地望着我,再次拉起我的手,把它贴在自己的心窝上紧紧按住,无限深情地说:“自打妈妈把我讨过来,村里的大人、小孩都知道我是宝儿的‘小媳妇’。那次回来,我们虽然很小,我却看到我以后的丈夫是个勇敢的人、好心的人,能保护我、爱惜我,我就打定主意非嫁给你不可!我的心早就掏给了你,我熬呀盼呀,到底熬到真地能跟你做夫妻的这一天了,我真快活!刚才你搂住我的时候,我真想叫你再搂紧一点,一刻也要不放松,一直搂到天亮!我真的再也不想和你分开,可是我思来想去,也早已打定了主意:我们不能就这样做成夫妻。” 荷荷放下我的手,表情庄肃地走开去,她把屋里巡视了一遍,走到梳妆台边拉个木凳坐下,然后用手指抚弄着红烛的泥座,眯起眼睛望着烛火,感慨万千地接着说下去:“那天妈妈和叔叔商量圆房的事我听到了。我知道,童养媳熬到头就是圆房,是最好的结果。妈妈疼我,我不能叫她伤心,因此我没有当她的面说出自己的打算。宝儿你知道吗?农村的女子比男人更苦,当牛做马一辈子,只有姑娘出嫁这一场算是最体面、最幸福的时候。那些正式结婚办喜事的,新娘子披红挂彩穿新衣裳,吹喇叭、放鞭炮,娘家送、婆家接,亲戚、朋友来贺喜,还摆酒席、散糖果,好歹总得风光几天、热闹几天。我荷荷也是一个好好的姑娘家呀,一辈子也只有一次这样的机会呀,为什么我就不能和她们一样?童养媳也是人,人怎么能和牛、马一样,公的母的牵到一块儿就行了?” 母亲神色黯然地走过来,她被荷荷这样的突然爆发震懵了。荷荷慌忙过去搀住她,解释道:“妈妈,你可不要多心,我这些话儿不是埋怨谁,我只是跟宝儿说说这个事情。” 母亲眼泪汪汪地,表示理解地点点头,同情而又怜爱地望着荷荷。荷荷把母亲扶到凳子上坐下,依然情绪激昂地继续说着:“妈妈是我的,丈夫是我的,因此这个家就是我的,我谁都不会埋怨。现在妈妈老了,丈夫在外面,一切都得我自己干,我不要宝儿挣钱娶我,我要自个儿把俺俩办婚事的钱挣上来!我已经攒了一些钱,再过一阵子就差不多了。宝儿,八年我都等了,我们就再等两年吧。到那时你再回来,我会把一切事务都筹办好的,我们也和人家一样堂堂正正、象模象样地办一场婚事,然后甜甜美美地做夫妻……”
林彪“折戟沉沙”之后,随着国家政治的些微变化,父亲又被拉入“团结对象”,恢复了原来的头衔,随即赐还了我们原先居住的那幢小楼。生活好了起来,可是父亲还是那样少有言笑。他经常独自一个坐在北面的阳台上,心事沉重地了望着远方的天幕。 这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初期,又是一个冬天,又该是学校放寒假的时候了。这天傍晚我从外面赶回家,一进门竟发现牛牛来了,父亲和阿芳都在客厅里陪着他。我惊喜地扑上前去,兄弟俩拥抱握手之后,我马上就发现大家的情绪很不对劲:牛牛神色凝重地满脸哀戚,父亲身如古钟般地坐在那里不言不动,阿芳的眼窝里还留着泪影,分明是刚刚哭过。大家的眼神把我的目光引导到茶几上,那上面展开着一块小手帕,一只破裂的小圆镜下面压着一些各种面值的钞票。小圆镜我是熟悉的,这方帕我也似曾相识,当是荷荷的随身之物。 阿芳把沙发让出一些拉我坐下,父亲却站起来,对牛牛说:“侄儿,把家里的事情跟你弟弟再说一遍吧。” 父亲说过话就走到面北的阳台上去了,我困惑而忐忑不安地等待着,牛牛喝了两口茶水,开始对我讲述:“自打你那次回家走了以后,荷荷更是没日没夜地拼命劳动、拼命挣钱。除了给生产队正常出工,她还在家里喂了猪、养了牛,有点时间就得弄猪饲料、打牛草。伯母没有力气,只能帮她干点零碎活儿,所有的重活都在荷荷一人身上。到了晚上她还给毛线厂搓羊毛,搓一斤毛线给五毛钱手工费。