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年冬天的白桦林 作者:黎京


 

  69年冬天的白桦林

踏着没膝深的积雪,走在静谧的白桦林间,脚下传来积雪在大头鞋的挤压下发出的嚓嚓声。我们来到森林间一片稍微开阔的地段,被锯倒归塄的桦树堆一夜之间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老林带着青山猫腰撅腚,用快马子铿锵有力地锯着今天的第一棵树。要清林,按照林子里的说法叫剃光头,凡是成材的树都要锯倒,以便那些未成年的新树生长。一组八人,两人伐树,两人砍枝杈,另外两人截段子,就是按照木材不同粗细的部位,分别截成不同长度的木材。我和满都拉负责归塄,把截好的木材,分门别类归拢在一起,算是最后一道工序,大树还没躺下时只能站在远处观望。

白色的雪地,白色的树干,挂满白雪的树冠,满眼的白色。仰头从树下往上看,白色的树杆枝杈着紫色的枝条爆起层层桦树皮,上面垂挂着晶莹剔透的冰凌,在晴朗天空的映衬下微微闪着蔚蓝色的光亮。我递给满都拉一只烟,划着火柴帮他点燃,随后便坐在锯倒的树桩上独自喷云吐雾。思绪随着烟雾信马由缰地想起了刚刚进林子时的那些尴尬。头一天进林子,别的不会干,也只能帮忙归塄。面对那些躺到在雪地上的木头,还真不知从何下手。一根六米长,电线杆子粗细的桦木,我们六个知青一组,用卡勾和杠棒扛起,双腿颤抖着,摇晃着,引得那些林场工人为我们捏了一把汗。后来才知道,扛木头最容易伤人。假如相互配合不好,只要有一人跌倒,其他人也许都会因此受伤。如今还没过一个星期,就可以单独一人从地上抄起来那六米长的树杆,用胳膊酎到肩头,挺直腰板地走去。外人根本看不出我们是初次进林子的新手。

一九六九年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组建。几个现役军人进驻乌拉盖地区,分别把周围牧场划进势力范围,我所在的满都宝利格牧场就被划归六师五十四团。1架子搭起来没有兵,成了光杆司令。

兵团要营建,需要大量木材。宝格达山那会儿被五十三团接管,算是林业连。林场除了干部外,工人大部分是内地来的临时工。于是兵团决定从满都牧场三个牧业队抽调一部分知青去宝格达山突击伐木,为来年准备营建的木材。我们二十六个年仅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被一辆解放车拉到了林场。

那天正好是一九六九年四月一日,共产党第九届代表大会开幕。聚餐后,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林场工人与我们联欢庆祝。黑乎乎的一屋子人,只见人影看不清面孔。坐了一天车,我被颠簸的七荤八素,恍惚中也不知这一晚是怎么过来的。第二天一大早起来,就进了林子。

林场在大兴安岭的最西边,也是锡林郭勒盟东部最远的地方,再往东就是吉林省(原是哲里木盟,当时归吉林)。往西延伸就是我们牧场,也应算是大兴安岭的余脉。林场场部建在山上,四周全是树林。宝格达山在地图上标着老头山,却看不出那里像老头。传说那里是圣山,不清楚是哪路神冥在保护这一方水土。山上有泉向南方流去,一直流到百里外的乌拉盖,却在那里出了名,叫乌拉盖河。兵团六师师部就设在河边。

“顺山倒……”老林拖着长声高喊,随后传来树杆断裂后发出的劈裂声。树冠抖擞着,弹撒出挂在上面的积雪,纷纷落下。随后整棵巨树砰然倒地。

每天要伐倒一百八十多棵大树,工作量很大。就连那些长期在林子里伐木的工人都感到有些吃不消了。那年黑龙江保卫珍宝岛的战斗刚刚结束,自然也影响到了中蒙边界,这些我们都是有目共睹的。荒野中时有信号弹升起。民兵骑马赶过去却连人影都看不见。据说那是外蒙的特工潜伏进来安放的定时装置,奇怪的是却看不见发射器。更有甚者,还发生过信号弹掉进边防站菜园子的事。地上越界的外蒙古汽车从羊群边驶过,车窗上太阳的反光晃得牧羊人眼花缭乱。天上还看见过越境的战斗机飞过。现在来了兵团要屯垦戍边,为了完成建设兵团,保卫祖国的光荣任务,虽然累,可没人叫苦。

伐木是件很单调的事。除了直接把大树锯倒需要技术,别的工作只要的是力气。对于我们来说,最不缺少的恰恰就是力气。年轻有朝气,累了睡上一觉第二天依旧精神抖擞。二十锒铛岁卖力长力也不惜力。四月的老林中,雪水已经开始融化,一天下来,下半截腿全部是湿的,裤子外面冻成了冰壳。回到暖和的工棚里,马上融化成水,顺着膝盖往下流。只得赶快脱下裤子,挂到工棚里拉开的几道铁丝上烘烤。林子里不缺木头,三个汽油桶改成的大炉子把工棚里烧的比三伏天还要热。吃完饭,工人师傅各自忙着做第二天的准备,锯树的师傅伐锯,砍枝杈的要磨斧头。反倒显得我们负责归塄的清闲。饭后闲来无事就聚在一起侃讪、聊天、玩牌倒也自在。

