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中学生经历的文革(原名《文革中的老三届》)连载七:红颜知己·争权夺权·军人进校园…… 作者:海阔天


 

 《一个中学生经历的文革》连载七:

第三十四章、心中红颜知己,竟成陌路之人;
       各级领导干部,铁定批斗对象。

元月二日傍晚,吴书味又走在了武汉市自己最熟悉的街道上。九个月前,他正是在这条路上遇到郑雯碧的,自从在火车站分手后,一晃四个月过去了,社会形势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她这个"三字兵"现在会怎样了呢?一百天前被捧上天的红五类而今又跌回到了地面,"核心"与"外围"的巨大落差已被阶级斗争的新形势彻底粉碎。如果她能退出"三字兵",两个人就会处于平等的社会地位上了。

吴书味正低头想得出神,一位身穿旧军装的少女与他擦肩而过。吴书味赶紧回过头去,幽暗的灯光下,他仍能辨出那熟识的身影,是的,是郑雯碧!他顿时感到了紧张。

"郑雯碧!"他犹豫了好一会,才终于鼓起勇气大声喊道。

"嗯!"郑雯碧轻声应了一下,但仍继续朝前走,只是放慢了脚步。

吴书味快步反身追了上去,但又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两个人默默地走了一会,还是郑雯碧先开了口:"你也戴上红卫兵袖章了?'竞自由'是个什么组织呀?怎么叫这个名字呢?"

"是造反派。毛主蓆诗词中有一句'万类霜天竞自由',我崇尚自由。"

"膺击长空,鱼翔浅底,竞自由的可是动物啊!"

"当人类受到太多的羁绊束缚时,为了自由,我宁可成为动物。"吴书味笨拙的答罢,像是在辩论会上一样,见郑雯碧不吱声,又不知再该说什么了,过了好一会才反问道:"你还是三字兵?"

这时他们已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郑雯碧站住了,她并不回答吴书味的提问,她低着头反问道:"你要到哪儿去?"

"我--我--哪儿也不去。"吴书味说这话时他感觉自己的脸发热了。

"我要朝这边走了,再见!"郑雯碧说完就逃也向右拐去。

"我可以和你一起走走吗?我们应该谈谈……"

"不!我还有事。"

"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明天行吗?我想我们该谈谈。"

"不,不用谈。"郑雯碧的声音中明显地流露出恐慌,她的步子变得几乎象跑一样。

吴书味不再追赶,他木然的呆立着,一种巨大的失落感袭上心头。怎么会是这样呢?是的,两个人之间从来就没有作过深入的交谈,更没有任何的承诺,但在极其有限的几次接触中,每次都伴随心灵的震荡,每次都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真诚炽热的火焰,这难道不是事实么?是的,现在两个人一个是造反派,一个是保皇派,但这就是形同陌路的理由么?

唉!世上的一切都是变化无常的,只有自己的家才是温馨的,只有父母的爱才是永恒的!家越来越近了,吴书味突然感到了内疚。以往下农村学农劳动时,刚离家几天就会觉得时间特别漫长,就会想家,而这次外出造反半个多月里,自己却几乎把家彻底忘掉。

晚上七点,吴书味回到了自己的家。全家人都非常高兴。吴书味一边吃着妈妈端上来的面条,一边听家里人谈话。

父亲也参加了群众组织,当然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普通小兵。刷标语,刻钢板,抄写大字报似乎都是年轻人的事,他几乎成天无所事事,可他的心情是舒畅的。十多年来,老百姓在官员们自以为是的领导下俯首帖耳,在他们无比正确的训斥中"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的原则下成为驯服工具,在他们时时刻刻狠抓阶级斗争的审视监督中战战兢兢度日。而近来,这些压抑感突然一扫而空,人们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反之,所有当权派则无一例外地感到了难过,"走资派"的大帽子非常现实的悬在他们头上,想与市井草民处于平等地位都成了他们遥不可及的侈望。现在,该他们尝尝在群众监督下度日的滋味了。

从武汉市总的情况来看,大学和高中,至少有一半学生不到校了,初中生参加文化大革命运动的人就更少,小学生则百分之百待在家中。很多机关单位的干部,工厂的工人也不上班了,以毛主蓆为首的无产阶级司令部对此的评论是:形势大好。因为学生不上学,干部不上班,工人不生产,正说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确实把全国人民都发动起来了啊!

