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旧事】:挤尽奶汁的母牛——叫你一声妈妈 作者:逍遥


 

【家族旧事】:

  挤尽奶汁的母牛——叫你一声妈妈

(一)

一个傍晚,我在厨房摘油菜,突然便想起了母亲,我是跟她学的,用手掐油菜,不用刀切……那一瞬间,心口像被一枚螺钉塞住又拧紧,怎么也打不开。由母亲又想到晚她半年去世的父亲,心一阵阵疼痛:我再也没有爸爸和妈妈,再也没有了……

而在父母生前,我却从未当面叫过他们一声爸爸和妈妈。

小时候生活在大家庭,父母均排行老五,一个在家被小辈唤五叔,另一个叫五娘。我们便也随着堂表哥姐乱叫,大人未予纠正,就这样一路称呼下来。年轻时,觉得自己标新立异,到后来则已形成习惯,改不过来了。

如今,就是对着天空喊上千遍万遍爸爸妈妈,他们也不会回来。我不再是人见人羡父母双全的人了。曾听人说起,不论岁数多大,还是父母健在好啊!此刻,我才锥心刺骨地意识到这句话沉甸甸的分量,随之而来的便是一种无边的失落。

这感觉一直持续到很晚,甚至搅扰得我坐立不安,耳朵里不由自主地痒起来:儿时,母亲为我掏耳朵,那是她对我表达亲昵的唯一方式。头枕在她的大腿上,窗外和熙的阳光或屋里明亮的灯光照着我的耳朵,发卡轻轻在耳蜗里游动,有种柔柔的、软软的舒服……

母亲生前一天到晚唠叨,甚至骂人,我有时心生厌烦,曾向好友发过牢骚。她对我讲,千万别烦,一旦她不在了,你就是想听她叨唠也不能够,那时你会后悔!

此时,一大堆悔意果然堵在我的喉咙口:都说女儿是妈妈的贴身小棉袄儿,可我与母亲的感情竟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棉絮,触摸不到彼此的肌肤。谁都不曾向对方表达过爱意,似乎也不想表达,双方都只在恪尽职守,她尽她母亲的职责,我尽我女儿的义务。

母亲去世后的第一个春节,父亲叫后辈一起到饭馆吃饭,那是他最后一次请我们聚餐。他说,不是为了吃这顿饭,而是让大家聚在一处给他、特别是给去世不到半年的母亲拜年。

饭桌上,大家不由自主怀念起母亲做的回锅肉、臊子面,黑芝麻汤圆,尤其是她配制的饺子作料……如今,任谁也做不出来了,那叫香啊!可随着母亲的离去,它们成为我家真正的绝活儿……

有病的小妹那天比较正常。她问,母亲的优点这么多,父亲的怎么就那么少呢?父亲高龄耳背,大家一时有些肆无忌惮,当他的面说起了他的坏话。

弟妹突然笑着说,谁说他听不见?我问问他!她转脸问,老爷子,听见我们说什么了吗?

父亲微微一笑,你们是在说老太太吧?老太太这个人表面看是个唠叨的家庭妇女,没什么意思,实际上……她有突出的优点:无论在单位还是家里,她一辈子忍辱负重,都在拼命地干。在外面人际关系好,这个家也主要扛在她肩上。像一条破船,她实际是掌舵的,靠着她,才艰难地没有沉没,维持了下来……

这是第一次,父亲没将自己摆在总指挥兼导演的位置,说了句特别公允的话。说完后他似乎有些后悔,为维护自己的尊严补了一句,当然,我对她是很容忍的……

这话要是在母亲活着时说该有多好!但父亲从来不会当面表达对人的感情,我其实对最亲近的人也如此。不知父亲内心对此可有悔意?我则一直被内疚折磨,总后悔没在母亲活着时对她更好些,特别是在对她的态度上应当温柔些。

母亲生前曾几次对我说:“你父亲从年轻起身体就不好,活到九十多岁还能活动,全亏我的照顾。我比他小十多岁,可已经不行了,又瞎又瘸。人活着就该自私,多为自己考虑……”她回忆起困难时期,发点心票,她一口点心都舍不得吃,全给了父亲;她说父亲从来都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

牢骚归牢骚,母亲的一生其实都在为别人活,她对得起所有的家人,惟独对不起自己,活到八十多岁了,江山易改,仍旧本性难移。几十年一贯制,一直到她还能干得动的老年,都在为这个家忙碌奔忙,操劳辛苦,真可谓鞠躬尽瘁,呕心沥血。从我记事,就见她终日拐着脚,嘴里不停叨唠着忙这忙那,手脚不曾停歇;后来,以老迈残废之身,在基本丧失活动能力的状况下,她才不得不闲下来,但嘴巴仍然未停。为这个家,说她吃的是草,挤出的是奶还不够,她甚至在草都吃不饱时,还拼命为家人无偿供奶,直到油尽灯枯。每每遇到危机,我们全家都是靠她瘦弱的臂膀把舵并拼命地不停划浆,我家这条破船才没翻落到江心沉底……

母亲的晚景颇苦,如同生活于炼狱。只吃不做对父亲是种享乐,可自从母亲目盲腿残,命运对她却是一种无休无止的折磨。即使别人反复劝她,坐着当老太太享清福多好,她还是难以适应无所事事的生活。境由心生,暮年的残疾无情地剥夺了她劳动的权利,她又没有其它爱好,生存价值业已失去,便只有煎熬地等待着油尽灯枯。而我们这些做儿女的,不是不叫她省心,就是不理解她的心境,甚至对她的唠叨心生厌烦……


(二)

母亲是四川乐山人,出生在一个孩子众多的大家庭,排行老五,出生日期是1918年11月17日。虽生得面目清秀,肌肤细腻,可天生有些残疾,属于内八字脚。这不是她独有的毛病,就连貌美如仙的二姨也只算得半截美人。看来,这该属于家族基因的遗传问题。

外婆一直为生孩子所累,不喜欢孩子,更不待见母亲。究其原因,一来母亲排在中间,是个赔钱货;二来小时候疯疯癫癫、大大咧咧,嘴还特馋。她不像四姨,虽然也排在中间,但从小斯文懂事,会看父母的脸色,对下面的弟妹一向谦让照顾。所以,父母尽管重男轻女,除对儿子之外,最喜欢的就是四姨。对比之下,大人们越发看母亲不顺眼,从小到大,她不知受过多少皮肉之苦。特别是外婆,动不动拿她做出气筒。

记得十岁左右,太外婆送给她和四姨一人一对玉石耳环,作为过年礼物。大年初一,讲究穿新戴新,她与四姨两人欢欢喜喜都把耳环戴上。姐姐安静地坐在那里,她却坐不住,跑到外面一通疯跑。回到家中,外婆立即发现她把一只耳环丢了。当时二话不说,揪过来一顿痛打,也不管是否在过春节。

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又总是挨打遭骂,小小年纪,她就有过轻生的念头。那一年,她只九岁,赶上霍乱在当地流行。和她经常一起耍的一个小玩伴染上了病,不久即不治而亡。知道了小伙伴死于霍乱,她竟盼着自己也有被传染的幸运,也好尽快离开这个没有爱的世界。

死神却不肯要她,在打骂声中她一天天长大。你说,她能对这个家留恋吗?年龄渐大,她最大的渴望就是尽快离开,离开这个不喜欢她而她也不喜欢的家,自己去独立生活。

由于一心想过独立生活,快点儿走向社会,她虽然天资聪颖,心思却不在读书上,成绩相当一般,比四姨差得很远;更由于家境一直比较困难,对这个不待见的孩子当然不愿下力气培养,她只读完初中,就孤身一人到成都找她大哥。当时,我大舅的家境相当富裕,开着三家店铺,一个五金铺,一个书店,还有一个裱褙铺。大舅安排她到书店做学徒,因是店主的亲妹妹,自然不会让她做店员,而是学计账,准备将来让她做会计。

开始她住在大哥家,仍旧如小时一样,缺乏姐姐们的娴静,而是反其道而行之,特别好动,爱说笑,喜欢男女朋友凑到一处耍。嫂子是位厉害的旧式妇女,便不给她好脸色看,还经常在大哥面前说她坏话:哪见过这样的女娃,野的要死!

