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潮中的一滴】连载六:社会学·克山土豆·知青们…… 作者:若水


 

 【大潮中的一滴】连载六:

第五十六节 社会学

1973年三月末,连队里一年一度重新安排班排,柳若冰被分配到科研班。

柳若冰怎么会被分配到科研班呢?

是人总有来历。一件事的发生总有缘由。

1972年年初的一天,和柳若冰住一个宿舍的上海知青薛纪岭在晚饭后跟柳若冰说:"咱连的赵副连长病了,咱俩去看看他吧。"柳若冰到农场这几年,从来没主动接近过领导,他连办公室都很少进,更别说溜须溜须领导。用现在的话来说"死皮一个"。溜须领导是门学问。你得有胆量,还得溜对了人,还得方法得当。"实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这句话虽然为许多文人所不耻,其实还是一句极有用的话。学校若早开社会学这门课,学子们到社会上可以少走多少弯路啊。

看看赵副连长也行。赵副连长对知青们挺和气。他也不是党员,也没有什么实权。看看他,也没人认为你是溜须领导,再说,柳若冰也想看看老职工家是什么样。

柳若冰问:"咱需要给他买点儿什么东西吗?"薛纪岭说;"什么也不用买,去看看就行。"赵副连长家和普通老职工家没什么两样。一铺炕占了半间屋子。赵副连长歪在炕上,见有知青来看他,连忙坐起身来。一开始,他的态度有点儿冷:"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吗?"柳若冰和薛纪岭说:"没什么事儿,听说您病了,来看看您。"赵副连长脸上的表情变化很微妙。当他确认这两个知青真的没什么找他要办的事儿,确实是诚心诚意特地来看望他,他的脸上分明露出了感动。

在那个一亩三分地里,有权跟没权、权大跟权小是大不一样的。连长跟指导员家里,常常是宾客盈门。有的人,也不见得有什么事儿,他先串串门,唠唠磕,先和领导混熟了,把感情拉近了,以后万一有什么事儿才好开口。而且,谙熟此道的老职工大有人在。事情是明摆着的,人家当权者没什么事儿求你,你在人家管辖之下,好多事儿都得求着人家。就拿一年一度重新分班排来说,同样的工资,劳动强度就不一样。还有好多事儿了,比如要个车啦,分点儿东西啦,你不和有权的搞好关系,那真是寸步难行。

大多数知青特不习惯。他们在学校里不用动这门心思。就算走上社会,在城市里如果需要烦人办点儿事儿,托个三亲六舅母,总能搭上点儿关系。平时只要按时上班,搞好工作就行了。在城市里,钱这个东西,平衡了一部分权。而且据说,不到北京,不知道官儿小。官儿有的是,不太显眼。在这里可就不一样,你可能一辈子就在那几个人的管辖之下。县官不如现管。不处理好这曾关系,怎么着日子也过不舒坦。

知青们不愿意在农村、农场呆,这也是一个原因。

那个赵副连长因为没什么实权,所以也没什么人来看他,所以他感动。

薛纪岭和柳若冰也没说什么谄媚的话,说出来怕加重人家病情,而且那时也没有此类教科书。他们只问了问赵副连长的病情,劝他多休息,坐了不到十分钟就告辞了。

1973年初。赵连长突然召见柳若冰和薛纪岭,开门见山地说:"你们俩想干点儿什么活?开车当老师什么的我做不了主,其它的嘛,想听听你们的想法。"薛纪岭反应很快。他说:"听说要成立科研班?科研班挺好的。"柳若冰也反应过来了。他说:"我也觉得科研班挺好的。"赵连长笑了--鲁大海连长于1972年下半年调到一营当营长,赵副连长就提升为连长了--他说:"你们的想法,我知道了。最后定,还得班子集体研究。好了,没事儿了,你们回去吧。"贾革命是柳若冰的老师。他让柳若冰知道了什么叫阴险和歹毒。

薛纪岭也是柳若冰的老师,他让柳若冰知道了什么叫适者生存。

这是进步还是退步?这是应该庆幸还是应该大哭一抱?