成天扛木头,力气是见长,可那不是技术。看着师傅们把一棵棵大树伐倒感觉很神奇。那天去干活儿的路上,我跟老林说:“林师傅,让我也试试锯回大树吧。”老林看看我,笑着说:“这事没问题,其实也没什么难的。”锯树是每天的头一道工序,大树没锯倒,我也没活干。来到伐木点,老林找到一棵大树,对我说:“锯树没什么学问,主要是熟练,拉锯时不要用力。”听了这话有点不解。锯树不用力,怎么把大树锯倒。带着疑问,先看老林和青山锯倒一棵树,不就是拉锯扯锯,猫腰撅腚的紧忙乎吗。老林带着我,走到另一棵树前。告诉我说:“锯树前要先想好大树放倒的方向。要是倒下去时没掌握好,就会挂到别的树上。那是很危险的。必须要清理掉才能再继续工作。”我问:“能够想要树往哪边倒都成吧?”老林点点头:“这就是伐木的技术啊。树林子里那么多树,乱倒哪行?”老林抬头看树冠,嘴里不停地说:“树冠哪边枝杈多,往那边倒比较容易,所以要先看树冠。”然后把快马子的一边递给我。确定了树倒下去的方向,我们在那边锯进一锯口宽,然后用板斧砍出三角形的豁口。转到树的另一边,老林又嘱咐了一遍,别使死劲儿,顺着走。弯腰后,开始了我平生第一次真正的伐木。

我双手紧握锯柄,使出全身的力气,用力锯起来。能够感觉到老林不断地往回抽着快马子,才几下浑身有些冒汗。过了一会儿,老林终于有点受不了,停下来说:“你别抢锯啊,让你顺着力来,用那么大力气干什么?年轻有力气也不能这么用啊。”老林叫过青山来,对我说:“你看着,我们是怎么锯的。”我站在旁边,只见他们两个一来一往,没见费多大力气,锯末顺着锯口两边飞溅出来,一会儿功夫,大树开始发出断裂的咔咔声,随后他们加快速度,猛锯了几下,老林高喊:“顺山倒!”然后抽出快马子,拔腿就跑。大树断裂的声音更大,慢慢向一边倒下,树冠着地压断枝杈发出噼啪的响声,然后是树杆砸在雪地上的一声闷响,整棵大树躺在那里晃了几下就不动了。

看人家锯树好似并不费力,看来是有窍门。怎么轮到我却还浑身冒汗呢。老林又找到一棵树,确定了方向,把我叫过去,说:“看着简单是吧,其实也真不难,主要是熟练,会用力就会省力,还锯得快。没关系,再试一次。”这次我手下留情,顺着老林的劲儿,慢慢感觉如何用力。锯了一半,老林就开始夸赞:“不错,就这样!”顺手了,感觉轻松许多。很快一棵大树被我们锯倒。往后每天出工我都要跟老林锯倒几棵大树,再跟满都拉去归塄。

没用几天,我就成了熟练的伐木工人。老林说:“你们这些北京来的年轻人真能干,原来我还以为城里的人都很娇贵,写个字什么的还行,干不了我们这粗活,现在真服了。”那天一早进了林子深处很大一片被清光了空地,远处传来其他小组伐树砍枝杈的声音,每天伐木都是不断往周边扩展,眼看这片林子就要被清光。老林说:“任务快完成了,再过几天树就要醒过来,那时就不能再伐木。这些日子真累得够呛,也该歇工了。以往冬天可不是这么个干法。”说着,来到一棵参天大树下。这棵树看样子有年头,光是树杆就有近十多米高,上面的树杈蓬勃着伸展着,好大的树冠。老林围着那树转了几圈,嘴里自言自语道:“这棵树可不好锯。”我也看出了麻烦,由于树太高,树冠很大分不出重心靠哪边,而且只能朝一个方向倒,要是往别的方向倒,由于空间不够肯定要打挂1。而唯一一面空间较大,可前面却立着一棵早已枯死的站杆2。看样子可能是被雷劈过,上面的树冠全都没有了,只剩下一截近十米,一人抱不过来的枯树杆。我们要伐倒的这棵树必须紧贴着站杆倒下。这可是技术活。老林找好砍豁口的方向,我们两个开始锯了一条比以往都深的口子,为的是让树倒下的方向更准。开始伐木前,老林又叮嘱了一遍:“你撤锯,然后赶快跑,跑得越远越好。”我心想,又不是头一次,真小瞧人。

因熟悉干活的习惯,与老林配合很默契,当大树发出咔咔断裂的响声后,老林说:“往我这边杀锯,快!”说着,我们加快了动作,用力狠锯了几下,老林松开拉锯的手,直起腰,使尽全力用肩膀扛了一下树杆,大声喊到:“侧山倒!快跑!”然后抱着脑袋头也不回就跑。我撤出快马子,看见老林那狼狈的样子,往后退了几步大笑起来。

