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孔化营》连载7:评工风波·二石打擂·人璧要去白河堡
作者:庄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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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孔化营》连载7: 第十三章:评工风波 转眼到了六月,酷暑来临,小麦灌浆,秋苗也窜出地面,一年里最苦最累的日子到了。 上学时,参加过好多次麦收,那时叫“双抢”,抢收抢种。我一直以为夏收是农村最累的活计,谁知插队后,夏收还没开始,我们就经历了一番严峻考验。这场考验起因于评工。 六月初的一天,下大雨,队里停一天活,集中评工。前面说过,工分儿是社员们分红的依据,分儿多钱多,分儿是农民的命根子。劳力分三等,一等劳力干一天活挣12分儿,二等10分儿,三等7分儿,剩下不够等的,大概其看着给了。劳力等级由谁决定呢?大民主,完全由社员讨论确定,一般一个月评一次,评上几等,干活就按几等记分儿,队里专有记工员,每个社员有记工分儿的小本本,天天到记工员那记工,自己是不能乱记的。我们五月份第一次参加评工,评的是二等劳力,要说我们这个年龄,正是年轻力壮,队上同龄人全都是一等劳力,把我们评成二等,老二爷子还有些难为情,好在我们也不指着这点工分儿过日子,大家并没计较。 六月那天评工,分了三个组,老二爷子领一组,正义叔领一组,二石领一组。我们六个人拆开了,我和京辉分在二石那个组。上午各组定完等级,下午集中在队部“对工”。对工就是把各组评工结果在全队公布,谁有意见,当众提出,避免暗箱操作。现在一个时髦词儿叫“政务公开”,其实几十年前在生产队就已经“政务公开”了。那天下午在队部“对工”。当对到我们知青时,出现了问题,我和京辉在二石这组,定的仍是二等,而其余四位在另两个组,全给定了一等。我们六人年龄相仿,身体也都没啥毛病,我和京辉更不是干活偷懒之人,把我俩定成二等,另四位定成一等,显然摆不平。于是围绕究竟该给我们评几等,社员们激烈争论起来。 “一等劳力该干啥儿活?大伙都明白!他们几个干活是舍得出力,可总还是生手,马上评一等恐怕早点吧?我看还二等吧!”二石大声说。 “虽说是生手,可人家活一点儿没少干!大老爷们儿评个姑娘分,不是寒碜人家?要我说就给一等!”国柱明确表态。一时间队部里叽叽喳喳,嚷成一片。 我看着场面有点乱,觉得应该表个态。我心里明白,孔化营不是北大荒,人均耕地也就一亩多,队上劳动力完全够用。我们六个大小伙子一来,等于在蛋糕上要分一块,可蛋糕并不会因我们的到来而做大,我们多吃一口,社员们就要少吃一口,本来就有些内疚。现在要给我们全评上一等,就算一年只出工二百天,一个人也能挣两千多分儿,六个人加一块一万多分儿,这口蛋糕也吃得太多了些。我忙说:“我们刚下来不久,好多活还不会干,我们还是评二等吧!你们说呢?”我扭脸看看京辉他们,可哥几个全闷着头不说话。 老二爷子见二石脸色铁青,磕磕烟锅,说:“这样吧,队干部、知青,咱们都出去回避一下,大伙多议议,有什么话都摆在明面上,发扬民主嘛,你们把话说透,大伙统一意见,该评几等就评几等,成不?”