第五十七节 科研课题

柳若冰、薛纪岭还有三个上海女知青组成了科研班。科研班的科研课题是团里统一布置的,当年的科研课题是玉米育种。

城市里的孩子对玉米这种粮食印象特别深,大约在两个时期。一个是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白面跟宝贝似的,轻易吃不着,尽啃窝头。一段儿时间纯窝头也啃不着了,要吃"增量法"的窝头,或者改吃棒子面--就是玉米面粥。好多孩子正上小学、上初中,吃不饱,营养不良。还有一个时期就是现代。马路边到处有卖煮好的大玉米的,还是热的。买一个,边啃边上学或者上班去了。真好吃。就是煮熟的玉米前边有一堆玉米胡子,没择干净,讨厌。玉米要是不长这些胡子多好。

玉米要是不长这些胡子,你就吃不着玉米了。玉米长这些胡子干什么用的?接花粉用的。它可不象男人的胡子,没用,还得刮,还得买剃须刀来处理掉,浪费钱。青纱帐起来以后,一个个青玉米就从腋下钻出来了,一个个青玉米的尖上都顶着胡子。这时你扒开玉米瞧瞧,一个玉米粒儿也没有。为什么?还没授粉呐。谁给它授粉?它自己给自己授粉。玉米的顶部高高在上长着个穗状物,这就是玉米的雄穗。玉米的雄穗里饱含着花粉,到它认为时机成熟时,它就会把花粉撒落在那些玉米胡子上。买回家的玉米,有的缺粒儿,就是授粉不充分。授粉时节赶上连雨天,就会出现这种情况。最好是晴天,有点儿风更好。风可以帮助本株花粉更均匀地撒在玉米胡子上,甚至可以帮助临株花粉撒落在本株玉米胡子上。

你看见过玉米棒子雌穗和雄穗长在一起,都长在玉米顶上的吗?什么,没见过?种这么多年玉米没见过?您那阵儿只顾着低头干活儿了,没顾上抬头看风景。确实有。这叫返祖现象。最早的时候,玉米的雄花和雌花是住在一起的,后来两人不知为什么闹了意见,分居了,雌花搬到楼下来了,可两人总有点儿藕断丝连。那大玉米棒子就是他们剪不断的情爱的见证。

当地的玉米(当地称为"苞米")有个优点,成熟期短。9月17日左右第一场霜下来,它已经成熟了。在短短的120天无霜期里,它完成了从发芽到成熟的整个生命过程。缺点是,个头小,产量低。亩产也就300斤左右。而当时美国华莱士先锋种子公司玉米亩产已达1250公斤。有没有什么办法把我们的玉米单产也提上去?有。培育杂交玉米新品种。

达尔文的进化论、孟德尔的遗传学说在农业上应用最广、受益最大的要数杂交玉米了。

20世纪初,人类的杂交玉米研究和制种已经取得突破性进展。为什么不能在北大荒利用杂交优势培育出即成熟期短又稳产高产的玉米新品种呢?当然,应该能。

29连的这个小小的科研班就在团里的统一部署下在连里种了一块玉米实验田。播种、锄草、施肥、在玉米雄穗刚刚露头时就将其拔掉,从团部取来另一种高产玉米的花粉,一株一株地扑撒在本地母本玉米胡子上,挨个套上套子以防雨水冲跑花粉,后期田间管理,等待收获。

这次实验失败了。初霜下来的时候,大田里的玉米已经熟了。实验田里的玉米虽然个头长得挺大,却是青的。

一个玉米新品种从最初选育到品种稳定,成功率只有十二万分之一,有的人苦苦探索一辈子也无法修成正果。一个玉米新品种,从最初选种,到最终稳定,至少需要六七年,还不能保证品种优良。

为了培育玉米新品种,54团也曾派人去海南岛育种。柳若冰没有接到命令,没去。

赵连长看了看这块地上的青玉米,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

猪号班班长--苦大仇深的老贫农萧老蔫看见地里的庄稼都放倒了,唯有这块地上的苞米还立着,他来了勤谨劲儿了,回家拿来了自家那把磨的挺快的镰刀,"刷刷刷"一晚上就把这块地上的苞米全都撂倒了。他以为自己又干了一件好事儿。

赵连长派人把萧老蔫叫到连部,责问他道:"谁叫你把那片苞米都放倒了?"萧老蔫说:"没人叫我……是我自己……我想………"赵连长生气地说:"你想?什么事儿光凭你想行吗?咱不得向营部请示吗?问问他们该怎么处理。你倒好!"已经这样了。没招儿了。赵连长摇电话请示了营部。营部答复:同意自行处理。

赵连长派人到那块田里把大的青苞米掰下来,送到食堂。叫食堂用大锅把那些青苞米煮熟了,2分钱一个,随便买。知青们一边啃一边说:"好吃。好吃,谢谢科研班!"科研班这几个人,包括柳若冰,哭笑不得。

剩下的青苞米,赵连长叫萧老蔫找车都拉到猪号去喂猪。

猪们一定一边吃一边说:"谢谢班长啊!"


