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风谷(知青题材小说)
作者:海迪
|
|||||
黑风谷 (这个小说发表在1986年,写的是“知青”生活的岁月。写完后寄了好几家刊物,都没用。后才投给温州当时很出名的《文学青年》。《文学青年》在当年的第5期刊用,《小说选刊》第7期就选载了。《小说选刊》编辑部在当年还在厦门鼓浪屿开了我和已去世了的作家陆昭环小说讨论会。我在这个小说里写了两个知青在一条黑暗峡谷里,把一把名贵的意大利小提琴毁了的故事。这里暗喻当时的“知青”把他们最美好的青春岁月给埋葬了的事实。) 北面那一带天空闪着冰冷的、莹蓝的光。寒风从那里呼啸而来,扑在南边这条大山脉上,狂风被山拦住,沿着峡谷朝山下奔突。峡谷里挺黑。两边山上的黑松树林子“呼呼”咆哮。 “黑风谷,”大柱低低叫唤了一声。 “什么?”欧阳小辉说,“这里就叫黑风谷?” “这里就叫黑风谷。”大柱说,“听说这条峡谷每年要刮三个月狂风。” “是么?” “你没看见,这条峡谷北脉比南脉低。”大柱抬头望着峡谷两边,“寒风从北方吹来,扑在南脉上。风被挡住了,就沿着峡谷往山下刮了。” 欧阳小辉和大柱走在峡谷里,一阵刺耳的呼啸声从他们头上响起。欧阳小辉缩了缩脖子。 他拿着支手电筒,走在后面给大柱照路。在漆黑的峡谷里,手电筒的光柱白得刺眼。大柱走在前面。他的一条腿有点瘸。他踮着那只瘸脚的脚后跟走路,每迈出一步,身子好象就要蹦一下。他的一只手提着只提琴匣子,尽量不让它摇晃碰撞。他身材高大,背部隆得很高,给人一种魁伟得近似笨拙的感觉。 “我说,你还是把你的提琴匣子给我。”欧阳小辉说,“我帮你提。” “我自己能提,”大柱说。 他们朝峡谷深处走去,走得挺慢。寒风不停地刮着。风是黑色的。欧阳小辉唱起了一支歌。起先唱得很低,慢慢唱高起来。他有一副天生的抒情男高音嗓子。他唱一支马车夫快死了的歌。他把每一个尾音都拖得很长。 茫茫大草原,路途多遥远, 大柱回头看他一眼,皱了皱眉头,但没说什么。一阵咆哮的风把欧阳小辉的歌声压了下去。 “你说,这条峡谷有多长?”欧阳小辉迎着风大声问。 “七八里路,或者十来里路,”大柱说,“我也不清楚。我有两回去找林苹就是走的这条路。我们走到峡谷尽头,爬上一堵石壁,再翻过一道小山脊,就是林苹他们村子了。” 林苹是大柱他们中学时代的女同学和好朋友。这一天下午,他们在开荒造田工地上突然收到她的一封信。林苹在信里说,她无论如何准备结婚了。尽管她和她未婚夫双方父母都反对他们的结合,撒手不管,她还是决定要结婚了。她请大柱和欧阳小辉去参加她的婚礼,去为她唱几支祝福的歌。她说,不然她的婚礼就太凄冷,太暗淡了。可是,这封信不知在什么地方被耽搁了,收到时已迟了两天。这一天刚好就是林苹结婚的日子。 “她是说今天结婚?”欧阳小辉等大柱念完信问。 “就是今天晚上。”大柱说,“这封信不知在哪个该死的地方耽搁了两天。” 收工后天已傍晚了。他们坐在工棚里,烤着火,又把那封信看了一遍。寒风从外面吹进来,贴着地面低声呜叫。欧阳小辉走到棚墙边角往外看。天全黑下来了。 “天黑下来了。”他说。他走回来,又在火堆旁坐下。“天又这么冷。从这里到林苹他们村子,少说也有三四十里路。我们一路跑着去也来不及了。” “我们走小路去,怎么样?”大柱说,“我认得一条小路。我们从黑风谷穿过去,顶多一个多小时就能赶到。” 欧阳小辉低头看着火。他的视线慢慢往一边移动,最后落在大柱的一只脚上。