虽说性格大大咧咧,但听多了闲话还是生气。她终于搬出了大哥家,去和奶妈住到一起。后来索性辞去大哥家的学徒一职,去上财会补习学校。因为手里钱少,家里能给的钱也有限,她只报了一年的速成班。父母虽不喜欢她,也知道年代不同了,学历高终究比低好,将来就是嫁人,也能找个好丈夫。所以,还是勉强给了她一点儿钱。补习班毕业后,她又动了继续上学的念头。大哥毕竟是亲大哥,和外婆家一起凑了些钱,同意叫她继续读高中。

她上的是逃难中迁到四川的清华附中。附中为男女合校,上课基本用英文课本,甚至不少同学对话也用英语,她这个土包子根本听不懂。加上学校伙食很差,几乎天天吃芹菜,她也吃不惯。本质上,她不是一个爱读书喜学习的人,而属于好行动的一类。这所学校门槛对她来说太高,只读了几个月,她便决定退学。

亲戚又在乐西公路帮她找到份会计工作。她干得相当不错,比读书得心应手多了。工作期间,她住在已经出嫁的二姐家。终于脱离了父母的视线,自己有了工资,她像一只飞出牢笼的小鸟,变得更加唧唧喳喳,整个一个乐天派。这种无忧无虑的性格在同事中颇得人缘,大家都喜欢她。不久,有一个浙江男同事开始追求她,不断给她写诗,将她称作花瓶。可她看不上,嫌人家长得难看。甚至科长和科长的弟弟也喜欢过她,她都没有同意。原因是这些人都不是大学生。自己虽然读书不行,可受几个做官的文人舅舅影响,她认为对方起码该是大学生。

乐西公路竣工后,她到过乐山五通桥银行学习,又去过新樊县政府做会计。住处也像打游击,在表姐家住住,又去舅母家盘桓。四海为家,就是不愿回父母处。这些亲戚都属于有头有脸的官宦之家,通过五舅母,母亲认识了她的干女儿,也就是父亲的八嫂。舅母与八嫂为她牵了条红线,将她与千里之外的父亲栓到了一起。父亲虽在军队服务,但不是她一贯讨厌的职业军人,而属于她一直想往的大学生,所以,两人尽管没见过面,只是通信,她最终还是同意了这桩婚事。

由于两人差着十一岁多,大西北又男多女少,父亲显然为弱势一方。怕母亲见面之后悔婚,他不得不耍了个心眼儿,要求先在报纸刊登结婚启事,再来接她转回兰州。

父亲迎亲来到乐山,两人见面后,母亲偷偷打量了父亲几眼,便迅速埋下头去,微笑凝结在了脸上。同父亲的心情一样,她对未来的夫婿也不满意。父亲明显比她大许多,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最要命的是皮肤白中透青,还不时咳嗽两声,简直是个病篓子嘛!选来选去,却挑上个病秧子。可人家大老远的来了,又登过报纸,也只能认命。

她从小所受的教育是从一而终,既然生米已经煮成熟饭,悔婚的念头当然不曾想也不敢想。

母亲从天府之国来到蛮荒的大西北,面对的是个脏乱差叫人瞠目结舌的窝,初来乍到的她实在无法适应。父亲的脏乱简直难以想象。例如,盖的白被里及内衣裤早已成为黑灰色,特别是被头与衣裤的边角全都浮着一层油腻,发出令人作呕的味道;一个破旧的脸盆一物多用,除了洗脸洗脚,还用来煮面条,甚至在夜间作为尿盆……迈进家门伊始,她先是惊得发了一阵呆,然后就摞胳膊挽袖子,将父亲的烂家当全部甩出房间,换成自己的嫁妆。幸好她带的东西比较全,就连新痰盂也运来了。一直忙到天黑,她才坐下来吐出一口气。尽管环境艰苦,但她总算有自己的家了。

第二天早上一起床,她却开始犯难,因为她基本不会做家务。不是娘家娇生惯养,而是她从小与家庭疏远,东走西窜,走哪儿吃哪儿,也就忽略了学做家事。

而父亲是少爷、老爷当惯的,即使凳子在他面前倒下,他也决不会伸手去扶。打光棍儿时,他一直在部队吃小灶包伙,吃久了虽是寡淡无味,他却仍旧懒得动手,最多在半夜饿时煮些烂面条充饥。

到兰州不久,母亲怀孕了,预产期在冬天。水土不服加妊娠反应,她的身体变得十分虚弱。兰州的冬天天寒地冻,屋子又漏风,没有煤,烧的是干草与木头,根本不禁烧。由于她对勤务兵不错,小伙子添柴续火劲头十足,省了她不少力气,又有邻居陆太太帮忙,为她做可口的饭食,嘘寒问暖,白日里她被照顾得十分周到。可一到夜里,屋里就变成一座冰窖。父亲懒惯了,更不会心疼人,指着他点炉子如同白日做春秋大梦。母亲浑身无力,负担日重,只有卷在被子里不停哆嗦。

他们的头生女儿早产一个月,只活了短短十天,也许是冻死的,也许是饿死的,因为母亲根本没有奶水。二十天后,陆太太才把这个消息告诉她。剧烈的疼痛之后,浑身大汗的她只筋疲力尽地撩过女儿一眼。那不到四斤重,哭声像只初生小猫的孩子,生命脆弱得像一张薄纸,寒风一吹仿佛就被撕成了碎片。她对女儿的感情还不够深,有陆太太在旁边劝慰,她只哭了几天,心情便逐渐平复。

父亲不会关心别人,也懒得关心别人,爱叨唠的母亲即使把舌头叨唠碎,他的本性也决不会改变。像那时的女人一样,母亲认为,做妻子的包揽一切家务天经地义。她的命运既已和这个男人拴在一处,她就要尽力营造好这个家。从此,她主动赶自己上了鸭子架,把从不曾担过的担子挑上肩头。

她开始学做饭菜与缝纫。初期,手艺相当糟糕。抄菜只会煎荷包蛋,还往往将蛋煎糊或把酱油倒多;缝扣子也是粗针大脚,扣眼儿与扣子对不齐整。但她热情颇高,不耻下问。同时,由于是四川人,吃过、见过许多地道的家乡菜,没见过驴跑,到底听过驴叫,照葫芦画瓢,经过几多失败后,倒也自攥出几道受人夸奖的菜肴。做针线也是如此,不知扎破了几次手指,经过多少失败,她终于学会了修改衣服,甚至可以自裁自剪做些简单衣物。她将父亲的脏裤衩统统丢掉后,兰州城内竟然没有内裤可卖,她只有买来几尺布,自己学着裁剪。说来可笑,第一次做的裤衩两条腿被缝在了一起。但最终她总算让父亲穿上了她缝制的干净裤衩。由于脾气急,她的手工一直较糙,只可归入粗针大线一族。以后,她还学会了编织毛衣,甚至织出过不少花样,这应该属于她最出色的一门手艺。

在兰州呆了没多久,她就已经坐不住了。跑跑颠颠已成惯,她不愿在家做太太,坚持要做职业妇女。开初,对于她四处打听工作,父亲是不大赞成的。可禁不住她总在耳旁絮叨,也就懒得去管。父亲抱定叫她自生自灭的态度,由她在人生地不熟的兰州碰钉子。

