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古今】:多瑙河之波·钟楼怪人·我能证明! 作者:更的的


 

【闲话古今】:

  多瑙河之波

蓝得让人心碎的天穹。天边,是参差起伏城堡一样的层积云。

蓝色的多瑙河,全世界谁都知道,既然斯特劳斯如是说,那多瑙河一定是蓝色的。河两岸是绵延不断的黑榉树森林,河面宽阔,水气升腾,黑森林就被雾气笼罩得隐隐约约。

200英尺的驳船顺流而下,无需动力,河水就是动力。

安娜在洗甲板,赤脚,白色的连衣裙,头上扎着白色的三角头巾。轻轻摇曳着,哼着什么曲子,拖把左右擦拭。水是从多瑙河里打上来的,打水的婀娜身姿曼妙无比。

忽然在阳光下抬起头来,睫毛在蓝色的眼睛上投下阴影。安娜,这个健康美丽的罗马尼亚姑娘不知道迷倒了多少中国男孩,至今不忘。当时的中国男孩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姑娘,不迷上她迷上谁呢?不迷上她就奇怪了,或者简直就是一个Gay。

船上装的是枪支弹药,有一个德国士兵押运。这个德国士兵还是个没有完成发育的金发少年,小胳膊细腿,身不离一根步枪,没事就吹口琴,吹口琴的时候把枪夹在两腿间。

船长米哈依是个穿着海魂衫的壮汉,胸大肌像两个铁饼,米哈依是安娜的丈夫。米哈依和安娜是一对幸福得像蜜糖一样的夫妇。

还有一个托玛,托玛比较精悍,一看就是一个革命者或者爱国者的样子,所以有些神秘兮兮,有些鬼头鬼脑、心怀叵测。托玛是混到船上来的,来干什么?对了,自然是打武器的主意。托玛希望劝说米哈依和他一起干,米哈依如果不同意,托玛就干不成了。

好像还有一个孩子,一个战争孤儿,米哈依和安娜收养了他。这个孩子吹了一下德国士兵的口琴,这个德国士兵是个小气鬼,急忙拿过来。米哈依朝他说:你把孩子吃了吧。

于是故事就这样顺着多瑙河展开了。谁管它什么故事呢,大家都专心致志盯着安娜,一举一动,一笑一颦,安娜的颧骨高高的,两只大眼睛,一头黑色卷发在风中飘拂。纤细的腰肢牵动着每个男孩子的目光和幻想。

后来的情节不记得了,只知道托玛成功了,把一些枪支偷走了。米哈依中弹死了,临终的时候把安娜托付给了托玛。革命或者爱国的故事一般都是这样的,好人死了,英雄则是赢者通吃,一概笑纳。然后银幕上推出一个"完"字,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

电影完了,安娜看不见了,要想再见这靓丽的姑娘,必须再买一张电影票。或者梦中。

也许这才是托玛真正想要的吧?那时的中国男孩还没有像现在这么爱国主义凛然,总而言之,托玛很讨厌。


  钟楼怪人

在圣母院的钟楼上,从粗砺花岗岩的缝隙里,努力抬起上身,掀起下垂的眼睑,寻找着艾斯米拉达,美丽善良的精灵。

世界是摆动的,路面在摇晃着,黄沙路面颠簸着不情不愿地往后退,圣母院广场石板缝隙中,长着蒲公英。大部分时候看到的都是人的脚,赤脚、布裹着脚、草鞋、羊皮鞋、鳄鱼皮鞋和带着马刺的牛皮靴。有时候看见小孩子倒着的脸,他们睁着惊恐的眼睛。他们弯下腰往上看。

希望能朝他们微笑,知道这笑容他们看不惯。于是转过脸,不让他们看见。还是吓着孩子们了,喊一声,拔腿就跑。两条小腿敲打着屁股,一瞬间跑得远远的。但是不走远,还是围着戚戚嚓嚓、叽叽喳喳说,多么可怕的怪人。

他们说,驼子。每一个人都说驼子。每一个人都说,瞧,魔鬼似的驼子。

现在听不见了,耳朵被钟楼上的大钟震聋了。铜钟,声音高亢宏大,传遍整个巴黎。拉着钟绳像心脏一样自由地律动,巴黎就被铺天盖地钟声笼罩压迫了,虽然已经听不见。

是的,一个怪人,一个丑陋的驼子。圣母院,高高的石砌的祭坛上,皮鞭像闪电一样劈下,如锯齿拉走皮肉。手和手捆绑在石柱上,跪着,头伏在地上,背被抽打得麻木了。血淌在祭坛上,顺着祭坛流到黄沙里,黄沙吮吸着紫色的血,它们干渴已久。

