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老了,真惨
作者:Wenjunq
|
|||||
开车跑到桂林飞西安,途中遇到大雨,结果到机场时离起飞时间只有二十分钟。恰好航班正点,硬是不让办理登记手续。于是误了机,只得改签。机场是理直气壮的,但如果航班误点,乘客便没有理直气壮的可能。凄风冷雨之中,只好到市区开了房间,忍耐到明天的航班。 打开电视,照例是跳台浏览。无意间便看了一连串具有共性的镜头:久违了的徐俐正在播报俄罗斯绑架案里人质的死因,早在网上知道了,于是没有新闻的意义。不过却发觉我挺欣赏的徐俐显得老了许多,是化妆没化好?似乎不像,确实多了些疲倦之态,花容也有点蔫,果真红颜易衰也! 接着便是墨西哥的APEC峰会,我们的“核心”似乎风采依然,但无论怎样表现活力,都抹不去那天意注定的龙钟老态,反而留下做秀的痕迹。听说人家并不服老,还要继续为革命贡献更多的光和热。只是不知道面对那些年龄如同儿孙辈的异国首脑,心中会有何感受。至于那位慈祥的老奶奶,还要为许多外交礼仪规程勉为其难,实在是委屈了她。 记不清在什么报纸上看见另一篇报道,说是在老布什家看见自己当年的照片,他也感叹当时的年轻,以及夫人的年轻,甚至发出“无官一身轻”的议论。 转过来就看到我们那位只有高中学历,完全靠自学立业的副总理,我一直对他很敬佩的。电视给了个特写,还挺长时间,看着那些修饰不掉的皱纹和褶子,我不由得感叹:确实年岁不饶人那!怎么就成这样了? 于是想起自己以前构思过的一幅漫画:BP机响了,把它立在桌子上,后退两三米,终于看清楚上边的数码字:“啊,原来是这小子呼我!”题目可以叫“忘带老花镜了!”只是我的水平有限,老是画不达意,遂作罢。 中央电视台有个“夕阳红”节目,据说是从叶帅的 “老夫喜作黄昏颂,满目青山夕照明”诗句获得灵感而设立的,不知是否属实。“老归大泽菰蒲尽”,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理由为老而“喜作”的。相比之下,苏东坡的“老夫聊发少年狂”,那“聊”字用得多么恰倒好处。“无可奈何花落去”,聊以少年之狂无拘无束一回倒还实在得多。 忽然想起那年同学聚会,有位同学说到我的初恋情人。说初恋是确实的,十九岁的少年,一见到她便神魂颠倒,灿若桃花,亭亭玉立,一举手一投足都如同九天之上的仙女。这使我朝思暮想,夜不能寐。说情人则显然是自作多情,别说表达爱意,就连涂写的情诗也没敢“敬献”,只留在自己的日记本里。后来因为残酷的阶级斗争,俺把队站错了,这个初恋也就永远成为美好的记忆。 这位同学告诉我,她始终为当初揭发过我而内疚,希望我能帮她解脱。这使我惶恐不安,没理由我还在使别人承受精神压力。于是马上写了信给这位同学带过去,并问她是否愿意见我一面。我们见面了。当她喊我时,我居然认不出来了,想了一阵才算把眼前这位胖大嫂和我心目中那个她联系起来。 二十多年不见,我们都老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她首先表示歉意,我立即打断:没有什么可以致歉的,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在工宣队、军宣队如此巨大的压力之下,实事求是说了些东西,既没夸大,也没缩小,何罪之有?没看见邓小平还悔过并保证永不翻案吗?况且,如果没有我的亲近表现,她完全不会遭受如此压力,倒是我应该表示歉意才对。她当然不能接受,总有一种不能经受压力的遗憾。 我不得不为那个时代的荒唐而且后患无穷费尽口舌:让人民都必须以忠贞不屈为荣,甚至树立许多把生命付给忠贞的楷模,那是邪教的教义。错误不在于不能经受压力,而只在于压力本身。人民只需要在守法的条件下为自己的利益竭力,根本不应该为任何别人确定的事业勉为其难,更不必说献出生命。例如越战时美国政府就为他们的士兵印制了13种文字的“投降书”。当战士被解除武装之后,所应该做的就只有一件事:保全自己和同伴的性命。任何置自己和同伴性命于不顾的行为都是不应该的,例如战俘营里继续从事斗争便不被日内瓦战俘公约所保护。如果鼓励甚至弘扬这种行为,那就是邪恶,因为它漠视被解除武装的战俘的生命权,它与虐待甚至杀害战俘同样野蛮。 虽然不能说明白,但僵局已被打开,本来嘛,二十多年的故事应该是很多很多的,她絮絮叨叨地诉说当年的许多经历,我也挺有兴趣地听着。我的故事多数是有目共睹的,也就不需要介绍。很显然,这二十多年看来她几乎无甚长进,我说的道理她也无法理解。我甚至后悔这次见面。