大树倾斜着,对准了站杆砸过去,靠近树冠那段撞到光秃的站杆顶部,像一架天枰,树冠的重量似乎与树杆这边对等,倒下的大树在站杆顶部保持住刹那间的平衡,然后两头上下起伏了几下,突然树杆这边向天上翘起,落下,眼前看见的是锯开的黄色的刨面,我双脚不停向后倒着碎步,转身跑已经来不及。咔的一声,手里快马子被粗大的树砸飞,大树落在我脚下,近在咫尺。老林啊的一声,蹲在地上。抬起头用手指着我,哆嗦着说不出话。我惊呆在那里,双腿不由自主颤抖着像触电。周围的人围过来,看看我没事。谁都没说话。满都拉点了根烟递给我,转身走开。

好一会儿老林才站起来,摇晃着走过来,他被吓的腿都软了。想从口袋里掏烟,手伸进去却怎么也掏不出来,就像被套进会变化的布口袋里。我走过去,讨好地把手里点燃的烟放进他嘴里,什么都不敢说。

老林抽了几口烟才缓过劲儿:“每次大树倒下你都不赶快跑,说你也不听。读书人要面子是吧?命重要还是面子重要。干咱们这活儿,每天都在阎王眼皮下过不知道几遍。就那么不知轻重。”下工回到工棚没多久,大伙儿全都知道我们组今天发生的事。我却在那些工人眼里成了半个不怕死的英雄。那年头讲究一不怕苦,而不怕死。可这英雄我可再也不愿当,以后再放树,只要一撤锯,跑得比谁都快。

眼看着这面山坡的大树快被伐光,伐木工作也近尾声,我们听说下一步是要调到煤矿附近的罕山林场为建营房砍椽子。

一天兵团调来的连长检查工作,刚来就把临时负责我们这二十六人的知青小头目叫到工棚外面,好像是安排什么事。过了一会儿,那个知青进来找我,小声说:“你收拾一下行李,跟连长下山,有新任务。”除了身上穿的,就是一破面被,进工棚卷起来,胳肢窝一夹,就把家搬走了。

1打挂:树在倒下后由于空间不够,或没有按照预期的方向倒下去而靠在别的树干上。还有就是倒下后,枝杈被别的树挂断,没有掉下来,称“吊死鬼”。

2站杆:枯死的树。

几天后,二十五个满都宝利格知青转场到罕山林场,我一个人被留下当通信员。

林场没有通信工具,与外界的联系就靠通信员,他要从山下的五岔沟把来往的信件、报纸和包裹什么的取来,把林场工人的家信和寄给家里的钱通过邮局寄走。通信员巴图是部队转业的到地方的大兵,原来在骑兵部队服役,好像还是个不大不小的干部。文革期间林场也分成两派。林场在职职工与外来临时工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开战。边防站似乎也与当地的派性争斗沾了点边,巴图居然扣押边防站的信件。时间久了,边防站那边发现有问题,但却没有办法,又不能直接干预林场的事。兵团接管林场后,两边领导都是部队现役,连长带人从巴图家箱子底下搜出了被扣押的信件,甚至还有机密文件。连里决定换人,可是林场里没有会骑马的,连长只得先从我们这批从牧区来的知青里借用,阴错阳差我被留下当上通信员。领队的是别的队的知青,他看我能干就把我推荐给连长,如果问出身可真没我什么事。

那时还没发明身份证,我没有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证件,取信、取林场工资全凭的是熟脸,人家不认识我,即使签名也不会给我。所以每次下山还要巴图来带。凭他的资历,本来可以舒舒服服的在场部工作,放着好好的活儿他不干,非跟着别人去闹派性,这下可好,以后只能钻老林子当伐木工去了。

巴图全明白调我来是为了顶替他的位置,心里有气没处撒,想难为我,有路不走,刚离开林场就钻进了老林子。可能以为城里来的年轻人骑马的功夫不行,想给我来个下马威吧。他专门挑林密坡陡的地方走,一会儿快一会儿慢,也不跟我说话,就好象身边无人。

我喜欢大山,喜欢看拥挤在岭巅的桦树林。白色的树杆,紫色的树冠,漫山遍野白紫相间,迷蒙蒙的在蓝天峰峦起伏下随山岭延伸,也就有了更多的神秘,想不出来山那边的人会是什么样的,还有那里的小村庄,袅袅升起的炊烟,和村口狗的吠声。对巴图的刻意刁难我根本没往心里去,不走正经路才更和我心意,正好可以寻找一下抗联钻老林子打日本鬼子的感觉。反正骑马对我小菜一碟随他折腾去吧。

一路下山。骑马下坡不太舒服,脚要往前蹬住蹬子,身体能稍微后倾,要不然鞍鞘顶着小肚子,时间久了很难受,人也容易疲劳。跟年轻牧民学的,一条大腿放在马鞍上,身子倾斜,重心一部分分散在另一边踩住马镫子的腿上,走一段再换另一边,这样骑马走远路人不会太累。也有心情观看沿途风景。虽然已经在林子里干过些日子,可还真没时间认真看过风景。