烈焰似的太阳在头顶肆虐,干燥炙热的风把一丝水都吹走了。弯曲的背在被烧烤,皮肤滋滋作响,抽干身体的每一滴水份。

血浸透了眼睑,流到嘴角。已经看不清楚有多少围观的大人小孩了,也根本听不见他们的嘲笑和议论。他们看见的只是一只在铁板上即将烤熟的活虾,这只虾有着常人少有的三头肌和背阔肌,而且八块腹肌就像虾的腹部一样排列整齐。

一双椭圆的黑眼睛出现了,一头黑发,一个没有翅膀的天使。众目睽睽中提来了一桶清冽的水,她把水和生存希望倒进龟裂了的嘴唇,这是何等甘美的水。水从胸口滴落,流在祭坛上,洇进尘土中,和血混在一起再难分离。

像蟹一样爬上这钟楼,才能俯瞰广场。真的是她?在广场中央,扭动着狂野,舒展出激情,跳跃着自由,释放着欢乐,衔着一朵红玫瑰。黑发像火焰一样飘拂,纤细的脚踝、活泼的腰肢、轻盈的手臂、光滑的脖子,有如一只最美的天鹅。

她就是艾丝米拉达,吉普赛姑娘。

艾丝米拉达,艾丝米拉达!于是,二头肌鼓起,身体像蜘蛛一样挂在钟绳上摆动,拉动绳子吧,铜钟疯狂摇摆,辉煌钟声为她而鸣,正义和善良之声汹涌澎湃传遍四面八方,永远在天地间不绝回响。

艾丝米拉达。


  我能证明!

大全景。尼连禅河,河水滔滔深又宽。铅灰色的天和铅灰色的水在天际融成一片,在铅灰色的天上,风吹着乌云。在乌云之间,唯有白色的水鸟像精灵一般翱翔,或者闪。

在无边无沿的河边,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风肆虐,卷着荜钵罗树细长的枝条,撕扯了宽宽的树叶,碎叶旋转着纷纷激射向天空。

哪是什么?在岸边的礁石下,随着波涛的敲打,浮上浮下。一群水鸟在上面聒噪盘旋。

镜头推近,似乎是一个人,一个死去的人。瘦得像是解剖教学的骨架、锁骨、肋骨、盆骨以及肱骨。不对,是一个活人。肋骨还在一鼓一瘪,眼睛还睁着,看不清脸。头发和水草粘连糺结在一起,半截身子在水中荡漾,就要被尼连禅河吞没。

挣扎着,挣扎着抬起上半身,一个接一个浪打过来。浪退下去,这人竟然抓到了一根长长的树枝,一根柔软的只有十毫米粗的荜钵罗树枝。而另一只手的特写是,紧紧抠着岩石的一道棱,指甲血色全无,而且裂了。

这时候,另一个机位。在几乎倾倒的茂密荜钵罗树丛里,两只圆滚滚、霜雪一般的手拨开了长长的香草。窸窸窣窣,一个美丽非凡的牧羊女出现了。特写:两只椭圆的大眼睛。

牧羊女一手抓住荜钵罗树干,一手握住了垂死人的手。使劲,使劲,慢慢地两腿蹬踏着铅灰的水成岩。赤脚,每一个脚趾都挣扎着抓紧缝隙,干牛筋一样的腓肠肌收拢。有大小颗粒的碎石滑落、滑落在水中。

这是怎样的一具骷髅啊。在墨绿的树丛里,终于靠着树干仰坐起来,大张着嘴呛咳,呼呼哧哧喘息。惨白的身体打战,抖得牙齿咯嗒咯嗒。

牧羊女,这时候应该知道她的名字了,她叫做苏耶坦。苏耶坦不知道从哪里端出来一碗酸羊奶,碗是红褐色的,直径近一尺。红褐色的碗里是满满的乳白色的酸奶。

焦干、龟裂出血的嘴唇抖抖嗦嗦凑近碗边,咕嘟、咕嘟、咕嘟咕嘟,喉结上下滚动。碗慢慢倾斜,直至最后一滴。碗底朝天,朝天了就停留着,不肯放下来。

还是放下来了,长发拂开来,露出一张枯槁和瘦削得不像人样的脸。坐了片刻,又坐了片刻,眼睛就有了些许神采。颤巍巍说:看起来只有吃饱了才能思考人生意义啊。

勉强伛偻站起,找了一棵粗大的荜钵罗树,树间结着很多圆圆的无花果,黄的、红的和紫的,很好看。树下有不少嫩黄干草,吉祥草。把身体放进绵软的草堆去,闭目趺坐。这一套动作看起来很熟练,不是练了一年两年了。

