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做生意的故事(之二) 作者:Wenjunq


这回记得时间,1985年,厂里成立服务公司,俺当了经理。 

缘由起于试点民选厂长,尽管俺太有自知之明了,动员各位不要拿俺当猴耍,却还是以绝对多数当选。上边肯定通不过,因为文革当过头儿,属于“只能利用不能重用”的角儿。不过,我心里没有丝毫的不平衡。一个从政的朋友告诉我:上边有精神,据说是某老爷子的意旨,当过红卫兵的一代人原则上不能提拔为党棍,只能从事技术或行政业务。所谓年轻化、知识化,不过是绕过这一代人的托词,等老一辈的都退出时,更年轻的已经起来了。相比于那些并没有当过造反头目的人,俺不如他们冤。不过处长是老爹的老同事,文革时也“亮相”到俺们这一派的,又正好风行“服务公司”,照顾情绪让俺当经理。 

没多久,原籍拱北的处长来电话,他老弟在珠海联系了一项工程,希望我去一趟。这是一个炸山的工程,据说要把板樟山炸开一个缺口,使拱北与香州连成一片。而我们这个厂从一九四九年开始就一直在炸山,为铁路道渣提供石料,已经炸平了几座山了,经验丰富的老工人都在我这个公司,吃掉这个工程实在是驾轻就熟。 

到了珠海,到处都在建房修路,一片施工景象。林处长的老弟在拱北等候着我,我住进拱北邮政宾馆就与他联系,接上头他便带我坐中巴前往前山,依旧是到处修路,不过基本上不塞车,没多久就到了地方。绕进山坡上一个不伦不类的住宅区,说是别墅,太拥挤太俗气;说不是别墅,却又全是独立建筑。 

进了屋子,那种进了城的乡巴佬的色彩明显不已,最显眼的就是那座享受着香火的关公瓷像。我确实弄不明白,儒家的忠义之偶像,怎么就变为进城农民的财神了。几个操着潮州口音的人都热情地招呼林先生,介绍过后,我开始为本公司吹牛。他们看上去都很高兴,然后说他们代表市政府指挥部的某领导,这个炸山工程许多人抢,但只有他们才能决定。然后约定次日喝早茶,他们把市府的那位干部请出来。临告别他们不无得意地吹嘘:深圳、珠海的主要权力都掌握在他们潮汕人手里。回拱北的的路上,林先生证实潮汕来的干部确实掌握了中层权力。 

分手以后我自己到了关闸附近,到处都是兜售“水货”的人,还有缠着你去买旧西服的。也有不少澳门过来买蔬菜的,顺便带过来一些免税店里买的洋烟、洋酒、洋香皂之类,据说卖掉赚的钱就够他们买回要买的蔬菜、副食。第一次到珠海,瞎走,顺便逛了一些电器商店。感觉有些饿,就进了一间不甚豪华的小饭店,后边大棚里堆码着足够装几卡车的“珠江啤酒”。吃饭的人不多,正吃着走过来一位,问我对菜肴是否满意,接着点了根烟坐我对面。 

我问他是否私人开的饭店?他连忙摆手,说是广州珠江啤酒厂在珠海的分销点。然后叹气说现在珠海人不喜欢珠江啤酒,喜欢进口的兰带、生力、嘉士伯什么的。不过这里规定要分配过来批发,八角钱也难卖,只有那些打工崽还喝“珠啤”。等等。这位经理捎带着递过一张名片,欢迎常来关照。闲聊一阵俺就干脆回宾馆看电视,没瞧过香港电视还是有点好奇的。 

却不料房间的电话响了,接过知道是林先生到大堂了。未几他带着两个白天见过面的潮州佬,寒暄已毕就直白地问我带了多少钱来?我抱歉地告诉他们,除了差旅费之外,并没有带多少钱。他们很失望,责怪我既然来谈工程,怎么可以不带钱?我说如果需要可以电报通知家里汇过来,电汇是很快的。他们干脆地说,如果没有几万块的见面礼,领导是不会出来喝早茶的。对此我表示不可接受,八字还没一撇就要钱没道理,只有在我们进场后,可以给提成。结果自然不欢而散。 