积雪融化后的山坡很泥泞,走了一段后,巴图看我跟没事人似的,受罪的是马,骑兵出身的人都心疼马。听老兵讲,如果没有战斗任务时,行军也不能总骑在马背上,山地更是如此,还编出顺口溜:上山不骑马,下山马不骑。几乎都是牵着骑马走路。在转过一个山坡后,巴图领着我走到了边防公路上。

公路是沿着老林子山沟开通的。说是公路,不过是把两边的土堆起一道宽些的土埂子便于汽车通过。坑坑洼洼的,有些地方被融化的雪水冲成一道道小溪。坡度很大,估计解放车要一档才能拱上山。想到这儿,突然意识到这是骑在马上闲的没事,见景生情,瞎为别人操心。

晌午过后,远远看见林子两边逐渐开阔,坡度也缓和许多。走到一条平坦的,很像正经的公路后,巴图放缓了马步。我也勒了下嚼子,跟在巴图后面继续观赏风景。

巴图好像是困了,坐在马背上一劲儿点头。我在旁边看了许久只想笑。蒙古族从小在马背上长大,我倒不担心他睡着会从马背上掉下去,只是觉得这人很有意思。要是走路说说话什么的,也不会无聊犯困,这样儿我看着都难受。好几个小时不出声也够难为他的。

道路平坦多了,两边全是经过一冬枯黄的苇子。可以听见潺潺流水的声音,可是看不见水在哪里。我正琢磨着想靠近路边看看是不是有河,刚往边上靠过去,猛然间,苇丛中飞出两只雁,惊恐地叫声和扇动翅膀声把马吓得猛地往前一蹿。巴图惊醒过来,连声问,怎么啦?怎么啦?还没等我回答,他的坐骑突然往前窜出,头一低就开始跑起来。巴图紧勒马嚼子,鞍子却往前滑过去。我大叫:“肚带松了,别用力!”巴图不愧是骑兵出身,脚下使力,抬起屁股身体就挪到马鞍下,就势坐在马屁股上。就在这时,那马跑得越来越快,巴图身前有鞍子挡着,脚下有没了蹬子勒嚼子用不上力。我双腿夹住马肚子,身子略微往前探出,坐下的马猛地冲出去,我与巴图并排跑起来,并慢慢向他靠拢。巴图明白我的意思,他也尽力让马往我这边靠。就在接近他的一刹那,巴图突然身子腾空,双手张开扑向我的双肩。随后左腿伸过来,跨到马左边,借着手掌在我肩头按了一下的力,就坐在我身后了。体轻如燕,好似飞过来一般。

喂料的马不像草原上的野马,跑了就很难在抓到。巴图的马跑了一段后,自己就慢慢停下,在路边啃着刚有点绿的草吃。我们骑马过去,它只是抬头看我一眼,然后依旧去吃路边那些新绿。巴图还没等我的马停稳就跳下去,慢慢走到自己马前,动作奇快,一伸手就把搭拉在地上的马缰绳抄在手里。短短的几分钟里,巴图就露了两手,我心里不禁暗暗佩服。

前面有一排红色的砖瓦房。由于我刚才的表现,巴图对我的排斥心理有所解除。指着那排房子说:“那里是养路队,去吃饭吧。他们都认识我。”养路工人干活儿没准点,回来就要吃饭,养路队食堂随时都有现成的饭菜。我们进门后,食堂管理员看见巴图说:“下来啦!怎么还带一位来?”巴图笑笑说:“这是北京来的知识青年,刚来的,是我徒弟。”我也没解释,随他胡说,好歹还是给他留些面子吧。冲管理员点点,笑笑说:“以后要经常麻烦你们了。”吃完饭,继续赶路。已经能够看见前面的城镇。巴图话开始多,憋了一路,终于忍不住了。其实巴图很能聊,在部队呆过,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话匣子打开就收不住,指着道路左边的山沟说:“那里叫炮弹沟,日本时期还是个军用飞机场。”我好奇的往那边看看,除了白桦林外,什么都看不见。

巴图说:“早就什么都没了。飞机场其实是摆设,放了几架木头做的飞机,还有用树枝伪装的木头大炮。”看过关于二次大战的书,知道日本开辟太平洋战场后,关东军就变成空壳。从朝鲜补充过兵源,多是老弱病残充数的。没想到在这里还能看见二战的遗迹。

巴图接着说:“当年苏联红军进中国,就是顺着五叉沟上面的山沟打过来的。最靠近国界的地方叫伊尔施,在阿尔山还往前,是铁路的终点站。”我好奇地问:“这里还有铁路啊?”正说着,听见了火车鸣笛的声音,有一列火车从南面开过来。巴图说:“有啊。白阿线。就是白城到阿尔山的。”白城,不陌生。看过一本书,写的是731细菌部队的事。记得在白城附近就有他们的研究基地。当年苏联红军进军速度太快,这个基地的日本人还没来得及销毁证据就被红军占领。因此暴露了日本进行细菌战的事情。