社员们说行,二石心里不乐意,可也不好说什么,只得跟着老二爷子和正义叔到队房外,远远找个阴凉地去抽烟,脸色都挺凝重。我们几个也出了队房,到了北墙根,我着急地说:“你们几个刚才怎么都不说话呀?你们到底是什么意见呀?”京辉说:“国柱说得对,咱们哪点活少干了?按劳分配嘛,没什么谦让的,评上就要!”德起紧跟着说:“对!评上就要,不要是孙子!”我瞪了德起一眼,问人璧和张颐:“你们二位呢?”人璧说:“要我说,评上一等,是老社员信任咱,咱可不能自己看不上自己。评上就要,王国富不是说卖了孩子买笼屉,不蒸馒头蒸(争)口气吗?”张颐倒是和我观点相同:“咱们评一等是高了点儿,你看二石干活,咱哪比得上?反正一等二等不就差那两分儿吗?何必让社员们为咱们的事闹意见呢?”三比二,就看建生啥意见了。我问建生:“建生,你的意见?”建生耳背,一般开会他总是躲在旮旯里打盹,刚才队部里说些什么,他根本没听见。见我问他,忙侧过脸来问:“什么老匡?社员们说什么啦?”德起贴着他耳朵大声吼到:“胖子,评你个一等劳力,要不要?”“要!要!”建生以为已经评上了,乐得小眼里放光:“天上掉馅饼,干嘛不要?老匡你要是不要,那你就太赫气啦!”我一愣,建生常说些我不懂的词,“‘赫气’怎么讲?”我问他。 “‘赫气’你都不懂?你这短小精悍的大文豪都不懂?老匡你别拿我逗乐啦!”建生一本正经地说。 “谁拿你逗乐了?我真不懂!你们懂吗?”我问京辉人璧张颐他们,他们全都摇摇头。 “不可能,你们高中生怎么会没学过‘赫气’这个词呢?”建生以为我们拿他打趣,有些起急。德起忙给我出主意:“老匡,吴胖子老爱拽花哨词儿,在班上就是,有时连老师都听不懂。我们老师有个办法,碰到听不懂的词,就让胖子用这词造个句,老师就能听懂了。”德起这一说还真救了急,我对建生说,“你用‘赫气’造个句行吗?”“造个句?我刚才不是造句了吗?”“你造什么句了?”“我不是说‘老匡你要是不要,那你就太赫气了吗?’”“这个不算,你另外再造一个!”建生眯缝着小眼想了半天,一拍手说有啦:“老匡你天真得就像个孩子,一脸赫气呀!”建生话一出口,我们全猜到他的“赫气”是哪个字了,大家哈哈大笑,几乎把眼泪都笑出来了。建生看着我们不明所以,挠着头说:“我造得不对么?”我笑着说,“造句倒不错,只是念白字了,不是‘一脸赫气’,是‘一脸稚气’!记住,那字不念‘赫’,念‘稚’!‘幼稚’!”我们这刚把稚字讨论明白,队房里已有了结果。大伙儿招呼队干部和我们进去。我们一进门,一群小小子儿就兴奋地叫起来:“一等!一等!”“是一等么?”老二爷子问。“是。”满屋社员都点头。 老二爷子笑了:“那就定了,一等!”他瞅着二石说。 二石一点笑脸没有。他看看一屋子社员,整整头上那顶黑油油的单帽,高声说:“一等劳力干啥活,大伙都明白,咱们可把丑话搁在前边,赶明队干部派活时,大伙心里要有个数!”说完,他特意看了我们一眼。我知道,二石这话里有话。 回到户里,京辉从枕头底下摸出十斤面票两块钱,往炕桌上一拍,冲轮到做饭的人璧吼到: “人璧,明儿每人加一斤粮,哥几个吃得饱饱的,好练活!”德起也撸袖子拍胸脯说:“对,让老社员们瞅瞅,咱小哥几个还真不是废物点心!”