一家人正谈得起劲,邻居家传来了吵架声,闹声越来越大,很快就发展到摔盆子摔碗了。

"要不要去劝一劝?"吴书味问。

"如今,夫妻吵架,不能劝。"妈妈说。

"夫妻吵架为什么不能劝呢?他们家原来不是很讲理很和睦的吗?"

"他们是观点不同,胡叔叔是铁杆老保,李阿姨是坚定老造,近来他们家几乎天天吵架,谁劝谁就会卷入辩论中,吵架就会更加激烈。现在再没人去劝架了。"哥哥说。

"几个月前,`家庭出身'是划分人的等级的唯一尺度。今天,`革'与`保'替代了`家庭出身'成为唯一的新尺度,两派的斗争已不再停留在辩论的程度上,而是到了势不两立的状态。"爸爸说。

"你们今后找朋友,一定不能找观点不同的女孩子,不然会天天吵架的。"妈妈插嘴道。

"不!你们现在谁也不许谈朋友,观点相同也不能谈!现在的造反派大多数是运动初期挨整的血统低下者,而保皇派则是运动初期红得发紫的红五类。运动的变化太出人意料了,谁知今后又会如何变呢?没有朋友,孑然一身会轻松得多。而且,根据学校规定,中学生、大学生,甚至工厂里的青工,谈恋爱都是违规的,所以你们还是不要违规才好,特别是书味,作为中学生你更不能越雷池一步!听见了吗?"

"知道了。"听着父亲的驯戒,吴书味低下了头,他又想起了刚才遇到郑雯碧的情景,看来父亲说的有道理啊!

从县城归来的造反者又踌躇满志的回到了校园。

`八;七'中学的大礼堂正在批斗党委书记和校长。。被关押了几个月而刚解放不久的牛鬼蛇神正在声嘶力竭地控诉和揭发走资派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对普通老百姓的迫害。与几个月前相比,批斗者与被批斗者的位置正好颠倒了过来。

主持会场的是"巴黎公社"二号头头哈博能,第一个被揪出的图书管理员连道运也坐在主席台上,他现在是教工造反派的头头呢!礼堂前插满了各个组织的旗帜,吴书味粗略数了一下,呀!半个月前学校还只有十来个组织,而现在居然有七十多面组织的旗帜亮相了!"竞自由"的旗帜插在靠边的一个很不显眼的位置上。主席台更没有"竞自由"代表的位置。

嗬!刘红生上台了。半年前,正是这家伙煽情的鼓动才导致了一天之内十三个牛鬼蛇神被同时揪出的轰动。

"他就是痛心疾首地检讨也难赎其罪。"吴书味小声道。

"他检讨?赎罪?你别搞错了,他可是连道运手下的得力干将,响当当硬梆梆的造反派啊!"叶家驹在一旁小声解说。

"革命的造反派战友们,北京已公开对中国最大的走资派、赫鲁晓夫式的人物--刘少奇进行了批斗,这是文化革命的伟大胜利。"与半年前一样,这位政治老师施展其雄辩的口才首先畅谈革命形势一片大好,接着矛头一转,直奔主题,"……我校当初为什么会有十三个无辜普通群众受到惨无人道的批斗、关押,甚至迫害致死?是学生和老师的过激行为所致吗?作为知情的造反者,我要告诉大家,就是台上的这几个走资派把老师们的`思想汇报',`向党交心'材料抖露到大字报上,而且是断章取义,这才导致了广大学生和教师的行为过激。现在,狡猾的走资派把责任推到过激的革命师生头上。我要说:广大的革命师生是出于对毛主蓆的无比热爱才过激的,他们不仅不应该承担任何责任,而且应该受到高度的赞扬和尊敬!所有罪责全都属于走资派!"

"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打倒资产阶级反动路线!"

"打倒刘少奇!"

在愤怒的口号声中,走资派无一例外的坐上了"喷气式飞机"恰如半年前的牛鬼蛇神一样。

刘红生仍以胜利者的姿势得意地呼喊着,也恰如半年前一样。

"刘红生今天的亮相太精彩了,你们这些在路线斗争中反应迟钝的人对他的偏见和误解应该冰释了吧?"叶家驹在吴书味身边笑道。

"不!你对我们这些迟钝者的迟钝程度还认识不足,现在,我对他的疑虑似乎反倒加深,要想偏见和误解冰释,至少还得二十年吧!"

"路线斗争中请不要带个人感情色彩!"