大柱把那只脚往回缩了缩。 “可你的脚呢?”欧阳小辉说。 “我的脚没事。”他说。 这天下午,他们是在挖土方。大柱那只脚踩在一个烂竹头上。竹头穿透他脚上的解放鞋底,扎进他的脚片子里,扎得很深,流了好多血。 “我的脚能行。”他又说。 他用一支木棍拨了下火,火堆里爆裂一声,火光变亮了。 “林苹是我们的好同学。”他看着火,火光在他脸上扑闪。他说,“她不能这么冷冷清清结婚了事。爸妈不理了,没有亲眷,没有朋友,连句祝福的话也没有,又呆在那么个小山村里,那算什么结婚呢?不行,我们得去!人怎么能这样?在我们的同学里头,她跟我们是最要好的了!” 他想想一下站直起身。他站得太急了,伤口受了震动。他又蹲了下去,双手抱着那只伤脚。他的嘴角往一边直咧,倒吸着气,慢慢站起来。 他走到他的地铺前,取下挂在棚墙上的一只提琴匣子,又走回来,在火堆前坐下。他把提琴匣子放在膝头上。这只提琴匣子太破烂了。匣子边缘的包皮裂着长长的口子,从裂口里露出里层的匣木板。琴匣子的两个锁扣断了一个,用一条小铁丝拧着。他打开琴匣,取出提琴来,凑近火光看着。这是一把古铜色的、年代久远的提琴。他用拇指拨了下D弦,提琴发出持续很久的、颤动的共鸣,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把提琴又放回去,盖上琴匣子,拧紧铁丝,站起身来。 他说:“我们走吧。” “这时候走?”欧阳小辉问。 “这时候走。” 小路沿着谷底伸往峡谷深处去。抬头望去,峡谷上面布满寒星的天空象一道裂缝从他们头上穿过。风仍然刮得很凶。峡谷里漆黑一片。风是黑色的。他们顶着风往山上走。 欧阳小辉还在唱那支歌。风把他的歌声吹得断断续续的。 车夫挣扎起,拜托同路人。 大柱默不作声地往前走。他走路的样子显得很费力。他小心地提着那把提琴。这一段路差不多被茅草覆盖了。他被什么绊了一下,身子打了个趔趄。那只提琴匣子碰在崖壁上,发出“嗡嗡”的响声。他站住脚,把琴匣子抱在怀里。 “还是把琴给我吧,”欧阳小辉说,“我帮你提不是更好吗?” “你不懂得提。这琴匣子快坏了。”大柱说,“我自己能提。” “你的脚不方便。” “我没事。我的脚可以!” 欧阳小辉知道这把提琴。自从大柱他爸爸把提琴送给他后,他的生命就和这把提琴连在一起了。大柱有十根细长、优美、富有弹性的手指。他拉的提琴和弦力度饱满浑圆。他能够把每个音符里那种最动人心弦的音响表现得十分完美。 “这是把什么琴?”欧阳小辉有一回问他。 “听我爸说,是意大利琴,怎么样?” “看起来年纪不小了。” “年纪不小了。”大柱说,“这把琴是我外公生前传给我爸爸的,现在又传到我手里了。” “你原来不是说,你爸爸的琴连让你摸摸都不肯?”欧阳小辉说,“你说的是不是这把琴?” “就是这把琴。” “那他怎么给了你?” “我也不清楚。”他说,“我想,他是太穷了。我们要到这里来,他再没什么东西好送我了。他喜欢我这十根手指。他拉了一辈子琴,没拉出什么名堂。他觉得我会比他更有希望。”他皱着眉头,使劲想着这件事里头更深的含意。“不过,我想,他更主要的是担心我失去信心,怕我被生活毁掉。他是在我们临到这里来的前一天晚上送我琴的。他只说了一句话。他说,把琴拉下去。以后无论情况怎样,也别把琴扔掉!” 一阵持续很久的、狂暴的北风从峡谷深处呼啸而来。欧阳小辉倒吞了一口气。他还在唱那支歌。那个马车夫现在剩下的只是等待死神了。 