过去的,永远不会再回来;留在心中美好的回忆,总是美好的,最好不要改变它。但愿我能使她从那个荒唐的负疚中解脱,就谢天谢地了。 人老了,真惨!惨就惨在没有时间的余地了。比如我的初恋时节,便没有可能向她献一朵或者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原因是我们当年没有也不知道玫瑰是表示爱情的,那时我送过一本袖珍版语录本和一枚精致的像章,她回报以一支铱金笔。时代也不断进步,西方的习俗是送一朵玫瑰表示一心一意的爱情;让香港的俗气歌星发展成九百九十九朵了,只缺一心一意的那一朵。但无论多少朵,现在都与我们无关,老气横秋已经到完全没有心跳的感觉了。 惨还惨在会有无穷无尽的回忆却缺乏梦幻与憧憬,说话做事都失去了可笑的稚气。记忆忽然搜索到那年回乡下插队,在武汉时于修舅舅的话:“年轻真好。”算一下他那年还不到我现在的年龄,现在他已经作古几年了。三十二年过去,弹指一挥间。我押根儿没打算还有三十二年可熬的,“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便不错,哪怕如同姜昆相声里描写的那个模样。 倘若再遇到些非常灾难,例如下岗、疾病什么的,那就更加惨不堪言了。 丧气话说多了会令人扫兴。生老病死都是上帝的安排,没有人能改变的。当年有人期盼长生不老,炼丹求药却适得其反。后来有人乐意“万寿无疆”,也有人指望“永远健康”,都不过留下个笑柄。有一部伪历史剧,好像是《康熙大帝》吧,那歌里唱道:“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我只是觉得奇怪,活那么久烦不烦? 不甘心之余,也无可奈何。“人生如梦,转眼就是百年。”鸠山先生用中国的古训教育李玉和,这古训本身还是合理的。百年已经足够演绎人生所有故事,应该说,绰绰有余了。继续演绎下去,就会产生厌恶感,“人生七十古来稀”,真正干事情,其实最多也就干到这个年龄。再干下去,不但不明智,而且是对他人权利的藐视。 人生大抵可以分为三个阶段:青少年时代属于学习和认识自然与社会的阶段;青年、中年属于干事业的阶段;中老年还可以为事业做一点事情,老年人本来就是人生的休息阶段了。从做事情的角度来说,退出做事业的行列,确实有一点悲惨的感觉,无怪乎曹操会悲壮地唱出:“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盈缩之期,不但在天;养怡之福,可得永年。”仔细一算,曹操唱出这千古名篇之时,不过五十三岁而已!当这篇“最后的四言诗”唱出之际,他其实也就完成了另一件壮举:一扫汉代文人除歌功颂德外就只会为儒经作注之颓风,创立“建安文学时代”,树起了“建安风骨”。 又不知怎的,忽然想起儿时读连环画看过的《一千零一夜》里的故事,一个坏国王命令杀死所有的老年人,因为他们只能消耗却不能贡献了。几个青年偷偷藏起一位老人,后来遇到许多艰难困苦,全凭这位老人的经验与智慧,使全部落都得以生存下来。 在人类生存手段薄弱,享受还是奢侈,发展几乎纯属无意的时代,为了种群的延续,采取今天看来残酷的极端手段,在那时应该也合理。孔子名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说的也是一个道理。生命的最重要宗旨在于繁衍,也就是种群的延续,这是任何生命都在遵循的道理,无论它们是否意识到。但人类不同于其他生命的一个重要之处便是文化。人类除了生命的延续之外,还有文化的延续。 人类确实伟大,意义全在于此。人老了,说悲惨其实不过是对于生命活力的减弱甚至丧失的不适应,是一种心理的障碍使然。克服这种心理上的障碍是需要勇气和毅力的,那些眷恋已经获得的权力并利用这种权力的举动,其实非常可悲。可悲之一就在于他们不理解大自然的规律,甚至以为可以对抗这个规律。可悲之二在于他们对自己的事业缺乏信心,总害怕它会被后人毁灭。于是“还想再活五百年”甚至“万寿无疆”或者“永远健康”。可悲之根本,在于无论有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它的本质是自私而且卑鄙的!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不管人们如何挣扎,或迟或早,那舟总是会沉的。有意义的事情只在于:趁它还没沉之前,赶紧把帆扬起来,尽可能潇洒地航行一回。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