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
作者:胡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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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光 晚饭后,张姨过来对小静妈说,楼上陵陵要下乡了,邻居们凑个份子,给陵陵买点东西,也算是支持陵陵的革命行动。张姨是居委会的,她家是这栋楼唯一的工人家庭,平时楼里大小事务都是她张罗的。小静妈听了忙说好。张姨喝了几口茶,说,听说陵陵要去的地方很远,一年要吃大半年苞谷。小静妈轻轻叹了一口气。张姨又喝了几口茶,说,不晓得么时候,轮上我们家那几个。小静妈又轻轻叹了一口气。张姨又喝茶。张姨平时话总很多。前年夏天,她带了一帮婆婆妈妈到陵陵家,整整一下午,把陵陵妈说得脸色苍白,终于把陵陵的姥爷送回老家接受贫下中农的监督劳动去了。 小静一边收拾着碗筷,一边听着这两个大人沉默。心绪突然坏起来,将半碗菜汤洒在桌上。菜汤顺着桌面流淌,滴滴嗒嗒地落在地上。小静妈看了地上一眼,也没说什么。 小静和陵陵一个学校,陵陵比她高三届,要不是搞运动,陵陵该上高中二年级了。陵陵住在小静楼上。这栋楼是L形的,小静可以从自家的窗口看见陵陵家的灯光,还可以听见陵陵在楼上拉手风琴的声音。小静和陵陵从来没有说过话。陵陵很少下楼。夏天乘凉,楼里的人差不多都出来了,在楼前那块空地上聚成一片,陵陵也不下来,只听见他的琴声。小静便偷望一下那窗口。她很想上楼去看看陵陵拉琴的样子。她只听见过他的琴声,却从来没见过他拉琴的样子。一个又一个夏天过去了,她还是没有上楼去看过。后来好些年中,她一听见手风琴声,便想起夏天乘凉。或一到夏天乘凉,便想起手风琴声。 小静的心绪越来越坏,胸膛里象塞满什么东西。想哭,又哭不出来。洗碗时,又摔了一只汤勺。小静妈听见声音,过来看了看,又走开了。小静还以为妈妈会骂她,那样她就可以发一顿脾气,借故大哭一场。 手风琴声又响起来了。陵陵没再拉那种又单调又琐碎的练习曲--小静听那种练习曲,会想起一个人在操场上一会儿从东跑到西,一会儿又从西跑到东,就这么不停地来来回回地跑。陵陵现在拉的是一首眼下很流行的歌曲:远方的大雁,请你快快飞--捎封信儿到北京,红卫兵小将想念恩人毛主席……这是一首藏族曲子,有些苍凉。这让她想起一部电影,里面有一个叫强巴的奴隶,是一个哑巴。还有一个藏族姑娘,默默地爱着他。她唱的一支歌,也是这样苍凉。陵陵拉得很慢,很忧郁。小静听着听着,眼泪不知不觉流了出来。她关了灯,靠在床架子上,从窗帘的缝隙中看陵陵家的灯光。那灯光在这个冬夜里也很忧郁。 小静这样哭着哭着,渐渐轻松了一点。她想象陵陵要去的那个山区,那弯弯的羊肠小道,那高高的悬崖绝壁,那小小的玉米地和那矮矮的、有一扇会吱呀作响的木头门的土屋,里面会传出陵陵的手风琴声。晚上也有一星灯光,在山风的呼啸声中闪烁…… 第二天,小静去买了一个绿塑料皮的日记本。她想把这个日记本送给陵陵。这是她一生中,第一次郑重地送出一件礼品。她躲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翻着这本对她来说突然变得亲切的日记本。一页一页都是新的,洁白的。里面有一些插页,都是雷锋的照片,擦汽车的、读毛选的、给少先队讲故事的……她在第一页上写了几句话:“赠陵陵(她不知道他的大名)下乡纪念--广阔天地,大有作为。”落款时,她想了很久。最后写上:“革命战友钟小静.一九六八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她合上日记本。过一会又打开,在第二页上写道:“赠陵陵下乡纪念--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象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革命战友钟小静。”一会儿,她又打开日记本,在第三页写道:“赠陵陵下乡纪念--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过了一会儿,她在第四页上写道:“赠陵陵下乡纪念--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击。”第五页:“赠陵陵下乡纪念--我失骄杨君失柳,杨柳轻直上重霄九。问讯吴刚何所有,吴刚捧出桂花酒……”一个下午,小静便这么一页一页写下去,差不多写去了小半本日记本。她觉得,她终于将自己许久以来想说的一些话,都写了进去。她将那个绿色塑料皮的日记本塞在枕头下面。她决定在陵陵走的那天送给他。 陵陵是坐船走的。小静在码头的人山人海中终于发现了他。他爸爸帮他提着那架手风琴,他妈妈在一边抹眼泪。张姨也去了,她提着一只冰铁桶,里面有一个热水瓶,还有一个铝饭盒,那都是邻居们凑分子给陵陵买的。当小静走到离他们十来步远的地方,便再也迈不动步子。她觉得自己的心快要跳出来了,旁边的人怕都听得见那剧烈的“咚咚咚咚”的声音。趁他们没看见自己,小静揣着那本报纸包着的日记本,挤出熙熙攘攘的人群逃走了。 许多年以后,小静早已是小婷妈了。一天,她在清理旧物,发现了那个绿塑料皮的日记本。她看着,笑着,后来竟哭了起来。她一下就记起了那灯光。那永远不会忘记但永远也不会再有的少女心中的灯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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