请把我的马,交给我爸爸, “你能不能给我闭闭嘴,”大柱停了下脚,回过身来,对后面打着手电筒的欧阳小辉。“你能不能别给我唱这支歌?” “怎么?” “我心里烦!” 这里的山路变得很窄,蜿蜓伸往峡谷里去。 “不知什么时候了?”大柱说,“我们说不定赶不上了。” 风刮在脸上锋利刺人,但你看不见风。风从漆黑的峡谷深处卷来。风是黑色的。他们紧挨着崖壁往山上走。 “林苹准以为我们不去了,为这个事,她会伤心一辈子的!” 这里是一段石磴路。路面的石头又圆又滑。大柱登上一级石磴。他脚步没站稳,身子晃了一下。 “你小心点!”欧阳小辉喊。“你的脚不行!” 小路伸进一片老松树林里去。这一带峡谷变得开阔。风在高高的林梢上呼呼作响。欧阳小辉抬起头,越过大柱的脊背,望着前面看不见的峰峦。 “大柱,你是说,”他说,“我们走完这条峡谷,再翻过一座山,就到林萍他们村子了吗?” “要攀上一堵石壁……” “石壁很高吗?” “不高。你看起来很高,爬上去后并不觉得高。” “喂,你想想看。”欧阳小辉紧走两步,追上大柱。他说话的语气变得热烈。“你说,林苹突然看见我们时,她会怎么样?她差不多不敢巴望我们去了。村里的人们都走了,没有一个亲人,没有一个朋友,到处静悄悄的。新郎新娘子面对面坐着,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这时,我们突然出现在她的新房子里。喂,你说,她会怎么样?” 大柱没作声,瘸着脚往前走。 他说:“我们走快点!” “她会哭的!”欧阳小辉肯定地说,“她会跳起来,把我们往死里捶,恨不得把我们撕了!她又哭又笑,不知怎么办好!” 他们从老松树林里穿出来。这时,在他们脚下是一片乱石滩。他们走到一块大山岩下面,风吹得他们的衣服扑扑响。 “我们歇会儿吧。”欧阳小辉说,“我走得都有点累了。你不累?” “这时候不能歇。”大柱说,“一歇下去,你就不想走了。人就是这样。再说,我一坐下去,脚会更疼,伤口会充血。” “那堵石壁快到了吗?” “就在石滩对面。” “翻过山就到了,是吗?” “站在那边山脊上就能看见村里的灯光了。” 这些乱石大大小小叠在一起,踩上去摇摇晃晃。欧阳小辉扶着大柱。大柱提着那把提琴。 他们觉得面前更黑暗了,好象有一个什么庞然大物耸立在面前。这片黑暗使他们感到压迫。欧阳小辉用手电筒朝前照去。手电的光柱落在一整片黝黑的岩石上。光柱慢慢往上移,最后落在峥嵘险峻的石壁上面。上面覆盖着一小片乔木苗子。 “妈呀!”欧阳小辉呻吟了一声,“这么高!” 这堵石壁有十几二十丈高,在黑暗里雄踞在面前,看上去高不可攀。石壁布满斑纹,突楞着好些石棱,缝隙中间长着一些弯扭的小树。欧阳小辉默不作声注视石壁好一会儿。他转过身来,带着谴责的意味望着大柱。他的视线从他的脸上往下移,最后看他的脚。他的嘴角抽了两抽,但没说什么。 “这堵石壁我爬过两次,”大柱说,“那上面有人工凿出来的石窟窿眼。”他变得有点不好意思。“爬这堵石壁我的脚可能会难一些。我这只该死的脚。” 他迎望着欧阳小辉的目光。 “我们上吧。”他说,“你先上去,再回过身来拉我。我们试试看。” 他们开始攀援起石壁。欧阳小辉先爬上去,把脚跟站稳,再回过身来拉大柱。大柱把提琴匣子递给他。 “先把这放好,”大柱吩咐说,“小心点!” “我知道。”欧阳小辉说。 大柱把那只好脚抬起来,放在一个石窟窿眼里。他伸出一只手,欧阳小辉接住他这只手。他们一个往上拉,一个往上攀。爬上一截石壁后,欧阳小辉又往上爬,再回过身来拉他。 “站在下面看,这石壁看起来很高。”大柱说,“其实并不高。这石壁我爬过两趟了。” 石壁半腰上有一段坡度比较徐缓,大柱可以抓着小树的枝丫往上爬。 欧阳小辉又回身拉了大柱几回。他们接近石壁顶上了。大柱又把提琴匣子递给他。 “别磕碰上了什么。”大柱吩咐说,“你放妥当点。” 欧阳小辉说:“你放心好了” 这最后一截石壁变得陡峭。大柱攀得太累了。他觉得他那只伤脚一阵发麻,几乎沾不得地。他用那只好脚踩在一个石棱上,一只手紧紧抓住石壁,往上伸出另一只手。欧阳小辉探出身子,接住他这只手,然后把另外那只手也抓住。大柱的身子变得特别沉,象一口麻袋挂在石壁上。他喘了一阵子气,咬咬牙往上登。欧阳小辉把身子往后坐,一使劲把他拉了上去。但他劲儿使得太大了,身子猛一下失去平衡,脚下打了个闪。他的一只脚正好碰在放在地上的提琴匣子上。 欧阳小辉意识到了什么,转过身来。他的心整个儿提了起来,提得很高,然后重重摔落下去。他调转过手电筒时,正好看见提琴匣子慢慢朝下移动着,那提琴压倒了几棵小草,带走了几颗砂石,然后从容不迫地滚落下去。 他们静悄悄地看着提琴匣子滚落下去。 这堵石壁又粗又硬,坚不可摧。由于风化和雨水的冲刷,石壁上突楞着好些石棱。在岩石形成的年代里,由于地底下岩浆的不规侧喷发,这堵石壁在冷却后也就形成各种不规侧形状。提琴匣子就在这么一堵石壁上滚动,声音浑厚而又清晰,带着一种不顾及一切的意味,带着提琴的共鸣。那种共鸣是一种空气的震颤,轻微而又细弱,但是持续不断。在两阵狂风的间歇里,石壁下有一声结实的砸裂声传来,接着什么声响也没有了。寒风在石壁上呜呜叫。这会儿又有滚动声传来,声音更浑厚更空洞,像一个空罐头盒子在滚动。滚动声里有琴弦的铮铮声传来。滚动声起先很慢,但渐渐急促起来,越滚越急了,撞击声也越来越响。在一声脆裂声传来后,滚动声变得喑哑了,听声音好像是谁把一捆破柴片顺着山坡推下去。石壁下有一阵风的尖啸声响起,把提琴的滚动声淹没了。风声过后,有一声古怪的、无力的磕碰声传来。声音很低,几乎听不见。这以后石壁下除了风声外,别的什么任何声响都停止了。石壁下显得异常的寂静,像是一口深不可测的黑井。 一阵长长的北风从石壁对面那道山脊上扑卷而来,从石壁上掠过,发出锉锯钢板的“矍矍”声。风是黑色的。 欧阳小辉和大柱瞪着脚下那一片黑暗站了很久。他们什么也没说。欧阳小辉爬下石壁去,过了一阵子又爬了上来。他把一堆提琴的碎片放在大柱脚下。提琴的琴把断了,琴箱砸得稀烂,剩下两根弦把那些碎片勉强扯在一起。他没有看大柱,转过身走到一边去。他在地上坐下,把脸埋在膝头上。他在那里坐了很久,风在高空鸣叫。大柱走了过来,把一只大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我们走吧,”大柱说。 “走?到哪里去?”他好像弄不清大柱说话的意思。 “林苹还在等到我们。”大柱的声音出奇的平静。“她肯定等急了,等失望了,以为我们不去了。” 他望着他的眼睛。 “我们无论如何得去。结婚是件大事。我们要不去的话,她会伤心一辈子的!”大柱说。 “我不去!”欧阳小辉说。“提琴都毁了,还去干什么?” “别这样,”大柱说。“去为她唱几支歌也好。我们什么也没有。我们可以祝福她们。” 欧阳小辉仍然把头埋在膝头上。 “我不唱什么歌了!”他嚷,“我不想唱歌!我们的提琴毁了!” “你走不走?”大柱咬牙生起了气。“你说,你走不走?” 欧阳小辉慢慢站了起来。他们在黑暗中互相盯视了很久。