"我们'竞自由'在学校究竟算老几?"吴书味不想与叶家驹争论,他转移话题问。

"你们外出了,赖胜辉整天戴着个袖章到处跑,只有骆霞飞经常抄抄大字报,你说我们能算老几呢?"身边的叶家驹抱屈地说。

"除闻河东和陈礼佑去了襄樊外,我们都不再外出了,我们'竞自由'一定要成为响当当的造反派!"夏斌说。


第三十五章、争权,屙屎的队伍也伸手;
       夺权,患难的战友亦内讧。

一九六七年元月十六日,《人民日报》、《红旗》杂志发表了"无产阶级革命派联合起来"的评论员文章。文章公开了毛主蓆的最新指示:"无产阶级革命派联合起来,向党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夺权。"

随着上海"一月风暴"的夺权成功,全国的造反派都迫不及待地向走资派夺权了。

武汉八;七中学有七十多个造反组织,真有点春秋战国时的状况,群雄割据,谁也不服谁的气。可夺权必须得到大多数组织的认可,组织与组织间的相互派使者联络便成了当时的一大特色。这种外交式的谈判、探讨,使吴书味感到极大的乐趣,因为交谈中他总能抓住要点,掌握主动。这段时间里,各个组织的联合会议也特别多,而每次会议又不可避免的会发生因不同意见和观点的论战,这正好为吴书味施展口才提供了场所。他渐渐发现,一般组织的头头在谈判桌上都不是他的对手,包括学校的头号造反派"巴黎公社"的一、二号头头杜贻铁和哈博能也实在没什么能耐。自信使吴书味在每次会议上都成为侃侃而谈的重要角色。

在叶家驹、吴书味及"竞自由"所有成员的热情投入下,"竞自由"的名声明显上升了。

一天,全校七十多个组织的一百多位代表聚集到了同一会议室里,讨论夺权中究竟有哪些组织够资格参加,大家都希望把假造反派清除出去。

会议一开始就首先通过了十大组织是夺权的当然代表。吴书味注意到,自己的组织--"竞自由"被排在了第九位。

会议转到对小组织的评议时,会场便混乱起来。因为不少小组织的行为、观点实在鲜为人知,有些组织的名称都令人耳生。会场议论纷纷,结论就难下了。

"不能确定的组织就暂时搁置起来,再讨论下一个。"有人喊道。

"我们组织为什么不能确定?我们已经成立十多天了!"不能确定的组织代表喊道。

"混蛋!不能确定的当然要靠边站。现在轮到老子们的组织了,老子是牛巴子。"一个矮矮的但十分粗壮的初中生高声喊道。

"哦!牛巴子,他可是有名的了。"

"他在文革初期把他们班的文革头头打了一顿,以后就一直没来上学。"几个人议论道。

"你们组织是什么时候成立的?"主持会场的"巴黎"一号头头杜贻铁问。

"昨天,老子昨天才拉人马。"牛巴子满不在乎地回答。

"你们组织叫什么名字?"

"人遗矢。"

"什么?是哪几个字?"

"人遗矢,矢就是箭,对不对?"牛巴子得意地说,"这是老子们从毛主蓆诗词中找出来的。人遗矢,就是老子们每个人都在放箭。"

"这是哪首诗词中的?"坐在主席台上的哈博能也插嘴问道。

"可是`送瘟神'中的`千村薜藜人遗矢'么?"高四年级红色造反兵团的代表肖尔茂插嘴道。

"对,对,对!就是这一句。到底是高中生,老子记了半天都没记住,你们一下子就记住了。是这句!一千个村子都在打雷,老子们每个人都在放箭。是这意思吧?"

"哈……"肖尔茂、吴书味等好几个人一起大笑起来。

"你们笑什么?"

"你们是一起放箭,还是在一起拉稀?"

"你们该不是在厕所里放箭吧?"几个人高声打趣道。

"你们不同意老子的组织?"

"好了,抓紧时间讨论下一个吧!我代表'竞自由'同意该组织为合格的造反派,只是这名字倒不如干脆叫`牛巴子的队伍'。"吴书味大声说罢,会场上传来一片笑声和掌声。

"'竞自由'的哥们够意思!"刘巴子抱拳望着吴书味大声说。

会议一结束,红色造反兵团的杜尔茂和吴书味走到了一起。

"我们两个组织联合起来怎么样?"肖尔茂开门见山地说。

"好哇!我最欣赏的就是你们红色造反兵团,能首先和你们联合这实在令人高兴。"吴书味爽快地回答,因为在很多次会议上,肖尔茂的意见都完全和他一致。

"你们有多少人?"肖尔茂问。

"十五人。"

"我们有十二人,全是高四的男生。联合后,头头由你们'竞自由'人当。"

"不!我觉得你们高四的分析问题能力比我们强,头头应该由你来当,另外加上我们'竞自由'的闻河东就行了。"

"我们十二个人全是黑七类,知道吗?我们都以个人名义参加你们'竞自由'总可以吧?我们十二个人都不能当头头。"

"不行,不行!如果以个人名义加入,为什么你们不加入`巴黎'呢?"

