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书——童年的梦

连环画，我小时都管它叫小人书。我时时回忆起小时候它带给我的那份甜蜜和温馨，啊，那日子与我的年纪一样，一去不复返了。我在爷爷的教导下，识字看书比较早，除了看些成年人的大书外，孩子喜欢的小人书，自然成为我的最爱之一。那时家家都很困难，对孩子没什么特殊照顾。我记得夏天每周母亲能给我三分钱，让我吃一支冰棍，哥哥就不一定了，有时给他，有时不给，我是因为小，照顾。此外简直就没什么零嘴，不过因为没有，也就不馋，这是困难的好处。三分钱的冰棍对我来说诱惑是巨大的，但从我认字以后，就迷上小人书，三分钱积起来，都用于看小人书了。我清楚地记得自己常常手摸着衣兜里的几分钱，盘算着能看几本小人书，感觉三分钱只能吃一支冰棍，一会儿就没了，看两本小人书却可以回味几天，还是小人书合算。我还记得有时实在馋了，买支冰棍，吃后立即后悔不已，发誓再不吃冰棍。

当时小人书是私人摆摊经营，随处可见；多数是在外面，少数是在室内。在外面的是在马路边上或胡同里，摆上一个或两个三个木制的书架子，上面放着二、三十册小人书，用松紧带档着不掉下来，地上摆六、七个小木凳。看书的孩子们交钱后自己取书坐在凳上看，一般一分钱一本，厚的是二分钱，最厚的不超过三分钱。在屋里的则阔气多了，沿墙的书架至少也有一、二百册书，地上摆着长条的凳子，可同时容纳二、三十人看书。只是屋子里的价钱贵，一般最低二分钱，厚的三分四分钱。在室外地摊上看小人书省钱，可书的品种少，室内看费钱，可书的品种多，特别是成套的如《三国演义》地摊上就没有或不全。我开始是对神话有兴趣，白娘子呀，人参娃呀，小人国呀，三打白骨精，地摊上看一分钱一册，三分钱的冰棍不吃可以看三本，消磨一个多小时，越看越感觉合算。当我稍大时，已经读过了成人才能读的《西游记》、《水浒传》、《三国演义》等，每天神魂颤倒地总有一些场景映在眼前和梦中，比如景阳岗的树林、浔阳楼饮酒处、长坂坡、二狼山，虽没见过，但场景是那样真切。许多年后当我到与此相关的旅游景点时，惊异于当时我的幻想竟是那样吻合。

这样，我就急切地想看成套的小人书。可是我没有那么多的钱，有时路过小人书摊，把仅有的一分钱花掉后，呆呆地站在边上望着正在看书的孩子，半天不肯离去，那是我开始感觉没有钱的痛苦，孤苦无助时。因为我知道父母的钱要用于家里日常生活，从不张嘴跟家里要钱。后来，我发现哥哥也跟我一样省下钱看小人书，可他的冰棍钱没我多，就千方百计哄我的钱去看。他识字多，我们看不到一起去，我就发奋快识字，很快就缩小了距离。从此我们俩进行合作，办法是把钱合起来，一起去室内小人书店，专看成套的名著，我出的钱多，我提出的条件是，每看两册我有权选一册，再就是他得给我念。实际上基本都是哥哥选，但他给我念，我们计划把几部名著小人书都看完，根据钱，我算一下，至少得三年。最后终因钱不够连一半也没看完，以后的许多年想起来还心痛不已。

摆小人书摊的和开小人书店的人一般都很和蔼，有时实在不行，差个一分钱也就不要了。但也有实力雄厚的大店欺骗、欺负小孩儿。离我家较远有一个店书多且全，可同时容纳许多人看书，老板是个中年妇女，对客人冷酷且象防贼一样防备着。其实那时人都老实，发生偷盗的情况是极少的。这家老板实行一个制度：进门领取她自制的一个小木牌，看书交看书的钱，离店时交回木牌，木牌丢失则需罚款一元。我到现在也没明白这木牌有什么作用，我所看到的就是有时孩子看书丢失了木牌，出门时被罚。本来小孩子就贪玩，看起书来忘情之中丢三拉四是常有的，丢牌也就常发生。其实看书的钱已交了，无形中老板就挣了不少丢牌的钱。到这家看书精神就有了负担，因为总怕丢牌，可这家的书又好又全，不去还不行。终于我也发生了丢牌的事。那天我与哥哥在这家看的是《杨家将》，连看了三册，六分钱，两个多小时。期间，我不知道我的木牌掉到地上，后来有人叫我，说我的木牌掉了，我刚要拣，老板过来拿走了。那时我不到六岁，以为老板拿走就行了，就继续看书。看完了书出店时，老板跟我要牌，我说让你拿走了呀？老板说没拿，哥哥埋怨我知道掉了还不自己收回。老板说牌丢了要赔一元钱，我和哥哥长这大也没拿过一元钱呀，再说我们两一分钱也没有了。老板说没钱不能走，我们就只好在店里呆着。大约过了半小时，哥哥怎么跟老板解释也不行，哥哥低声对我说，我在前面走，你跟在后面往外闯！我说行。于是我闯了出去，女老板发疯一样追出来，我跟哥哥就跑，追出好远好远，我跑不动了，老板追上一把抓住我，我哥哥就抓住她，他们俩打起来。哥哥那时才十岁，自然打不过成年人，我被老板拽住顺地往回拖。我急了，照准老板的手一口咬下去，只听老板一声惨叫，连我都吓坏了。这时，路过的大人们纷纷说老板怎么能打两个孩子，听了经过，又说，看书给了看书钱，牌子多此一举，凭什么跟孩子要钱。正当老板跟大人们吵架期间，我跟哥哥跑回家了。工作以后，我偶尔还路过当年这家书店的房子，总要停一下，思起当年的一幕。四十年过去了，城市改造得早没了过去的样子，不知为何，这幢摇摇欲坠的房子还没有人改造，空留着给我又甜又苦的回忆。