第五十八节 克山土豆

土豆在20世纪70年代中期对于克山农场来说,只是诸多的农作物品种之一,并不占主要地位。后来,土豆在克山农场农作物中的地位越来越重要。土豆淀粉成了克山农场的支柱产品。

土豆的学名叫马铃薯。东北称土豆、华北称山药蛋、鲁西南一带称地豆子、西北称洋芋、江浙一带称洋番芋,广东及香港称之为薯仔。

马铃薯原产安第斯山区和智利沿海山地,当地印第安人将其作为主要食物。1536年由西班牙水手引种到欧洲。它很长阶段都作为奇花异草观赏,甚至因为法国王后将其花朵戴在头上做装饰而使得当时的法国将其作为时髦高贵的象征。

在瑞典的哥德堡,市中心的一个小广场上,矗立着一座青铜塑像。他神情淡然,骨骼粗大,腼腆,下巴上有一道很的沟壑。他虽然一身贵族装扮,但却象土豆一样沉静,内向,沉稳。他就是约拿斯·阿尔斯特鲁玛,是第一个吃土豆的人。

中国土豆的主产区是西南山区、西北、内蒙古和东北地区。黑龙江省是全国最大的土豆种植基地。马铃薯生长发育需要较冷凉的气候条件,因它原产南美洲安第斯山高山区,年平均气温5度-10度,最高平均气温24度左右。我国的西南山区、西北和北方一些地区,接近马铃薯原产地的气候条件。

人们发现,北纬45°~50°是最适合种植马铃薯的地带,是马铃薯的主产区。而克山农场正处在这一地带。国家马铃薯研究所就落户于克山县。

从营养学角度来看,土豆比大米、面粉具有更多的优点,它能供给人体大量的热能,可称为"十全十美的食物"。人只靠土豆和全脂牛奶就足以维持生命和健康。因为土豆的营养成分非常全面,营养结构也较合理,只是蛋白质、钙和维生素A的量稍低,而这正好用全脂牛奶来补充。

土豆是茄科茄属草本植物。人们所吃的土豆,是这种植物的地下块茎。土豆也开花,也结果,它的果实为浆果,呈圆形或椭圆形,绿或紫褐色,大小嘛,和鹌鹑蛋差不多大。里面包有种子。既然土豆能生成种子,为什么不种种子,要把有芽的土豆块埋土里?如果种种子,不种土豆块行不行?土豆省下来人可以吃,也可以拿去喂猪。柳若冰问老农,老农也不知道。他们说,这么些年就是这么种的。这好办,咱们自己来做实验,反正实验田边角有点儿空地。柳若冰也闹不清什么浆果里面还有种子,就把整个浆果埋土里了。人家土豆发芽了,他的土豆也发芽了,人家的土豆长叶了、开花了,他的土豆也长叶了,开花了。人家的土豆要收获了,他抢先一步,去抢收自己的科研成果。刨出来一看,自己的土豆也收获了。人家收获的是大土豆,自己收获的是小不点儿的小土豆。人家是吃小亏占大便宜,自己是不想吃亏占小便宜,算细账,还是人家占的便宜多,这就是为什么要种土豆块而不种种子的道理。

一个土豆,还需要搞科研吗?需要。土豆,种个两三年,品种就会退化,越长越小。种薯的选育和整个品种的提纯复壮就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课题。还有土豆的病害传播起来非常厉害,所以人们不敢大面积连片种植。

知青们到克山农场的时候,克山农场总部--又称54团团部就有一个淀粉厂。生产的淀粉就是极细腻洁白的土豆淀粉。那时的淀粉厂产量不大,一年对土豆的需求量也不很大,不起眼。土豆后来居上,成为克山农场的支柱农作物,还得在30年后。

2005年4月1日,在农垦总局的鼎立支持下,齐齐哈尔农垦分局举全局之力,投资2.5亿元,在不到200天的时间里,建成了一个年产5万吨精淀粉的现代化马铃薯加工企业。这套世界最先进的马铃薯生产线,每小时可"吞掉"90吨马铃薯。为了填饱它的庞大胃口,克山农场把它的40万亩耕地全部租赁给薯业公司。