第二天派活,二石点着我们知青跟他去庙台薅玉米,他是副队长,有派活权,我们也没话说,但心里都明镜似的:二石跟我们较上劲了。 “薅”字在字典里当“拔”讲,可要是把“薅苗”理解为拔苗,那可大错特错了。春天种下的庄稼,像玉米高梁谷子什么的,到六月份已经窜出地面了。种庄稼时,一坑撒几粒种籽,个把月后一坑钻出好几棵苗。薅苗,一是将多余的苗间去,只留最壮的一棵;二是要将垅土锄松,将野草除去。薅苗不是力气活,小孩子都能干。可农村最累的活计,大概就属这薅苗了。头一条要能蹲得住,一蹲一天,还得能蹲着往前走,蹲着走一天,那滋味可想而知。蹲姿有两种,全蹲式,双腿并着蹲下来;半蹲半跪式,前腿弓,后腿跪。头一种省劲,但走不快,;后一种走得快,但耗力气,要腰腿劲。社员们说:会不会薅地,一看蹲的样子就知道。能蹲着走,还不成,还要有手上功夫和眼力劲。薅垅下土,一边一锄,讲究要贴着苗锄过去,既松了土还不能伤苗;间垅上苗,要拿得准。一窝几棵苗,筷子粗细,四五寸高,要看得出壮苗弱苗。一锄下去,能把弱苗全间掉,才是高手,两锄算一般,三锄以上就不及格了。 庙台是队里地头最长的一块,靠近北河套。那天晴空万里,走到地头上,一轮红日刚刚爬上山。地皮还湿漉漉的。二石说:“乘早上凉快,先干着吧。”挽挽裤角,把着边上一垅薅起来。别看他一米八的个子,蹲下去毫不费劲,不塌肩,不含胸,腰板儿挺着,两片大脚一前一后抓着地,小薅锄一起一落,那叫快。一步三锄,没一点多余动作,锄声响过,屁股后头齐刷刷一溜青苗,间距全是一拃宽,土松苗直,煞是整齐。我们头两天也薅过苗,可二石这样的薅法今天头一回见,看得直发呆。德起说:“快薅吧,再看更撵不上了!”我们赶快蹲下薅起来。 要说蹲功我还行。在河南下干校时练过。河南人最爱蹲着,吃饭都是捧着大海碗蹲在门坎上。我学老乡,吃饭也捧着碗在地上一蹲小半天,加上人瘦,没肚子,蹲着一点不费力。所差的,是眼神不行,发憷间苗,一锄下去,老找不准地方,不是只间下一棵弱苗,就是连壮苗也伤着了。苗距也瞄不好,一会儿宽一会儿窄,一看就是生手。眼瞅着二石越干越快,把我们拉开一大截,大家只得铆足劲往前追。不一会儿,地上露水把鞋袜和裤腿全打湿了。 头一垅薅到头,太阳已经老高。田里热起来,没有一丝风。我口渴,想找个喝水的地方。但见二石已返身向回薅去,我不敢耽搁,赶忙也往回薅。不一会儿,嗓子眼儿里便冒烟了,偏偏老爷儿又玩命晒着,顺脖子流汗,鞋上裤腿上的露水刚烘干,上衣又让汗水浸透了。越热越渴,身上也犯软,我只好捡一根青苗含在嘴里,压压火气。望望前边,苗垅长长的,离地头还远着呢。看看伙伴们,一个个都闷着头拼命干着。京辉和德起薅得挺快,总是摽在二石身后,张颐和我算中不溜,最惨是建生。人胖肚子大,蹲不下去。开始是弯腰撅着屁股薅,撅了一会儿受不了,还是蹲下去,蹲了一会儿还不行,干脆跪着薅,汗珠子成串往下掉,一张大嘴咧着,表情比哭还难看。 终于到了地头。二石早在树荫下吸上了烟。我扔下薅锄,撒腿就往北河套跑。还没跑两步,突然眼冒金星,忙停下脚,闭眼,等血上了头,再飞速跑到河边,一头扎在水里,咕咚咕咚一通牛饮。水有股草腥味,却胜过“北冰洋”,我喝着喝着,听见旁边也有咕咚声,抬头一看,哥几个都撅着屁股狂饮。 下午学乖了,走前先灌个水饱,再带上两个行军壶。薅了不一会儿,又是一身汗,个个背心上都透着一圈一圈汗碱。晌午的太阳真像火炉子,烤得人发焦。田野里只有锄声,谁都懒得说话。我真想老二爷子在这,听他再唱一个“养猪好”。