孰料她有相当能量,时间不长已与周围的邻居搞得烂熟,与老死不相往来的父亲形成鲜明对比,大家都对新娘子印象颇佳。不久,有个邻居的亲戚即在兰州市银行为她找到一份工作。她该算老银行了,业务上自然拿得起来,没给介绍人丢脸。


(三)

母亲捧的是公认的金饭碗,一直在银行做职员,这也使她解放后沾光,成为金融行业的留用人员,一天也不曾失业。她属于只管低头拉车不看路的一族,无论解放前后,她都尽其所能卖力工作。

至于为何不做太太,却一直坚持工作,她曾多次对我叨唠,还不是因为你父亲打了我一耳光的缘故!看来,这一巴掌令她终身难忘,使她不得不奋发图强。

此事大约发生于1947年初,母亲带着我和咪咪迈进婆家的门未久。其时,大家庭中一直由大娘充当管家兼厨师,家里只一位佣人照顾婆婆和打杂。因为又添了两个不大不小的娃娃,一个佣人当然照应不过来。父亲便请示婆婆,打算再请一位。

婆婆说,这些事你们自己看着办吧。父亲也知道自己的母亲对这些事向来不插手,他做请示只属于形式,为表示对老人的尊重。

母亲则不懂这些规矩,立即卤莽地插嘴,不用,不用,我能照看两个孩子!

父亲立刻沉下脸说,你懂得什么?少插嘴!

母亲没看明白他的脸色,立刻回嘴,我怎么不懂?就是不需要雇人嘛!

说着说着两人竟为雇人的事发生了争执。新进门的媳妇就敢和丈夫顶嘴,居然还当着婆婆与嫂子,父亲觉得母亲太没教养,这让他的薄面皮太过难堪,惟小人与女子难养也!他不由勃然大怒,上前给了母亲一记耳光。

被打的母亲面孔火辣辣的,并不很疼,只是感到震惊与屈辱。结婚已好几年,父亲尽管常发脾气,动手的事却从未发生。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第三次,看来,靠人养活没有好下场,她必须得找个工作,只有经济上获得独立,她的腰杆子才能硬气。

第二天,她就闹着要出去找工作。父亲的态度无可无不可。家中人口多,经济状况大不如前,她能出去工作,多少也能贴补家用。而婆婆、大娘与姑姑对她的做法却颇不理解,女人一旦结婚,特别是做母亲之后,就该在家相夫教子才对啊!

一贯没什么主意的她这次却特别固执。不久,她托自己的表哥在南昌市银行找了一份工作,早出晚归,照旧做她的小职员。一年后,她有了第三个孩子黑皮,因为是儿子,婆婆非常欢喜,这一欢喜自然就重视,强调要由母亲自己喂奶。从此,班上得愈发辛苦。

大家庭的媳妇不能逾轨逾份,她赚钱养家的目的达到了,但经济独立却始终没有争得。她似乎也从没这种想头,就像匹只知低头拉车的马,她只知道挣钱却不管家,发了工资与年终分红,她都老老实实全部交到父亲手里,需要钱时再要。父亲也有借口,说她过去一直大手大脚,将家中的积蓄几乎造光,现在家中人口多、日子紧,必须要他这个总指挥亲自把关。

解放战争时期物价飞涨,国统区拼命发不值钱的纸票子,银行体恤职工的苦境,年终不再发钱,改发黄金作为奖金。主要是母亲发的年终奖,再加父亲手中不多的余钱,家里存有黄金五两左右。

父亲当年打牌曾赢过近百万元。不知是否忆起了当年打牌的威风,这几两闲置的黄金不觉令他手痒。坐不住的时刻,偏巧有位中学同学找上门来,说自己失业在家,想做鸡毛出口生意,因手头没有闲钱,想求老同学帮忙,将来给他两分红利。同学吹得天花乱坠,高利使父亲利令智昏,他连个招呼也不和母亲打,毫不犹豫地将四两黄金借了出去。

金子拿走之后,泥牛入海无消息。父亲曾去找过,那人回说生意亏本,无钱可还,他只能空手而返。对于他的折羽,母亲唠叨了几天,却不敢过于指责。她已逐渐习惯于父亲的说辞,一台戏要有个导演,一个家要有位总指挥,这位总指挥即使指挥大家往阴沟里跳,她也得闭眼紧跟。

解放初期,母亲要比总指挥幸运得多。从迎接解放军进城起,她就跟留用的年轻女同事一起,连续扭了整三天的秧歌舞,以后则更加忙碌。

银行做为国家的经济命脉,首先被解放军军管。母亲属于旧工作人员,俗称“俘虏”。给这些“俘虏”办过一个月学习班,主要是讲清政策,一定要对党忠诚老实,交代清楚自己的历史问题。母亲没参加过任何党派,可人家都交代了,自己不做任何交代肯定属于表现不好。想来想去,她忽然想起,上中学时,学校曾集体发给他们每人一个徽章。至于那物件儿是何方神圣,她也说不清楚。军代表于是推定,那可能是三青团的标志,从而怀疑她集体加入过这一反动团体。可母亲既未填过表格,更没任何人告知她已加入过这个组织。据此,只能在审查结束后,在她的档案中写上一笔,“怀疑其曾参加过反动三青团”。

只因她污点小,历史相对简单,一个月后,照旧上班。并不是每个旧人员都享有此项殊荣,这令很多人羡慕不已,就连父亲心里也肯定艳羡,只不愿说出口罢了。由于缺少工作人员,不得不从部队又抽调来一批新人,俗称搀沙子,官话叫加强银行建设。母亲是老银行,业务自然比他们熟悉,她不但要完成本职工作,还要负责教会他们。那段时间,加班加点成为她的家常便饭。

可她的地位却与这些革命干部大相径庭。多年后,干部实行退休制度,以建国时间划一条线。她明明是1949年5月参加工作的,却只能以退休告终。当然,这与她的证明人已然故去有关。更重要的是,她觉着“俘虏”这个词太难听,因而在档案中一直填写自己是旧留用人员。谁承想,退休政策却有规定,“俘虏”算离休,留用者只做退休处理。

那时,我们三个孩子很少见到母亲。她一个月没在我们面前出现,我们大约也不会在意。孩子们跟用人樊妈更亲近些,若找不到她,我们也许会哭闹。

见不到母亲,却常见找不到工作的父亲在眼前转,一副紧蹙双眉,没一丝笑容的面孔。咪咪或黑皮只要一哭,就会听他大吼一声,蠢猪,哭什么哭!

咪咪吓得睁着一对惊恐的大眼睛,单薄的身体微微颤抖;黑皮会停止哭泣,把手指头放在嘴里吸吮。只有我不哭,笑着跑到父亲跟前,抱住他的腿。他仿佛已没心肠用手指钳我的脸了,但脸上的表情会舒展开,不说话,只用手掌轻抚我的头顶。

当年留存下来一张黑白照片,早已退色,不知那上面为何没有父亲,只有母亲和我们三个孩子。母亲说,那是她从学习班出来后不久领我们去拍的。她穿一身深色制服,上面别一枚徽章,头戴一顶佩五星的八角帽,徽章与五星该是红色的吧。想来,这些一定是学习班的行头。只是,照片上的母亲有张清瘦的瓜子脸,又过于秀气,简直有几分香港影星夏梦的风采,因而与那身穿戴极不相宜。下面是我们三个孩子。左边是咪咪,穿大翻领蓬蓬袖的娃娃服,上边布满花朵,就连工装裤也是格呢的,小辫梳成抓髻,五官全是圆的,平时总哭的她这回却张着嘴在笑,笑得却不怎么生动,像极了橱柜里的洋娃娃。中间是黑皮,穿着上白下花的浅色衣服,竟也是蓬蓬袖的,估计他被闪光灯吓着了,脸上的表情不但发愣,还把手指塞进嘴里吸允,就像他害怕时的模样。右边是我,头戴一顶有条纹的草帽,衣服为素白色,相当普通,长相也不如咪咪漂亮,笑得却相当灿烂。

大约一年之后,父亲在北京有了正式工作。1951年二月前后,统战部出面发来调令,将母亲调至银行工作。调令一下,母亲即带领我们三个孩子北上。能让我们全家团聚,不再过牛郎织女的生活,父母甚是感恩戴德,认为当时的统战政策颇有人情味儿。

母亲孤身一人带着我们三个孩子北上,相当不易,路上我还险些走失。但千难万难,她终于将我们安全领到北京城内。

当时,民革中央机关还未兴建宿舍,我们一家被暂时安置在银行的招待所内。招待所位于前门打磨厂,母亲闲住没几天,就急着托人找保姆,以便赶去上班。大多数银行干部都来自五糊四海,普通干部没有太高的觉悟,不少人都休整了一两个月才去上班。

看她匆匆忙忙赶来上班,有好心的同事悄悄问她,你为什么这么着急?