别人家的女孩子一个月搓三、四斤挣点零花钱,荷荷拿这当作一回事,一个月能搓七、八斤,用的全是晚上睡觉的时间。村里的人不知道内里原因,只说荷荷钱心太重,这样干迟早要累死。这只有伯母知情,时常跟我们说,荷荷真是千里挑一,她这是争强傲胜,要自个儿挣钱买嫁妆、办婚事,给村里的童养媳作个样儿哩! “可是,乡下挣钱哪有那么容易?一个姑娘家一天要干几个人的活儿,还伺候一个老人,怎么吃得消?她舍不得吃,舍不得睡,弄得身体一天比一天单薄。去年秋天开始咳嗽,越过越厉害,伯母催她上医院瞧瞧,她说没有工夫。秀兰劝她不能这样干了,她说咬紧牙关撑到年底,猪和牛就都够上市了,到时候宝儿回来万事俱备,就用不着这样劳累了。她还对秀兰说,今年年底宝儿一定会回来。 “今年交腊月的头一天,荷荷在磨房里突然大口吐血,昏倒在地上,打这就再也没有起来。我们把她送到县医院,医生说她是肺结核晚期,重体力劳动引发大出血,生命垂危了。荷荷知道自己不行了,就一口药也不肯吃,说挣钱不容易,不能白白浪费掉。她叫我待她死后就帮她把猪与牛卖掉,一再托咐我,要我一定把这笔钱送到你手上,叫你拿着它娶个贤惠妻子,以后好好孝顺、赡养伯母。 “荷荷住进医院没到一个星期就死了,可怜的伯母整天悲号痛哭,水米不进,全靠医生天天给她注射生理盐水才保住生命,前几天知道我要来南方找你,总算开始吃点东西了。 “荷荷临死前说话已很困难,别人得把耳朵贴上去听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她身上一直揣着这个破了的小圆镜,她对秀兰说‘自打这个小镜子被我一脚踩成两半,我就心里疑惑我和宝儿恐怕是今生缘尽了。宝儿有情有义,不会背叛我,这缘尽的事不知怎样应验。可可地我是这样地福薄命短,我这一死,缘尽的事正好应验在我自己身上,只是我对不起宝儿,半路上闪了他……’” 牛牛的讲述使我眼前一片黑暗,视觉与感觉都变得模糊起来,我甚至已经不知道此时置身于何处,只觉得自己的灵魂在向愧疚、悔恨的深渊里坠落。我无法承受的走到面北的阳台上,满腔的热泪夺眶而出。直哭得昏昏沉沉。 在彻骨的哀痛中,我忽然觉察到自己不止是一个负心的人,而且还是一个罪人,这罪业太深太重,今生今世再也无法消弭,因为荷荷真真切切地死了。我曾经随手抛撒出一根飘忽不定的情丝,就是因为这根情丝的缠裹,才使一个无力挣脱的人终被窒息。我的罪过不止是没有果决地剪断它,而是根本就不该将它抛撒出去。无论命运如何待我,我都没有理由对一个纯情的姑娘这样不负责任,更没有权利拿别人一颗赤诚的心来当作我的一切磨难的祭品。 荷荷啊,一个无辜奉献了自己的精灵,你现在哪里?让我拿什么来偿还你? 一轮冰冷的圆月正在东侧的天际斜照着我,昏黄的月光抹在父亲的苍苍白发上,一个经历了无数灾劫的刚强老人此时也在饮泣。 我说:“爸爸,我对不起她。” 父亲早就知道我与荷荷的事,但他从未涉问,听我这样说,就头也不回地连连摆手。 “逝者如斯!”父亲以发自肺腑的雄浑之气对着北方无限的苍穹吟哦了一句。良久,他掏出手帕将面庞擦拭了一遍,而后对我吩咐道,“你请个假吧,再去故乡一趟。先替我这个不孝的儿子,在你爷爷坟前多磕几个头,再好好地祭奠一下那个苦命的姑娘,给她立碑的时候要在她的名字前加上我家的姓,就算是我和你妈的共同女儿吧。然后你就去做做你妈的工作,替我好好地求求她,叫她到南方来吧。我老了,高血压很严重,出远门很危险,要不然我就亲自去接她了。 “儿子,你就向她解释解释吧,请她原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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