也有喜出望外时。有一回，我跟父亲去吉林一个小城走亲戚，闲得无聊，亲戚的孩子带我到他哥们家玩，呵，那哥们家是开小人书店的！真是老鼠掉进米缸里，看得昏天黑地、死去活来。还有一回，哥哥去一个爸爸有文化的同学家，借回一旅行袋子小人书。于是，我们两不分昼夜、废寝忘食地看起来。因为人家催得紧，我们在昏暗的灯光下，躺在被窝里，总算是“啃”完了所有的书，整整一旅行袋子的小人书！我们觉得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文革”开始了，顷刻间，小人书店无影无踪，小人书付之一炬，小人书店老板被游街批斗。我开始了百无聊赖的生活，跟吃惯了大烟戒烟一样难受。这时我小学一年级了，有个同学与我住一个楼，互相经常上家玩。他家有不少小人书，而且保存得极好。他的父母有文化却对孩子极严格死板，总不见笑容，我那同学很怕他们。在我工作以后他爸爸已是作家，但那时似乎还不是。每当我去玩总要让同学拿出小人书给我看，那个装着许多小人书的壁厨黑洞洞的使我向往。同学的父母有些小气，觉得他家的小人书只能他孩子看，别人去看是欺负他的孩子，这种情绪我虽小也看出来了，可我又忍不住，总是找机会看，别别扭扭的。有一天，我同学特意来找我，怯生生地说他父亲让我去一下，我很惊奇，想不出为什么就去了。到他家，见床上摆着上百册小人书，他爸爸严肃地对我说，这些书都是毒草，你认为应当怎么办？我明白了，也知道其实他并非真的征求我意见，但我小，未明白是为什么，就吭吭叽叽说那就先不看留着以后再说；他却说，不行，毒草就得烧掉！今天你做个证，我烧掉了它们！说完就开始烧。屋子里除了烧小人书的火声，谁也不吱一声，我跟同学心疼得互相看着。我提出能不能给我几本，他爸爸断然拒绝。其实那时虽是“文革”，但他爸爸就是普通工作人员，没人打倒，小人书家家都有，没紧张到那程度，他爸爸拿我一个小孩子来作什么证，我对他爸爸真是没什么好感。“文革”结束，出了一些他爸爸的长篇小说，我读了，平平而已，脑中往事的不快挥之不去，影响到对他作品的好感。

待我有了孩子时早换了人间，这时的小人书的丰富多彩让我目瞪口呆。我孩子的启蒙就是用小人书。我记得购得《西游记》全套时，感慨良多，现在的孩子真幸福，怕的是不看，只要看，钱不是问题。但孩子却似乎不象我小时那样珍惜。为了让孩子细读精读体会我小时的感觉，我把书藏起来，每周末拿出一本给她看。每册书孩子都看得如醉如痴、反反复复，每周末则是孩子盼望许多天的希望所在。不过我觉得现在的小人书论质量未必比我那时好。我小时的小人书，选题大都百里挑一，绘画皆为名家，文字也恰到好处，装帧设计皆精良，装订也结实，看多少遍不坏。那时的出版社有一种责任感和羞耻感，立志把事情做好。现在的书不行了，出版社有时丧失了起码的道德良心。且不说装帧设计的低劣和装订的粗糙，就是绘图，既把握不住每页的精髓、现出最动人的一瞬，绘画技术又不高明，加之印刷差劲，拿这样的作品献给孩子，简直就是犯罪。我每去书店，总到儿童书柜看看，说实话，店里摆的小人书只能说是鱼龙混杂，选题不当或不精、选题重复或雷同是最大的毛病。许多书图大，象花蝴蝶一样，有名无实，价却不菲。看到孩子在柜前如醉如痴地看这些良莠混杂的书时，我心里真不是滋味。我曾几次给朋友的孩子买成套的名著小人书，挑来挑去总是无如意者，只好以次充好，心里十分不过意。我不知道这种书的生产者自己的孩子看什么，当孩子们接受这种书的培育时他们会如何想。当一个社会到了连孩子也胡弄时，希望在哪里呢？现在食品吃起来不放心，服装穿起来不放心，书看起来不放心，孩子们将来会怎么报答未来的社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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