她回答,不上班怎么有工资啊!看来她是穷怕了。

那同事笑了,你可真傻,只要一报到就有工资。急什么急,说孩子没人管不就得了!

母亲不但这点犯傻,还有二傻。那时调动工作,托运行李一律报销。别人调动工作,托运行李全都大包小包。例如,说她傻的同事,把厨房的锅碗瓢盆都托运到了北京。可她除了我们三个孩子,只带到北京三只旧皮箱。其中一只,还是咪咪随身坐在屁股下面的小箱子。大部分家具她在挽救大娘时换了钱,离开南昌时,又将最后剩下的东西跟打鼓的(收破烂的小贩,因打鼓叫买而得名)做了交易,仅得几十块钱。我们几乎等于扫地出门,带着一点儿必须的旧衣物来到北京。

那时,母亲负担颇重,除了我们三个孩子,她还要给娘家寄钱,给在东北上大学的八姨寄些生活补贴。银行设有困难补助,不少职工都曾申请过。但她不愿占公家的便宜,更怕人家说三道四,就一直咬紧牙关挺着。

小时的我经常被她带去上班,得以在银行自由出入,我曾亲见有些人公家的便宜不占白不占。因童言无忌,我还捱过母亲一顿好掐。她有一位女同事,平素一贯着花缎子旗袍,丝质透明长筒袜,穿戴十分漂亮讲究,可她却多次伸手要困难补助。凡申请补助,都要全体职工开会讨论,因大家不愿驳面子,她的申请每次都能顺利通过。

有次开会讨论此事,母亲正好带我上班,开会时我也在场。我这编外会员竟也瞪大眼睛听大人发言,看大家都没意见,我有意见了,直杵杵冒出句大家想说却不好意思说的话,你穿得这么漂亮还要补助啊!

会议整个儿哑场了。申请补助者脸蓦地变白,母亲的脸却涨红。趁人不注意,她走到我身边,狠狠掐了几下我的胳膊,嘴里小声说,大人开会,谁要你小孩子多嘴!

我想不通。母亲回家常唠叨不该给她补助,可会上为什么不说?想来所有的人都如此吧,怀着不得罪人的心理,却又实在不服气,惟有背后嘟囔?

母亲的胆小怕事也有她的不得已。晚年她一再对我絮叨,自从外公被镇压后,她的头就抬不起来了,只能谨小慎微做人,见人只说好话,不说坏话,惟有拼命改造与卖力工作。看来,恐惧竟能封住一张极爱说三道四的嘴,使她安然度过各种运动,甚至有幸做过几回积极分子。

印象最深的是在大跃进中,她曾大出风头。父亲却不行,不能说他主观上不想融入时代,只是苦于没有用武之地。母亲就不同了,凭着她的动手能力与机灵,总算有了大显身手的机会,她的能动性似乎超乎寻常地得到发挥。

她当时在银行会发局联行科任职,工作为收发全国各地银行的报表、报单,编号后送入穿孔车间穿孔进行统计。所谓穿孔,就是使用前苏联的计算机来统计数字,因为要在报表上打孔,名称化简为繁简称打孔。现在,计算机有越来越微型化的趋势,而原始计算机则可用巨大形容。何况是苏联老大哥的东西,更具有北极熊式的庞然,得用一个车间才盛得下。在计划经济的前提下,信件、报表之多往往堆积如山,报表的编号还一律采用手写。因此,一天工作下来,手腕常常疼得抬不起来,手指上也磨起了糨子。

在大讲技术革新的跃进形势下,大家都开动脑筋想办法,提倡敢想敢干,力图在工作效率上有所突破。一方面受大好形势的感召,一方面由于出身太差的压力,母亲主动勇挑重担,承担了最繁重的上海、浙江等地业务,然后又改进编号程序,将手写改用打号机打号,一下子省去了不少时间与体力。不久,打号编码即在全科推广,成为她发起的第一项技术革新。这项革新由于受到领导表扬,使她备受鼓舞与鞭策,从而又有了第二项发明。年代久远,她已然记不起是什么,似乎与电器有关。家里的活儿每一样都指不上父亲,她只有像男同志那样修理插销与接保险丝,这使她比一般女同志能干,在技术革新高潮中敢碰这类东西,并结合实际工作有所发明。又因为算盘打得又快又好,领导让她负责全科的子女统筹,职工孩子看病的药费都来找她报销,尽管是过路财神,也仿佛有了些权力,让她的头不用埋得那么低了。当时,正在修建人民大会堂及清理永定河,都属于政治运动。领导发话说,不可靠的人决不让参与其中。通过争先恐后地积极报名,她竟有幸参加了这些活动,自然倍感欣慰与光荣……

当时似乎样样顺遂,只有一样使她做瘪——不会写东西。她从小作文不好,文通字顺尚能勉强达到,可只能干巴巴写几句。大块文章,特别是激情彭湃歌颂党、毛主席和大好形势的文字,她就是弩出血来也不能够。看见大字报、决心书、顺口溜等漫天飞舞,要表明自己有颗红心哪样不得写出来亮相啊!万般无奈,她只有去求父亲帮忙。作为曾经的大秘书,父亲是专吃笔杆子这碗饭的,写这类应景文章本属小菜儿一碟,但父亲根本不搭理她。我想,当时如果她能求我,我肯定会受宠若惊地为她操刀代笔。可惜,她小瞧了我这个在学校出风头的小秀才。

正赶上银行开设高中文化补习夜校。赌气之下,她决定报名参加高中语文学习。想是受了父亲不肯帮忙的刺激,她学得非常努力。那年,她晚上只要有空,几乎都抱着语文课本,用带乡音的普通话苦读。就因她的苦读不缀,使我对课本的第一课印象颇深,《诗经》中的“关关唧啾,在何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求。”从她口里念出来,感觉异常好笑,但还是引起我对窈窕淑女的遐想,忍不住拿起搁置多日的画笔,画了一张仕女图。这使她拉下脸来,批评我只愿画这些过时的东西,为什么不画大跃进的大好形势?

结业时,她竟然获得一张全行受表彰的奖状,为行长亲自上台颁发。

又要工作,又要学习,还要技术革新……孩子与家务又不能丢下不管,你想母亲有多忙吧,她几乎天天加班加点。幸亏我们住在机关大院,每天可吃食堂。再加上我当时已能做饭热菜,才保证了家中的三口没饿肚皮。父亲是从来不理家务的,所以,我干不了的种种活计还得等母亲深夜归家才做。她睡得很少,每天能有四五个小时已相当不错。那时的她很瘦,一米五九的个子,体重只有七十多斤,却精神十足,天天拐着脚,匆忙地走在社会主义大道上。

超负荷的透支似乎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1959年初,她有幸被评为全行的三八红旗手,好像联行科只她一人得此殊荣。领回一张大奖状的同时,还有一袋大米的物质奖励。

她很有些意气风发。对党员她一直由衷羡慕,只渴望不可及罢了。此时,她甚至萌发了写入党申请书的念头,很可能已递了上去。可是,泥牛入海无消息是理所当然的。一个被镇压地主的子女,给你颗糖豆儿吃就该满足了,还痴心妄想做孙大圣,打入铁扇公主的肚肠不成?