"他们太盛气凌人了,总以为`老子天下第一'。我们十二个人都觉得你们'竞自由'最合我们的味口,而且,你们造反比我们早。再说,黑七类不适于当头头,这个道理你应该明白。我们参加造反的唯一目的就是今后不再无端的受人凌辱、欺压。还是你当头头吧!"

是的,出身不好的人在很多场合下仍会矮人三分,因为党的阶级路线在中国仍起主导作用啊!吴书味笑了笑说:"我也不是头头,我们'竞自由'唯一的头头去襄樊了。你们实在没人愿当头头,我们就仍保持只有一个头头的现状,遇事大家商量着办好了。"

联合成功了,这种相互谦让,以诚相待的联合在文化大革命中恐怕是绝无仅有的了!红色造兵团与"竞自由"合并后的名称是:"竞自由兵团"。二十七个成员都是能独立作战的高中生。在校内,除"巴黎"和"钢二司风雷激兵团"外,"竞自由"的影响力已稳居为第三大组织了。

经过无数次讨价还价的会议,造反派终于联合夺权成功了。八;七中学的"校革命委员会筹备委员会"在吵闹声中,在对权力的争夺中宣布诞生。

"校委筹"的主任是原校党委副书记,他是一位长年生病在家休息,从不到校管事的人,如今,他被造反派硬拉出来了。

副主任的大权落到了哈博能头上,这位头号造反组织的二号头头在"巴黎"内部发动了一场宫庭政变,他指责一号头头在组织路线上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据初步统计,曾申请加入"巴黎"的人数总计达六百人以上,而他竟拒绝了五百多人。如果不是这种错误,而今的"巴黎"完全可以大权独揽啊!

杜贻铁一向都是独断专行飞扬跋扈,在"巴黎"内部早就不得人心,哈博能的政变成功了。被赶下台的杜贻铁一气之下愤然退出了"巴黎",并贴出了对校革筹置疑的大字报。第一个炮轰校党委的人而今又第一个炮轰校革筹了。


第三十六章、退进总因情,来去皆自由

全国造反形势迅猛发展,在"打倒刘、邓、陶!"的呼声中,几乎全国所有省市的领导都倒台了,军队开始"支左"了。武汉街头出现了解放军与工人造反组织--工人总部的战斗队员同坐一辆卡车上街游行的可喜局面。很多人都乐观地认为,文化大革命将随着造反派的成功夺权而胜利结束。

二月八号,夺了武汉市《长江日报》大权的毛泽东思想红卫兵发表了一个"夺权声明",声明大言不惭的将自己的组织说成是最坚定的革命造反组织,同时指责另一些造反组织为投机的"托派",这就是有名的"二.八声明"。

"二;八声明"一出笼,便遭到了"新华工"、"新华农"、"新湖大"以及工人组织中的"工造总司"等被斥之为投机商的所有组织及被称之为保皇组织的"职工联合会"和"红卫兵"的坚决反对,他们将"二.八声明"视为大毒草。而毛泽东思想红卫兵、工人总部、"九.一三"等组织则高呼"二.八声明"大香花。"香花派"与"毒草派"之争成了湖北地区运动的焦点。

对"二;八声明","竞自由"内部也曾有过多次争论。赖胜辉认为,既然铁杆老保三字兵和被称为康老三的红三司都是"毒草派",所以只有站在"香花派"一边,才能表明最坚定的造反立场,才能确定自己在造反派中的核心地位。

吴书味对少部分人"唯我独左"的狂妄十分反感。在他看来,写"二;八声明"的人仍属谭立夫之流的小人,他们自称核心,别人只是外围,或外围的外围。这与运动初期三字兵的做法有什么两样?为什么总要把人分成不同的等级呢?就为了大权独揽么?