年产5万吨精淀粉是个什么概念?当时全国的精淀粉年产量是15万吨,克山农场北大荒薯业就占了三分之一。成为全国同业之霸主。客商从四面八方涌来,搅热了这个边陲农场。康师傅、华龙方便面现在都大批使用克山淀粉。克山淀粉享誉全国。

"薯业公司农机服务中心"里有来自美国、德国、荷兰等国家价值高达5000万元的农机具,种植、收获马铃薯实现了机械化,再也不用人工拿着刀子切土豆块,弯着腰往垄沟里码块儿播种了。

克山农场不但和早已落户克山县的国家马铃薯研究所紧密合作,而且与中国农科院、省农科院、东北农大、八一农大联姻。一个小小的农场,竟掷下5000万元巨资,成立了研发中心,在马铃薯的基础研究、品种选育、栽培脱毒方面领先于全国。

晚疫病,被称为马铃薯的癌症,薯农称其"以风的速度传播"。所以,马铃薯最忌讳连片种植。而在克山农场相对狭小的空间里,竟然种植了10万亩!在2006年全黑龙江省马铃薯晚疫病大面积发生的情况下,克山农场人凭借着世界一流的农机和现代化管理,精确的气象和病虫害预报,165架次的飞机航空作业,确保10万亩马铃薯安然无恙,平均亩产达2000公斤。

志存高远的克山农场人,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二期工程,总投资达到56亿元,马铃薯加工能力扩大20倍,达到600万吨,基地带动农民可增加效益8亿元,带动1000万亩耕地轮作,对黑龙江省经济的拉动可以预见。届时,北大荒薯业将成为世界最大的马铃薯加工集团,克山农场人将实现他们"世界第一"的光荣与梦想。

有一句歇后语不知您听说没听说过:没吃过克山土豆--白活。

您吃过克山土豆吗?您有幸像柳若冰们一样,亲手种过克山土豆吗?


第五十九节 掰苞米

收割玉米能不能实现机械化?能。连队里就停着玉米联合收割机。那为什么不用呢?效果不太理想。这种收割机的工作原理是:把玉米割倒,传送到收割机里,收割机里有一套搅动装置,把玉米秸、玉米叶连同玉米棒这么使劲儿一搅动,玉米粒就和玉米棒分离了,下一步是抖动筛选,过几道筛子,就把玉米粒单独分离出来了。它的不足之处在哪里呢?一是把玉米秸都打碎了。农户们还靠着这些玉米秸烧火做饭取暖呢,你给打得乱糟糟的,人家怎么使?那时还没有沼气和液化气,一般农户家也没有煤。柴米油盐,柴字当头,含糊不得。二是浪费。玉米联合收割机靠抖动把脱下来的玉米粒从一大堆玉米秸玉米叶的包围中筛选出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往往脱不干净,往往玉米叶中混有玉米粒,着实可惜。于是就用人力。用人力来割,用人力来掰玉米,然后再把玉米棒子放到脱粒机里脱粒,分三步走。玉米这种粮食作物当时是最耗费人力的农作物,它种植面积大,约占大田播种面积的1/3到1/5,除了播种以外,大多靠人力,那可是一眼望不到边呐。少种点儿玉米,多种点儿小麦行不行?面粉还好吃。不行,这叫轮作。保护地力。

掰玉米过去是立杆掰。这法儿不行。老职工连同知青们都有耍滑头的,八里地的长垄,光掰两头,各掰二里,中间的一段儿,背着筐跑过去了,一望无际的这一大片玉米地,你知道哪个把玉米掰下来了,哪个没掰下来?检查质量都没法儿检查,人都见不着了。连里进招儿了。先把玉米割倒,一人负责六条垄,放成一铺子一铺子的,第二步再掰。这叫放铺子掰玉米。最大的优点是,检查质量的连排长们可以一目了然,不必再为这帮人躲猫猫而着急了。

科研班科研失败,全体参加放铺子掰玉米。

放铺子掰玉米,那姿势就不太好受。立杆掰,你可以直着腰。这回,你必须采取骑马蹲裆式。采取什么姿势连里没有统一要求,给你规定时间,15天完成任务。早完成了可以早休息。完不成,你就自己在那儿慢慢掰。从这头到那头,15天才能掰到头,你说这垄有多长吧。你说你不采取蹲式采取什么姿势?搬个小板凳坐那儿慢慢掰?舒服倒是舒服了,一个月也掰不到头,也可能一直掰到过年,就在地里过年三十了。陕西人爱蹲着,你给他一个小板凳让他坐下来吃饭,他蹲在小板凳上吃,蹲功令全国人民景仰。可叹柳若冰不是陕西人,刚蹲那儿掰了六天苞米就直不起腰来了。往前看看,看不见地头。往后看看,后面已没几个人了。合着自己落后了。