入不成党虽然遗憾,她也只能认命,谁叫自己有个反动父亲呢!但她一直认为自己的表现已竭尽所能,理应属于优秀之列。然而,文革中她的档案被革命群众批露之时,上面竟赫然写着“表现一般”。这真叫她从头凉到了脚板心。原来,她始终被放在放射线下,骨头都被革命群众看得清清楚楚,上面有父亲黑血染就永难退去的黑色啊!


(四)

说母亲工作表现一般就一般吧,但她确实是家族的功臣。每个关键时刻,都是她独挑大梁,而作为总导演的父亲偏巧都不在场,或者干脆做他的缩头乌龟去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就不说了,每当家中有难,都是她在力挽狂澜,变不可能为可能。

当年,为养家糊口,父亲不得不远走北京,到“革大”学习。学习期间,正赶上南昌进行土改。

祖父去世曾留有近二十亩田,因大娘孤儿寡母无人赡养,这自然算在了她的名下。父亲参加工作后,曾给家里寄过一些钱,祖父又以二伯的名义买了三十亩地。二伯收入颇丰,根本不需要这几亩薄田的收入,也就一并将租金给予祖父母及大娘花用。其实,三十亩地的租金也就收过一两年便赶上了抗战。兵荒马乱,命都难保,哪里还谈得上收租?抗战胜利后,最多也就收过两年租,就又开始打仗,当然又没了租金收入。

土改那年祖父母均已过世,二伯在外地工作,父亲又到革大学习,母亲是有工作的,这地主帽子自然戴到了没有工作的大娘头上。大娘的长子当时已经参加了解放军,可解放军在外头革命,不通消息又鞭长莫及,谁都不知道大娘已是军属,只知道她该划为地主。

农民兄弟登门了。我记不得他们是气势汹汹抑或和颜悦色,但听咪咪后来告诉我,他们有人背着枪,进了屋子,便把大娘押走了,并留下话来,一手交钱,一手交人。所说的钱指他们以前租种土地的押金,现在必须悉数退还,这应该理所当然。可退押的数目太大,折合成现在的钱要一千块。大娘没有钱,吓得只有流泪,说出的话却死硬,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

若是不交钱,就凭这句话就能要她的命。外公就是由于说了同样的话而送命的。交不出钱的大娘自然被关押起来。

那时,一大家子人的生活全靠母亲。刚开始,银行还发铜板,后来不发了,实行的制度相当于半供给制,工资以小米为计算单位,母亲只是低级职工,小米折合成钞票每月只有三四十元。过去的积蓄早已被父亲造光,家中基本没有闲钱,要不也不会整天喝稀饭了。要想凑足这一千块,形同登天。

从前和今后,母亲的一生都会遇见和将要遇见诸多问题。她总是一边着急地叨唠,一边努力奔走,逐一解决这些棘手的难题,变不可能为可能。人活着就是每一天都面对问题并解决问题,母亲虽不懂这个大道理,但却从未见她气馁。

她首先想到给北京的二伯写信,让他十万火急将钱寄来。汇款不久到了,只有八百块,还差着二百。她又倾其所有,再加上大娘的五十块钱也还是差着一百块左右。万般无奈,她决定变卖家中的财产。稍微值钱的家具如旧沙发之类全都搬了出来,又将父亲的几匹毛料、几套西装及还能卖点儿钱的东西放于八仙桌上,抬到家门口叫卖。一千块钱总算凑足,将大娘赎了回来。焦头烂额的她松了口气,只要保住了人,就是天天喝稀饭也好。

文革中,我家六口人分散于六地。父亲在湖北干校,咪咪随姐夫到四川三线工厂,我在内蒙古插队,黑皮在河南母亲银行的干校,小妹在东北兵团,只母亲因病留在北京,得以躲过劳动改造,或曰免于劳动锻炼。文革后期,除了咪咪,我们三个孩子,都是母亲求爷爷告奶奶想办法调回北京的,若是指望父亲,我们恐怕都要在当地落地生根了。

母亲为我办困退整整两年,最让人难忘的是母亲心甘情愿迎接屈辱,有着韩信忍受跨下之辱的勇气。

一次她领我一起上门求人,到一高级干部家里给她的同事送东西。坐着的两位都是长征女干部,捏着烟卷,打量我们时头总是昂着。母亲一直站着,背一直弓着,从包里拿出给她同事吊的皮袄和修改好袖口的毛衣,脸上挤出一副难看的笑容,说话低声下气……两种表情的反差如此强烈,叫我的心口一阵阵疼,因为屈辱恨不得夺路而逃,却又明知母亲这样做都是为了我,我有什么权利逃遁?

我回城后,下一个自然是该把黑皮弄回来了。那时,他已分到河南某机械厂当工人,回京的路只一条,与有京城户口的工人对调。大海涝针,一时却无法找到合适的对象。

节骨眼上儿,来了贵人相助。我有个初中同学叫郝欣,刚从东北兵团调回北京,是个平易近人、心地善良的女孩子。由于经常来找我玩儿,好客的母亲便总邀请她吃饭。她对四川菜颇感兴趣,曾跟着母亲下厨房,学会了做好几道菜。而父亲了解到她父亲曾做过市劳动局长,属于高干子弟,也就对她刮目相看,不像对一般人似的冷淡,当然就没有阻止母亲的热情。不久,她与家人混得熟了,母亲有时就向她诉苦,说还有两个在外面的孩子没有着落,特别是黑皮,如今属于上不着北京户口,下不贴知青的外地工人,想要办回北京,真是难于上青天。

没有人开口求郝欣,她却是有心人,主动找到劳动局的熟人,不但将当时已与我结婚的啸傲对调回了京城,还给黑皮找了个市政工程公司的对调对象。没多久,黑皮顺利回到北京,却连一声谢谢也没对郝欣说过。多年过去了,他早已将这事忘得精光。只有母亲一直不能忘怀,她经常对我提到郝欣,让我向她问好,然后叨唠说,郝欣可是好人,好人哪,她是我们家的恩人……

最后只剩下小妹还在兵团,已经呆足了八个年头。一起的同学纷纷都想办法回到了北京,她当然再也呆不下去。而困退的名额早已被我占了,办病退吧,小妹当时的身体还算健康,一时找不出符合困退指标的疾病,兵团卡得又比插队的地方严。

父亲继续做他的甩手掌柜,又是母亲多次与八姨联系,先将小妹办到内蒙古去插队,又差不多用了两年,她通过熟人与亲戚找到医院的医生,嘴里不断说些拜年话,不间断地送些小礼品,总算开出几张管用的诊断证明,将小妹办回北京。经过十几年期待中的挣扎,盼望里的失望,如攀登一座座不可逾越的高峰,母亲终于将我们三个孩子都聚集在她的羽翼之下。可她还有遗憾,因为将咪咪远嫁到了四川,又违心地让她跟姐夫调走。老鹰捉小鸡的残酷现实中,她这只疲惫不堪的母鸡,最终没能保护好那只最懦弱的小鸡,这成为母亲晚年最主要的心病之一。


(五)

母亲与父亲反差极大。父亲对人异常冷淡,还将人分为三六九等。对有钱或有些势力的亲戚,他会克制住自己的一身冷气,竭力做出笑脸;而对穷亲戚与下人则看不起,甚至摆一副不屑的态度。母亲却对人异常热情,即使多年受父亲耳熏目染,也难改对人一视同仁的初衷。

她结婚刚到兰州时,家里有一名勤务兵,属于父亲的待遇,专管收拾屋子、跑腿,甚至倒痰盂之类。

母亲到了的第一件事就是抢着倒痰盂。勤务兵开初很是失落,认为这天经地义属于自己的职责,怎么太太要抢他的生意?他急赤白脸对母亲说,张太太,这一直是我的活路,不该你干的!