沉闷更容易疲倦,我渐渐感到腰酸腿麻,手上也磨出几个血泡。我看看二石,他简直像个机器人,动作一点不走样,薅得飞快。我心里暗自叹到,他怎么就不知道累呢? 日头偏西了,南山上的石鸡子咕咕叫起来。我们薅完了最后一垅,都一屁股坐在地头上。二石捡块小砖头,把薅锄蹭得雪亮,站起身掸掸土,对我们说:“晚上吃完饭,团员青年去薅丰产方,你们也去吧?”丰产方是团小组包的一块地,由团员和青年义务管理。我们也是团员和青年,自然只能点头。于是回去扒两口饭,又赶快到丰产方,直薅到月亮上了南山,才收工。 回到户里已快九点,人璧已给我们烧好洗脸水。可几个人往炕头一躺,谁也懒得动。建生带着哭腔说:“老匡,我明天没裤子穿了,怎么办呐?”我爬起来一看,建生的裤腿磨了个大窟窿,再看看他的膝盖,皮也磨破了,已渗出血来。我赶紧弄点红药水给他抹上,问他:“你就一条裤子?”建生点点头说:“还有一条灯芯绒的,太厚,只能冬天穿;”我为难地说:“你这身材,又矮又胖,我们的裤子你也穿不了啊?”德起说我有个主意,把裤腿铰下一半,当短裤穿不就行了吗?建生气得要打德起。人璧说:“咱俩换换,明儿我下地,你做饭,在家把裤子补补,不会就请荷莲帮帮忙”;“行!行!”建生巴不得歇一天,赶紧答应。德起笑嘻嘻地说,“还是人璧大哥风格高,不过建生我告诉你,这两天的饭可不比寻常,你可得做好点做多点,可不能饿着哥几个!” 那一夜老梦见薅地,落在二石后面好远,怎么也撵不上,急得挥胳膊踹腿,突然被张颐叫醒。一睁眼,只觉周身犯紧,胳膊腿沉甸甸的,搁哪都不自在。 “怎么喇叭没响?”我见天色朦胧,以为还早。 “停电了,还不快起,饭都得了!”建生在灶间大声说。天还没亮,屋里黑黢黢的。我们草草洗把脸,建生放上炕桌,一簸箩馒头,一碟咸菜,又给每人盛了粥。我们狼吞虎咽干掉馒头,赶紧吸溜吸溜地喝粥。 “胖子,这棒子面没和开呀?”德起突然喊到。 “瞎扯!我搅和了半天呢,人家都没事儿,就你老事儿妈似的!”“我事儿妈?我这碗粥一堆的面疙瘩!”德起愤怒地说。 “没错,我也吃着一个,不过不太像面疙瘩呀?”人璧说。 京辉离窗近,就着亮,用筷子挑出一团东西,左看右看:“这是什么?”我坐在京辉旁边,凑近看看,不禁喊起来:“建生你没刷锅吧?!”“怎么了?”“这粥里全是潮虫!”没错,京辉筷子上夹着的,正是一只潮虫,灰色的壳壳上糊满棒子面,两排细腿蜷缩着,一副可怜相。潮虫的学名不知叫啥,可我从小就认识它,它专往潮湿阴暗处躲,所以叫它潮虫。小时逮蛐蛐,砖头瓦砾下,只要一翻动,准有潮虫跑出来。我端起自己的粥看看,浮头也漂着若干虫尸。我猜建生早上一定没刷锅,赶上停电没灯,屋里黑,潮虫爬进锅里他没看见。 “胖子你个懒猪!做饭不刷锅,你成心呀!”德起气得骂起来。 建生吓坏了,赶忙分辨:“我怕起晚耽误做饭,昨晚就把锅先刷干净了。没想早上停电,黑古隆冬的,我哪看得见锅里爬进潮虫啊?”看他怪可怜的,大伙也不好再说什么。京辉、张颐和人璧把碗一放不喝了,德起舍不得,把潮虫一只一只挑出来,一边挑一边嘀咕:“老匡,凑合着喝吧,听我爹说这东西入药,碾末做丸,治牙疼。”说着将潮虫挑干净,咕噜喝下去。我看着直恶心,想不喝,又怕今天二石还要鳔着我们干什么累活,若没这碗粥垫底,好像底气不足。犹豫半天,决心喝下去。我也把潮虫一只只挑出来,数到二十多只时,窗外传来老二爷子悠长的招呼声,我顾不上再挑,慌忙仰头,像潘长江喝啤酒,直着脖子把粥倒进肚子里。 