在吴书味的坚持下,"竞自由"兵团对外表态站在了"毒草派"一边,可"竞自由"内部,大部分人对"香花"与"毒草"之争毫无兴趣。他们戏称"二.八声明大白菜"。

联合后的队部里总是热闹非凡,人与人之间关系非常融洽。每个人都可畅所欲言,这一段时间里,心情是最舒畅的了。

更使吴书味高兴的是,每天都能和赵岚珈待在一起。现在的赵岚珈已不再是百日之前的赵岚珈,她似乎已忘了皱眉。看到她每天都乐呵呵的样子,吴书味感到了由衷的高兴。

一天晚上,吴书味趴在桌子上一边写大字报,一边和赵岚珈说着话。他说得很投入,她听得很专注。

吴书味抬起头,他突然发现赵岚珈的脸离自己是那么近,柔和的灯光下,她那侧面的笑脸实在太美了,他盯着她,楞住了。

赵岚珈一直微笑着,吴书味的声音中断了好一会她才抬起头,她看到了吴书味异样的目光,这时她才感到两个人的脸几乎贴到了一起,她的脸一下子红了。她惶恐地站起身,呀!其他同学不知什么时候全都外出了,整个房间里就剩他们俩。她显出慌乱的样子赶紧向门外走去,直到门口时,她又回过头来,当两个人的目光再次相遇时,她再次显露出恐慌。

第二天上午十点多,其他女生都到了,但就是不见赵岚珈的身影。

"赵岚珈怎么还没来?"肖尔茂问。

"她宣布退出'竞自由'了。"叶家驹说。

"她退出了?为什么?"吴书味望着骆霞飞问。

"的确很意外,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骆霞飞两手一摊地说。

"她怎么可能退出呢?这一定是叶家狗在说谎。"李潇萧说完,大家都笑了。

"又叫我叶家狗,高一刚一开学时你就叫我叶家狗,连个`驹'字都不认识,你真太差水平了。"

"叫你`家狗'是抬举你,`狗'难道不比`猪'强?你本来就该改名字叫`家狗'嘛!"李潇萧反驳道。

"你既不贪睡,又喜欢到处跑,改`家驹'为`家狗'太正确了。"女孩子们打趣着,大家都在享受着嬉闹的乐趣,只有吴书味一点兴致都没有,在听到赵岚珈宣布退出的一瞬间,他十分强烈地感到了心情的沉重。半年多来,除大串联外,他几乎每天都和赵岚珈在一起,虽然并没有特别的单独相处,言谈中也从没有超出友谊的范畴,可在几乎所有问题上,两人的谈话总能产生共鸣,精神上总会感到愉快,可现在她居然退出了"竞自由",这是为什么呢?

"赵岚珈真退出了?"夏斌问。

"这还会有假?是她昨晚亲口对我说的。昨晚九点多钟,我进校门时看见她匆匆忙忙往外走,我问她干嘛这么早就回去,她一本正经地对我说,她要退出,她说她是香花派。"

"胡说八道,她向来都认为`二.八声明'大白菜,怎么会变成香花派呢?"李潇萧大声嚷道。

"可她今天没有来总是事实吧!"

"竞自由"的一切活动也依然如故,可少了赵岚珈,吴书味体会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失落感。他时时感到赵岚珈会突然在"竞自由"队部出现,然而,女同学们都去过她家了,带回的消息是赵岚珈确实再不会来了。

一天,退出了"巴黎"的杜贻铁来"竞自由"串联。当他是"巴黎"的一号头头时,他那君临一切的傲气使他从不曾屈尊地走进其他任何组织的队部。而今天,他一进入"竞自由",就满面笑容的与吴书味谈开了。

从杜贻铁口中,"竞自由"人听到了不少"巴黎"内部权力斗争的内幕,也听到了杜贻铁的懊悔。一个人被敌方打倒并不可怕,可被自己提拔起来的亲密战友整倒,这实在是令人难以忍受的羞辱。无怪毛主蓆的无产阶级司令部与刘少奇资产阶级司令部的斗争会如此空前的激烈残酷,以致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杜贻铁谈得正起劲,"风雷激"战斗队的头头李跃飞也来串联了。

"我是来了解你们班赵岚珈情况的。"李跃飞开门见山地说。

一听到赵岚珈的名字,吴书味立即对杜贻铁的谈话完全失去了兴趣,他正想回答李跃飞,叶家驹已经让李跃飞在他面前坐了下来。

"你了解赵岚珈干什么?"叶家驹问。

"她申请加入我们组织。我想了解一下,她是造反派,还是中间派,或者是老保?"