母亲听到太太两个字,觉得格外刺耳。她回答说,哎呀,我不习惯人家叫我太太,还是叫先生吧!痰盂嘛,是应当我们自己倒的,怎么能麻烦别人!

对勤务兵的态度,母亲与父亲截然不同。父亲像老爷对待下人,不是很坏,却总是居高临下地板着面孔,除了吩咐他干活,从不多说一句话,仿佛这人不存在似的。而母亲却把他当家人看待,经常嘘寒问暖,送他东西,问他老家的情形,塞给他零花钱,在学编织的过程中,甚至买来毛线,给他打了一套厚厚的毛衣毛裤。

勤务兵穿上了毛衣毛裤后,乐得好几天合不上嘴,逢人便夸,我们胡先生心眼儿好,对我可善呢!不像张主任那么严肃……他不敢说父亲拿他不当人,只敢说他严肃。

母亲确实心地善良,她自己在物质上没什么要求,对人却比父亲大方得多。在驻地,她曾看见一回族男人,常独自带两个孩子走来走去。往往大的闹小的哭,搞得他这男人极其狼狈。一天,她终于忍不住好奇心主动上前询问。原来,这人的老婆因受不得苦,跟别人跑回内地去了。说到伤心处,大人泪泪汪汪,小孩哭哭啼啼。她立刻动了恻隐之心,毫不犹豫地把手上的金戒指抹下来,让那男人卖了做盘缠,赶紧回老家去,还给了些零用钱,让给孩子买吃的。那枚戒指是娘家的陪嫁,带着精致的花纹与图章,非常大。父亲知道她不但给了人家零花钱,还把自己的戒指送给个不相干的人,很不高兴,骂她,她也只是笑笑。

搬入机关大院后,我已有了记忆。那时,家中的生活并不富裕,甚至过得有些拮据。但比起那些做工友和单职工的家庭,特别是孩子比我家多的,我们还算好的。比如机关炊事员刘大爷家,就比我们困难许多。刘大爷尽管是机关挣钱最多的师傅,每月也不过五六十元。刘大妈过去是家庭妇女,走出家门后在街道工厂做工,月收入仅二三十块。总收入比我家低,却有六个孩子。因为生活拮据,孩子们个个都穿得破衣拉撒。

刘大妈与母亲同为四川人,老乡见老乡虽没两眼泪汪汪,也有很多共同语言,她可说是邻居中和母亲关系最好的工人阶级。由于邻居们都怕看父亲那张冷脸,平日很少来我家串门,刘大妈几乎是仅有的一位。与母亲东家长李家短的同时,母亲常给她几件小妹穿剩的旧衣物。

为此,父亲往往板起面孔训母亲,但过一段时间,她就会忘记父亲的训斥,照旧把旧衣物塞给刘大妈或其他工人的家属。

我一直有些讨嫌母亲嘴碎,更因为她打我比较多而不愿与她亲近。直到中年之后,我才重新认识她品质的可贵。忆及往事,特别是追忆起困难时期,她的克己待人历历在目。人的品质只有在特殊时期才愈加彰显。

岁数稍大的人都了解,困难时期始于1959年,终于1962年,具体开始于何时却说不大清。那是一场循序渐进的国难,定量与副食的减少是逐渐的。其时,只有正部级以上的高官有额外的肉、蛋、糖等特殊供应,十三级以上的高干多供应一点白糖、黄豆与香烟,十七级以上的干部每月多发一斤黄豆。记忆中,普通老百姓一月每人最多二两肉,二两油,一家发一张点心票,大约供应半斤或一斤点心,另有二两麻酱和一点粉丝,其它副食就没有了。最困难的时候,甚至每人二两肉也无法保证,只好被迫勒紧裤腰带,连素食主义者也做不成了。

父亲当时是十七级干部,每月有额外的一斤黄豆,母亲没有。好在她是中央机关的干部,银行在南口设有专门的农场。养猪、种菜到这时方显出巨大的优越性,可给机关食堂添肉加菜,多给每位干部每月二两肉的供应。为保证干部不从嘴里抠给家人,一律不许带回家去,只可在食堂装进肚内。也不是那么绝,有些额外待遇还是可以拿回家的,比如曾多次发过代食品。那是种甜腻腻类似锯末的东西,有没有营养不知道,吃着有点儿恶心,却也聊胜于无,起码可填饱空空的肚囊。别看不是什么好东西,也不是人头有份,母亲还是沾了在银行工作的光。

在只用票证才能买到食物与日用品的日子,人们尽管嘴里跟人拌嘴似的高叫着“社会主义好,就是好”,脑筋里却整天转着一个“吃”字,特别像我们这些成长中的孩子。

而我却不像许多同龄人,对饥饿有着刻骨铭心的记忆。1959年饿没饿着已记不清楚,60年升入中学后,由于劳逸结合而获得了相对自由,自由带来的光明仿佛将饥饿冲淡了不少。

并不只是孩子张大眼睛看着吃的,印象中父亲也变成了弱肉强食的动物。困难时期副食少得可怜,他又一直爱吃甜食,因此,他曾多次到附近的上海小吃店买点心。价钱是一毛一块,在当时不算便宜。就算高价也不是随便能够买到,往往需要排队。可排队买来的点心,大家都没有份,几乎都被他一人独食。不久,小吃店关门了,连这种高价点心也难买到,他便将点心票紧紧攥于手心。每月一发点心票,他会赶紧去副食点买回桃酥之类,然后心安理得一个人吃。

母亲对他吃独食不仅从无怨言,还一直取支持的态度。父亲那年五十有三,又一直身体不好,母亲于是格外强调,对他这个户主要特殊照顾,什么都该先尽着他。

和父亲刚好相反,她从没吃过一口点心,仿佛也没这种愿望,起码我看不出她嘴馋过。她却对我讲,小时侯她和我一样,常常为了嘴馋挨打。这让我简直像在听格林童话。当年的馋嘴猫一旦长大,有了丈夫和孩子,就能将自己忽略不计了?

粮食限量后,母亲主动提出,叫我中午去银行吃饭,我所在的学校离银行不远。母亲食堂的饭菜比父亲机关强着许多。饭虽标明二两,每碗竟有一海碗大,当然,里面含的水分也多。当时实行双蒸饭,只比稠稀饭干一点。可这比二两只给一抠抠强了百倍,起码在精神上给人安慰,叫人也就忘了营养全随米汤跑掉。另外,那儿的炒菜油水也较多,不像别的食堂完全是大锅熬。还经常有荤有素,青菜上浮着几片油汪汪的猪肉。

每次我赶到食堂,饭菜都已打好,被扣在碗内。母亲有时站在门外,有时脸向着门,伸着脖子等我。我一坐下,她就将饭一分为二,我那一半多,她那一半少。我吃得快,她吃得慢。等我把自己那份吃完,她的饭菜还剩一多半。她会望着我贪婪的表情说,我吃够了,剩下的你吃吧!我呢,会一把抓过碗来,将剩下的饭菜几口就扒进嘴里。