自己紧忙活,怎么会落后呢?柳若冰后来分析起来,主要是心理因素。自己的承压能力不过关。掰苞米的队伍后面有几个人在检查质量。一个是曹副连长,另一个是常排长,还有一个是朴排长。老朴黑黑的,壮壮的,面部特征有点儿像山顶洞人。说话的声音浑厚而含混不清。他人不错,但有个毛病,爱咋呼,比如他经常会喊:"谁谁谁,你没掰干净啊。"或者时不时地用他那含混不清的声音提醒着大伙儿:"掰干净点儿啊!"曹副连长不喊。他专门检查那些掰得快的。也是,大伙儿掰了还不到一半,那几个知青都快掰到头了。曹副连长追了过去,叉着个腰,戳着那几个知青的鼻子说:"你们自己看看你们这苞米是怎么掰的,光掰浮头啊,你们这是糊弄日本鬼子呐。你们都给我回去,从头来。我就专检查你们这几个人的质量。再偷奸耍滑,可别怪我不客气!"他没说他怎么不客气。那时候,实际上当领导的也没有多少招术。那时不提倡物质刺激,却也很少扣钱,因为工资实在不多,再扣点儿钱,知青很可能到自己家吃饭去,烦。炒鱿鱼?退回原地?那也是不可能的。他也不能拿鞭子抽你,放狗咬你,只有一招儿--开现场批判会。这一招儿现在还不能使,因为大家都有自己的任务,包括那些积极分子。实际上没招儿,只是个心理战。俗话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心理战对一部分人有用。对哪部分人?对胆儿小的呗。科研班五个人全部落在了后面。他们都是农工出身,手上并不慢,亏就亏在心理上了。他们不能让大伙儿再说闲话--科研搞不好,掰苞米还偷奸耍滑--柳若冰还多了一层顾虑,这些知青中,除了陈年康,属自己岁数大,要是让连长排长这么当众一数落,多难堪。死要面子就得多受罪。柳若冰掰得那个干净呐,他把压在最底下的苞米秸都翻上来,把所有小的、没几个粒的苞米也悉数掰下来,来了个"颗粒归仓"。没有人表扬他。就应该这样。

人家常排长就是个好排长。他也不喊。看见谁落后了,他就过去帮着掰。只是后面落后分子一大帮,他有点儿忙不过来。柳若冰尽量手底下快一点儿,他不想落在最后,他不想让常排长帮自己。世界上还有2/3的阶级弟兄没有解放,常排长还是多帮帮他们吧。

掰苞米时天儿已经有些冷了。包米秸、苞米叶和苞米上都附着着一层冰渣,苞米叶子又剌手,有的知青带着手套掰。但这法儿不行,因为手是热的,不多会儿,沾在手套上的冰渣就化了,手套就湿了,戴在手上更不舒服,最后只得不戴手套掰。柳若冰从一开始就没戴手套。向贫下中农学习嘛,贫下中农就不戴手套。掰苞米的时候是十月份,北大荒已经下了头场雪,夜间温度已经降到零下,白天也就零度左右。不带手套掰,手就要直接接触到剌人的苞米叶和粘着冰雪的苞米,和它们亲密接触一天达十个小时。当时光顾拼命掰呀掰,没注意到自己这双手,等回到宿舍再一看,这双手比鸡爪子还难看,粗糙红肿,上面是一道道口子。

腰再酸,手再疼也得忍着。人是要有点儿精神的,但你再精神也不会腰不酸手不疼了。你可以大声朗诵你的烈士诗抄,但同时你必须手底下别停歇,因为烈士们绝不会过来帮把手。此时,你怀着激动的心情朗诵了一首诗,大声赞叹知青的开拓进取和无私奉献精神,知青们回过头来看看你,送你三个字:神经病!你也别哭,也别唉声叹气。因为没有用。没有一个人会同情你,没有一个人会可怜你。他们身上都背着同样的任务,正在艰难地跋涉。有一个师部的通讯员到基层采访,看到这闷头不响的劳动场面,心血来潮,把这种场面写成"热火朝天",还拔高归纳出了什么"拼搏精神"。他把他写的稿子念给庞小虎听,征求意见。庞小虎说:"滚一边儿去,你丫庭的别耽误我干活。"柳若冰是14天掰到地头的,比规定时间提前了一天。最快的,9至10天就掰到头了。一般的,是13至14天。那时候,人们都累得够呛了,累得就想直直腰歇一会儿,很少,几乎没有人返身接垄,那一对对的除外。有的博文,过分渲染所谓的什么"战友情谊",好象人性在那一刻突然变得多么伟大多么光辉灿烂,也许吧,也许你身边的战友都像忠义堂上的好汉一样,但这些掰苞米的知青实在是累坏了,累得连"哥儿们"都顾不上了。