太阳落山前我们进了五叉沟。

五叉沟不大,能够看见村镇中心有些整齐的红砖瓦房。那边是林业局的所在地。巴图带着我穿过铁路绕到镇子南面的一片土坯房。可见这里是工人居住的地方。低矮的土坯房夹着坑洼的黄土路,看不见有人在破烂的街道上走。在转过几道胡同后,巴图带我走进宝格达山林场的招待所。

说是招待所,只有几排窗子漏风的土坯房,破旧地不像是人住的地方。院子旁边是马圈,里面堆着秋天打草时囤积的绿草。马拴在木桩上,抱来枯干的绿草喂马。从院子里储备的木方子很多,林场不缺烧的。我个巴图抱了几根,走进昏暗的土屋。炕上一领破席连褥子也没有。好在柴多,一会儿炕就烧热了。破被子多,走了一天路很累,囫囵凑合盖在身上很快就睡着了。招待所所长叫张彬,一家人住在招待所旁边的院子里。清早被冻醒,巴图带着我天还没亮就去敲张彬家门。张彬披衣来开门。我进屋一看,满炕全是脑袋,昏暗中没数清。最小的儿子和那两口子睡一被窝,看我们进屋一高兴掀起被子就往巴图怀里钻,却把一丝不挂的娘暴露在我们眼前。巴图可能早就习惯了这种场面,嘴里说:“老婆,快起来,给我们做好吃的。”让人家起床,当然应该回避,巴图却一点回避的意思都没有,还说:“要不你先别起来,再陪我睡会儿。”张彬在一旁“嘿嘿”笑,好像没有感觉。我可不好意思看女人起床,转身到屋外。巴图看我出去了,把孩子往炕上一扔也跟了出来。

一个多月没骑马,头一次骑马下山很不好受。第二天路都不会走了,没骑马还呈罗圈状。大腿僵硬得迈不出步,只好晃动膀子带动臀部,叉吧着双腿往前挪。后来看美国动画片上的唐老鸭走路就那样,可能那些画画儿的也有过与我类似的体验。

五叉沟有林业局、银行、学校和邮局。我们先去邮局取信,寄信。

邮局的局长是个老人,干瘦的脸上对我有一种不太信任的表情,我怀疑巴图干的事情也许和他有关联。只是在心里想过一直没敢说出来。我们忙着取信和邮件,然后是林场职工往老家的汇款,忙完已是中午。去饭馆吃午饭,下午到林业局去拿杂志、报纸和去银行取办公费,全都完事天就快黑了,然后返回招待所休息。张彬过来叫我们去他家吃晚饭,还拿出了久存的鹿茸酒。他早听山上下来的人说过,林场来了北京红卫兵,能干。今天见了高兴打算庆祝,还把自己的老朋友也叫来。真扫兴,我不会喝酒,为了不使老张太难看,只好凑合喝了半盅,不久就昏睡过去,说是请客招待我,结果是便宜了他们自己。

以后每隔一天就要下山到五叉沟去送信取信。第一天下山,第二天办事,第三天再上山,在场部休息一天,然后再下山,成了名副其实的上山下乡,不过接受的不是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而是成天跟着一个问题人员,整个颠倒位置。

大山看不够,尤其是白桦林,在我记忆里那是永远的。看着漫山大雪覆盖的群山,万物皆白,尤其是站在山顶遥望远方,看蓝天和阳光照耀下的原始森林,凛冽、冰冷,紫色树冠间却似透出温暖。也许是那时色调对我内心的原始启蒙,在这冰冷的世界上,却时时能够感到世间确实存在着温暖人心的力量。

林场的工人从山上撤回,每到天黑,总有工人会邀请我去家里做客。虽然也没什么好跟他们聊的,但是听他们说些家长里短的闲话,说些林场工人间的摩擦、误会,再不就是相互间开心调侃,有时真想就留下,在林场工作不回牧场。可又舍不得我草原的额吉,那里也有我的家。

青山下山后就回家探亲。听工人议论,说边界要整顿,连里开始调查工人的出身问题,好像是准备把家里有历史问题的临时工遣返回老家。听工人们语气里好像青山家也有问题。

过几天青山回来,晚上请了一群工人去他家喝酒,还特意让他家大嫂来叫我。进屋炕上坐满了敞胸露怀的男人,一屋子酒气,老林招呼我上炕。我不会喝酒,连忙推辞。人家在那里千杯万盏的,我夹在中间不伦不类,连充数都不行,怕扰了大家的酒兴,连忙推辞坐在炉子旁的凳子上。工人们看我那样也没勉强,可能也听巴图说了我在张彬家喝酒的事,也没再强求。青山对大嫂说:“快去煮鸡蛋,”又对我说:“是我这次带来的,这里没有,多吃点。”我不好再推,就乖乖坐在那里喝茶,吃凉菜,听工人哨。

“哨“,我不知道该用哪个字,就像北京人的侃,四川人的摆龙门阵。说白了就是吹牛。据说过去有些人家里还有哨谱,在大田里耪地闲来无事,手底下不停,嘴里也不闲着,也好打发时光的无聊。说起来都一套一套的,还满顺口。我随听随忘,只顾在那里傻笑。嘴里也没停,那晚吃了十四个煮熟的鸡蛋,第二天骑马下山,打了一路带鸡屎味的饱嗝。