赵岚珈当然是造反派。吴书味刚想回答,却见叶家驹哈哈大笑起来。

"高二(3)班的造反派全在我们'竞自由'里,不属于'竞自由'的你说是不是造反派呢?"叶家驹笑够了才反问道。

叶家驹怎么能这样说呢?对于赵岚珈,这未免太不公平了吧!吴书味很不高兴地撇开杜贻铁,他站起身向叶家驹和李跃飞走去。

"你们是仅次于`巴黎'的第二大组织,希望你们能保持坚定的造反派形象,不要收滥竽充数的人。"叶家驹又说话了。

"好了,我知道该怎么办了。我们是第二大组织,你们是第三大组织,咱们今后携手和作。好了,不多打扰了。"李跃飞友好地拍拍叶家驹的肩,站起身准备离去了。

"叶家驹,你刚才怎么能那样说话?"吴书味愤然质问道。

叶家驹望着吴书味连眨了几下眼睛,小声说:"等会儿给你解释。"

这时杜贻铁正好插了进来:"别急着走,李跃飞!我们一起谈谈。"这声音盖过了叶家驹的声音。

李跃飞又坐了下来。

"你们--学校的第二号和第三号组织如果能和我联合起来,我们就能左右全校的局面,所有组织都会听我们发号施令,`巴黎'都得靠边站!"杜贻铁道出了自己到各个组织串联的真正目的,他希望凭着自己是第一个造校党委反的声誉赢得各组织的支持,从而将哈博能赶下台。可他充其量也只是个下了野的光杆司令。北洋军阀时期,下了野的督军还不如一个伙夫,文革中也是一样!所以,他的企望又怎么能得呈呢?

串联的两位刚一离开,吴书味就再次不平地向叶家驹提出了质问:"难道赵岚珈还不算坚定的造反派?你刚才怎么能那样说话呢?"

"我是为了不让她走,是为了我们的'竞自由'!对于削弱我们的力量而增加别人力量的行为,难道不应该制止么?如果想走的人都可以走,我们组织的人不都要跑光了?"

"我们'竞自由'原本就是按自愿的原则组合起来的,任何想离开的人都应该实事求是的无条件放行。如果大家都想走,'竞自由'就应该散伙!"

"你真愿意让赵岚珈走?"

"我们必须尊重每个人的自愿,当然也包括赵岚珈!"吴书味斩钉截铁地说。

"不!我决不同意!你们谁要离开了'竞自由',就别想参加其他任何组织。我说到做到!"叶家驹说这话时,眼睛望着全体"竞自由"成员,特别是与赵岚珈要好的骆霞飞和李潇萧。在无政府主义的"竞自由"里,叶家驹也常常起到"头"的作用。

第二天上午十点多,赵岚珈和郭珊一起走进了"竞自由"队部。

"赵岚珈!"女生们一声喊便把她围了起来。

"你这几天跑到哪儿去了?"

"你退出'竞自由',怎么不和我们打个招呼呢?"

"你又加了什么组织吗?"

女孩子们七嘴八舌,叽叽喳喳问个没完。

好些天没见到赵岚珈了,赵岚珈的重新出现使吴书味的眼睛亮了起来。但他并没有立即说话,直到女生们都笑闹够了他才走过去笑着说:"赵岚珈已经是我们的客人了。人家好长时间没来,你们当主人的也不请人家坐。"

"怎么是好长时间呢?"

"才四、五天吧?"

"吴书味请你坐呢!"

"你到底走了几天呀?"

女孩子们又嚷了起来。

"今天是第五天。"赵岚珈回答。

"一日不见,如三秋兮!"骆霞飞笑道。

"赵岚珈,吴书味舍不得你走呢!"李潇萧说完就大笑起来。

"你别胡说八道了。我已经听说了,吴书味根本就不想留我,我走不走,他无所谓!"赵岚说罢,狠狠瞪了吴书味一眼。

"赵岚珈今天要重回'竞自由',你们不反对吧?"郭珊望着吴书味问。

"我们举双手赞成!"肖乐茂高声喊道。

"她本来就不应离开嘛!"夏斌说。

"你当初为什么要离开呢?我们所有人都感到意外。"骆霞飞问。

"我自己也莫名其妙。"赵岚珈说罢便显露出不自然的神情。

"吴书味,赵岚珈回'竞自由'你没意见吧?"郭珊再次问道。

"大家都同意了,她当然可以回来。"吴书味说完又转向赵岚珈问道,"不过,你为什么又要回来呢?"