科研班的上海"姐们"们比"哥儿们"们讲义气,她们比柳若冰和薛纪岭早到头儿半天,她们站在地头上朝柳若冰和薛纪岭这边张望,看意思想接接同班的可怜的战友。柳若冰和薛纪岭直起腰来使劲冲她们摆手。那个手势,她们懂了:不用管我,回去休息要紧。

也是,大伙儿都累成那样了,怎好意思让人家接。再说,再坚持一下,就快到头儿了。

没有这层关系的,就没人理了。比如庞小虎等,地头连有人晃晃都见不着。


第六十节 知青们

一过农忙,周日就正常休息了。青纱帐也倒了,路也好走了。柳若冰就利用周日的时间到四营25连去看他的弟弟柳若雾。天津的知青老乡见柳若冰来了,忙跟柳若雾说:"你哥哥来了。你跟你哥哥说说话吧,别的事儿你甭管了。"柳若雾整了两个菜,打了盒罐头,指着身后的酒桶对柳若冰说:"喝。我这儿酒管够。"北大荒的酒够纯、够烈。75度。一口下去,从喉咙暖到食管,暖到胃,烧到全身。哥俩的酒量都不大。柳若雾才喝了不到三两酒,就脸红红地说:"我不行了……你……你自己照顾你自己吧。"说着,就倒炕上了。吐倒没吐,呼呼睡着了。这得亏是在北大荒的农业连队,要是在国宴上招待外宾,这算哪一出啊。柳若冰没醉。他酒量不大,但他不多喝。喝多了怎么回自己连队啊。睡了一下午,柳若雾也没醒。柳若冰看看已经下午四点了,再不回连队,天就要黑了,就找到天津知青老乡,让他们照顾一下柳若雾,自己该走了。

在茫茫的北大荒,在离自己的连队不远的地方,有一个自己的亲人,有什么事儿可以商量商量,这毕竟让人心里觉得塌实些。

农闲的周日,柳若冰有时候到团部去找张强。他们在一起聊到班里的其他同学。

高三(乙)班的同学住城里的多,张强就住在城里,各奔东西以后和班里的老同学们还有些联系。张强的消息比柳若冰灵通,他谈到了他们的几个同班同学。

张强说:"咱们班里有个叫古尚藻的,你有印象吧?"柳若冰说:"有印象。他不是去内蒙插队了吗?他上课回答老师问题时老是有点儿腼腆,有时还会脸红。"张强说:"对。就是他。他已经成为当地一霸。当地农民对他恨之入骨。"柳若冰说:"怎么会?他不是挺老实的吗。"张强说:"对。你说的是他的学生时代。下乡以后,他到了内蒙农区。下乡几年,拼死拼活,没分过一分钱,年年吃返销粮。他们那里吃的是糜子米饭和带着霉点儿的红薯干。刚开始他还忍着,时间长了,谗,就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鸡还好说,小,他们说不知道,也许是黄鼠狼给叼走了。狗,他们几个也照吃不误。有一回,他们几个把村里一户人家的狗打死了。不会剥皮,开膛破肚以后,从里面挖肉,烀了一锅狗肉。味儿飘出去,那户人家找上门来,一看,正是自己家的狗被打死了。人家那条狗养了多少年了,有感情。一看这种惨状当时就急了。质问他们,他们还挺横,一点儿没有认错的意思。那家人家找来了十几个亲戚,手里拿着家伙事儿,把知青院给围了,非让他们陪礼道歉赔偿损失。他们梗着脖子,就是不肯,也抄起了家伙。眼看着就是一场血战。大队知道了,大队长出面,把这事儿按下了。两边都不肯善罢甘休。第二天,农民这边又把他的十几位亲戚召集齐了,刚要出发,呼啦啦来了五十多位知青,手里都拿着家伙,把这家农户给围了,扬言要把这家农户的房子点了。古尚藻举着火把,眼看着就要点了,那农民给知青们跪下了,求求大伙儿放自己一马。知青们还是不依不饶。最后还是大队长出面,农民低头认错,保证绝不再犯,这事才了了。这事儿一传十、十传百,方圆百里的农民一提起这帮知青,恨得牙咯咯的。知青们出门都是成帮结伙儿的,不敢单独行动。古尚藻在知青堆里名声大噪,简直就成了黑帮老大。"柳若冰问:"当地派出所没出面管管?"张强说:"要是真把人家房子点了,派出所当然会出面。这些偷鸡摸狗的事儿,派出所管不过来。"柳若冰问:"你后来在天津见过古尚藻吗?"张强说:"见过。他架着个鸟笼子,旁边还跟着两个人。他可不像原来那样子了,走起路来横着膀子一步三晃。"柳若冰感叹道:"真没想到他会变成这个样子。"