这次下山来要把全场的工资取回,好家伙,五千块,放在书包里倒也没多少,五捆每捆一千,全是十元的。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更别提还要由我带到近百十里外的大山上。说不紧张那根本不可能,担多大干系啊。回去的路上还不敢显出来,露了富才招人算计呢。那书包本来就破,到哪儿还都紧抱着反倒惹人疑。回去时要经过养路队,在那里吃中饭,出麻烦也只有那里,因为再往前我们就要从主要公路上下来,走岔路进山,一头钻进没有人烟的原始森林。在养路队让人看出来了,暗地里跟上几个歹徒,我们只两人,那时就只好为国捐躯了。

吃午饭时,我把书包不经意顺手就扔在水缸盖子上,然后开吃。我希望没有引起别人注意。后来巴图还说,他那时也很害怕,因为以前他取工资基本都是山上开车下来,当天取了钱就返回去。现在司机闹派性回老家养病,车子闲在那里没人会开。

他看我把书包扔在水缸盖上,就不时用眼睛望那里看一眼,我赶快用身子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可能也意识到了我是有意那样做的,就不再看了。

还好,直到看见林场的房子也没发生问题,为国家节约了两名烈士。这是我当时最真实的感觉,现在想起觉得有点可笑。

又过了些日子,青山一家搬走了,听工人们说,是去了牧区,那里有亲戚。再细问,才知道是去了额仁高毕公社放羊。那里也是边界,只不过没有被兵团接管。青山家是富农。后来满都拉家也走了,可能也是因出身问题。兵团还没开始清理阶级队伍,工人中家里有问题的人都开始惴惴不安。我不由想起自己的出身,觉得这里不能久留。可是兵团战士还没来,没人接替我的位置就没去找连长。

那年月要成为英雄,其实也满容易的,机会特多,一不留神还兴许送个英雄让你当当。这话一点都不夸张。

一天上午和巴图到林业局办事,在五岔沟火车站旁的路上走,巴图不知怎么了,在后面磨蹭,好像是后背痒痒又挠不着,一只胳膊高,一只胳膊低,呈飞行拐弯状,提溜着两个袖筒子在身上来回拉扯。

我在前面幸灾乐祸假装没看见地走,就听见后面有人大喊:“把车截住!把车截住!”

我回头一看,原来是一挂大车惊了。这挂大车我们每次来五岔沟都能看见它,可从来没看见车上拉了什么东西。清一色的卷毛青鬃马,四匹长套一匹辕马,在马蹄“哒哒”声中招摇过市。这回不知怎么给惊着啦。

四匹拉套的马在狂奔,巴图伸胳膊挡了下,马儿毫无惧色,巴图被吓的躲到一边,下一个该轮到我。

此时街上没看见有什么人,前面更没人,整个大街上几乎是空荡荡的,我想那马跑到道路的尽头自己没劲儿了就会站住,最多苦了车老板子多走几里路。可马车已经来到了身边,不表示一下实在不太好意思,就侧身让过奔跑的马,然后紧追了几步,靠到了车辕子旁,伸手拉住了大车的闸绳,使劲扯了几下,同时嘴里大声吆喝着“吁……吁……”那马车居然停住了。老板子赶来一个劲儿地谢,结果闹的我还挺不好意思。没想到英雄就是这么当上的。不过当时没有任何险情,比如车前面有贪玩没看见马车的儿童,或过马路被吓得惊慌失措的老奶奶什么的,那挂马车也没惊在铁轨上,所以即便是这时来火车也不打紧,更没有因此而献出了年轻而宝贵的生命,所以没有出名,报纸上也没登,成了无名英雄。

事后想起了刘英俊,觉得他死得有点冤,干吗非要抱住那马头跟它较劲,你顺着它点,搞点马在接受训练时熟悉的能明白的动作,也许问题就解决了。我当时不就因为在牧区生活过,对大牲口的脾气很了解,所以我的一切行动都是大车马习惯的也明白的动作,自然就把事情解决了。

其实要是真的把马头抱住,说不定也可以给马来个大背跨什么的,那不是没练过。每年打马鬃,都要把马抓住,然后一匹匹地剪。马群轰进圈,大家都进去抓,那时就各显其能了。我曾经多次用大背跨把马摔倒。

当马从身边跑过,侧身冲过去,用右膊夹住马脖子,吊在马身上,然后用双手各攥紧一只马耳朵,当马在急速奔跑时,猛然将右腿插进马前腿然后一勾,双手把马头使劲往怀里带,用屁股猛拱马侧面,身体就势一翻,借了马自己奔跑的力量就把马摔出去了,整个动作要一气呵成。

刘英俊肯定没接受过这类训练。那个时代,像刘英俊这样牺牲的人也许还有,盲目的个人英雄主义教育使得人在遇到危险时做一些违背常规的事,用青春和生命为代价换取英雄称号。而很多领导,在紧急情况下不是用自己的脑袋去思考,而是被火红年代的口号所左右,下发错误的命令,给国家和人民造成了无法弥补的损失,却无人去追究。这种事情不是我无中生有,而是我的亲身经历。