他走到那堆提琴碎片跟前,蹲了下去,用双手捧起来。 “把那些放在那里好了。”大柱说,“让她留在这里好了!” 他们朝山脊那边走去。他们的脚步变得特别沉重。寒风在他们身后咆哮。在他们身后,是那条每年要刮三个月狂风的峡谷。那里的风是黑色的。欧阳小辉跟在大柱后面。他看见他是在拖着脚步走路。 “我他妈的真笨!”他突然站住脚说。“我眼睁睁的看着提琴滚下去,那么站着看它滚下去。那当儿,就是我把手电筒转过来那当儿,我正好看见提琴滚下去。”他在地上蹲下,又跳起来。“我他妈的笨透了!刚刚往下掉时,提琴滑得很慢。那时,我扑上去的话,我是可以抓住它的。我只要那么一扑,就可以抓住了!” 大柱朝前走,什么也没说。他那只伤脚瘸得更厉害了。他们走进一片矮树林子里。他们慢慢登上了山脊。 “那时你没看见。你刚刚上来。”欧阳小辉说,“可我看见了。提琴滑得挺慢,非常非常慢,压倒了几棵小草。那时,我要扑过去的话,我准能抓住它的。说不定能抓在它的把手上,或者抓在什么地方……” 大柱那只伤脚几乎在地上拖。他转过身来,和欧阳小辉面对面站下。 “你听我说,小辉,你来不及抓住的。”他说,“你觉得她刚滑下去那当儿,滑得挺慢。你觉得你可以抓住她,护住她,这都是你的错觉。因为那把提琴滑下去时,比你想象的快得多。提琴滑下去后,有一阵子我以为挂在半壁上了,因为那会儿有一阵子没声响。那也是我的一种错觉。人常常会产生这种错觉。那是一把好琴,毁掉了你心里可惜。所以你就拼命想,你刚才怎么不扑过去抓住她呢?其实你是抓不住的。有一些东西是注定要毁掉的。注定要毁掉的东西你怎么护得住呢?我说你应该这么想。” 他转过身准备走。 “毁掉就毁掉了,懊悔没用。”大柱说,“小辉,我跟你说,我讨厌你这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他抬起腿,迈出步子。可是,他的身子整个儿往一边歪。 “该死的,”他说,“我这只脚!” 欧阳小辉把他扶住,让他在地上坐下。他看见他额头上滚下大颗大颗的汗珠,嘴直往一边咧,欧阳小辉在他面前蹲下,拿手电筒照看他的伤口。他的脚盘肿得可怕,又红又亮,都肿到小腿肚子上来了。他费了很大劲,帮他把解放鞋脱下来。那只鞋全被脓血浸透了。 “下了山就到了。”大柱咬着牙说,“我这只该死的脚!” 欧阳小辉把他们两人的手帕掏出来,结在一起,帮他把脚包扎起来。 “我背你走,”欧阳小辉说。 “你背不动我的。我身子这么重。” “那怎么办?” “你扶我走。我想我还行!” 大柱挣扎着站起来,把一条胳膊架在欧阳小辉的脖子上。他的身子压着他的一边肩膀,那条腿几乎下不了地,悬在半空,一晃一晃地往前跳着走。他们身后山脊那边,刮着黑色韵风。 “峡谷里那边风刮得真他妈的凶!”欧阳小辉说。 “是真凶!”大柱说。 “今晚天气真冷绝了!” “是真冷。” “这么走你行吗?” “我行。你行不行?”大柱说,“我太重了。”他朝山下望着,“不过不要紧了,就到了。林苹一定还在等我们。她知道我们不会让她失望的!” “你说她会等我们吗?” “她会等的。” 他们面前是一片广袤、辽远的群山。群山上面是那块闪着蓝晶晶亮光的天空。 他们在矮树林里转着,漫漫走下山去。他们看见山脚下面出现一簇灯光。 “那就是林苹他们的村子了。”大柱说,“你千吗不唱支歌呢?” “我就唱。”欧阳小辉说,“她看见我们时不知会怎么高兴。” 大柱摇晃着那条伤腿,伏在欧阳小辉的肩膀上。他们倚靠在一起,慢慢朝山下走去。
| |
|