他们又谈到去河北省插队的刘森林。刘森林家住的离张强家不远,张强歇探亲假的时候,有几次在马路上碰到他。挺高挺壮的汉子,一提起这几年就想掉泪。一听说兵团每月能见着钱,主食中白面占80%,羡慕得了不得。没说几句,张强就觉得心里酸酸的,也想掉泪。这也难怪,刘森林原想,下乡就下乡,自己也20出头了,出去闯闯,最起码家里短了一张吃饭的嘴。没想到分到那穷地方,干一天,10分,才5分钱。辛辛苦苦干了一年,到年底一算帐,倒欠着国家的。最关键的是不够吃。国家拨点儿返销粮是有数的。一到青黄不接的时候,家家都断顿了。农户喝点儿野菜汤凑合,柳森林这么大个子,怎么能吃饱?想想自己不是不认干,这都老大不小的了,连一口饱饭都混不上。队里对知青特殊照顾,给的粮食比农民多,可他那么大个子,还是不够吃。没法子,只好跑回天津来。他户口削了,没他的粮食定量。老娘连窝窝头都舍不得多啃两口,才吃半拉就说饱了,省下点儿口粮给他吃。姑姑、大姨、二姨家每月都往这儿送粮、送粮票,想想自己不能赡养老娘,还让老娘为自己操这个心,他觉得自己真是没脸在这个世界上活着。

张强不知该用什么话来安慰刘森林,没说多少话,就跟自己犯了多大罪似的,匆匆逃了。

张强也谈到他自己。他说,他冬天准备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去为团里运木头,争取干出点儿成绩来,争取被推荐上大学。

柳若冰问:"你不是出身不太好吗?"张强说:"对。他们说我是伪职员出身。我父亲是职员。他在国民党下面的一个机关里干过。咱团给'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一个上大学的名额。我要争取这个名额。"柳若冰说:"几千人,就一个名额。你还挺有信心去争取。你真行!"

 

第六十一节 到农村去

天冷了,薛纪岭要做回上海探亲的准备了。他找到甄农池,问起借给他哥哥的那200元钱的事。他说,他回家探亲需要路费,再说,一年了,也到了你哥答应还钱的时候了。

甄农池说,没问题,我陪你一起到村里去取。

薛纪岭邀请柳若冰一起去趟附近农村,一来,有个什么情况,可以有个商量。二来,多一个人,也好壮壮胆儿。

甄农池很热情地对柳若冰说:"明天就是过小年啦。俺娘肯定蒸粘豆包。俺家的粘豆包可好吃啦。你没吃过吧?"柳若冰哪吃过甄农池家的粘豆包。他谁家的粘豆包也没吃过。他爽快地答应了薛纪岭和甄农池的邀请,倒不是为了特地去吃什么粘豆包,而是他也有好奇心,想看看附近农村过小年什么样。