从林业局回来,顺路去邮局办事。一个工人要往家里寄钱。刚一进门,就听见一个姑娘绘声绘色跟邮局老局长讲述我刚才截惊马的事。我们进门她没看见,说得很兴奋。当时似乎路边是站着个人,没想到是她。老局长见我们进来,忙站起身问:“有什么事?”姑娘看见我,不好意思躲到里面去。每次来邮局都能看见她在这里帮老局长干活。看样子是林业局的职员。大家都在革命不上班,她闲得无事就主动来帮老局长收发邮件。这也是后来巴图告诉我的。后来我再到邮局,老局长对我的态度有所好转,不像以前那样总是绷着个脸。

一九六九年四月一日,共产党第九次代表大会开幕,那天正好我们下山的到五叉沟,举国上下齐欢腾,巴图说晚上要扭大秧歌,也听见林业局那边敲锣打鼓的很热闹。白天办完事吃了晚饭,和巴图两个来到街上看热闹,我来五岔沟次数虽说不多,可每次来都看不见什么人,今天一下冒出这么多人,也不知道都是从那里来的,问巴图,他说都是当地的。我问,白天怎么看不见人影,巴图笑着说:“都进山了。”

我开始以为巴图说的进山是到山里干活去了,后来听他一解释才明白,文革开始后,机关企业都停了业务,工人也不干活了,这里也有两派在闹革命,更多的工人却没跟着哄,他们进山采草药赚外快搂钱。今天庆“九大”开幕,是政治任务上山采药的工人没去。

秧歌队过来了,脚踩高跷,扭得地道,据说逢年过节的还要出去比赛,看来都很专业。高跷上站的人物没有大、洋可全是古,让内地的红卫兵看了不知作何感想,革命刚开始可就是冲的着大、洋、古来的,尤其是破四旧那会儿,差点把崇祯上吊的那棵老树也当成四旧给砍了,那棵树最终还是被这亘古未有的阵势吓得寿终正寝。这么大的声势到了这里居然没动静,人们在喜庆的日子里,还是让猪八戒、沙和尚什么的站在高跷上扭来扭去的。踩高跷人物一律全是男扮女装,脸上浓装艳抹,腰上围了大床单子,遮住了下半截踩着的高跷。后来才看出来,原来还不都是一事儿的,两队人马相遇还要互争高低,看谁能把对方的队伍搅乱,或让对方踩到了自己的锣鼓点上。

就这样闹腾到了午夜,全沟(不知道这里的编制,应算是村还是镇,地名是五岔沟就简称为沟了)的人也没见有乏劲儿,我却饿了,叫巴图去吃夜宵。沟上唯一的饭馆里已经有几个人,看样子是秧歌扭饿了来进餐的,脸上化的装还在。

我和巴图要的面条,坐在饭桌上吃面。那几个人已经吃完却没有走的意思,坐在那里就“哨”开了。只见一人连说带比划,我看着怪有意思的,就用心注意听他讲的是什么。

“一个人新娶了媳妇,头一夜用小绳把那家伙一栓,拉到后面。半夜新媳妇等得不耐烦了,用手一摸,怎么和我一样啊也是平板,就问男的。那男人说,小时候没注意让猫咬了一口,没了。媳妇心想这辈子算是糟践了,包办婚姻又没办法,只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那年头也不兴离婚只好干认倒霉。过了三天,那小子忍不住了,刚一睡下就扑到了老婆身上,等完了事,老婆问,你不是没了吗?男人说,这是新长出的杈。”

说到这里,讲故事的人顺手就摸了离他最近的人脑袋一下,学着新媳妇的口气说:“杈还这么厉害,原来的只不定怎样呢!”话音还没落,被摸了脑袋的站起来就扑了过去,于是那一伙人打闹着离开了饭馆。我却傻呆呆坐在那里,心里就像突然失去了前进的目标。

我想起牧场一对知青,就因为恋爱被人排挤,只好远离牧业队去放羊爬子。可就在庆祝“九大”开幕的时刻,刚才还在大街上为共产党的大会热烈欢呼的工人阶级,却在饭馆里讲出了我生平第一次听到的黄色笑话,这都是哪跟哪啊?我觉得自己仿佛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里,是一个我从来没有接触过的世界,我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岔,而哪根岔又是真实的。

司机回来了,跟着他下了几趟山,当天去当天回。又过了些日子,司机儿子吞了汽车滚珠,他又回老家了。

老司机十五岁就开车,在朝鲜战场当兵,也算是位对国家有功的人,可是到我去林场的那年他依然是个司机。后来听别人讲,他自己倒腾汽车零件赚了不少钱,要不儿子怎么会吞滚珠呢。由于资历老,一般的官管不了他,就连兵团派去的连长对他也很客气,唯一一次连长下的是死命令,他也真没耽误事。那次森林起火了,要在打火的人员还没开来之前要把粮食准备好,连长对他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下午五点前必须把粮食运到,否则看我怎么收拾你!”