过去,我一直认为母亲不怎么喜欢我。如今,我才明白,除非是变态,母亲对她所有的孩子都爱。很多时候,母爱是一种无言的温暖与不计回报的奉献。

回想起来,我确实太不懂事。为什么不坚持让母亲将饭平分为二?为什么不坚持让她把碗里的饭菜吃光?难道我没有发现她越来越瘦,一米五九的个子只剩七十斤了?后来,她又仿佛变胖,脸甚至发亮,腿也浮肿起来……这一切我竟视而不见。我的血脉里一定继承了父亲的冷酷,因此会像他一样,吃得心安理得。无怪乎我能将饥饿忘却得如此容易,原来,这容易是建筑在母亲天天挨饿的基础之上。

由于浮肿,又因为银行有农场且不愿让干部饿倒,领导终于决定,给浮肿的干部每月发一斤黄豆和白糖。可母亲的黄豆与白糖拿回家便充公,成为我们全家的食品,吃进她嘴里的微乎其微。

早晨,为保证在家的我和黑皮不空着肚子上学,她天一亮就爬起来,给我们做早点。为节省些粮食,她将机关发的代食品与面和在一起,为我们做烙饼。代食品单独吃让人恶心,与面和在一起烙饼还算香甜,这也是她从同事那里学来的好方法。

左近的邻居都是工人出身,家里孩子比我们多,女主人又都是家庭妇女,自然就更加吃不饱饭。当时厨房三家合用,当烙饼的香味蹿出来时,邻家的大人孩子常会忍不住走出家门,站在离饼铛不远的地方看,那眼光颇像饥饿的狼。她受不得这种眼光,会赶紧将烙好的饼递过去,嘴里说,我们南方人不会烙饼,你们也尝尝!

大人还犹豫时,孩子们抓过来就往嘴里塞,真正的狼吞虎咽。她望着他们笑,自己却一口都舍不得吃。

1961年,她刚过四十三岁,终于支持不住了。导火索是去南口农场劳动,由于想表现自己的奋力改造,不顾已经浮肿的身体,竟然抢着干男人的活儿,颇为英勇地去挑洋灰。

那些年,义务劳动特别多,我也有幸赶上过几回。至于你身体是否舒服,没人会问,连自己也认为劳动光荣,惟有牺牲多壮志嘛!像母亲这种人,更得努力甚至拼命表现,一时一刻都不敢忘记改造自己的世界观。所以,凡有义务劳动,不经别人提醒,她都要踊跃报名。

那天,她突然口角歪斜,不断流哈喇子,没多久,右半边身体竟毫无知觉。洋灰筐无法继续挑了,单位同事慌忙将她送往协和医院,她立刻被收治住院。经诊断为偏瘫症。年纪不大,为什么会偏瘫呢?那时没有CT,核磁共震更是闻所未闻。左查右检,普通的验血、照片子都查不出任何结果,既不是脑溢血,也不是脑栓塞。主治大夫最后决定,给她做气脑检查。打气脑也有一定危险性,如同做手术,是需要家属签字画押的。经检查,她的脑部有一陈旧性血肿,偏瘫由外伤引起。

从外婆和八姨陆续走后,母亲的班就上的特别辛苦。因为在大人下班之前,再没人照料小妹,只好将她从育儿站接出,改上银行托儿所。由于小妹年龄过小,早晚必须接回家来。这就苦了母亲。风雨无阻,她都要抱着小妹上下班。有时赶不上车,她甚至得抱着小妹,气喘吁吁走五里地,从家里赶到上班地点。有一次刮大风,她抱着小妹上班,走到天安门附近,跌跌撞撞站立不稳,竟撞到石柱子上,脑袋上磕出个大包。她没理会,也无暇理会,当时也并不觉得怎样,便继续匆忙赶路。第二天,她又去参加改造天安门的义务劳动。大约就是这次磕碰造成的后果,到了困难时期,身体极度亏损,又不自量力地去挑洋灰,旧伤复发来找后帐了。

好在年纪不大,她恢复得较快,只在协和住了一个月就能说话走路。出院后却一直没能彻底痊愈,舌头始终是歪的,右手与右腿全都乏力,更由于做气脑对脑部有一定损伤,落下了经常失眠与头疼的后遗症……总之,她再也不是原来的那个她了,成为名副其实的病号,再想拼命改造与表现都已力不从心。

母亲住院期间,我差不多天天去探望,犹如例行公事。若说一点孝心没有,也是昧心话,可我确实不记得自己有多焦急,只记住了医院的伙食不错。往医院跑得勤,吃的因素不可忽略。我和黑皮都是下学后去探视,往往就赶上病房的开饭时间。每次,她都说自己吃不下,将大半饭菜分给我们。我是猪八戒吃人参果,直到吞下去后,才觉得饭菜特别香甜,接着便后悔,为什么不细嚼烂咽,细细品味一番饭菜的滋味?不知黑皮想没想过,母亲佯称吃不下,其实在心疼我们两个孩子。我确实从没往这上面想。看来,少年时代的我特别不懂事,甚至没心肝,这难道又是父亲的血在作怪?


(六)

人无完人。母亲尽管心地善良,性格热情活泼,嘴却不好,爱发离骚,喜欢数落人,背后说人坏话几乎是她的业余爱好。业余爱好的形成也有客观原因,由于出身不好,当面跟人过不去就有顾虑,自然在嘴的痛快上备受压抑,也只能在背后磨嘴皮子发泄。

母亲嘴的毛病,使她往往费力不讨好。几个孙辈逐渐长大,都曾得她不少照料。例如,我女儿珠珠曾在姥姥家上过三年幼儿园,母亲每日早晚接送,照料衣食。由于她异常顽皮,母亲常会骂,也曾动手打过几次,甚至发脾气时剪断过她的跳绳,这使孩子难以忘怀,一直与母亲有些疏远。而作为姥爷的父亲,从不曾对孩子操心,只知一味当动物似地宠爱,不加苛责,反而博得所有孙辈的好感,愿意与他亲近。

后来,母亲又因病残而心情烦躁,爱骂人的缺点更是发扬光大,不但经常指人不是,有时甚至诅咒得罪她的人。例如和她住在一起的弟妹,由于不时与她发生些小摩擦,她便多次咒人家死了才好。

我特别怕听咒人的话语。有一回,我甚至威吓母亲,说她的眼睛之所以会看不见,就由于骂人太多的缘故。她还信以为真了,点点头,沉吟着半天不说话。那大概是她沉默时间最久的一次。看她一时无言,我又心生怜悯。因为外公曾说过,如果老五还能说话,就证明没啥子事情,如果不说话,那她就活不成了。为人热情的负面便是爱宣泄。不让母亲骂人,特别是不叫她说话,对她简直如同酷刑。

过去,她脾气算是相当好的,虽然爱说别人坏话,不过是背后骂几句而已。除组织上让回南昌那次,她几乎从未正面顶撞过父亲,也从不跟外人吵架,总是一味克己忍让。然而,谁也不曾料到,晚年的她脾气会变得如此糟糕。只为一点点小事,譬如弟妹关门时手重些,她就认为这是冲她来的。会一连数天紧蹙双眉,见人就控诉,嘴里大呼小叫地喊,我是个瞎子,我眼睛看不见,可我听得见!我生气,我生气啊……

本来,母亲是个脸上没有老年斑,皮肤甚至透出些水灵的老太太,以八十多岁的高龄属于相当罕见。可当她将脸皱成一团,怒气冲天的时候,立马就变为个呼天抢地的难看老太太了。

有一天,当她又跟我唠叨这些无聊话题时,我忍不住说,你瞧,你瞧,脸上的表情有多难看!为什么就不能有一点好心情,非要天天生气?刚说完这话,我就后悔。因为,无论这张脸好看还是难看,她都永远不可能在镜子中瞧见自己,她已经失明三到四年。

她不但因青光眼视力尽失,还因股骨颈骨折走路困难,只能靠拐杖摸索着在屋内行走。生活质量如此之差,本该安享的晚年过得颇苦,相当重要的原因是她拒绝做一切手术。

这方面她似乎受过刺激。第一个刺激发生于1955年,咪咪做扁桃体切除术不成功。小时候,咪咪动不动就扁桃体发炎,特别爱发高烧,最后不得不为她做了切除手术,不料却未去除干净。以后,发烧的频率只比过去稍好,胃又变得糟糕起来,仍旧是个病鸭子。母亲很后悔,不住叨唠,不该做这个手术,以后什么手术也不能做!