第二天正好赶上周日,薛纪岭一行三人在连里吃完中午饭就到甄农池他们家去了。

甄农池的爹是个很热情很能说的人。一见面就谢柳若冰和薛纪岭这一年多来对甄农池的照顾。说得二人直不好意思。甄农池实在是太能吃,自己实在是没怎么支援。

说会儿话,薛纪岭说明来意,他说他想找甄农池他哥要回借给的200元钱。

甄老爹说:"没问题。我这就叫农池陪你们去。"路上,听甄农池一解释,才知道借钱的不是甄农池的亲哥,而是他的堂哥。他们俩的爷爷的爷爷是一个人。大排行,是他的哥哥。

甄农池的堂哥的房子是一间土坯房。甄农池的堂哥没在屋,差人去叫。薛纪岭和柳若冰趁空扫视了一下这间新房。

新房毕竟是新房,残留着新婚的喜庆。炕围子是一圈红布。炕席是新的。炕的一边,整齐地码放着两床红底大花的新被。墙上粘贴着杨子荣横眉立目的剧照。墙角立着一口水缸,水缸边是一个用砖头围起来类似于柜子的东西。没看见墙柜,也没有箱子炕琴什么的。屋子还算干净,黄土地面上没有乱七八糟的柴禾棍。

薛纪岭好奇,揭开了盖在墙角那个砖柜上的盖帘,探头往里瞧了一眼,里面有一双新布鞋,没别的东西。

甄农池的堂哥回来了。他搓着手,热情地招呼二位农场来客坐炕上。一眼看过去,甄农池的堂哥就是一位老实憨厚的庄稼汉。听完薛纪岭说明来意,他十分抱歉地说:"还让你们跑一趟,真不好意思。应该把钱给你们送过去的,可是我手里实在是没有现钱。结这个婚,落下一屁股饥荒。快到年关了,乡亲们催着我还钱,我还不知咋办呢。这样把,你把我的手表拿去吧。上海牌,全钢的,我结婚时买的,120元钱。我知道钱不够,我们家还有一头猪,你也牵走。"说着,堂哥就从自己手腕子上把表撸下来递到薛纪岭手里。他招呼薛纪岭,跟他一起去看他家的猪。柳若冰和甄农池也一起跟了出去。

他家猪圈里有一头黑猪,不大,也就100多斤。

堂哥说:"就是它。你们走的时候把它牵走吧。"虽然堂哥的话说得很诚恳,可是薛纪岭哪能牵走人家的猪。他看得很清楚,人家全仗着这头猪长大点儿换俩钱还饥荒呢,这不是把人家唯一的一点儿希望给带走了,不能办这事儿。

堂哥看这位上海知青执意不肯要他家的猪,很是感动,又觉得过意不去。他说一定想办法把差的钱还上,请薛纪岭容他点儿时间。他再三挽留薛纪岭和柳若冰,请他俩今天晚上在他家吃饭,哥儿几个好好喝几杯。

甄农池说:"俺娘都做好饭了。他们跟俺爹说好了,回去吃。"晚饭吃的是黄米面的粘豆包,里面是豆沙馅,味儿不错。

吃饭的时候说闲话。薛纪岭问甄老爹:"农村冬天干什么活儿?也刨粪吗?"甄老爹说:"什么活儿也不干。猫冬。歇着。赌钱。"薛纪岭问:"用什么赌?"甄老爹说:"什么都行。麻将,扑克牌。"薛纪岭说:"玩多大的?"甄老爹说:"多大的?一两千,三五千。少了谁跟你玩。"薛纪岭问:"能赢钱吗?"甄老爹说:"赶巧了能赢。赢了你也带不走。人家把刀子掏出来了,往桌子上面这么一拍,赢钱就想溜?得问问这刀子同意不同意!"薛纪岭说:"派出所不管?"甄老爹冷冷地说:"设赌局的是公社书记的亲戚。"薛纪岭来了劲儿,说:"一会儿吃完饭咱看看去?我还真没见过农村的赌局。"甄老爹说:"别去,没哈好看的。真动上刀子,伤了你。上面来突袭,一网子把你也收进去,说不清。耽误你回家。你们小青年出门在外,还是安安全全的好。"柳若冰笑了,说:"甄老爹说得对。"薛纪岭一听大伙儿都这么说,也就罢了。

天黑了。甄老爹跟薛纪岭和若冰说:"今天晚上你俩就别回去了,就在这儿跟我儿子凑合一宿吧,明早再回去。"甄能池回趟家,今天晚上肯定不回29连。黑灯瞎火的,道儿又不太熟。住这儿就住这儿吧。

他们家的炕是那种连着锅台的炕,连烧饭带烧炕了。怕这两个城市里来的娃冻着,人家特地烧了一锅水,暖暖炕。当天晚上,睡在刚刚有点儿温乎气的炕上,柳若冰和薛纪岭都冻得一宿没睡着觉。毕竟窗外有零下30多度呀。

回到连队后薛纪岭张罗着把那块上海表卖了。卖了90元钱。他心里明白,剩下的钱是要不回来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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