其实我已经怀疑这伙人都是骗子,能跟这样的下三烂混在一起的干部,大约只会是“下四烂”。林先生有点抱怨,说他们确实很有能耐。我告诉他林处长没有说要带什么钱,再说,扛几万现金跑那么远也不安全。实话说我也在撒谎。我们公司成立,厂里根本没有给一分钱,只给了报废的山场和一个报废了的土立窑,我们自己开发地下部分的石料,整好土窑烧水泥,卖给湛江地区。厂里的石料和水泥只供铁路内部调拨,是不能卖给地方的。公司刚开业不久,我们根本拿不出哪怕两万块钱。 

次日一大早坐船过深圳。无目的地瞎逛了一天,第二天回到广州,已经快晚上10点了。在华南理工读了几年书,广州还是熟悉的。因为住不起高级宾馆,兼之某设计院有一个熟人,便到那附近找了间小旅馆住一张床位。在珠海住单间是为了谈工程摆的谱,花了一百多却白搭,结果非常心疼。现在这间房里有三张床,另两位正在看那台旧电视,香港武打片使他们全神贯注。 

我合衣躺下,心不在焉地翻书,心里极不是滋味。虽然是处长叫来的,毕竟花的是本公司的钱,而我们挣钱却不容易。不知何时,那个武打片结束。两位看电视的开始打招呼,接下去的谈话使我明白,他们是广东恩平来的,要珠江啤酒,已经住了三天,还没有搞到货。并告诉我,黑市已经卖到1.1元/瓶。我马上想起珠海批发部那个经理,刚想告诉他们,话到嘴边留下了,俺得想办法把这次的差旅费挣回来。于是,马上宣称我有熟人管商业,或许可以弄到一两车。他俩立即兴奋起来,围过来递烟,许诺说只要搞到,无论进价多少,都给1.1元/瓶,现金交付,不用开票。这一夜,我只睡了两三个小时。 

次日一早,赶紧到我朋友供职的设计院,利用他的电话,按照名片上的号码打通了那个经理的电话。没想到他也高兴极了,答应以最低价给我,只要帮他完成销售任务。我乘机说不开票是否可以降一点价钱,他答应得飞快:绝对可以降几分钱,具体数目算完才答复。我接着记下了他们的账号。真没想到,我们一直以为开放的广东,也会有如此荒唐的计划经济的事情。 

放下电话便马上赶去东山铁路招待所,只有在那儿我才能跟家里通话。接电话的是我的副经理“龙瞎子”,我把事情大约说了一下,问清楚我们又收了点货款,账户上有三万多元。他知道这个消息也兴奋得跟孩子似的,记下账号等,答应立即叫财务电汇两万元过去。并约定尽快赶过来,最迟明天早晨到达中山,让我今晚住到中山,他有个亲戚在中山汽车站宾馆当经理,找到他可以打折。没有他我是忙不过来的,而且这家伙擅长投机倒把,让他来具体操作。 

回到招待所,那两位正眼巴巴地等我。说清楚可能有五六车货以后,他俩也乐不可支。不过很谨慎地宣称必须货到付款,为了证实他们有钱,特地亮出存折来,好家伙,足有十万多元哩!我让他们等着,我还得去办事,明天肯定回来找他们,然后可以交货。这两位说他们还得住几天,然后请我吃午饭。席间我才知道,“珠啤”在他们那儿最畅销,零售卖到1.5元。瞧着两位的殷勤劲,我感到这事有谱。 

午饭后我搭中巴到中山,到石歧汽车站宾馆,找到他那位亲戚,他却不让我住。理由是太脏了,于是另寻了一处宾馆,友崽管事,折扣不菲。却不料骚扰电话不断:“先生,要小姐吗?价钱不贵。”我这才知道,原来中国也有“小姐”了。偏偏俺是个有色心没色胆的懦夫,只好把电话撂在一边。次日上午龙瞎子到了,马不停蹄赶过珠海。 

到银行查,款没到。那个经理必须收钱才肯发货,真没料到龙瞎子是个颇有心计的家伙,他把电汇底单带来了,经理一看就乐了,忙不迭地去找车,装满车就出发。龙瞎子应经理挽留,呆在珠海。其实俺也看得出,他是扣一个人质,以防款不到位。俺跟着押车奔广州,那两个家伙真的在旅馆里望穿秋水。 

款货两迄,电话通知后,才知道人家在广州也有账户。存进去,又发货,到底折腾了几次,俺确实记不清了。总之,最后的结果是:我们电汇过来的两万,原封不动又退了回去,而我们口袋里还有两万多。龙瞎子高兴得不得了,班师回朝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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