到了派工点,二石冲我们点点头,扭脸对老二爷子说:“今儿个让知青们跟我薅金宝地的谷子。”二爷沉吟一下说:“谷子怕他们薅不了吧?”“薅不了谷子那还叫一等劳力?”二石答得斩钉截铁。 老二爷子不好再说什么。我们就跟着二石去了金宝地。早听社员说过,薅苗当中,以薅谷子最难。谷子苗扎堆,密密麻麻,寸把长,看着都费劲。要间成三指宽一撮苗,下锄要准,劲儿拿捏得要恰倒好处,劲儿小了间不掉苗,劲儿大了一窝端。男社员都不爱薅谷子,说它像老爷们绣花,有劲使不上。 金宝地既没金也没宝,是队里一块最赖的地。瘌痢头似的,凹凸不平,尽是小石子、节节草,土硬得下不去锄。我们几个蹲下去没薅几下,头就大了;再薅一会儿,眼花缭乱,下锄尽砸在石头上,震得手生痛。 二石仍是小跑一样薅着,屁股后头一溜狼烟,京辉和德起想鳔住他,可很吃力,时时被甩下。我和张颐还是中游,人璧成了垫底。人璧打篮球的身材,个子太高,蹲着比我们都费劲。只得像建生昨天那样跪着薅,别看他投篮挺准,薅苗可不太灵,小锄紧着刨,总锄不利索,没一会儿满脸汗珠。 “人璧,加油!”我给他鼓劲。“老匡,我宁愿去粮仓扛大个,也不愿干这老娘儿们的活,活活把人憋死!”人璧冲我抱怨着。 “张大哥,后悔了吧?放着好好的饭不做,非替吴胖子来受累,胖子这会儿不定怎么偷着乐呢!”德起兴灾乐祸。 “呸!一点同情心都没有!没看见建生的裤子破成啥样啦?你想让他光着腚出工呀?”张颐反驳德起。 “那有啥?你没听二臭说,那年夏天老二爷子光着腚在小山嘴拉地,看见道上过大姑娘,就在老玉米地里扯着嗓子喊:‘七尺汉子三尺妻,两头长短各不齐,只要中间……’”德起学得挺像,惹得大伙全笑了。京辉冲德起啐口唾沫,“正经事记不住,记这乌七八糟的倒挺行!”那天在金宝地足足薅了一整天。背上的汗碱一层又一层,肩膀也晒暴了皮,几个人手上都打了血泡。薅完金宝地时,已是暮色苍茫,天边乱云飞渡,远山如画。河套里杨树梢头落满归巢的小鸟,唧唧喳喳叫成一片。二石依旧找块砖头擦净小锄,又问我们: “晚上丰产方挑粪,去吗?”我想点头,可脖梗子像生了锈,动不了。京辉见状吼了声:“去!”二石笑了笑,正正帽子,把褂子往肩头一搭,哼着小曲慢慢地走了。 京辉张颐和德起都已薅到地头,独不见人璧,我回头看看,只见他跪在垅里,薅几下爬一步,脸上黑一道白一道,已是精疲力竭。大家忙过去帮他薅到头,人璧刚想起身,忽然哎唷喊起来,他的腿抽筋了。我想帮他揉揉腿,可握锄的右手也抽筋了,五指像焊在了锄把上,怎么也张不开。我赶快躺在地上,放松全身,慢慢的,那痉挛的手勉强松开,手指像鸡爪子,掌中血泡磨破了,染得锄把一片鲜红。 “狗娘养的二石!成心累老子!我操你祖宗八代!”德起躺在地头上大骂起来。 京辉过去踢了他一脚:“想当废物点心啦?要干一等就拿出一等的样子来!”我们一瘸一拐走回村。一进院,正好建生刚把饭做得,迎在门口拍着手大声说:“欢迎劳动归来的队伍凯旋而归!”德起一肚子气正没处撒,绷着脸对他说:“凯旋个屁!没看见哥几个都成了铁拐李啦?饭做得咋样?我可饿得前心贴后心了!”建生忙说:“全得了,足够你吃成个猪八戒的!”我看看他的裤子,俩膝盖打了补丁,针脚还挺均匀。“建生你手艺不错呀,以后补衣服的活就包给你啦!”我说。建生连忙摆手,“我哪有这本事,是荷莲帮我补的。”