镜头这时候可以拉开了,要不要航拍?乱云飞渡,在苍茫的南亚次大陆平原上,在荜钵罗树丛里,在一棵最大的荜钵罗树下,人的身体渐渐成了一个白色的三角形色块。

而尼连禅河曲曲弯弯,像一条银色闪亮的带子,盘绕曲折着流过这块土地。

尼连禅河越来越模糊,到了水汽和云层的上方,就像飞机在云层上面看到的一样。气流颠簸,垂直起落,咚的一声,座椅前的指示灯亮了,请系好安全带。

魔王率领着魔女和魔军在厚厚的云层里隐约,也许没有隐约,只是吊诡怪异的云团,或者就是同温层的海市蜃楼。魔王什么样子?也许魔王本来长得就像是乱七八糟、糊里糊涂的一团乌云,难看。更也许其实什么也无,有的只是心魔。

繁华的街市,喧闹的市嚣;黄金和宝石铺地的恢宏殿堂;玉碗盛的珍馐和夜光杯中的美酒。哎呀呀,更加不得了了,无数个青春少女,椭圆的眼睛、红红的嘴唇、温顺结实得像小鹿一样。婀娜着身体,像美丽的蛇一样缠绕扭动,小蛮腰险些折断。洁白丰腴的身体露着圆圆的肚脐,柔若无骨的诱惑,而胯部灵活如马达。

曼妙着载歌载舞,歌声哼哼唧唧,呻吟诉说炽热的情欲。美目流盼,嘴唇轻启,眼神呼唤着、妖娆的身体渴望着那激烈的一刻销魂。

拍摄这一组镜头的时候注意了,必须欲盖弥彰、华而不实。不小心落下口舌,到时候外交部、电影局还有什么事务管理处都要擎起尚方宝剑,喀嚓,剪掉了不说,还被人说成是"馒头"升级版。冤不冤?

七天七夜,时间在分分秒秒过去,也可能只是须臾、一刹那,感觉的相对速度是很难测定的。然而,荜钵罗树下那个瘦人彷佛休克了,木知木觉,一动不动。他在感悟什么呢?

后来彷佛魔王震怒了,魔王是一定要震怒的,不然算什么魔王呢?电闪雷鸣,魔军开着烈焰战车,拿着兵器乒乒乓乓。一个声音在轰隆轰隆诘问:下面这个人听着,千秋功罪,谁能证明你是对的?谁能证明你的事业是必须的?谁又能证明你的证明?

那人这才微微一笑,把右手放在地上,舒展眉目,从容道:大地能证明一切。

大地,谁是大地?魔王问魔女,魔女们纷纷摇头,摇得香气四溢。魔王问魔军,魔军们把眼睛翻上去做思考状。一个魔军头目恍然大悟说:作兴这人是个戆大。

魔王扮了个思想者的姿势,蹲下身子曲起一腿,扶着腮帮子想了半天,不明白。于是又轰隆轰隆问道:你再说一遍听听。那人却不予理会,魔王觉得很没有面子。

这时候,平日里默不作声的地壳开始运动了,开始是缓缓的波动,接着向四面八方涌起又落下,再就是四海翻腾,五州震荡。通红的熔岩喷发,慢慢抬起一个火山口,火山口像嘴唇一样翕合,发出低沉的宽厚声音:我能证明,我能证明!明、明、明、明――――

音乐必须响起了,应该是那种老有派头的交响乐,大提琴、小提琴,长笛、单簧管,竖琴、圆号、长号等等。民乐、乡村音乐和摇滚肯定不能用,尤其不能用嘻哈和Rap。

现在肯定大家都知道了,这个人就是悉达多,两千多年前迦毗罗卫国的太子,享年八十岁,后来在波伐村外的两株莎罗树下涅盘。大般涅盘的时候,取侧卧姿态,双足并拢,头北面西,右手支颐,左手搭在身上。年轻时受了太多风寒,不然可以活九十岁的。

悉达多,就是如今说的释迦牟尼,佛祖。

那棵荜钵罗树后来叫做菩提树。

                                                                  2009-4-2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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