毕竟是老兵,经过朝鲜战场的,真不含糊。春天道路翻浆很难走,而且在快到林场时有一道很陡的坡,解放车在平地上威风,到了深山老林子就差劲了,如果是超载,难保不半路抛锚。

那次拉了很多的粮食,肯定超载了,因为万一山火烧过来,道路一断就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情况,所以当时就尽量往多了拉。从五岔沟往回走时时间已经不多了,老司机刚开始加足了马力开,可到了上山时就显出了汽车不行,基本是在二、三档上往前拱,到了后来干脆就是一档,那车慢得走路都比它快。就怕有泥,万一轮子打滑根本就上不去了。那次不知是有什么神仙在暗中保护我们,将将到五点时到了场部,后来老司机对我说,很少有怕的时候,那次算是一回。打火如同上战场,一个命令下来,谁敢不执行。

火烧了很多天,来往的车辆和人员也多,边防站的站长和林场连长组成了临时指挥部,我是通信员,负责打火人员和指挥部之间的联络。每天都有一匹马吊在马桩上供我用。

草原着火几乎年年都有,尤其是春天,草原到处一片枯黄,稍微着一点火星就是燎原之势。这次林场的大火就是从我所在的牧场烧过来的。一个知识青年把烧过的羊粪灰埋在地下,如果按照防火安全要求,应该在埋之前先用水把灰彻底浇灭,他们疏忽了,结果被狗把还未熄灭的灰扒出来,引起大火。据说还烧死了两个人。后来那个肇事知青被判刑。

森林着火是头一次见到,白天看就是远处山林到处在冒烟,到了黑天就不一样了,就像是漫山遍野排列着一排排蜡烛,连绵不断。大树着火先从树的底部开始,那火舌沿树身旋转着往上升腾,到树冠后“砰燃”一声响亮满树盛开火花,即惨烈又悲壮。这种火根本没救。

连长一直不让我动窝,成天就在屋子里待命。从四面八方赶来了各路救火人员,都被分配出去,然后陆续返回,只有一路出去了一天也没有消息,连长不放心了,叫我骑马去探明情况。那是在林场的正南方,一条公路通到林场苗圃,公路的左侧是乌拉盖河上游的小溪,右侧是一道山沟,对面就是原始森林,这部分人的任务就是不要让火越过公路把小溪那面的树林也引着了,这条路是唯一的屏障,如果大火越过去,就有可能会引发大兴安岭火灾。

当我找到那些人时,他们已经与大火奋战了一天,送他们来的汽车就停在路边,我找到司机,他们给我指了方向,我骑马下到山沟里找到了那些人,他们早就筋疲力尽,可是不敢撤回去。那次是我离火场距离最近的一次,问清情况后,我告诉他们,我会马上回去报告,让指挥部派人来替换他们。说完骑马就往回跑,那里离开场部可能有三、四十里路。

后来林场派人去支援,我也一直没机会再去打火现场,直到那场山火熄灭。

打火过后没多少日子,连长告诉我,请求师部批准我留下的报告没有通过,说是编制不一样,让我立即归队。正好林场里来的师部医疗队也要走,我们就一起离开了林场。先到五岔沟坐火车到大石寨,然后再等去乌拉盖的汽车。如果从宝格达山林场骑马到师部,我想有两天时间也够了,但这么一绕,却走了很多天,一路历尽艰辛狼狈不堪最终到达了兵团六师师部。

在医院招待所等去罕山林场的汽车,一等又是多日。没有去那里的车,要师部运输连专门派车送物资时才能去。却听说罕山林场伐木时布林队的小平腿在砍树时被迎面砍了一斧子,在医院住院,他不和我在一个牧业队,但互相都认识,那几天没事就去医院找他聊天。还沾光吃了他的病号饭——乌拉盖河里的鱼。那鱼也许就是北京小河沟里的白条,在内蒙就是稀罕物。

小平伤口痊愈准备出院时,汽车连安排了去罕山林场送粮的车。那是一辆道吉,现在根本看不见这种牌子的车了,算是中型运货车,比解放车小一号。我到罕山没几天,来了好几辆解放车,说木头够了,让我们回原来的牧场。我们行李简单,用绳子捆了就全都上车到师部去。到了师里,因还有东西留在宝格达山林场要拉回来。师里的负责军人就让我和小平返回林场整理东西,然后再派车去接我们。

谁想到这一去,竟然困在宝格达山一个多月,又是一段故事。

 

注1:
    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六师师部驻锡盟东乌珠穆沁旗东风(原乌拉盖农场)
    六师10731人,师长崔永华,政委高汉杰。
    51团东乌旗红星镇原哈拉盖图农场
    52团东乌旗红边镇原乌拉盖牧场
    53团东乌旗红疆镇原贺斯格乌拉牧场
    54团东乌旗红光镇原满都宝力格牧场
    55团东乌旗红建镇原宝格达山林场等
    57团东乌旗五七镇东乌旗与哲盟扎鲁特旗之间(煤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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