吃完饭,大家又去丰产方挑粪。当我们踏着月光回来时,大家简直就像僵尸,胳膊腿全不会打弯了。 那天晚上下起雨来。德起扒着窗户祈祷,求老天爷下一场大大的雨,“下吧,下吧,下它七七四十九天,我才高兴呢!”他这话好像是哪部电影里的台词。村里又停电了,屋里漆黑一片,我们什么也干不了,只能躺在床上闲聊。大家先是猜测明天二石还会不会摽着我们,如果会,又去哪干活呢?还有没有没薅的谷子地呢?在伙伴们眼里,再没有比薅谷子更令人恐怖的农活了。于是话题转到过去吃过的苦上,德起说最累莫过于去年夏天学校组织的野营拉练,最后一天急行军一百多里地,累得一步也走不动了。京辉也回想起来,说去年拉练也是六月份,一眨眼过了一年了。我说可不是,那次拉练京辉你在炊事班,我当辅导员,行军时为了给初中生鼓劲,使劲吹口琴,吹出个肺结核来。要不是那场病,现在也不至于这么草鸡,老黄知道,去年参加学校运动会,我报的百米,把旁边的同学拉下十多米,都说我跑得比兔子还快呢! 老二爷子看看我们,又看看二石,没等二石说话,先派了活:“今儿全体上偏岭薅豆子,估摸要多半天活,大伙带上干粮”。 偏岭在梁南边,那片地正好够全队人干一天,既是全体都去,就不会像单独跟二石干那样玩命。我知道这是老二爷子怕我们累坏了,特地安排,心里暗自感激。哥几个乐呵呵回屋拿上薅锄,才想起干粮还没着落:现做来不及,不带又怕饿。人璧想起自己还有一袋油炒面,拿出来给大家作干粮。德起把炒面袋往建生怀里一塞说:“胖子,带着,昨你歇了一天!”建生嘿嘿一笑:“这狗碎鸡零的事,老找我。”大伙出了门,随社员们上了山道。我觉走路轻飘飘,腾云驾雾一般;可每爬一步又是那么难。我想,今天怕是蹲不下去了,不行就跪着薅,只要胳膊腿能动,就不能认熊! 好不容易走到了偏岭,太阳也刚刚爬上来。雨后的晨光洒在山坳中,一行行豆苗滚着亮晶晶的露珠。地头上一片片灌木丛,结着一串串紫色的小果,黄雀在其间穿梭跳跃,偶尔有一只松鼠从中窜出爬上松林。年轻人都钻到灌木丛中去摘浆果吃,荷莲拿来一串给我:“大哥,尝尝野葡萄。”我咬了一口,又酸又涩,忙吐掉,嘴唇被染紫了。惹得荷莲咯咯笑起来。 二石招呼:“干着啵!”头一个下了地。社员们应着。摆成一字长蛇,坑哧坑哧薅起来。 与薅谷子相比,薅豆苗要好得多。可我的腿实在不争气:先是不肯往下蹲,勉强蹲了下去,又不肯向前挪。我运了半天气,好容易把腿开动起来,已是落后了不少。只得咬着牙往前撵。 阳光灼热起来,山坳中没有一点风。我忽然想到忘了带水,顿时嗓子眼就冒烟了。刚刚正常运转的腿,又偷偷在减速。我知道跑马拉松有极限,过了极限,就不会感到累了。“往前!往前!我不断命令自己。为了逃避干渴和疲倦的折磨,我努力想别的事。忽然想到在干校,听爸爸讲他年轻时,跟随爷爷,从高黎贡山赶着马群向耿嘎山迁移。高黎贡山距耿嘎山有千里之遥,马群每天仅能走数十里。山上气候瞬息万变,刚刚晴空万里,眨眼间就狂风大作,大雨夹着冰雹倾盆而下;密林丛中,虎豹穿行,蛇蝎出没,蚊虫成群;一路餐风宿露,栉风沐雨,历经险阻。历时近一个月,终将马群迁至耿嘎山。“吃苦是一种财富,一旦拥有,终生享用”,这是爸爸对我的忠告。此时我不断默念这句话,相信这箴言会赐予我力量。 漫长的垅坡,一墩挨一墩的豆苗,背上驼着的日头,脚下踩着的黄土,老鸹叫得人心烦意乱,散兵线一样蠕动着的长阵,薅锄下扬起的白烟,背心上一圈套着一圈的汗迹,一切都交织在一起,像个彩色轮盘在我眼前旋转起来,越转越快,渐渐的,眼前只有一片白色,脑海中也只有一片白色。