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中的“那个时代”
作者:井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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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中的“那个时代” 以泱泱大国第一大台拿出黄金频道隆重推出的规格论,《知青》当属官方眼里弘扬主旋律的力作。以创作和推广者团队此前此后对媒体所作的自评论,《知青》是部“全景式”的“史诗”。以当年那些东南西北的知青们看后的观感论,《知青》似乎在未能赢得这个群体普遍的认同。以编剧梁晓声的心中定位论,《知青》所写不是一个人也不是一群人,而是一个未出面的“那个时代”。以井民人个的粗略感受论,《知青》恰恰因欠批判、反思和深度,模糊了导致“知青”这一独特历史现象出现的“那个时代”。 不妨可以这么说,《知青》可能收视率不错,却因骨子里的肤浅和不真,注定成不了什么“史诗”,也不是什么“现实主义的力作”。 《知青》的不幸,恰是因为当年的知青大多还健在。他们一眼就看出《知青》人物穿着打扮过新、过干净、过整洁,以及长得过丰满、过营养。他们说,当年的知青,大多缺乏营养,发育不良,而且年龄从十六七岁到二十来岁,高高矮矮,参差不齐,屁股上补疤,膝盖上有洞,袖口上有毛边。或许,下放或插队到兵团的知青例外。可是下到兵团,严格讲就不是什么“插队”,不是插队,也就不是严格的知青——他们不过是兵团战士。尽管那战士本质上是农民,但比起当时国中几乎所有的农民,他们还是各方面条件要好得多的战士。 更关键的,是如今健在的知青,无论当时是分派到兵团,还是插队到农户,他们大多都依然能刻骨铭心,正是最高领袖的号召或命令,他们当时只要是年满十六岁、不是家里的独生子,其城市户口就会被强行迁到农村。换言之,下不下乡,插不插队,不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更不是“无悔”的选择。甚至,下乡下到哪里,插队插到何处,也不是他们能够的挑选。以当年的实际情况论,能下到“兵团”的,算是“命”好的了。那些只能下到西部少数民族地区,零星落户到山寨的插队知青,境遇就更惨。 不妨可以认为,这部作为全景式、史诗式的表现“知青”的作品,因事实上只有北方知青,甚至主要是兵团知青,根本就担当不了它的标题,更撑不起它的主题。 知青们当时多半不知,那些叫自己不能再在城里待着的理由是什么。他们只知道理由很宏大,很强大,宏大和强大到不能怀疑,也不敢怀疑。“广阔天地炼红心”,“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扎根农村一辈子”,是革命得不能再革命的口号,也是充足得不能再充足的理由,就这么简单的口号和理由,就彻底改变了他们的命运走向,与无情分离了他们的父母亲情。十六七岁,还是孩子,还是未成年人,就无条件地在规定时间、从规定地点出发、乘坐规定的运输工具,前往遥远的异乡独自生存。 固然,当时也有个别年龄稍长一些、懂事稍早一些的知青,心里犯过嘀咕:最高领袖既然讲过“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咋又要我们去接受农民的再教育呢?工人阶级不是最先进吗?为什么不接受工人阶级的教育?但当时是不可能再往下深想的。最可能想到的层次,就是自己比农民更该受教育,或教育自己的问题比教育农民的问题更严重。如此反躬自省的结论,就是自己虽然书只读到初中或高中,但已经是个标准的必须改造的臭知识分子了。 直到今天,历史才最终告知了真相:之所以将两千万学生当作知青,那是因为此前政府的政治、经济失误,使得他们已经无书可读、无业可就,呆在城里政府又养他们不起,只好把他们放到相对养人容易的农村去。可是,当时广大农民的日子也过得极其艰难,他们从心底未必真正想要知青下来抢饭碗,未成年或刚刚成年的知青们,也未必真正想离开生养自己的城市和父母,政府只好来硬的,既强迫知青下乡,又强迫农村接纳。