后来,她自己突然瘫痪,在协和住院期间,曾经做过气脑检查。出院后,她的右手一直不好使唤。她不认为这是瘫痪后遗症,却觉得是打气脑所致。从此,她便极力反对一切手术,也不管该做不该做。

她股骨颈骨折时,我还上班。我家离娘家只五六分钟路程,找了个小时工搞卫生,家中无人便让母亲替我看家,她也很乐意。一次,她感冒了,带病来到我家,在床上睡了一觉。醒来时有些犯迷糊,而阿姨墩的地还没有干,她站立未稳在地上摔了一跤。这一摔,竟摔成股骨颈骨折。尽管我找过骨科老专家,曾爽快地答应给她做手术,她却没商量地一口回绝。

在她行动方便时,就已患了青光眼,却一直只愿用药物治疗。当治疗效果不理想,医生让她做手术时,她却偷偷从医院跑掉。她还有一点视力时,我曾带她到协和医院看过专家。专家急令她住院做手术,并批评我讳疾忌医。我竭力劝她住院,她却跳着脚说宁可瞎了,也决不手术。

父亲说,她年纪已经这样大了,行动又不方便,随她去吧!

我妥协了,对她说,医生也说了,很快你就会什么也看不见。既然你做这种选择,到了那天,可别后悔!

她说绝不后悔。最终,当眼前果真变为漆黑一片时,她突然感觉自己完全成为了废人,心中凄苦,也只有用抱怨来发泄命运对她的不公了。

她特别喜欢说话,而父亲性格内向,也与她没有共同语言;孩子们都有了自己的家,没时间也不愿听她重复那些似乎永远不变的话题;阿姨更不耐烦听她没完没地罗嗦……有时,看不见的她只有自顾自说,甚至与墙和空气对话。

偶尔,回家看到她怨天尤人的样子,我会无名火起,忍不住训她,既然你当初做了这样的选择,就不要说这种话,后悔药吃不起!她仿佛知道自己错了,怯怯地不再开口。看她那无可奈何的样子,我立刻感到自己说这话的残酷,心中不由充满悔意。我其实在生自己的气啊!当初,如果我肯再坚持一下,也许就能保住她那一点残存的视力了。可是,有不肯负责的父亲在,我也就不愿彻底尽做女儿的责任。

虽说人到中年变得懂事了些,知道了为子女的责任,在经济上曾长期照顾他们,有事招之即去,为他们办妥。但这样做更多出于理智,不是出于感情。母亲曾多次评价说,逍逍对这个家贡献最大。可我明白,她对我的态度实际是敬而远之。

我欠她的最多,最没资格训她。我也曾股骨颈骨折,因为没有错位,医生说可以保守治疗。躺在床上整三个月,是母亲烧汤做饭、端屎端尿,尽心照料才得痊愈。她的青光眼就是那时发病的,却顾不得认真去医院诊疗。以后,又是在我家摔成了骨折。尽管我出过钱,找了护工,也请过专家看病,但像母亲那样恪尽职守地亲自照料,我却没有做到,甚至没想过去做。

我无法与她亲近,无法与她做任何身体上的接触,甚至摸一下她的手,我都觉得不自在。很多时候,我都感觉自己对她太过无情,可就是无法纠正。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的行为,或许这是一种病态?


(七)

2004年年末的一天早上,母亲终于再也起不来了。像被挤尽奶汁的母牛,竟连叫声也失去。那么爱叨唠的她,因为大面积脑梗,成为了植物人,整整昏睡了九个月。

我找遍京城这方面的名医,看过她的CT片子,全都摇头说无法可想。

我无奈地望着她,默默躺在病床,一动不动,再也不能张嘴,甚至对一切都毫无反应,只能靠鼻饲与导尿管维持着脆弱却顽强的生命。回天无力,仅剩下一个“熬”字。

那一段,美国正就植物人夏尔是否拔管讨论得如火如荼。面对没有知觉的生命,我也觉得拔管有理。可是,想到要让有着心跳与呼吸的母亲就这样走,我的心不由下沉,下沉……当然,这讨论在中国毫无意义,不过只是一种想法而已,但我还是在半夜为自己有这样的念头而惊醒,不断在心中谴责自己,矛盾着,斗争着。我实在想不明白,何以上帝对母亲如此残酷?

小妹曾反复问我,母亲又没做过坏事,为什么会这样?我无法回答。

有一天,我忽然想明白了,这其实是上帝给我的一次赎罪机会,让我学会跟她的皮肤接触,尽量多照料她几天。

刚开始,我还是不能与她的身体碰触。可这是生我养我的母亲啊,我怎么能如此无情!我终于下定决心,强迫自己与她的肌肤接触。从此,尽管有护工帮忙按摩,我还是天天到医院坚持为她按摩。同时,我几乎每天带着《圣经》到她的床头,大声为她诵读。

做这一切可能已没有任何意义,她听不到也感觉不到了。但愿像友人所说,植物人还是有知觉的。愿她的灵魂在守望我这不孝的女儿,我在这里赎自己的罪呢!

2005年8月22日,母亲在天刚亮的时候走了。在护工的帮助下,我为她穿上玫瑰红的绣花缎子袄。记忆中,她从不穿红戴绿,一直不事修饰,就让她最后打扮一回上路吧!

从此,我再也不用去医院。但每回走过那条必经的医院之路,心都会疼上一疼。闭上眼睛,年轻漂亮的母亲便在眼前晃动。人们看到她的相片,都说她比我们几个孩子漂亮。就连她无言地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许多人都夸赞,这老太太当年一定长得很漂亮!可我竟从没意识到这点,印象中只有她匆匆的脚步和一双忙碌的手……

记忆中,不记得她曾抱过我、亲过我,唯一亲昵的表示,就是偶尔让我趴在她的大腿上,给我掏耳朵。至今回忆起来,耳朵里仿佛还留有一丝软软的、柔柔的舒服……她有那么多的事要忙,革命工作不能落后,回家还要做诸多家务,累得终日满脸疲惫,满嘴牢骚,难得一见脸上有过笑容。

多年来,我们确实受到革命的过多熏染,革命的逻辑是为了天不老,还是无情好。我们这一代就在这种缺乏亲情的环境中长大,从而丧失了与亲人亲昵的功能。后人称我们是吃狼奶长大的,这话不无道理。或许,我们连野狼都不如?野狼还会眷顾自己的孩子与同类,我们却只懂得革命、阶级斗争,在生死场中拼命撕杀。亡者亡矣,活着或侥幸活下来的,每一个人的身心都多少带些无法痊愈的伤口。无情是不是我们那个时代的特点?我身上是否表现得格外突出?

可我不能把一切归咎于时代来为自己开脱。我的无情某种程度继承自父亲,那是血液里流动的一股冷血。人越大越感觉遗传的力量有多可怕,那是一种你无法摆脱的宿命。然而,若躺在宿命上睡大觉,写这些话将毫无意义。人批判自己或许相对容易些,若想改正,特别是改正血液里带来的劣根性,不会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这是一篇面对上帝与天堂的赎罪文字,仅以此文作为对母亲的深切怀念。

亲爱的母亲,挤尽奶汁的母牛,愿你在天堂的路走好!地上不孝的女儿在悔恨中怀念你!你在天堂等我:那天,我会扑过去紧紧拥抱你,大声地叫你妈妈,我的妈妈……

                                                                           2011-0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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