我努力睁开眼睛,盯着白光,朦胧中,像听到二石在说:“你不行了,你干不了一等的活,回去歇着吧……”“不——!”我努力地喊了一声,猛然从幻觉中挣脱。发觉自己远远落后了。追上已无希望,只能尽最后的力。我跪在地上,发疯一样挥动薅锄,一点一点向前蹭着。突然,眼前的豆苗奇迹般地排列有序,弱苗和杂草倒在一边,有人帮我间了苗。我抬头望去,见荷莲在前面灵巧地挥着锄,一边薅自己垅,一边帮我间苗,动作快得像打闪。纤瘦的身体,像藏着搬山的劲。一袭绿衫,同青山相融,同蓝天相映。我看见了远方的海坨山,那山巅似有一泓冰凉的雪水流下来,润着喉,润着心,清醒了大脑,洗去了幻觉,送一块坚实的大地在我脚下。我蹲起身来,双手握紧锄把,快步向前薅着。炎热,干渴,疲倦,疼痛,一切折磨都已烟消云散,我终于逾越了极限,渐渐追上社员们,像马拉松运动员冲过了终点。 下午完活,大家说说笑笑下了山,我却躺在一棵桃树下睡着了。山风抚弄我的脸,纺织娘在耳边唱着歌,顽皮的松鼠从我身上越过,我都不知道,心中一片宁静。梦中呓语我却记住了: “我就是一等劳力,干什么活我都不怕!”
偏岭薅完豆苗,大田里该薅的庄稼全薅过了,活计转到给秋地送粪,给麦地浇末茬儿水,还有种白薯,都不算累活。二石和我们摽了两天,见我们不服软的劲儿,也就放我们一马。我们一等劳力的位子算是坐稳了。
刘岩匆匆走了。人璧挑着水过来,和我边走边说:“老匡,听说一个户给20块钱文体费,想想咱买点啥?”“哈,文艺别想了,20块钱买把二胡都不够。还是体育吧,这是你的专长,你看买点啥?”京辉在一旁听见,笑着说:“肯定买篮球啦,人璧篮球打得多好,别说在孔化营,就是永宁也数一数二吧?”人璧笑着摇摇头,给白薯秧浇了水,直起腰说:“我想了,打篮球得有场地有架子,咱村就大队部和小学校外边有场地和架子,可村里这么多年轻人喜欢玩,哪够用?不如买个排球,有个空地就能玩,人多人少都行,简单!” 当晚唐谦在大队开完会,通知我们,每户真的给20块钱文体费。第二天人璧就去县城买了个排球,才10块钱,晚饭后大家拿着排球正想找块空场玩玩,近宝叔来了。“人璧呀,公社知青办老李来电话,叫你后天一早去公社报到”;“到公社报到?什么事呀?”人璧问。“听说是白河堡水库工地要组织篮球队,调你去参加集训呢”。“啊?”我们几个人不约而同啊了一声,既为人璧高兴,又觉难舍难分。“你明儿个收拾收拾东西,把换洗衣服和随身用的准备好,后天一早去公社,我已经和西贵书记说了,老二爷子我也打招呼了,你这一去可能不是十天半月,弄不好就留在那了。”“咱村还有别人吗?京辉这个头打篮球也行呀!”我问。近宝摇摇头说:“咱村没了,全公社好像就抽调了三个,除了人璧,我只听说有一个姓蔡的,还一个不知叫啥。” 近宝叔走了,我们也没了玩球的兴致,大家坐在院子里,七嘴八舌乱猜。不用说,姓蔡的肯定是一班的蔡念闽,在学校就是篮球队的一员虎将,另一个是谁呢?老黄说可能是阎王阎立明吧,人璧说难说,永宁插队的不光有一五0,还有其他学校的呢。接着扯到白河堡,这地方到底在哪?谁也说不清,但白河堡修水库可是早有耳闻,村里有些劳力就在水库工地呢。又从白河堡扯到篮球队,德起很羡慕,问人璧:“您参加篮球队是不是就算参加革命工作了?