也就是说,人数高达两千万的整整一代城市青年,就这样以牺牲自己的读书和深造机会、人生理想和宝贵青春为代价,为高层的决策失误和社会的发展滞后买单。本质上,他们与此前被迫遣返回乡的2600万城镇人口一样,如同毛爷爷的赞赏:“呼之则来,挥之则去”。 与此同时,数量一点儿也不亚于此的农村青少年,也因同样的原因被迫早早地回到自己的农家,美其名曰“回乡知青”,以区别那些城里来的“下乡知青”。在西部许多地方同,前者被叫做“土知青”,后者被叫做“洋知青”。 可悲是,此前用过的经济“调结构”理由不能再用,又必须为两个并非心甘情愿的人群寻找充足的理由,就只好把知青下乡和返乡的意义,夸大到教育和改造一代人的地步。当然也有人个别知青是“自愿”,但那自愿要么是因为家庭出身不好,要么是自己看到势头不对,不得已下自己提出了要求。只有极个别,是早在文革前就纯粹出于“革命理想”,而自愿下去并从此坚决不肯再上来的。但后者绝对是极其的特殊。 正是这个如今已经揭秘的“那个时代”,才是今天所有知青题材作品的最真实背景。一切偏离这个背景的作品,无论其故事怎样精彩,人物怎样生动,情节怎样抓心,画面怎样抢眼,本质上都很难避免浅薄或浮泛,虚假或不真。也正是因为上述背景,作品中所反应的知青们的整体“无悔”,才无法真正得到心灵的赞同。哪里是“无悔”?悔得肠子都青了!只不过当时无法抗命、无法选择罢了。这才是真正的“那个时代”,一个个人完全没有择业自由、迁徙自由、定居自由、言论自由和思想自由的时代。那样的时代,纵然知青下放处,贫下中农或兵团官兵们也“欢迎”,也帮助,也教育,但他们的青春到底是得到恰如其分的安放,还是完全错位的安排,就只有他们自己才清楚了。 不能否认大难对某些人是大福。那些靠“表现好”被提拔的,靠“背景硬”被招工的,靠“走后门”被推荐的,并不能直接把自己命运的改变归于当初的下乡。因为下乡对他们来说,事实上属于“锻炼”甚至是“镀金”。只有个别那些众人皆醉我独醒的人,于天下人都不读书、都视读书愈多愈反动的时代,仍然悄悄苦读和默默深思者,文革结束后成为恢复高考的末班车乘客,以及后来的作家、艺术家、科学家、企业家、政治家等等,才大可属于在“知青”岁月里所得比所失更多者。然而更多的知青,则是后来的城市内退、病退、下岗等弱势群体的主要构成。对他们来说,任何有意无意美化“那时代”的作品,效果都好比巴金晚年听到样板戏。 不过,知青题材作品的难拿捏还在于,如果把知青们在农村,尤其是兵团以外条件更恶劣的西部边远农村的生活还原,则又会面临另外一个问题:知青苦,毕竟还只是短暂的、刚刚的、这辈人的,而那些教育他们的农民的苦,则是长久的、世代的、重复的。要想把如此惨烈的社会背景和苦难现实都表现出来,则又必得涉及更大力度和深度的历史把握。这需要勇气,需要时间,需要思想,更需要环境。要达到那个高度,不对“那个时代”及此前的历史有个深刻的批判与反思,整体的把握与透视,而是像包括《知青》在内的多数同类作品那样虚化或模糊化“那个时代”,那就注定收不到坚实的现实背景和支撑的作用。 一些8090后学子看《知青》,尽管也觉得那时的生活条件是比今天坚苦,但却觉得那时的生活好玩,内中展示出的文革背景及人物言行好笑,这真是令人不得不将此与某地前阵的“只缘文革又重来”联系起来。赵天亮、周萍们的“奋斗”、“理想”、“青春”、“热情”等等,也就因为不可理喻而失去激励,不被认可而失去震撼。 尽管如此,8090后学子们是无可指责的。倒是过来人不禁悲哀地想到,当年的知青尚且整体健在,对当年的认知就已虚化和模糊如此,再过些年月,当社会完全由8090后的小鬼们当家时,缺乏文革及此前深刻反思与批判的文化基础和认知基调,还能产生出真正真实、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品么?——描写知青的,描写文革的,以及描写“那个时代”的。 2012-0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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