"我听说你想要我走,所以我就偏要回来嘛!"赵岚珈说完又笑了起来,不自然的神情已彻底消失,她笑得十分开心,两眼一直盯着吴书味,但目光坦然,再也没有五天前的那个晚上的惊恐和不安。


第三十七章、军区下文件,"二.八"声明彻底玩完
       军人进校园,造反组织不堪一击

在造反派为争夺胜利果实而大打内战时,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局势再次发生了巨变。工人中已土崩瓦解的保皇派组织--职工联合会在武汉军区的支持下竖起了"百万雄师"的旗帜,并很快发展壮大起来。

二月二十八日,武汉军区发表《严正声明》,彻底否定了"二。八声明"。三月十七日,武汉军区和武汉市公安局抓了"工人总部"的头头朱洪霞和胡厚民,将他们投入了大牢。三月二十一日,武汉军区两次发出《通告》,宣布解散"工人总部"。紧接着,武汉部队派出大批官兵,打着"支左"的旗帜进驻到各大专院校及部分重点中学。

三月下旬,三个军官带领十几个士兵进入了"八;七"中学。当天,军官便召集"校革筹"全体成员开会,军官的态度非常严厉。他宣称,所有的"香花派"都必须从各级领导班子中清除掉,所有"香花派"的头头都要抓起来,通过办"毛泽东思想学习班"彻底交待问题。所有人都要"归口大联合",都要回原单位去搞下一阶段的"斗、批、改"。所有组织都要从学校撤出,三天之内,全校学生都将回本班教室按班开展活动。对一切违抗部队命令者将毫不留情逮捕法办!真是雷厉风行的军人气魄啊!

会议一结束,消息就传遍了全校。造反派愤怒了,各组织之间立即开始了紧张的串联,大家一致商定,谁都不率先撤离学校,团结一致与"支保"的军人斗争。

根据支左部队的公告,第二天上午九点半将召开全校各大组织头头参加的特别会议。

第二天清晨六点,住在学校的钟敬铖、赖胜辉、夏斌和吴书味就早早起床了。四个人一起逛到红旗大楼,这是《长江日报》的驻地,也是"二;八声明"的诞生地。一个多月来,这里经常是二十四小时人流不断。七层大楼数百个窗口上都插满了各个造反派组织的旗帜,高音喇叭里,歌声,口号声,宣传最高指示及相互辩论的叫喊声此起彼伏,大字报大标语更是铺天盖地。而今天,这一武汉地区文化大革命焦点的窗口之地已变得冷冷清清,在军人的声威下,造反派实在是不堪一击啊!

四个人闷声不响地返回"竞自由"时,队部里已坐满了人,以往,"竞自由"人往往是十点多甚至十一点才珊珊来迟,而今天呢,八点钟不到,所有人全到齐了,没有昔日的喧哗和嘻闹,大家都闷声不响地坐着。

"今天大会上你准备怎么表态?"一看到吴书味等四人进来,赵岚珈第一个开门见山地问道。

"强调`革'与`保'才是文化大革命斗争的实质,不能用`香'与`臭'来代替!"吴书味自信地说。

"没用的!现在大学的造反派都顶不住了,很多大学造反派都溜回家当逍遥派去了。"骆霞飞说。

"昨天说好了由吴书味和我一起参加会议,现在我提议换一个人,我不去了。"肖尔茂说。

"你害怕了?!"李潇萧不满地问。

"不是害怕,而是从策略上考虑,你们知道,我是黑七类。"

"我们高四的十二人全姓`黑',我也觉得肖尔茂参加会议不合适。"

"我们不参加会议,但吴书味作出的任何决定,我们都坚决照办。"

高四的几个人正说着,"竞自由"的门被推开了,两个多月不见的陈礼佑和闻河东突然出现在大家面前。

高二(3)班的人全都高兴地叫了起来。吴书味将归来者向高四的同学作了介绍。

"杀向社会的人都回来了,看来文化大革命真要进入`斗、批、改'了吧?!"有人猜测道。

"文化大革命这么快就要结束么?"李潇萧问。

"谁说文化大革命要结束了?文化大革命才刚刚开始呢!今年是揪军内一小撮的一年,这是中央文革小组多次讲话中提到的。"陈礼佑开始引经据典地谈起中央文革的讲话内容来。

"既然文化大革命才刚刚开始,你俩怎么就回来了呢?"郭珊问。

"襄阳的局势太严峻了,两派的武斗已升级到动刀动枪的地步,王九斤已战死了。"

"什么?王九斤死了?"李潇萧问,其他人都屏息静听,室内静静的。

"哪里危险他就往哪里冲,他说他要以死谢罪,他总算遂愿了。唉!"