挣工资吃官饭了?去了问问要不要捡球的,要是招捡球的,别忘了我,我打球不行捡球行!”建生也急忙说:“我也行!不成让我做个饭,保证让你们个个吃成猪八戒!”大伙全乐了,人璧说:“建生你要害我们呀,把我们全喂成猪八戒,还能打球吗?” 这时月亮上来,似水月光洒满小院,大家忽然安静下来。的确,虽说在一起刚两个月多点儿,毕竟一个炕头睡觉一个锅里吃饭,已经像一家人;人璧办事稳重,思虑周密,为人正直,与大伙相处得很好,忽然要走,大伙还真有些伤心。人璧知道我们的伤感,赶紧给大伙说宽心话:“咳,也没准训几天又回来呢!德起,我走了你合适了,夏天到了你那个热炕头没法睡了,正好搬到里间睡凉炕了。”京辉急忙摇手说:“不行不行,他打呼噜我受不了,还是让张颐搬进来吧!” 我想人璧去打篮球是件好事,别搞得悲悲切切的。就笑着对大家说,明天咱们是不是改善一下伙食,好好给人璧送个行呀?”一提改善伙食,大家立马来了精神,马上商量菜谱。德起说明儿去队上粉房讨点白薯粉,再买二斤豆腐,就是两道菜;张颐说正好青椒可以摘了,再到一队摘点豆角,肉片炒青椒,肉丝炒豆角,又是两个菜。正说得热闹,京辉忽然一拍大腿,“完了!吃不成了!”弄得大伙一愣,问他怎么吃不成了?京辉说你们忘了?镇上肉铺这礼拜翻修,不卖肉,没肉,改什么善呀?大家一想可不是,镇上只有一个肉铺,还得起大早去排队,因为附近有驻军,有时猪杀得少,还不够部队买的。这几天恰好肉铺翻修,想买都没戏,可要是没肉,这饭还吃什么劲呢? 大伙一下泄了气,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肉,什么粉条豆腐,全没味道。人璧说不行明天他再跑趟县城,那总该有肉卖吧?张颐摇头说未必,县城的肉铺在哪都不知道,去了现找,等找着了肉也买光了,再说县城说不定和京城一样,买肉要本要票的,不是县城人还不一定卖给你。大家说有理,别大老远的白跑一趟,不值当。正没招,京辉手一拍,说有肉了!大伙又一愣,问他怎么又有肉了?京辉乐了,说你们别一棵树上吊死,猪肉没有咱不兴吃别的肉?大家听得莫名其妙,德起忽然脸发白,“老黄你别是打我兔子的主意吧?不是我舍不得,刚养俩月,还没啥肉呢!”京辉一脸不屑,“哼,别提你那宝贝兔子了,请我吃我都不吃!你们就没听见稻席那边的声音?”我们朝稻席方向侧耳细听,隐约有蛙声传来,大伙一下领悟,老黄是说青蛙!“哈,高,高,实在是高!”张颐一下乐了,“我怎么就没想到呢?这青蛙肉可好吃了,在干校我们常逮,红烧蛙腿,倍儿棒!” 赶紧找了个编织袋,六人拿着手电直奔稻席。夜晚的青蛙全爬到田埂上找虫吃,手电光一照,就爬着不动,一抓一个准。不到一个钟头,捉了满满一袋,第二天剥皮去肚,整出一海碗腿来,张颐掌勺,烩出一道鲜美的红烧蛙腿;剩下的里脊和青椒炒一起,椒青肉白,色香味俱全。我们请了国柱和老二爷子来,老二爷子见了蛙腿,眼睛登得溜圆:“耶,这玩艺也能吃?”“能吃能吃!”我夹条腿递在他嘴边,他小心奕奕含在嘴里,咂咂,点头称好。那顿饭喝掉一瓶青梅、一瓶延庆酒厂出的烧酒,大家吃得十分尽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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