大家开始议论起王九斤和肖艳丽来。

谈话中时间过得真快,九点半就要到了,广播喇叭里已响起了催促开会的声音。

"走!这会该我们俩参加了。"吴书味拉起闻河东说,"你是我们组织推荐的`校革筹'常委,早该去上任了,可惜今天回得不是时候,今天的会上会有一场恶战。"

"我对学校情况一点都不了解,开会我能说什么?"

"话由我讲,你带耳朵就行了。"

二人来到校革筹办公室,一位战士拦住他们问:"你们是哪个组织的?"

"竞自由。"

"两个都是吗?"

"有什么问题?"

"谁是一号头头?"

"这是我们的一号头头。"吴书味推了闻河东一把,战士将闻河东让了进去。可吴书味被拦住了:"每个组织只有一号头头才能参加。"

"这--"闻河东回头茫然地望着吴书味。

"你自己见机行事吧!"吴书味无可奈何地说。

一个小时后,闻河东回到了"竞自由",他一脸沮丧地传达了大会内容。

迫在眉睫的首要问题是,各个组织必须在今天天黑之前全部撤离学校,凡不按规定办的拿头头是问,该抓的抓,该关的关,绝不手软!

"参加会议的代表都没作声吗?"吴书味问。

"杜贻铁要求发言,他一开口,军官就问他的家庭出身,他说是职员,又问他的组织有多少人,他说三个人,于是军人就把他赶出了会场,说小组织没有资格参加会议,他的组织怎么会只有三个人呢?"

"他已经退出了`巴黎公社',自成体系,可惜到今天才招了两个初中生。要是他还在`巴黎公社',一定会和支保的军人对着干,现在`巴黎公社'的头头是哈博能,他太无能了。"叶家驹说。

"我们兵分几路,到各大组织串联一下,联合全体造反派统一行动怎么样?"肖尔茂说。

中午,"竞自由"的所有成员都没回家,因为全校造反派已达成共识:谁也不先离校,看你这十几个军人究竟有什么能耐?大家围坐在一起,对即将发生的事怀着一种紧张的期待,这是一种求战的欲望!

下午两点多,在操场里打探消息的赖胜辉急匆匆地回到队部报告,军代表轻而易举地攻克了"延安红卫兵",他们已经开始撤退。

不一会,"东方红"也开始逃跑。

"这两个组织本来就是投机商,真正的造反派是决不会逃跑的。"叶家驹满怀信心地说。是的,虽然每个人的心情更加紧张,但坚持下去的决心并没有动摇。吴书味真希望军人的下一个目标就是竞自由,他急切地渴望着与军官辩论。可是,除几个小兵跑来大声叫喊了一阵外,军官并没有来,听说他们去"巴黎公社"了。

下午四点多,"巴黎公社"的旗帜消失了,哈博能带着他的队伍垂头丧气地撤离了学校。"巴黎公社"可是造反派的一面旗帜啊!"巴黎公社"一逃,大势去也!

"我们怎么办?"闻河东问。

"继续坚持!"吴书味不动声色地说。

"要抓人可是抓一号头头我呀!"闻河东急了。

"今天还没过完嘛,慌什么?"叶家驹说。

女孩子们唱起了《白毛女》的歌:

"一幅蓝布两下(里)裁,一家人家两分开。

隔墙如隔万重山,什么人捎信儿来?

星星出来太阳落,你在黄家受折磨。

羊儿落在虎口里,苦日子怎么过?"

声音凄婉悠扬,此时,只有这如泣如诉的歌声才能宣泄胸中的忧愁。造反四个多月了,大家废寝忘食,有时甚至是日以继夜的为毛主蓆的革命路线摇旗呐喊。就在一切顺利,造反派已经夺取大权时,形势却风云突变,而且急转直下,现在竟然要被扫地出门了。

女孩子们一遍又一遍接连不断地唱下去,男生们全都一声不响的坐着,大家还在等什么呢?

五点半,肖尔茂把李跃飞、牛巴子带到竞自由队部,肖尔茂说:"我们最后再商量一下吧,校内现在只剩下我们三个组织及杜贻铁的三人小分队了,与其被支保的军内一小撮当典型抓,倒不如先避过风头,暂时撤了吧!你们看怎么办?"

"妈的个巴子!"牛巴子大声嚷道,"`巴黎公社'都他妈逃了,狗杂种!老子们也没办法了,撤吧,老子也不想冒险了。"

六点正,三个组织上百人同时离开了学校,校园内操场上已空无一人。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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